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智勇 日期:2016-05-07 16:38:00
一段独特的、因跨国界、跨民族、跨文化而格外错综复杂的历史记忆,交织着无数被特定的历史语境反复变形扭曲的爱恨情仇,而在深痛巨创的愁云惨雾之上,矗立着主人公娜塔莉雅那无论命运怎么播弄都不能被湮灭的阔大无边的爱。要容纳这一切,没有六十余年的时间跨度怎么能够?而在她无所谓家国的终结迷失形象面前,六十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罢了。小说的边缘性叙述,从语言到语气,都显示出一种独具的魅力;互为镜像的人物和文化差异,在一系列的偶然和细节的精确刻画中,更能揭示出人性不可测度的幽深。——评论家唐晓渡
本书简介:
《娜塔莉雅》讲述了一位命途多舛的俄罗斯姑娘,在中国为人妻、为人母的感人故事。娜塔莉雅一个漂亮的俄罗斯少女,坚韧、隐忍、善良、乐观的性格使她爱上了一位骁勇的中国男人,并随其来到了中国。岁月如水般的流逝着,六十年的沧桑巨变使她从一个美少女,成了一位白发苍苍的俄罗斯老太太。在这漫长而艰辛的日子里,她历经了种种的幸与不幸。然而,不管生活有多么艰辛,她始终以一颗宽容仁爱的心,对生活怀着美好的向往。这样一位生活在中国六十年的俄罗斯女人,是可敬可佩,可歌可泣的。最终,人性的淳朴善良使她迎来了属于她的幸福。
作者简介:
汉族祖籍山东省武城县,出生、生活、工作于新疆。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任职中国石油乌鲁木齐石油化工公司,专职作家、编剧。先后加入新疆作家协会,新疆戏剧家协会,中国戏剧家协会,新疆电影家协会。编导演出短剧、音乐剧、情景剧、朗诵剧、小品、曲艺等节目计六十余部,多获全国、省部奖。获中国石油“德艺双馨艺术家”,“中国石油戏剧家”称号。
目录:
第一章 十四岁的玛丽娅怀上了尤拉的孩子1
第二章 尤拉去当兵11
第三章 难眠之夜18
第四章 中国抗日义勇军24
第五章 大饥荒31
第六章 女人的肚子就是用来怀孩子的39
第七章 故国难回45
第八章 来自莫斯科的漂亮女人52
第九章 不要让孩子耽误了你的幸福61
第十章 河水总不平静65
第十一章 别了,安德柳莎74
第十二章 男人不在家的日子79
第十三章 爱情,总那么短暂82
第十四章 夜过边境86
第十五章 边城97第一章 十四岁的玛丽娅怀上了尤拉的孩子1第二章 尤拉去当兵11第三章 难眠之夜18第四章 中国抗日义勇军24第五章 大饥荒31第六章 女人的肚子就是用来怀孩子的39第七章 故国难回45第八章 来自莫斯科的漂亮女人52第九章 不要让孩子耽误了你的幸福61第十章 河水总不平静65第十一章 别了,安德柳莎74第十二章 男人不在家的日子79第十三章 爱情,总那么短暂82第十四章 夜过边境86第十五章 边城97第十六章 阿尔谢尼庄园105第十七章 面包女郎115第十八章 马车夫魏继春121第十九章 咫尺天涯128第二十章 贵族谢苗138第二十一章 幸福的泪水是甜的147第二十二章 贞节牌坊157第二十三章 魏家兄弟164第二十四章 不是我不爱你173第二十五章 那一场大火183第二十六章 在军营的日子里191第二十七章 大烟和女人197第二十八章 达斡尔女人跑了205第二十九章 此情绵绵212第三十章 包藏祸心222第三十一章 河边青青草悠悠天地心227第三十二章 刘常安一家人237第三十三章 人生何处芳草地247第三十四章 俄罗斯女人们253第三十五章 玛丽娅256第三十六章 爱总难忘261第三十七章 痛失亲人271第三十八章 人心难测277第三十九章 高高的断崖281第四十章 走上战场290第四十一章 洗礼299第四十二章 阵亡308第四十三章 这个春天有点冷314第四十四章 再分离323第四十五章 偶遇谢尔盖327第四十六章 主啊,请宽恕我334第四十七章 再找个男人344第四十八章 受伤害的总是女人351第四十九章 身不由己361第 五 十 章 唐绍钧出狱365第五十一章 两难人生369第五十二章 谁来拯救我377第五十三章 受命剿匪384第五十四章 一夫二妻387第五十五章 不幸是谁造成的391第五十六章 刘常安相中宋灵巧395第五十七章 等待审判400第五十八章 老孙头儿和魏继宗都相中宋韩氏403第五十九章 生活会好起来的412第 六 十 章 弄巧成拙419第六十一章 幸福能再来422第六十二章 真真假假427第六十三章 生活如果能够永远431第六十四章 捉奸不成440第六十五章 志同道合445第六十六章 难相聚再别离456第六十七章 李欣来了464第六十八章 宋灵巧嫁孙孝471第六十九章 俄罗斯族人民代表478第 七 十 章 雷明与谢尔盖483第七十一章 婚姻危机490第七十二章 新生活是这样开始的494第七十三章 在那边境的小河边500第七十四章 魏继宗之死507第七十五章 安东诺夫的遭遇516第七十六章 最后一个团圆年523第七十七章 母亲和她的儿女们530第七十八章 边境那边539第七十九章 女儿女儿542第 八 十 章 儿子儿子550第八十一章 雷明的老婆557第八十二章 雪落塔尔巴哈台山565第八十三章 茫茫戈壁572第八十四章 再婚580第八十五章 一把保护伞590第八十六章 刘萍玉离婚597第八十七章 铁水汹涌602第八十八章 英雄年代608第八十九章 动荡年月617第 九 十 章 女人,只能用身体保护自己624第九十一章 母女情真633第九十二章 群山悲鸣641第九十三章 那场暴风雪648第九十四章 复仇655第九十五章 姐弟情仇666第九十六章 仇恨,让女人变得丑陋674第九十七章 血溅大教场678第九十八章 静静的喀喇墩684第九十九章 母亲的心691第一○○章 该来的总会到来701第一○一章 归途何处711愿苦难不再(后记)715前言愿苦难不再(后记)
第一次过霍尔果斯边境,是一九八八年。那阵儿,界河那边的国家,叫“苏联”。中苏两国的关系,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历经了三十年的敌对,才刚开始解冻。
有几件事儿,感触颇深,也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中国遭遇“三年自然灾害”,大量的俄罗斯族人,和他们的第二代,甚至第三代,汉族和俄罗斯族的混血儿女,通过合法的移居手续,或者自行 愿苦难不再(后记)第一次过霍尔果斯边境,是一九八八年。那阵儿,界河那边的国家,叫“苏联”。中苏两国的关系,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历经了三十年的敌对,才刚开始解冻。有几件事儿,感触颇深,也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中国遭遇“三年自然灾害”,大量的俄罗斯族人,和他们的第二代,甚至第三代,汉族和俄罗斯族的混血儿女,通过合法的移居手续,或者自行越过边境,离开中国,到了苏联。颇有意思的是,在中国,他们自称,也被称为“俄罗斯人”;而到了那边,他们自称,又被称为“中国人”。就像我在小说中,写到的刘常安那样。尽管他取了俄罗斯名字“别佳”,可在名字的前面,有“中国人”的前缀。这些有“中国人”前缀的俄罗斯人,在很多的城市里,形成独自的,很封闭的生活圈子。他们说汉语,用筷子吃饭,除了吃面包,喝苏波汤,还蒸馒头,下面条。春节是他们最重要的节日,亲人团聚,包饺子,摆一大桌菜,还相互拜年。只是,没有炮仗可放。有人在中国时,不会说,或者汉语说得不好,到了那边,在那个圈子里,居然学会了,且说得很溜。他们顽固地以自己身上,流淌着“中国人”的血液为荣,为傲,不认同“苏联”是他们的祖国。那年月,能去苏联的中国人很少。因此,我在所到的每座城市都受到了热情的款待。有意思的是,请人吃饭,肉类和其它食品都没大问题,酒可不好搞。程序是,请你吃饭,先确定下来,至于具体时间,得等到有了酒。这往往要等好些日子。一次,我拜访了一个家庭。男的是汉俄混血。有社会地位,有挺高的薪水,有房、有车、在郊外还有别墅,生活很优裕。他是一九六二年携妻带子,回到了母亲的祖国;他用很丰盛的家宴,招待我这个来自他父亲祖国的人。举杯间,他说了句令我震惊,又难忘怀的话:哪儿是我的祖国?我们混血,没有祖国!有人说,出了国,更爱国。这话我认同。祖国,我们身在其间,就像每天呼吸着空气,并不感到它的存在,而离开了,感觉就不一样。那时候,霍尔果斯还很落后,除了海关和边检那几栋像样的建筑,其余皆是当地农牧民破败的土屋和土墙,到处都是牛屎和马粪。可头一次出国回来,过了界河,那土屋残墙都倍感亲切,恨不得扑上去亲吻。连祖国大地上的牛屎马粪,都那么清香可闻。由此,我就在想,在二十世纪初叶,国家内忧外患,我的祖辈们,越过乌苏里江,脚踏在另外一个国家的土地上,是何心情?他们在当初叫俄国,后来是苏联的那个国家里,娶妻生子,凭着中国人吃苦耐劳的精神,有了家业和产业。他们中很多人,参加过十月革命。苏联红军中,有“中国营”;列宁的身边,有华人警卫。中国人的勤劳,很受俄罗斯女人的喜欢;中国人的忠诚,深受这位领袖的信任。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祖国受到日本侵略者的蹂躏,而他们却又被苏联当政者疯狂迫害。十多万华侨,二十多万华人劳工,被疯狂残杀。血染乌苏里江和黑龙江的情景令人不堪回首。幸存者的家产尽被没收,一些人被流放、关押到西伯利亚和中亚,还有一部分人被驱赶回了祖国。我在小说里写到的刘常安,还有那些归国的华侨华人,就有我祖父辈的影子。当他们死里逃生,踏上祖国土地的时候,又是一番怎样的心境!可悲的是中国的华侨和华工,可敬的是他们的俄罗斯妻子。这些俄罗斯女人们,跟着丈夫,带着混血的儿女,来到了中国。她们的丈夫,是回国;而她们,是来到了另一个国家里。她们舍下了故国故土,父母亲人,到了一个宗教、文化、气候、生活习俗,完全不同的地方。她们内心的悲苦,又有谁知?塔城,是紧靠边境,中国俄罗斯族人数最多的一座小城。我亲身经历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中苏友好的日子里,俄罗斯族人,和各民族一道,享受的幸福和欢欣;也经历了中苏关系恶化和各种运动,给俄罗斯和其它各族人民,带来的苦难。一九六二年,发生了伊塔事件,情景正如小说中所描绘的,数天间,六万多俄罗斯和其他民族的边境居民,逃往了国境线的那边,带走了数不清的牲畜。那段日子,这座人口不多的小城,几乎空了。这场事件,造成更大的悲剧是,有多少家庭分裂了。曾在苏联遭受迫害,回了国的华侨和华人,不愿再回到那个伤心地。而他们的俄罗斯妻子,受不了思乡之苦,更受不了莫名的歧视和敌意。妻子走了,舍下了年老的丈夫;混血的儿女们,跟着母亲走,舍下了孤独的父亲;而跟着父亲留下来,却又失去亲爱的母亲!多少家庭破碎了,多少曾是华侨归国的老人,在孤独中,在毫无希望的期盼中,苦苦等待直到死去。一道国境,犹如天河,那些回到了苏联的俄罗斯女人们,也生活在对亲人无尽的思念中。人间悲伤事,还有什么能更胜于此!小说中,我写到了刘常安的家庭,其实,生活中发生的要比我笔下的故事更凄惨。只是无法忍心,再往深里写下去。我还经历了,在中苏关系最紧张,敌对的年月里,俄罗斯族人所经受的种种不公遭际。也经历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大批的俄罗斯人家庭,移民澳大利亚。这其中,包括了我的亲人。在阿拉木图,我亲历了苏联的解体。电视上画面上,克里姆林宫上空,印有镰刀和铁锤图案的苏联国旗降了下来,众多地方的列宁塑像被推倒,原先的加盟共和国,纷纷宣布独立等等。这在人类历史上,是个重大事件。令人吃惊的是,普通百姓的反应,竟那么平静。好像是,这一切都发生在另一个国家,与他们无关。没有人关心它,议论它。直到接踵而来的卢布大肆贬值,物价飞涨,各项生活物资奇缺;产油大国,连汽油都缺,公共汽车都上不了街了,人们才有了反应。也只是对生活的抱怨,对前景的无望。在阿拉木图,我认识了个叫娜塔莉雅的女画家。在苏联时代,她是美术家协会(中国的现行这套文艺管理体制,就是秉承的苏联)的专业画家。人由国家发薪水,住着国家提供的四室一厅的大房子,衣食无忧,只管安心作画。苏联解体,协会解散,没人养活了。人们的物质生活严重匮乏,谁还能有心思,有闲钱买画!她在家里,鸡蛋壳上作画,送工艺品商店。孩子送到了乡下集体农庄的父母那儿。我去了那家商店。人们缺的是鸡蛋,哪有心思欣赏蛋壳画!还结识了一位国家乐团的热杰克演奏员,好在牧区有亲戚,冰柜里储了足够吃好几年的牛羊肉。苏联解体,给俄罗斯人带来的结果是,大批在其它加盟共和国生活的人,离开了。这里已经不再是他们的“国家”。好在这都成了历史,中国进入了改革开放新的历史时期,而俄罗斯社会也走向了稳定。两国的关系,也日益加深。中国的俄罗斯族人,也迎来的新的生活。边境贸易开放之初,最稀缺的,是通汉俄双语的翻译,俄罗斯人就很好地承担起了这项工作;他们给客商做翻译,办俄语培训班,干得风生水起。国家给少数民族考生加分等等的民族政策,让很多报了汉民族成分,有点俄罗斯人血缘的,纷纷改了族别。这样,塔城的俄罗斯族人,又多了起来。尽管,从相貌上,已经很少有俄罗斯人的特征了。促使我写这本书的原因,还因为我的一位亲人,她就是小说中主人公娜塔莉雅,也是卖冰激凌的胖马洛什的原型吧。她是个命运多舛的白俄罗斯女人。她和她儿子的许多真实经历,我写到了娜塔莉雅和胖马洛什的身上,也因此,这两个人物,在作品中,能够鲜活。她的坚韧、隐忍、善良、乐观,她不管遭受多少厄运,不管生活多么艰辛,终有一颗宽容和仁爱之心,终对未来怀着美好的向往,令我每每回想起来,就要流泪。俄罗斯女人,尤其是中国的俄罗斯女人,是可敬可佩,可歌可泣的。我要为她们写一本书!最初产生这个念头,有二十年了。动笔,是在十年前,断断续续地写了二十七万字,很不满意。首先是语言上,没有找到一种“语感”,就是说话的方式。语言是文学的第一要素,文学理论上就是这么说的。小说,就是说,是说话。话怎么说,怎么把话说好,说得让人能看得下去,看得舒心,看的过程是享受,别觉着累,这很要紧。俄罗斯人说话的方式和语调,毕竟跟汉族人不一样,用汉语写俄罗斯人,也得写出俄罗斯人的味道来吧。还有就是,写俄罗斯女人,到底写什么,告诉读者什么。再就是,小说就是通过语言文字,来讲故事的。一个漂亮的俄罗斯少女,来到了中国,经历了六十年,这就有了许多的事儿,遇到许多的人。生活习俗、处事方式、道德观念、文化传统,思维模式,区别大了。这故事该怎么讲?怎么讲得好看,好听,这些问题都没从根儿上琢磨明白了。于是,就放了下来,一放便是十年过去了。当然,这期间,没有停止思考。是在去年年初,觉着可以重新动笔了。毫不吝惜地,把前面的全部废了,从头再来。去年的春节,我是在电脑前度过的,今年也同样。一年多的时间,还写了些别的东西,也完成了这本六十多万字的小说。语言力求简洁,利落,干净。现代生活节奏快,小说的节奏也得快。故事情节力求简洁,干练,用字少,容量大。六十年,几乎是一个人的一生,经历许许多多事儿,不能那么一一细致地去描摹了。那样,不定要多写多少字,读者得咬牙切齿地看。谁有这闲时间和耐心。我扑捉到的东西,是人性。文学是写人的,有理论家说文学即人学。好像说准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作家关注的该是人的命运,是人性。世界可以千姿百态,纷繁复杂,在作家的眼睛里,只有善与恶。善是人性的闪耀,而恶,是对人性的摧残与毁灭。娜塔莉雅从一个俄罗斯美少女,到俄罗斯老太太,在漫长的岁月里,历经了种种的幸与不幸,顽强地生活下来,迎来属于她的结局。胜利的是人性,是善良。中国传统小说,是讲究故事的。所以,也下了些功夫,把故事编得尽可能好看,好玩。在小说中,我写了很多的苦难,绝无意揭露什么,控诉什么,只是想告诉人们,看看这个美丽的俄罗斯姑娘,这位俄罗斯母亲的经历吧,她经历了那么多不该经历的痛苦,承受了那么多不该承受的苦难。但愿苦难不再,让人世间多一些善良,多一些美好,多一些宽容;少一些罪恶,少一些丑陋,少一些仇恨。我还想说的是,爱国,其实是人与生俱来的情怀,人不能没有祖国,失去祖国。祖国该爱和善待它的人民吧。人民把祖国比喻成母亲,母亲就应该是亲母亲,不是后母和继母。那些年,有人对遭受迫害,有个很著名的比喻,说是母亲没有不打儿子的。这是胡扯!是把你揍得轻了!人民爱国,国爱人民。这多好。我还想说的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是好是坏,人民百姓没有责任。能好则好,好了,是人民百姓的福分;即使不好了,坏了,也不该让人民百姓遭殃,不该伤害他们。这本书里,我想说的,其实也不多。 作 者二〇一五年七月二日第一章 十四岁的玛丽娅怀上了尤拉的孩子造物主给了女人爱和身体。男人,对爱,不好说,可没有不喜欢女人身体的。男人用权力和金钱,支配女人的身体;女人用身体,征服男人。娜塔莉雅头一回尝到性滋味,那年十三岁。那个早晨,天空冻得清透,太阳一出来就冻红了。后来,在中国,她知道了,那是三九天。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冻死狗呢。汉语总把感觉的东西,变得形象。她觉着真有意思。小镇的街道上,还没有行人,也没有爬犁驶过的辙印。积雪要没过毡筒,踩下去,拔出来,都困难。七年级学生娜塔莉雅·亚历山德拉·尼柯拉耶芙娜,在这清冷的早晨,踏雪去冰封的艾古斯河里挑水,好像是件很愉快的事情。“娜塔莎!”这是娜塔莉雅的小称。俄罗斯人的名字有好多叫法,还有爱称、昵称、尊称呀啥的。在丁字路口儿,艾古斯河拐弯处,“中国人别佳”的商店前,丹妮娅正把铁条窗闩,从木孔里抽出来。俄罗斯女人,年轻时,怎么都好看,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不好看了。很厚实的灰羊绒披肩,把上半拉身子连头带脸裹了个严实,只留下深窝里的蓝眼睛和干瘪的红鼻子,像只怕冷的老母猴子。任何声音,在这冰冷的早晨都很脆亮,掉到地上就能碎掉。可娜塔莉雅装没有听见。“娜塔希卡,哎呀呀呀,我的小公主!”娜塔希卡就是爱称。娜塔莉雅的父亲亚历山大·叶甫根尼·尼柯拉耶维奇,是镇苏维埃主席。“小公主”,小镇上的人,就这么称呼她。她优越,也很骄傲。“怎么你去担水呀?你的哥哥瓦西里呢?他都到了当兵的年龄啦,难道要窝在暖和的屋子里,帮助你妈妈烤面包和饼干,准备过圣诞节吗?”“丹妮娅大婶儿!”娜塔莉雅终于忍不住。俄罗斯人信仰东正教。东正教的圣诞节,是公历的一月七日。斯大林同志领导下的苏维埃政权,不需要宗教。“过圣诞节?您在说什么呀!”“哦,真对不起。瞧我这张嘴,这么冷的天,也冻不住呢!”冻怕了的老母猴子,又被娜塔莉雅的话吓怕了,“我是说——对啦,河岸的斜坡上,我撒的是羊板粪灰,不是炉砟。不着脚,很滑的,瞧瞧你这小身子骨,可要小心呢。”娜塔莉雅厌恶这个女人,一是因为父亲的教育:全苏联两千多万平方公里的国土,哪块冰和冻土的下面,一棵老榆树或者沙枣树的后面,都隐藏着和苏维埃政权敌对的人。这小镇上,就有她的丈夫,那个开商店的中国人!另一个原因是,此时,她最不愿意见到玛丽娅啦!不愿见到,却就见到了她!同班同学,汉俄混血的玛丽娅,是小镇公认的美女,老师也这么说。安德烈耶芙娜老师讲课说到一个美女,就说“长得应该是我们的玛莎(玛丽娅的小称)那样吧,大家说呢?”娜塔莉雅却看不出,“我们的玛莎”哪儿长得漂亮。更想不通,为什么河东岸的让好多女生都心动的尤拉,就偏偏能和她好!这个该死的混血,也因此很骄傲。常把尤拉挂在嘴上炫耀,就好像脸上的雀斑。玛丽娅从院门出来。混血的眼睛是灰褐色的,头发也黑不黑,黄不黄,难看死啦。她说:“妈妈,水桶呢?我要去担水!”“玛漱特卡(玛丽娅的爱称),你怎么不披头巾就出来啦,赶紧进去!天这么冷,要着凉的。”丹妮娅说。“不!我就要去!”别佳双手揣在老羊皮袄袖筒里,出现在商店门前。这个中国人的中国名字叫刘常安,当年从山东闯关东闯过了头儿,过乌苏里江到了俄国——就是后来的苏联,现在又是俄罗斯了。他取了俄名别德洛维奇。别佳是小称。在小镇上,人们称呼一些特殊的人,都要加上特殊的称谓。比方“鞑靼人阿托克”“图瓦人别棱”“铁匠阿卡莫夫”等等。所以,他就被叫“中国人别佳”,他的商店,也就叫“中国人别佳商店”。“中国人别佳”有着中国人特有的那种小身板、小脑袋、小眼睛,还有塌鼻梁。他的小黑眼珠骨碌骨碌的,很精于计算;小脑袋里,永远让人猜不透藏着什么。他头上戴着狐皮帽子,不知道帽子大,还是他身个儿小,看上去整个儿人更快没了。“你这个傻瓜!河面上早封冻啦。”“那她为什么可以去担水!”“啊哈,她是小公主呀!也许冰面哗啦,会为她打开一个大口子,河水汩汩地就会冒出来!哗啦,汩汩,哈哈!”玛丽娅噘起了嘴。尽管这个可恶的中国人,说话那么难听,娜塔莉雅却还是开心。娜塔莉雅继续往前走,丹妮娅追了上来。神色庄重:“主领洗节就要到啦。你妈妈没跟你说吗?主耶稣受洗的日子。”又是反动宗教!娜塔莉雅心里冒火,真想用扁担,把这个邪恶的女人,打倒在雪窝里,打滚,哭喊。就像爸爸常说的,让敌人在伟大的苏维埃面前哀号!但她是“小公主”,不能这么做。就快步地离开了。丹妮娅在胸前画着十字,很悲哀:“圣母玛利亚!难道,我们真的不需要主了吗?”娜塔莉雅心里好笑:干吗需要主呢?我爸爸就是这个小镇的主!娜塔莉雅走下艾古斯河边高高的陡崖,情景正像丹妮娅所说的,虽然,斜道上撒了一层羊粪灰,却不着脚。她是看对岸时摔倒的,如果不看,小心地往下走,就不会摔倒了。她不能不看。她怎么能不看呢!河床宽阔,两边的陡崖之间足有半俄里(1俄里为1.0668公里)。在没有冰雪的日子里,艾古斯河水,就静静地流淌,像一个曼妙的少女,躺在宽大的床上,随意舒展着修长的身子。现在是冰封的季节,情形也不像那个中国人说的。水流湍急的地方,冰冻是封不严实的。白雾状的水汽,从冰隙间袅袅升腾,迷迷蒙蒙,像少女的爱情。河对岸,褐色的陡岸上,铺在斜道上的雪,纯洁无瑕。尤拉还没有来饮马。这就好。少女的心里更添了兴奋,一兴奋脚下就乱了,摔倒了,身子就顺着斜坡向下滑,滑到了河床底,掉进了冰窟窿里!她先是毡筒,接着整个下半身子,沉浸在冰水中。河水还阴险地把她向下拽,向远处拖。水桶和扁担甩出了老远,她的上半身在冰面上挣扎,除了白雾,双手什么都抓不住!她大叫:“尤拉!尤拉!”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叫,但是,少女当时就这样叫的。于是,河的对岸,崖壁的高处,传来了踢踢踏踏的声音。还有锐利的呼哨声。接着马群出现了,再接着,是骑在纯种白色顿河马上的尤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