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默音 日期:2016-04-22 15:07:41
周嘉宁、《鲤》杂志倾情推荐,最富巧思的科幻奇幻跨界作者《犹在梦中》收录了作者默音的五部短篇小说:《人字旁》、《真实的模样》、《犹在梦中》、《昨日玫瑰》、《魄绘》。作品文字优美,故事内容充满幻想的浪漫与新奇,植根于我们熟悉的现实世界,却又让这个世界变得有一点微妙的不同,小说的主人公们像普通人一般生活着,却又经历着不同一般的感情纠葛,故事结尾往往令人唏嘘。而同时,作者也在通过她笔下不同寻常的人物抒发一种对于感情对于现实的冷静观察,文字恬淡、感情绵密,却每每让人回味,让人上瘾。《犹在梦中》带我们穿梭于幻想与现实之间,是一部充满异色调的短篇小说集。
作者简介:
默音
女,云南大理人,现居上海,毕业于上海外国语大学日语系,现为出版社编辑,自由撰稿人。写作方向侧重于科幻小说、爱情故事、青春文学等,以文字优美见长。曾在《科幻世界》、《鲤》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和书评见于《南方都市报》、《城市周报》、《新京报》等。大陆已出版作品有《月光华》《人字旁》《姨婆的春夏秋冬》。
目录:
人字旁
真实的模样
犹在梦中
魄绘
昨日玫瑰前言写给默音
袁筱一
答应默音,为她的小说集写点什么,好像是今年年初的事情。当时没有多想就应承下来,纯粹是为她感到高兴。想到默音是这样一个把自己的人生压在写作上的年轻女子,她终于出了自己的小说集,我觉得自己没有权利,也没有能力拒绝。
应该是两三年前吧,读到她的《人字旁》,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不太简单的故事。而偏偏这个不太简单的故事又有着非常简单和清澈的文字,让我在瞬间就失去了抵抗力。这种写给默音
袁筱一
答应默音,为她的小说集写点什么,好像是今年年初的事情。当时没有多想就应承下来,纯粹是为她感到高兴。想到默音是这样一个把自己的人生压在写作上的年轻女子,她终于出了自己的小说集,我觉得自己没有权利,也没有能力拒绝。
应该是两三年前吧,读到她的《人字旁》,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不太简单的故事。而偏偏这个不太简单的故事又有着非常简单和清澈的文字,让我在瞬间就失去了抵抗力。这种喜欢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随时都能够回忆起初读《人字旁》的夜晚带给我的那种撞击。
《人字旁》,用我熟悉的语汇来说,散发着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痛苦”。不是故事本身蕴涵痛苦,更不是故事中人物的痛苦,而是隐藏在故事之后的作者的痛苦。海生-小鱼-沈婷-麦克构成的四角关系中,真正的主人公却只是“人”对自我的认知。那种苦苦找寻属于自己的真相的不得,那种走出姆妈和哥哥的世界就必须直接面对选择的疼痛,那种像小鱼一样,错来了一遭人世之后就能够逃逸的仓惶。我觉得,一定有很多人都熟悉这样的痛苦,因为不能确定自己,所以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去找寻,直至消失。
更何况在人世间,我们不能够确定的,又何止是性别呢。
我本能地感觉到,能够写《人字旁》,默音也一定是一个只能够躲在文字世界里才感到自如的人,因为文字的世界就是姆妈和哥哥的世界,是唯一可以躲开道德选择的世界,是唯一让我们能够感觉“都一样”的世界。所以我几乎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喜欢上了默音,同—情吧。还有我固执的认为“懂得”之类的感情。如果非要给一个理性一点的理由,那就是在我有些畸形的写作观中,我也喜欢将写作定义为类似捉迷藏的过程:某种无以名状的东西在什么地方潜伏着,写作者努力地按照自己事先绘制的路线——我们称之为“叙事结构”——接近它,但是,越是接近,这东西就越是邪恶地、悄无声息地逃逸到你的叙事视线之外。我以为,这是一个真诚的写作者能够表现出来的最可贵的东西。而在《人字旁》,我读到了真诚,可贵,还有闪着幽光的灵气。
幽光,这是一个很适合默音的词。《人字旁》已经不是一个超乎寻常的故事。它的形式里有一种现代小说家很偏好的“解谜”的因素。从小时候沉在海底,让海生一跃入海的那个“她”到“人字旁”的“他”,小鱼的谜在海生那里,沈婷那里,麦克那里一点点的展开。直至最后,那个残酷的现实被彻底的交待出来,小说就立即失去了它原本所有的颜色,变得苍白起来。
待到后来认识默音——当然,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因素——,又读到她的其它作品,我更加确定了“谜”在默音笔下所占的分量。拿这个集子来说,集子里包含五个中短篇,除了《人字旁》之外,《犹在梦中》、《真实的模样》《昨日玫瑰》和《魄绘》里都有“谜”。时空的转换与跳跃自不必说,谜有的时候是梦与现实之间,在人与魂魄之间,甚至是人与兽之间。而且,并非所有的转换都如《人字旁》中一样迷离和清澈,只略微带一点点残酷。默音的一些小说里,是闻得见些许血腥的气味的。
实际上,“谜”可以作为单纯的形式存在。当代的法国作家中,新小说写手们,包括我最喜欢的小说家之一莫迪亚诺等等都对侦探小说的外壳情有独钟。他们和默音的区别就在于,他们没有一个真正的谜底等待着在小说的最后予以揭示。
在那些我所熟谙的小说家看来,是没有所谓预设的真相的。但是默音有。所以默音对“谜”,对“穿越”,对另一个世界的喜好,是没有野心的喜好,也是不属于象征域的喜好。这一点,在我读完了这本小说集之后,便能够明白了。默音或许是真的相信,在我们看到的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真实世界的存在。我们抵达不了,但是文字的创造也许能够抵达。
对于这种相信,我谈不上喜欢,或是不喜欢。我只是在猜,要什么样的人生经验,才会铸造这样一种相信。
确认了默音的这一种相信,小说集的序言就变得格外困难起来。我甚至没有办法更多地描述默音,虽然在读过《人字旁》之后不久,我的确与她相识,也偶然会在公共场合与她照面。她与她用来写作的名字甚是相符,在我们不多的见面里,她大多数时间在沉默,偶然会用照相机捕捉大家的笑容和眼神。
我只知道,她不仅写短篇小说,还写长篇;她不仅自己写,也和我一样,翻译别人的小说,这一点让我多少有些羡慕,羡慕她的勇气,也羡慕她小小的年纪,初涉写作,已经可以比较从容地驾驭结构——默音喜欢用对位的结构。
海生在得知了小鱼的“真相”之后对姆妈说,不管他/(她)怎么样,我总是他的哥哥,你总是他的姆妈,这点是变不了的。
所以,在这篇不知道该怎样结束的序言的结尾,我要说的是,不管默音要怎样写一个她固执相信的世界,我是她的读者,这点也是变不了的。
就只是为了当初那一瞬间,偶遇《人字旁》时,那种连接了记忆中疼痛的强烈喜欢吧。其实,阅读和写作一样,也可以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虽然写作比阅读要辛苦得多。
默音的故事总是界限模糊,她们游走在现实和虚幻的边缘,无法用一种具体的体裁去限定,却总能够在摇摆中找到最迷人的平衡点,尽力往人性的深处探寻。
——周嘉宁(《鲤》杂志文字总监作家)
默音对“谜”,对“穿越”,对另一个世界的喜好,是没有野心的喜好,也是不属于象征域的喜好。她或许是真的相信,在我们看到的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真实世界的存在。我们抵达不了,但是文字的创造也许能够抵达。
——袁筱一(法语翻译家)魄绘
“虚拟假设不存在,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不管你怎么想,都不可能从头来过。”
我看向说这话的男人,“那我们至少能吸取教训,在将来不犯同样的错误。对不对?”
他笑了。“希望如此。不过,有些事你知道自己必定别无选择,因为你只能是你自己。就算预先知道结果,你还是会朝那个方向走出第一步。”
我环顾四周,人们在阳光下懒散地走路,或是坐着发呆。很难想象所有这些人都在朝着不可抗拒的方向而去。我隔了一会儿才说:“听起来,你很宿命。”
他没有回答,和我一起斜倚在粗笨的原木长沙发上,同时因刺眼的阳光微眯着眼。这是七年前的五月,云南大理。这番对话连同当时周遭的景物一同镌刻进我的记忆,至今不曾消磨半分。卖银饰的女人身背民族布包,带着空茫的神色经过我们眼前,不远处有个北欧男孩赤着上半身晒太阳,我点了一杯叫做“三道茶”的当地饮料,这时正喝到散发古怪膻味的第二道。
我清晰地记得这一切,不仅因为那之前和之后发生了太多的事,更由于那整个时代已变得遥不可及,犹如青春本身。七年足以划就一个时代,当时上海的房价还不到现在的二分之一。每当提起那一年,我的好友明霓不由得面露怅然,她总说要是那时出手买房该多好。人往往会有这种“要是”“如果”的假设。
当然,让我感到痛悔的完全是另一码事。每当关于虚拟假设的对话伴随着大西南灼人的阳光一起浮现在脑际,我就会闭上眼睛,等记忆的重量撤离我的身体。谁说往事如风?怀念本身像把刀。
春天之前是冬天。那年冬天的前半截没什么特别。我在一家软件公司编写使用手册,就是把技术人员提供的中文手册翻译成日文,兼做些简单的内测。这份工作无非是消耗脑细胞,不需要太大的进取心,正合我的性格。我每天尽可能按时在六点下班,租住的房子离公司骑自行车二十五分钟的路程,再往前不远就是菜场,这么着,我几乎总能在七点前后拎着菜爬上五楼进屋。
最喜欢冬天打开家门的那一刻。屋里的灯光混合了暖意涌出来,像小孩儿的粉拳打在脸上。有家真好。
方涛每天在家。因为他没有收入,每到交付三个月房租的时节,我就得变着法子找钱。最常用的办法是从信用卡透现,然后托明霓给我找翻译的兼职来补缺口。不过,除了为经济犯愁的短暂时刻,我很喜欢这种有人在家的感觉。我把菜搁在厨房,穿过比过道宽不了多少的饭厅,来到十多平米的客厅兼卧室。方涛照例在电脑跟前,他坐累了就会换个姿势蹲在椅子上,仿佛一只大猴子。这只猴子比我大四岁,头发自从失业就没剪过,入冬后已经超越耳际往肩部发展,比我的还长。
他想必早就听见我进屋,这会儿朝我转过一张略显瘦长的脸庞。懒洋洋的笑意在他的嘴角一闪而过,我走过去,隔着电脑椅从背后抱他,下巴搁在他肩上。他“哎哎”地作势叫两声说,小考拉,我要掉下去了。今晚有啥好吃的?
我把晚餐的菜谱报一遍,换上家居衣服进厨房做饭。吃饭,一起看碟。这就是我们日复一日的家庭生活。一天下来毕竟疲了,我看了半截就在沙发上睡过去,醒来通常是夜半,自己不知何时已被挪到床上。方涛要么在我旁边睡着,要么仍在房间一角上网,这要看我朦胧睁眼的具体时段。我在昏暗中辨认出他或远或近的存在,随即安心地回到黑甜乡。
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样。生活平静无波,我以为老夫老妻也不过如此。其实我们相处不过九个月,相识则不到一年。
十二月后半的周日下午,我接到明霓的电话。她直奔主题地说:“妞啊,有份轻松的零活,报酬也不坏。”
我当时正拎着一棵被肢解了塞在黑塑胶袋里的圣诞树,气喘吁吁地走在前往地铁站的路上。街道两侧的橱窗一致呈现出季节感,玻璃上的喷雪,圣诞老人的画像,从店堂内曳出的“铃儿响叮当”的音乐,所有这些汇聚成一种不无矫揉造作的节庆气氛,鼓动人们进店买单。道旁树上点缀的彩色玻璃球也同样暗示着消费的美妙。而我,一个二十三岁的所谓小白领,用一只大黑袋子装着从城隍庙买来的家庭圣诞装饰,周遭的一切对我来说只是风景。同样是过节,穷人有穷人的过法。
听明霓这么一说,我以为又是什么翻译活儿,结果不是。她有个卖普洱茶的朋友最近要去云南办货,需要找个人临时看店,也就一周的工夫。报酬确实不错。我虽然抱着“鸟为食亡”的心态,还是对明霓说:“姐姐,你忘了我得上班啊。”
“没说让你去——你家方涛不是闲着吗?正好给他找点事做。”
我思忖片刻,“他可能对看店不感兴趣。”
隔着满街的喧嚣都能感到明霓的不屑:“拜托,他总不能一直靠你养。再说也就一个星期,又没让他干一辈子。就算他想,人家也没那需要。他不是文艺青年吗,店里还摆了些画,他没事可以看看画,翻翻书,到哪里找这么好的事!”
我赶紧表态:“好,我回去和他说。不过你最好也问问别人,万一他不想去,也有个后备。”
明霓答应得略为不快,又问我在哪儿。我说在人民广场附近,她说:“哎,我就在那家茶叶店里,福州路进来一点,离你很近。你正好先过来瞧一眼。”
我本想说我拿着一堆东西呢,转念答应了。嗓子直冒烟,去歇口气喝点茶也不错。既然是茶庄,总该有茶喝才是。
在福州路没走多远就到了明霓说的横马路,我拐弯进去,找到那家名叫“一念”的茶庄。从名字看是个不俗的店。格栅木门敞着,进门两侧是与墙齐高的原木置物架,左边架上摆着若干陶杯,右侧陈列的是饼状的普洱茶,白地的包装纸上以古拙的字样印着某某古树茶。再往里走一些才能看见店堂朝左侧弯曲的深处,那儿摆着一张大桌,三面墙上挂了些画,这个角落不像茶庄,倒像一间画廊。
明霓和一个男人坐在大桌两边,正在喝茶。她背对着外面,那个男人先瞧见我。他冲我点点头,明霓随之转头。她脸上立即绽出笑意,亲昵地喊了一声“妞”。
我应了一声,眼睛不觉滑过墙上错落的画框,在其中一幅上停驻。和店堂入口的中式风格不同,全是油画。我盯着看的那幅夹杂在静物花卉与水乡风景之间,是惟一的肖像。但这不是它格外惹眼的理由,让我无法移开视线的是画中人本身。
那是个红衣服的少数民族女人。
红色其实并不确切。衣服的底色无从辨认,其上缀满了大朵的刺绣红花,花朵肆虐在长袖布衫的每一寸,遍及小马甲,以及宽腰带,她整个人好似一片缤纷的春日田园。她的头发压在缠头里,那上面同样极尽了绣花的可能,只在两侧留出少许黑底。缠头越往末梢越细,像一截竖在脑袋上的花烟囱。与这一切夺人眼目的红相比,蓝布袖套显得有些突兀,两只手局促地交握着,皮肤黧黑。同样的肤色也在她的脸上,更黑的是她的眉眼。脸型瘦长,若不是那双倔强的黑眸子,你可能会对过高的颧骨或菲薄的嘴唇表示挑剔。
那双眸子让人没法挑剔。
我一定是对着画发了好长时间的呆,以至于明霓格格地笑了起来,“傻妞,要是你来看店,我估计老乔该不放心了,你就这么只顾自己看画,别人把店里的东西搬空了你都不知道。”
她喊作老乔的男人冲我温和地说:“你好像很喜欢这幅画。”
我把目光撤回来,“这幅画就像蒙娜丽莎,让人一看就想知道它是不是有原型。”
“原型?哦,你是说模特。有倒是有,不过听说已经去世多年了。这是我爸画的,画上的人是他在云南插队时认识的一个彝族姑娘。”
我在明霓身边坐下来,老乔烫了一只杯子给我倒茶。茶色暗红,像血。喝到嘴里有股土味儿。他注意到我的神情,问我是不是第一次喝熟茶。
“喝惯了就会慢慢喜欢的。”老乔说。
“这茶清肠胃,美容。”明霓像在打广告,“哎,我真羡慕你的日子,喝喝茶发发呆,一天就过去了。哪像我们,除了伺候客户,还得伺候手下人。”
我笑了,“可别把我算进去。我的日子也很简单,虽然没他这么舒服。你要是不把公司做那么大,自然可以少些辛苦。”
这几年,眼看着明霓的忙碌与收入一并见长。她算是我的学姐,我从大四开始就帮她干过零活。她的翻译公司最初只有两个人,现在租了像模像样的写字楼,有十来名员工在其中像陀螺一样忙个不停,接单,把翻译活派出去,校对排版交稿。明霓成了鞭打陀螺的人,比从前凡事亲力亲为的日子更不得闲。
明霓对我的话一扬眉,“我这也是身不由己。不做大就要被吃掉。”她忽然注意到我放在地上的黑袋子,“什么啊这是?”
我告诉她里面是圣诞树和其他装饰。“你要不要来玩?后天平安夜,我们在家简单布置下,吃个饭。”我顺便也邀请了刚认识的老乔。
以圣诞树为引子,明霓又开始感慨“本小姐苦无男友”。我说你少花点时间在公司就有时间谈恋爱了。老乔慢条斯理地沏茶,不时看一眼我和明霓,像个见过太多的长辈。我直觉他是个有心事的男人。有心事,而且有故事。让我有隐约的好奇。他答应圣诞节来我家坐,正好和方涛见个面。
那天晚些我对方涛说了看店的事。和预想的一样,他表示不感兴趣。我自己倒是很中意老乔的茶庄。最近刚交完房租,家庭账目暂时打平,我便也没有说服他的动力。最主要的是,我不想变成一个老对自己男友唠叨的女人,那样太琐碎,想一想都可怕。大概因为这种试图洒脱的心态,我被明霓总结为“惯男朋友惯得不行了,没见过这么傻的女人”。她当着老乔的面说出这一评语,他听了只是温和地笑,没就此八卦半句。我暗自感激他的反应。
如果日子是穿在一起的珠串,节日就是其中大而炫目的一粒。不过,再闪亮的日子也终将毫不迟滞地过去。
平安夜在记忆中闪着节日特有的短暂微光。方涛被我指派了安装圣诞树,嘀咕了几句“过什么洋节”,等那株半人高的塑胶圣诞树竖起来,枝条上的小灯泡五彩闪烁,我从厨房把一道道菜端出去,他也不觉兴奋得像个孩子。老乔来得有点早,他带了两支红酒,两个男人坐在沙发上先开了一瓶喝起来。等明霓到的时候,屋里已经充满“酒逢知己千杯少”的融洽气氛。她跑到厨房来视察进度,一边感慨:“你家方涛今天状态不错,让我想起你们刚在一起那会儿。”
我正在炒萝卜干腊肉,厨房充溢着呛人的气味。明霓是湖南妹子,她一点不怕呛,反而显得很享受。她的话让我轻微错愕,“你觉得他近来状态不好?”
“你自己没觉得?他对什么都没兴趣,还老认为自己特别了不起。和他随便聊点什么,动不动就开始评论社会不公,一会儿又说别人缺乏想象力。就当我和你都没他有想象力好了。也不想想是靠哪个缺乏想象力的女人才有他现在的日子。”
好在抽油烟机的嗡嗡声遮盖了明霓尖锐的嗓音。方涛在失业前做的是销售。销售大约是一种需要想象力的工作,不然怎么忽悠别人掏钱呢。我倒是不介意被他下定义,只是明霓提到他的状态,让我有点挂心。方涛也试着找过几次工作,并不顺遂,这使他对社会多了些抱怨。社会也许确实像他说的那样充满了种种不公,可我们都必须在其中过活。
我费力地端起单柄炒锅,把菜拨拉到盘子里。“所以我喜欢过节,有机会让他多和外人说说话。我怕他老待在家里变得自闭。”
明霓接过盘子,脸上又露出那种“你这个傻女人”的表情。她没再说什么。那天接下来的时间交织着谈话,食物和酒。我不懂酒,只觉得老乔带来的红酒真是好喝。老乔每年要去云南好几次,他侃侃说起那边的风土人情,方涛和明霓都听得很带劲。大约因为酒精的缘故,我没怎么听,只是恍惚地看着他们三个微笑。
有句话我没告诉明霓,我喜欢过节,也因为这时我不用特意寻找话题和方涛聊天,而是可以放空头脑,仅仅做我自己。
一月底的某个周末,我走进老乔那家名叫“一念”的茶庄。他坐在店堂深处我们第一次见面的位置,身前是茶海,手里是一本书。
明霓说得没错,他的生涯让大多数人羡慕。不光是这种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他脸上那份和现代社会几乎错位的怡然自得。
直到我在对面的椅子上落座,他才从书页上抬起脸来。“是你。好久不见。”
“你好象一点也不关心生意,只怕别人把外面的货拿光了你也不知道。”我探身过去看那本书的封面,他把书竖起来让我看清楚。《梦华录》。果然是神仙日子看神仙书。
老乔嘿嘿一笑,“确实有人偷过杯子,茶饼倒是比较安全,体积大,不容易携带。”
我试图想象了一会儿偷陶杯的贼。“那些杯子挺别致的,是哪里产的?”
“我一个朋友设计了找人做的。”他说,“粗陶而已,有些人觉得好,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
“我觉得挺好。”
“那你去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就当是平安夜的回礼。”
我笑了,“看来我以后要多请你吃饭,还有杯子拿。”
“那天真的挺不错,”他忽然感慨起来,“我好些年没过圣诞节,也好久没有那么开心了。”
这句话来得突兀,我不知该怎么接,起身去挑杯子。我选了一个比手掌还高的大杯回来,杯子的外壁没挂釉,贴在手心里像块质地细密的石头,但比石头温暖。
老乔盯着我看,“你个子小小的,却喜欢用大杯子。”
“给方涛选的。他每次都倒一大杯水牛饮,可没耐心像你这样泡功夫茶慢慢品。”
“哦,你家方涛怎么不和你一起来?今天是周末吧。”
对方涛来说天天都是周末。我没把这话说出口,只告诉他方涛已经回家了,赶在春运之前走的。
他又问:“你过年去他家还是回自己家?”
我笑了,“他父母应该不知道我吧。我今年不回家。”
老乔显得有点诧异,没再追问。这倒省得我编造理由了。方涛回家要待大半个月,再说我总不能让他空手回去。仍是用信用卡透现的老办法,我给他凑了一笔钱带着。现在就盼着春节后的年终奖,或许还可以趁假期在家做点翻译——二月底又要交三个月的房租,我努力挖东墙补西墙都来不及。考虑到经济状况,我今年只好不回家了。
我还没想好怎么对爸妈解释。或许该说我买不到票。晚一些再说。
我决定换个话题:“今天你泡的什么茶?和上次那个一样吗?”
他像是被提醒了,“看我!只顾着说话,都没给你倒茶。”他打开随手泡的开关,水壶很快响起来,像一只打呼噜的猫。
老乔解释说今天泡的是生茶。见我一脸茫然,他开始讲解生茶的熟化过程,又从长桌一侧的藤制矮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开里面的彩页给我看茶树的照片。聊了会儿茶之后,他跳到另一个话题。
“你一般会选择相信直觉,还是相信别人告诉你的话?”
我老老实实地说:“要看那个人是谁。如果是我信任的人,我当然选择相信他。”
他定睛看了我一会儿,“如果你的直觉和那个人的话矛盾呢?”
我思索着,“你的意思是,对方说谎?那我会想办法找出他为什么要说谎。有时候,人会选择善意的谎言。不过我不喜欢这样,我更愿意所有事情都清清楚楚的。”
老乔把茶浇在壶上,又用一块小毛巾把壶身擦干,动作轻柔得像在给洗完澡的婴儿擦拭身体。他做完这些才开口:“虽然刚认识,不过,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
我抬头看向他身后挂着的彝族姑娘的画,忽然注意到这已经不是原来那一幅。很相似,但画中人的角度和之前略为不同。在这一幅画里,她的腰上有个黑色的物件,大半隐没在深色的背景中,难以辨认。
为了看清些,我起身走到老乔旁边的位置,仰着脖子盯视层叠着油画颜料的布面。
黑色的物件是一把刀。皮制刀鞘呈现乌油油的色泽,拴在她绣有大朵红花的宽腰带上。刀柄被短马甲下摆的流苏遮住了,刀身大概有我刚才选的杯子那么长,一寸来宽。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这幅画显然是按照真人比例画的。
走近看时,她的眸子显得更加深不可测。像两口深井。冰冷无光的液体在井底深处悄然涌动,那是属于古老时代的水脉,透不进一丝现世的光。
我莫名其妙地感到脖子后面有种凉飕飕的感觉。
耳畔回响起方涛的声音:你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乏想象力。
谁说我没有想象力来着?我的想象力多到可以吓唬自己。这个略为嘲讽的念头使我微笑了一下,继而对老乔说:“看来你爸很喜欢画这个彝族姑娘,这一幅比那幅更传神。”
身后传来一声脆响,我转过头去。
老乔的宝贝茶壶从他手里滑落到茶海上,摔成了碎块。湿乎乎的茶叶飞散在桌子各处,像一团团迷你水草。我赶紧问他有没有烫到。他仿佛没听到,兀自心事重重地盯着我看。
不对,他是盯着我身后的画。
我条件反射地又转回去看画。年轻女人和她的刀。绣花衣服。这其中没什么足以让人打破杯子。
“怎么了?”我问老乔。
他皱着眉,“你刚才说,这幅画比原来那幅更传神。你觉得两幅画有什么不一样?”
我诧异地伸手一指,“她多了一把刀。”
就在这个瞬间,我也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了。她的手放在刀柄上。我可以对天发誓,在一分钟之间还不是这样。我刚才看见的是挂在腰上的刀,刀柄隐没在马甲的流苏里。而今,一只皮肤微黑的手——毫无疑问是女性的,同时显得相当有力——正按着乌木刀柄,那些垂挂着圆形金属片的装饰条被掀到了一旁。
我听见老乔说:“我没换过画,这就是原来那幅。你确实看到她活了?”
我目瞪口呆,来不及作答。他又说:“在我眼睛里没有任何变化。真的。不过我相信这不是你的幻觉,因为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