作者:张遂涛 日期:2015-12-19 18:10:13
张遂涛是真正把写小说当成事业来做的,怀着质疑态度,用文字记录人生,诠释丰富多义的世界。他对普通百姓普通民警怀有深切的爱,写出了生活的苦难却散发出人性善良的光辉,就像一束光,引导人们在黑暗中前行
本书简介:
《陌生人来到马巷》是作家张遂涛的中短篇小说集。张遂涛对大千世界和绚丽人生,曾有多方面多角度的探索,多形式多花样的表述。他的这些短篇,构建上大都能以出乎意料或余韵绵长的笔墨收束结尾,难能可贵。
作者简介:
张遂涛,男,1978年生,河南长葛人,现居厦门。警察。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期公安作家研修班学员。作品散见于《散文》《啄木鸟》《上海文学》《福建文学》《安徽文学》《厦门文学》等杂志,有小说被《小说月报》《小小说选刊》等转载。
目录:
总序:袁鹰1序:陌生人的真面目 崔道怡1天杀1无处可逃47俗套82马桶111小熊维尼129陌生人来到马巷145夜警160道路崎岖不平171六月191闺蜜217死语236我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生下了两个孽种。周秀菊咬牙切齿地对派出所民警老王说,我不恨那个杀死他的人,我恨的是为什么不是我亲手杀的。周秀菊边说边抹眼泪。老王合上本子站了起来。蹲在旁边一直默默抽烟的林德胜见状也赶快熄了烟,站了起来,眼巴巴地瞅着老王。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老王不顾周秀菊的假意挽留快步走出了周秀菊家的院子。周秀菊和林德胜跟在屁股后面把他送到了门口。门口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看到我们出来了,也并没有散去,仍然伸颈盯着老王。老王没有理会人群,径直穿过去,推上门口竖着的自行车,骑上,向下街骑去。大人们都没怎么动,转过身,远远地目送着老王的背影。孩子们却疯了一样,跟在老王的车屁股后面跑,带起一股烟尘。大人们看到老王骑了一会儿,停了下来,身子斜跨在车上,用手往后面轰,轰了几下,又骑车走了。大人们都咧开嘴笑了。直到老王的影子一点不见了,他们才回过头问我,好汉,老王都问了些什么?我一边提裤腰带,一边不耐烦地说,我哪里知道。一边说着一边往家走去。我家就在旁边。他们仍不放过我,对着我的背影喊,好汉,你这个驴日的,不是村长让你陪王所长的,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头也不回地说,你们才是驴日的,我知道也不告诉你们。我走进家门的时候,听到身后一片骂声和一片哄笑声。我妈正在灶屋里,听到大门咣当一声响,探出头看了看,看到是我,骂我,好汉,你又在街上乱骂什么?我一边揭开缸盖找水瓢,一边回答我妈,妈,是他们先骂我的,他们骂我是驴日的!我妈听到这里不说话了,过了半晌才咬着牙挤出几个字,这些短命鬼。我咕咚咕咚喝下一大瓢水,揭开锅盖,想看看做的是啥,结果还是一锅玉米糊糊。我把锅盖咣当一声扔下了,又去揭菜锅。我妈用小擀杖敲我的手,骂我,还没到吃饭的时候,揭什么揭,热气都没了。又让我帮她烙烙馍。我烦死烙烙馍了,从我刚记得事起,我就开始帮我妈烙烙馍,我那早死的爹从来没帮我妈烙过一次。每次都是我烙一个,他吃一个,直到他摸着肚皮吃饱了,烙馍才能积起来。我对他敢怒不敢言,我说他一次,他就冲我大发脾气,恨不得当即就揍我一顿。可是他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把我抱在怀里,亲个没完。我不喜欢他亲我,因为他老不刮胡子,脸上的胡子扎得我刺刺的、痒痒的难受。但是他不在了,我反倒又想让他亲我来了。我也真是怪。我那早死的爹是被砸死的。我妈哭哭啼啼跟人家讲过很多次他死的经历,我坐在旁边听着,都快倒背如流了。我妈说他死之前一个算卦的跟他讲,你不要上山,你命中要死在山上。我爹笑了笑,说咱这儿方圆多少里哪里有山?就不把那算卦的话放在心上。他是在跟着庙生爷的扒房队到西村扒房时砸在了屋山下,当时刚好是晌午,大家都在吃饭,就他一个人坐在屋山那里晒暖,人家都喊他吃饭了,他说你们先吃,我晒会儿暖。正说着,屋山突然就倒了,直接把他砸了里面。我妈说到这里,抹了抹哭得红肿的眼睛,说,你说这不是命吗?人家说他要死在山上,只想到了真山,谁知道这“屋山”也是山。我爹死时,庙生爷和扒房那家各送来五百块钱,就这儿,我妈都感觉人家够义气了,咋说也不能怪人家,怪只能怪俺爹命不好。我妈拿那钱打了一口薄棺,偷偷摸摸就将俺爹埋了,那时正在抓火葬,俺爹没有被挖出来再烧掉,就已经是造化了。我妈每次提起这事,就又是心酸又是庆幸。我不想帮我妈烙烙馍,但我妈的小擀杖又要敲上来了。我本可以躲开,我只要跑远,我妈就追不上我了。但是我心疼我妈,就敲敲打打着拿起烙烙馍的烙铁烙起来。烙着烙着,我倒烙出兴趣来了。我总觉得我烙得比我妈还好,但我妈不承认,我一说这话,她就横挑眉毛竖挑眼地给我挑毛病,不是说我烙得受热不均匀,就是烙得不好看,还要她接过去再翻两下。我听到她这话很不高兴,觉得我帮你烙就很不错了,你还嫌摘我,就赌气扔下烙铁想走。这时我妈一看不对,立马就换了脸色,连连夸奖我烙得好,烙得既均匀又好看,比她烙得还好。直说得我回心转意才住嘴。烙馍的时候我妈问我,林大孬被杀这事有眉目了没?村长又让你带王所长去问谁了?我说有个屁眉目。派出所的都来好几次了,啥也没问出来。问来问去,还不是那几家。我掰着手指给我妈数:林大孬他爹他妈、林大孬他媳妇、村头老六婆,还有发现尸体的王长贵。我妈叹息着说,看这事闹的。咱洗墨池村可多少年没出过人命案了。我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说,该。连林大孬他娘都说了,林大孬死是活该,她都恨不得把他杀了。我妈看了我一眼,没有接话。我猜想我妈也是同意我的话哩。林大孬还活着时,动不动就到我家,每次来时都是饭点,看我妈正在灶屋做饭,一脚就迈进去了,他个子高,进去总要低着头,怕我家灶屋的门框再碰到他的头。他第一次来就碰了,疼得哇哇直叫,抬脚就踹我们家的灶屋,说要把它拆了。你信不信?他质问我妈。那时我那早死的爹还在,他竟然站在旁边傻呵呵地笑,我妈气得脸都绿了,但是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和声细语地劝解他,大孬,你要把我们家的灶屋踢塌了。林大孬气哼哼地说,我就是要把它踢塌。我妈说,你踢塌了我们到哪里做饭?林大孬说,我管毬你们去哪里做饭。我妈听他这么说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继续绿着脸不吭气。可能是疼痛渐渐消退了,林大孬的火气降了下来。他继续刚才没有做完的事,他一把把我们家的锅盖掀开,说,今天做的是粉条菜呀,我就喜欢吃粉条菜。说完不管不顾地就把我们家的粉条菜盛到了他的碗里。他的碗与其说是碗,不如说是脸盆。他盛完之后,我们的锅里就所剩无几了。他边吃粉条边向门口走去。我那早死的爹竟然还在跟他客气,大孬,这就走了,不再坐坐?林大孬哼了哼,算是理他。我爹看着他的背影,竟然又关心起他来。我爹说,大孬,连鞋也不穿,就光着脚,不怕扎脚?林大孬瞪了我爹一眼,要你管!我爹就闭嘴了。他走后我妈埋怨我爹,说你还有心跟他胡扯哩,这下看你吃啥。我爹抽着烟不吭声。我妈又低头骂声,就是没人性。说完迅速往门口看了一眼,像是怕他突然又返回听到。门口没人,我妈放下心,又骂了句,咋不磕死他。我也在想咋不磕死他。他每次来我家,我都希望他被我们家那显得越来越矮的灶屋门框磕死。因为怕街上的水倒流进院子,我们家被迫不停地垫院子,垫的结果就是屋里越来越低,每次进屋都像跌到了一个坑里。但是有了那次教训,林大孬明显学乖了,他每次都要注意着低下头。我妈有了那次教训也学乖了,每次做完饭,如果觉得合林大孬的心意,她都要把饭先倒到一个盆子里,藏到一个林大孬找不到的地方。林大孬再来,掀开锅,他会看到一个空锅。他横着脸上的肉问咋了,还没做饭?我妈满面笑容,说,忙得还没空做,你们做那么早?林大孬一言不发开始往外走,手里仍端着他那像脸盆一样的大碗。我妈笑盈盈地把他送到门外,还把头探在门外看半天,才关门转身往回走,边把藏着的饭菜往外端边神秘地对我们说,又去下一家了。因为林大孬,我们好多年吃起饭来都像在搞地下工作。我们庆幸林大孬在那之前坐过牢,如果没坐牢,我们的苦难日子肯定还要久远。林大孬坐牢时还流行游街,我还记得他游街时的情景,他们一排五个站在军绿大卡车的两侧,面对着满街的群众,浑身五花大绑,胸前还挂着一个纸牌子,写着他们的名字和罪名,好像还画了个大大的叉号。旁边有士兵手握冲锋枪站着,也面对着群众,一看到有人要上前拉扯,就把他们推开。卡车一次有好几辆,慢慢地开着,车头上还有个大喇叭,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是在诉说他们的罪状。我那时还小,夹杂在人群中感觉很稀奇。我跟着人群一起随着汽车往前走,我在车上看到了林大孬,那时林大孬还年轻,我不知道他犯的是什么事,回去问我妈,我妈说还不是打架、偷东西,反正没什么好事。我注意到人群中一个人哭哭啼啼地总想上前摸一下林大孬的腿,每次还没摸到就被手里握枪的士兵挡开了,那个人就是林大孬他妈周秀菊。但是我看到林大孬连一眼都没看周秀菊,就那么微仰着脸,面无表情,真像是一条好汉。其他罪犯就不一样了,有人低垂着头,有人一直在哭,还有人一直在喊妈、妈。可林大孬一句都没喊。那是林大孬留给我的最初的记忆。我妈撇撇嘴说那已经是林大孬第不知多少次住监了,他总是刚放出来就又被抓进去了,所以我对他没有印象是正常的。我妈说就连她,自从嫁到我们家也没见过他几次,但是关于他的坏名声她可是早就听过了。我妈说可怜他爹倒是个老实人,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儿子。林大孬他爹林德胜我也很少见到,我妈说他在一个煤矿上上班,吃商品粮。他以前下井挖煤,现在连井也不下了,好像还是一个什么干部。我妈也说不清楚,我妈只知道他是吃商品粮的。本来他这个工作在他退休之后可以传给他儿子,但现在看来是不大可能了。他儿子前科累累,哪个单位敢要他呢。我妈摇着头替他们家可惜。我妈给我讲这些事时往往是在缠线球、纳鞋底,她缠线球我要帮着撑线,她纳鞋底我要陪着说话。那经常是在冬闲的晚上,她怕自己纳鞋底发困针扎到手,就要我陪,我经常困得上眼皮直打下眼皮,我妈为了让我有精神就给我讲故事,又给我唱戏,还有就是这些家长里短。我妈可以说为了讨好我,调用了她所有库存,动用了十八般武艺。我知道的很多故事都是从我妈这里来的。我妈说林德胜为了林大孬可是操碎了心,煤都不知给人家送了多少车皮,结果不送还好,送了,人家怕林大孬出来他就不送了,反倒还多关了一段时间。这些事情大都发生在林大孬结婚之前,结婚之后林大孬似乎安稳了,但我妈撇了撇嘴,说偷是不偷了,架照样打,你没看他的手指,一个手指都快断掉了,就是打架打的。我妈像是熟知内幕一样还低下头来,附在我耳朵上说,就是下街王瞎子家的王志刚把他砍的,他还不敢让人家知道,大家都知道就是不说。我妈说的那个王志刚我知道,他也是我们村有名的人物。那时城里刚流行穿喇叭裤,王志刚就穿上了,手里还挽着一个烫了头发的年轻女人,两个人走起路来跌跌撞撞,不时相互调笑。他们走过去,街上的老人都在指指点点,说那个王瞎子家的二儿子真不知羞耻,穿的那是啥裤子。还有那个西村的闺女,头发弄得像个老鸹窝,一看就不是啥正经东西。两个人走路靠那么近,亲来亲去的,真不知道啥叫丢人。年轻妇女们没有老年人们那么封建,她们只是吃吃地笑,把这件事当成新闻。那件事情过去半年多,我们在地里割麦子时,我还听到人们在议论。他们关心的这件事跟我无关,我从不在意。我知道的关于他的一件事是,有一年他在我们村中心的那个坑塘里滑冰,突然掉进去了,被刚好路过的剃发匠王买官看到了,王买官赶快找来一根长绳子,扔到了冰窟窿里,把他拉了出来。拉出来后,王志刚冻得瑟瑟发抖,身子像筛糠一样筛来筛去,围着火炉烤了半天火才烤过来。王买官后来很得意,多次在街上讲起这件事,把自己当成了王志刚的救命恩人,说要不是我,他娃早冻死在冰窟窿里了。但王志刚似乎过后就把这件事忘了,从来不提,也没有上门表示感谢。王买官说他是没提,但我知道他心里记着呢,你没看村里人他谁都敢惹,就从来不惹我,见面还给我打招呼。再说了,他没上门感谢过我,他爹他娘可是掂着果子上过我家好几趟,感谢的话说了一箩筐。王志刚和林大孬打架这件事我并不知道。我听了很好奇,问我妈。但我妈也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只是说别的她不清楚,但林大孬那个快断掉的手指头肯定是王志刚砍下来的。我妈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咱村,林大孬谁都不怕,就怕王志刚,就是因为他要打王志刚,王志刚把他的手指头砍下来了。这件事我后来算是弄清楚了,那还是我陪派出所民警老王去过王志刚家几次之后。王志刚因为和林大孬的那层关系,也被老王列为了重点怀疑对象。但是我们去了几次,王志刚都不在家,他那瘸了腿的老娘比画了半天,才说清楚他儿子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民警老王一听脸立刻阴沉了下来,但我从他的眉梢看得出他其实是高兴。他迫不及待地问王志刚那瘸腿娘,王志刚是什么时间离开家的?那瘸腿娘掰着指头盘算了半天,才说出王志刚离开家的具体时间。民警老王也盘着手指算了算,林大孬是在王志刚离开家之后才被人杀死的,这说明王志刚很有可能是杀完人之后畏罪潜逃。王志刚那瘸腿娘看民警老王嘴里喃喃自语,一开始没弄明白,等她想明白之后,突然发出杀猪一样的叫声,俺家志刚可是老实孩儿,他可不会杀人呀,你们可千万不要冤枉他呀!说完那条好腿一弯,扑通两条腿就跪在了地上,抱住民警老王的小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起情来。正说着王志刚他瞎眼爹也从地里回来了,一看这架势,立马扔下肩上的锄头,跑过来拉住他婆娘,用那只单眼瞪着民警老王,问,王所长,这是咋回事?是不是俺家志刚出啥事了?老王把腿从王志刚他娘怀里挣开,也瞪着王志刚他瞎眼爹那只好眼,说,你不要叫我王所长,我不是所长。你们家志刚也没出啥事,现在没有证据,只是怀疑。王志刚那瞎眼爹问,怀疑啥?怀疑俺志刚杀了林大孬?王所长——我跟你说了我不是所长——民警老王有点气急败坏。王志刚他爹不知该如何称呼了,嗫嚅着辩解,我听人家都叫你所长——民警老王挥了挥手,像在驱赶一只蝇子,满脸的不屑。王志刚他爹又问,咋会怀疑俺家志刚哩……民警老王说,那你说你们家志刚为啥这么长时间不回家?王志刚他爹回答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