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砖娃 日期:2016-05-25 16:08:08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万妃长去,吾亦安能久矣。
本书简介:
本书是一部历史人物传记。万贵妃四岁入宫,“土木堡之变”危难之际,她受孙太后之命保育皇太子朱见深。之后三十余年间,二人经历曲折感人,在中国历代皇帝爱情生活中,堪称历经患难之深,年岁相差之大,持续年代之久,相爱程度之切者。作者以对历史的敬畏之心,真诚的写作态度及原始史料为依据,讲述出万贵妃的传奇故事。
作者简介:
砖娃,出生于北京,喜爱文学及中国历史。获中国历史学学士学位,后获美国工商管理学硕士学位,20世纪90年代移居香港,在商业公司任高级管理职务,目前离职专门进行文学创作。第二章面临亡国之危时,朝廷内外,君臣将士合力齐心,一致对外,外忧解除。当文臣武将额手称庆时,宫廷内外的关系却在微妙中发生了变化。不曾有过一日治国经验,从未动过皇权念头的朱祁钰以诚惶诚恐之心,受命于危难之中。不过,北京保卫战的大胜使朱祁钰一时间成为英明君主,在频频接受朝臣祝贺之时,那种荣耀之感使他不禁志得意满。兴安在短时间内教会他行使皇帝权力,使他深感做皇帝是何等尊贵。前呼后拥之下,他信步于宫廷内外,四周金碧辉煌,皆属于他朱祁钰。不仅如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整个大明江山都是他的了。忽然间成为大明无数臣民之主人,此时的朱祁钰,已非彼时之朱祁钰了!他对皇位开始眷恋不已。景泰帝眷恋皇位,朝臣意见如何?假使此时英宗活着回来,朝臣们如何看待皇位归属?土木堡之变前,满朝文武对王振奸党弄权敢怒不敢言,心怀郁闷。景泰帝登位,除少数王振余党被铲除之外,其余文武,景泰帝一概照用。大权在握的于谦、兴安等人行事端正,官员做事不再横受掣肘,遭人无端诬陷。朝廷之上,清流冉冉而来。自古为君者,才干不逮者并不少见,英宗、景泰帝兄弟皆属此类,但身为皇帝,用君子或用小人,结果则南辕北辙。正统、景泰两代朝风相比,众臣口中不言,心中自有分数。正因于此,对王振弄权深恶痛绝的一众朝臣,在英宗和景泰帝之间,倾向景泰帝者众则理所当然。回宫后,万贞儿生活回复旧时模样。这日她照例一早往咸阳宫帮皇太子穿戴整齐,带他前往孙太后处。万贞儿双手在后,背着太子走了出来,宫女妙玉、红儿及几个咸阳宫的小宦官在后跟随。刚转出千婴门,迎面来了一队仪驾,甚是隆重,簇拥着一驾辇车,万贞儿见其礼节程度便知是皇太后或皇后出行。“未听闻皇太后要出行。”贞儿一时有些困惑。“你不知道吴太妃已被尊为皇太后了?”红儿在一旁道。万贞儿摇了摇头。说起这位吴太妃,她是景泰帝的生母。当年,二十六岁的宣宗即位不久,叔父汉王朱高熙叛乱,宣宗御驾亲征,汉王全家被俘。凯旋回归途中,宣宗偶遇汉王府中宫女吴氏,顿生爱意,便收到身边。但吴氏亦为戴罪之身,按明制,戴罪者不得入宫为嫔妃,宣宗只得让吴氏无名无分居于皇宫之外。次年,吴氏为宣宗诞下一子,即为朱祁钰。数年后,宣宗病重,自知不久于人世,临终前将吴氏托付给生母张太后。为成全儿子临终心愿,在张太后的主持下,吴氏破例被封为贤妃,母子始得名分进宫。平素吴氏甚是安静,偶尔与孙太后或皇子朱见深在宫中不期而遇,皆立即趋前请安,甚是亲切有礼。万贞儿等人让开道路,站在旁边,照理辇车中的皇太后吴氏应看到了皇太子,但车驾并未停下,浩浩荡荡地扬长而去。不懂人事的皇太子看见壮观的仪驾队伍,倒是兴高采烈。时间、环境可使人不知不觉之中忘记自己的身份。十九年人生中的大部分,于内宫度过的万贞儿已脱胎换骨。进宫时宣宗在世,孙皇后母仪天下,统领后宫,她自幼便受宫中人关爱。后来,孙皇后的亲儿子即位当了皇帝,她被尊为皇太后,在后宫中地位更加崇高。因在尊贵的气氛中长大,万贞儿言行举止颇具风范,无论遇到英宗一众嫔妃,或是宫中主管太监等,她礼数归礼数,不经意流露出的却是那种自若从容。虽同孙太后为主仆,但亦为太后心灵侣伴,仁寿宫夜晚烛光下太后评古论今,贞儿讲述奇闻轶事,开心时,万贞儿不知不觉会忘记面前这位女子是尊贵的皇太后。近两年,皇子朱见深又走进她的生活,同小皇子在一起,那份喜爱出自内心,并非因他的尊贵身份,她不仅照料他,也管教他,那亲热之间,不觉自己是小皇子的奴仆,更似他的亲人。前朝的中心是皇上,后宫的中心是孙太后和皇子。今日忽见他人对皇太子视而不见,一时间万贞儿竟难以适从,心生惆怅。近来,内宫多了不少主子,宫外郕王府的一班女眷迁入皇宫,加上原来英宗的女眷,皇宫中罕有地出现两支皇后嫔妃,主管内宫事务的主事太监们不得不在原侍候英宗女眷的宫女、中官中选派部分去照料新主子们。一支是主导北京保卫战大胜,保住大明王朝的新皇帝的女眷;另一支是损兵辱国,身陷敌营,已失皇位的旧皇帝女眷,宫外有世态炎凉,宫内亦有厚此薄彼,这些人将厚谁薄谁,自不待言。万贞儿悄悄叹了口气,背着皇太子转身走向仁寿宫。仍是孙太后端坐,万贞儿半侧身子坐在梳背坐床上,皇太子在她们膝下之间来去玩耍。仁寿宫门庭院内,隐约传来几个宫女的说笑声。“贞儿啊,难得太子同你如此亲爱,对你竟是比他生母亲了许多。”孙太后那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与平时并无分别。可在眉宇之间可揣摩到孙太后心思的万贞儿并未直接回答太后的话,却道:“嗯……我军全胜,宫内喜气洋洋,太后却暗有思虑之色,想必是忧心尚在敌营的太上皇吧?”“自己亲生,无日不惦念,现在战事结束,更加如此。不过,你在我身边多年,这朝廷之事想必也略闻一二。如今大明已有景泰皇帝,瓦剌将我儿作人质要挟未能得逞。现敌军新败,与我方重修旧好,方对其有利,由此我料瓦剌未必会伤害我儿。”孙太后迟疑片刻,放低声音将头往皇太子那儿扬了一下,“我反倒更有些担心他。”“太子殿下?”万贞儿惊异地掩住口。“只怕景泰皇帝以后未必能容得下皇太子。”孙太后目光扫了一下殿门,“还有他身边那些中官。”万贞儿非木讷之辈,记起宫中新近变化,并联想起孙太后过往讲给她听的那一桩桩血腥皇位争夺史,便急急道:“那……那……不然将皇太子送回周妃处,抑或带来仁寿宫?”“周妃心胸略窄,见识不足,现又因我儿陷敌营事,情绪烦躁,见深跟她岂不受累?今后我这仁寿宫,恐成景泰皇帝重要防范之地,新近便有些不知根底的内官、宫女被派进来,以后我们说话都要小心,太子在此亦非妥当。可将太子独自留在咸阳宫,我又实在放心不下。贞儿啊,不如从今日起你往咸阳宫贴身保育他吧。”太后讲出这句话时,将“保”读得十分之重,“我已年老,生活简单,有覃昌他们在,你无须挂念。况且以后,你每日都将他带来与我一见。有你在咸阳宫,我夜方能寐。”万贞儿咬着嘴唇,满面沉思。孙太后见万贞儿没有回答,接着说:“你先去,待皇太子长大,你便再回我身边。”日间,咸阳宫,皇太子的寝宫。万贞儿下跪俯首道:“贞儿拜见皇太子殿下。”“贞儿拜见皇太子殿下。”低着头跪在地上的万贞儿听到皇太子咿咿学她讲话的声音便抬起头,只见歪戴着黑色翼善冠,一身金黄色常服的小太子学万贞儿的姿势跪在她对面,并用膝盖一步步爬了过来。正和她面对面,双目互视。见他天真淘气的样子,万贞儿忍不住笑了。“殿下起来随贞儿去后苑玩耍可好?”“贞儿驮。”皇太子站起来向前平伸出双手。万贞儿蹲着转过身,皇太子趴在她背上,双手绕在她的脖子上,万贞儿站起来,向殿门外走去。“皇太子殿下出行了!”站在门外的宦官吆喝声传来。晚间,咸阳宫,皇太子寝宫。精致的红漆龙纹椭圆形小澡盆内,一双白胳膊正在给盆里水中的太子沐浴,小太子边洗边玩水,将水拍得四溅。原来为太子沐浴的是身穿薄衣衫,坐在一张矮木杌上的万贞儿,她面带微笑耐心地给他洗着,身后站着手持浅黄色厚巾的妙玉和红儿。夜间,窗外月色皎洁,房内烛光朦胧,一片寂静,一座月洞式门罩架子床,四周挂着半透明的帷帐,帐的正面由人字形钩分挂在床两侧,一支精美的宝剑挂在帷帐外侧。帐内小太子半趴着枕在小方枕上睡眼迷离,万贞儿侧坐在床沿上用右手伸进太子上衫内轻抚着他的后背。莫非大明皇家逃不出叔侄争位轮回?万贞儿一边抚摸着太子幼滑的后背,记起孙太后讲给她听的明朝先祖旧事。八十年前洪武帝朱元璋开国,立嫡子朱标为太子,未及即位,朱标先逝,到洪武帝驾崩,嫡孙朱允炆即位,改元建文。次年,建文帝叔父,就藩于北京的燕王朱棣以“清君侧”为名起兵,三年后攻入南京,建文帝被烧死。燕王即位,改元永乐,迁都北京。永乐帝驾崩后,嫡长子朱高炽即位,改元洪熙,即位仅十个月,洪熙帝驾崩,嫡长子朱瞻基即位,改元宣德。当年,就藩乐安的叔父汉王朱高熙起兵叛乱,后来,朱高熙被扣在大铜缸中烧死。宣宗驾崩后,朱祁镇即位,改元正统。土木堡之变,朱祁钰即位,改元景泰。如果景泰帝容不得这个孩子,这又将是一场叔侄之争。皇太子才两岁,即使有孙太后保护,亦非叔父对手,什么样的结局在等着他?想到此,万贞儿紧紧将熟睡中的皇太子抱在怀里。次日清晨,身穿薄衫,手持宝剑的万贞儿在宫院中央作了舞剑的起式动作,随即将手中的剑舞动起来,红儿一手为贞儿拿着剑鞘,另一只手和妙玉一人一边牵着皇太子,还有几个身穿青色服装的宦官站在台阶上观看。舞到酣处,万贞儿身边寒光闪闪,犹如银蛇上下乱窜,小太子还看得兴高采烈地跳脚。舞毕,万贞儿微微蹙息,将宝剑插入剑鞘。“不知万姑娘有这般武艺!”红儿由衷赞道。“幼时在太后宫中贪玩,太后曾命御马太监教授剑法。”按理宫女不得在宫中私动兵器,但凡事皆有例外,一则太后对万贞儿多少有些惯纵,二来太后心中对此道或许也有喜欢。后来万贞儿练得一手好剑,太后不时命她舞来欣赏。此外,御马监太监闲暇之时,还教过万贞儿骑马。果如孙太后所料,瓦剌兵败北京城下,也先觉得继续征战于己无益处,倾向同明朝重归于好,有意将被俘的英宗送回北京。此时满朝之中最不想英宗回来的便是景泰帝,他早将兄弟情分抛到九霄云外,对瓦剌议和之事置之不理,唯恐一旦议和,哥哥回朝,皇位归属又生枝节。但议和与否,乃国家大事,景泰帝未能一人独断。于谦、兴安对议和并无异议。可如何对待迎回来的英宗,才是症结所在。于谦、兴安认为英宗任用小人,二十几万将士枉死,大明江山几被他一手断送,断无资格再做一国之君。况且,当初劝进郕王即皇帝位,虽有孙太后背后授意,但表面上看,以于谦、兴安二人最为落力,当时国家千钧一发,安得有时计较个人得失。事后再看,若英宗回朝再做皇帝,将感激二人挽救国家,抑或怪罪二人另立新帝?殊难预料!虽然其他朝臣也有惮英宗怪罪劝进,内心不见得愿意他回归,但矛盾在于他们同于谦一样,忠君观念蒂固根深,觉得英宗再错,也曾是他等之君主,且现又被尊为太上皇,他身在敌营而置之不理,与礼不符。最希望英宗归来并复位的,当属孙太后。英宗是她唯一的儿子,宣宗英年早逝,儿子成为她精神上的寄托。为了大明江山,她放弃儿子的皇位虽然高风亮节,却也是在那种情势之下不得已之举。儿子刚被俘时,也先曾派人传话索要财宝赎人,孙太后、钱皇后明知也先只是借机勒索,但为人母,人妻之心也驱使她们立即集宫中珍宝数车送交也先。担心儿子不挡塞外风寒,太后派人千里送皮衣。自也先表示将英宗送还之意,孙太后就开始日夜盼望。若景泰帝肯将皇位奉还,儿子便可重登皇位。即使未能重登皇位,至少可使她不再为儿子的性命担忧。况且儿子还是太上皇,能受到朝廷尊重,爱孙见深的皇太子地位便有可能得以保全。同孙太后一样,万贞儿也期盼英宗回朝,重登皇位。因贞儿爱戴太后,自然是望太后之所望,而且朱见深的太子地位也将因英宗复位而稳固。虽然也希望英宗回京复位,但万贞儿内心深处有个秘密,她并不喜欢孙太后这个儿子。论年纪,英宗与万贞儿几乎同岁。自四岁直到长大成人,万贞儿不乏与英宗有交往之机。许是天生性格不同,她总觉得英宗身上欠缺帝王之气。万贞儿进宫后,虽然那时年幼,但对宣宗记忆却是深刻,他音若洪钟,笑声爽朗,那副大步流星,仰首扩胸的帝王态至今仍记忆犹新。英宗虽然生得皮白肉净,长大后面目清秀,但举止同他父亲相比却大相径庭。他讲话阴声细气,目光游离,举止瞻前顾后。最让万贞儿不懂之处是英宗性格多疑,遇事计较,完全不似他父母。万贞儿将英宗的性格缺陷归于王振教诲不当,王振是万贞儿十分厌恶之人。说起来,万贞儿同王振还有一段师生之谊。当年王振自阉进宫,便是应征教授宫女识字之职。万贞儿五岁时孙太后将她送往宫女班中,教授者,王振也。虽为师傅,万贞儿对他表里不一颇不以为然。每当贞儿心中显现不喜欢英宗的念头时,总是心感内疚,毕竟他是孙太后的爱子。在万贞儿渐知男女之事后,每日英宗前来向母亲请安之时,她便开始有意回避。对此,孙太后隐约也有感觉,她将此归于贞儿生怕有一日被英宗看中的缘故。记得当年宣宗驾崩,年幼的贞儿偶然见到一众嫔妃被缢死殉葬的场景,惊吓过度。以私心计,孙太后当然希望贞儿永远陪伴在侧,她也就顺水推舟,有意无意地在儿子前来时令万贞儿回避。请求议和之事被景泰帝屡次拖延,也先又派遣高官前来北京商谈,吏部尚书王直也就此事几次上疏,景泰帝心想若再回避,恐怕真要落得个阻碍兄长回京的恶名。因此,景泰元年七月,他召集满朝文武廷议。“先前朝廷愿与瓦剌通商,以示友善,不料却因此导致大祸。为绝后患,现朝廷已同敌寇断绝往来,而你等屡倡议和,如此究竟为何?”居高临下,坐在大红漆宝座上的景泰帝边说边用手对下面的一众大臣指指点点,语带责备。其实他内心不是不愿议和,只是不愿见议和之后英宗回归。他想率先申明反对议和,以压制群臣之议。但自从景泰帝当政以来,朝中不再有王振那种一手遮天之徒,诸臣廷上变得敢言。须发皆白的吏部尚书王直索性抛开和议,直接将议题指向迎回英宗:“陛下大兄,太上皇尚滞留敌营,于情于理,应迎接回京。若不与敌议和,迎回太上皇又从何说起?臣乞求陛下务必派遣使节前往谈判,否则将来国人议论,恐怕陛下后悔。”王直数言直触心病,景泰帝一时面红耳赤,几乎失态:“自土木堡之役,朕数次派遣使节,持金银往瓦剌处迎大兄,也先狡诈不许。若再次遣人前往,只恐瓦剌以送大兄回京为名,拥兵再犯北京,徒添苍生苦难。依卿之言,好似朕在此贪恋皇位,你等竟是如此善忘,当初太后懿旨命朕即位,朕内心不愿而多次婉拒,皆是你等反复游说,执意拥戴,才勉为其难。如今,又是你等出来,在此说三道四,你们说朕究竟应该如何?”下面文武闻言个个面面相觑,廷议一时陷入僵局。此时,于谦站出来说出了一言九鼎的话语:“今时皇位已定,断无更变。太上皇为陛下之兄,乃手足之情;太上皇乃诸臣之君,乃君臣之义。理应速迎太上皇回京,至于陛下担心也先欺诈,只要我军严阵以待,瓦剌又是新败,绝不致京师动摇。倘若也先真有欺诈,我方反倒因此而占理,今后行事便可自如。”在场不少朝廷重臣听于谦如是说,心中不由得暗中赞叹:好一个于谦!深知皇上眷恋皇位之心,以“皇位已定,断无更变”八个字,确定帝位不变,接着道出迎英宗回京那不过是做一件情理上应分之事。只有于谦如此襟怀坦荡之人,才会将这种话堂堂正正在朝廷上讲出来。此时的于谦,在朝廷极具威望,景泰帝听他说皇位无恙,顿时心安气爽,至于是否同瓦剌议和,他原本便不在意,便顺着于谦之意颔首同意道:“那便从卿之意办!”几经谈判,瓦剌终于将已无利用价值的英宗送回了北京。紫禁城被皇城围住,随着岁月的流逝,虽然紫禁城依然屹立,皇城却早已荡然无存。不过,皇城东西两侧却留下了东皇城根及西皇城根两个地名。皇城之内,紫禁城外以西有北海、中海、南海,被称为西苑或西内。皇城之内,紫禁城外以东分为三区,北区是宦官各府司、局、厂、库所在地,中区北邻御马监的空旷地带,是名为“里草栏场”的皇家马厩及跑马场,南面是皇城的东南隅,一派田园郊舍风貌,被称为东苑。东苑之中有一所建有高墙的小型宫殿,位于皇城东南角,人称南宫。南宫原来并不出名,到了景泰元年,因英宗被也先送回北京后,被弟弟囚禁于此,才广为人知。景泰元年,秋八月乙酉(八月十四)夜,南方有星,大如鸡弹,色赤,尾迹有先,起建星后,二小星随之西南,行至尾宿没。大明英宗睿皇帝实录,卷一百九十五。次日是景泰元年八月十五,这一天是英宗被俘后的一年整。在北京军民不知不觉之中,英宗无声无息回到北京城。他自东安门入皇城,那日,南宫正门延安门的两扇朱红大门向内悄然而开。这是一座琉璃仿木结构门楼,汉白玉须弥座,外墙用琉璃包砌。门楼两边都是朱红色带黑色琉璃瓦顶的高墙,两扇大门带着多行突出金色门钉。自打开的大门往里望去,视线迎面被一座琉璃影壁遮住。这时,宫门右边街上一行黄色肩舆由宦官们抬着走过来,他们两旁有锦衣卫步行随同。一行肩舆进了大门,直接被送入了南宫的崇质殿。之后“哐当”一声,大门随之紧闭,锦衣卫列队把守。景泰帝不仅无意将皇位奉还给哥哥,还将英宗连同他的皇后、嫔妃,除朱见深外的其他子女一起囚禁在这里。明代宦官办事机构,大多位于皇城内,紫禁城外的东北面,这是一片深灰色的,建造精致的建筑。宦官系统设二十四衙门,以其功能分为十二监、四司、八局。衙门之首的官衔是“太监”,副职为“少监”。二十四衙门中以司礼监及御马监最具权势,司礼监主导内宫事务,是内宫其他衙门的主管,也是外朝大臣同皇帝联系的主要途径。司礼监大太监协助皇帝批示、回复朝臣的奏章,同外朝最高官僚机构“内阁”对接。固然制度赋予其权势,但权力如何运用,又取决于个人。土木堡之变以前,身居司礼监大太监高位的王振利用英宗宠信,越俎代庖,干预朝政。另一权势机构御马监则统领京城禁兵,并与外朝的兵部共掌兵权。司礼监位于紫禁城北偏东一里处,后面是针工局,东邻内府供用库房,西面挨着尚衣监,自司礼监正厅往南可望到紫禁城东北角楼。景泰元年八月二十五夜,司礼监正厅,正中坐着司礼监大太监兴安。他五官端正,清瘦,举止高雅,满腹经纶而内蕴刚强。他面前是一大案台,上有笔墨纸砚及一堆奏章奏折,两侧墙边都是硬木棂格架格,摆满经史典章书籍。案前侧面有四只官帽椅,分别端坐着司礼监右少监王诚和左少监舒良,景泰帝近身宦官王勤、张永。他们都头戴乌纱描金曲角帽,兴安身穿内官圆领绿色常服,胸前背后缀着大蟒补,腰间玉带。王诚和舒良二人都是四十多岁,王勤、张永则三十来岁,他四人身穿绿蓝色,胸前有大朵牡丹花的圆领常服,腰间革带,金线黑革靴。兴安正缓缓知照王勤、张永一些事务:“我已按皇上之意,将太上皇及其后妃子女等安置于南宫崇质殿内,每日按时送饭食进去,务必派人严加把守。不得接近任何朝臣,孙太后及皇太子亦不得前往。”舒良以试探口气问道:“近日听闻朝中一些年迈文臣私下议论,若皇上肯退位,将皇位奉还太上皇,犹如古之尧舜禅让之举,乃大德至善,将被千古传为美谈。”兴安听后冷笑道:“千古美谈?腐儒之见!倘若真有奉还皇位之事,恐怕将为退位之景泰帝,连同你我等当时拥戴之人,甚至于谦等为国立下功勋之臣招致杀身之祸呢!”“安有此以怨报德之事?”舒良似是惊奇。“一旦太上皇复位,大权在握,最忌讳当时善恶不分,宠信王振,亲征被俘,损兵数十万,置国家于危难之中那段旧事。而我朝又恰恰充斥一批不识趣之文官老朽,终将喋喋不休责怪过往之惨败,美言北京保卫战之大胜,而使复位皇上对退位皇上心怀嫉恨。嫉恨则伤人,到时为已无权无势的皇上罗织个‘趁国之危篡位’之罪又有何难,若皇上落得如斯下场,那于谦等更将如何?何朝史籍不由胜者书写,到时何来千古美谈。”兴安分析道。“听君一席话,如梦方醒,倒是幸好皇上未有让位之意了!”舒良脸色一变。“但终有一日,太上皇之子即皇帝位,到时又将如何?”王诚等人有些迟疑地望望兴安,兴安却是未置可否。王诚见兴安不言,便径自讲了下去,“天下哪有叔父做皇帝,侄儿做皇太子之理!今日皇太子父母弟妹被囚南宫,将来有一日皇太子即位,岂能不计较?皇上过得生前荣耀,怕是过不得死后鞭尸。我等一班皇上身边之人到时更是……”听了王诚的话,相对而坐的张永与王勤四目相视。兴安面无表情地打断他的话道:“夜深了,你们下去吧,我尚需先读一下这许多奏章。”王勤和张永同为河北河间府肃宁曹比村人,年纪相仿。肃宁水土贫瘠,一些农家走投无路之时,便有将家中幼男阉之,送往皇宫作中官。当年,年方八九岁的王勤、张永皆因家贫四壁,不得已被送去净身,之后未入得皇宫,却被派入郕王府中服役。郕王正王妃汪氏生有两女,侧妃杭氏生有一子名朱见济。自见济出生后,王、张二人便专责照料。他们原本打算迟早是要离京随郕王就藩的了,岂知逢土木堡之变,不但未离京,反倒迁入了紫禁城。主人即位皇帝,汪妃成为皇后,小主人成为皇子。朱见济自小生得膀大腰圆,不喜读书,却爱舞刀弄棍。按规矩,皇帝兄弟成年后就藩,不参与国家治理,杭妃心想他反正生于亲王之家,纵然满腹经纶亦无施展机会,不如由他高兴罢了。入主皇宫后,景泰帝命翰林院派人教见济读书,王勤、张永陪读。见济闲散惯了,一时未能适应,读书三天打鱼,两日晒网,同王勤、张永等玩乐依旧。同时,景泰帝一心想将见济立为皇太子,王勤、张永已将他奉为未来的皇帝,越发使得朱见济自觉不可一世,性格被惯纵得胆大包天。深夜,一只灯笼照着两只人影自北向南,由远而近,原来是刚刚离开司礼监的王勤手持一盏灯笼,他和张永边悄声言语,边向紫禁城缓缓而去。所有朝臣内侍中,对皇储事心急如火者,以他二人为甚。而他们心中仅关乎一己私利,若朱见济将来继承皇位,他们此生荣华富贵必享之不尽。王诚与舒良已先一步回到紫禁城,他们来到乾清宫一间专为当值宦官预备的边殿内。王诚、舒良同张永、王勤的身份不同,他们是内宫旧臣,原在大太监金英手下。土木堡之变前,二人被选入“内书堂”学习,后来景泰帝入宫,带来的宦官对皇宫内廷事务不熟悉。景泰帝见二人机敏,又识文断字,便派他们前往以兴安为首的司礼监任副职。二人见英宗大势已去,遂死心塌地服侍新主人,唯景泰帝意愿是从。与兴安不同的是,他们主理内廷日常庶务,及景泰帝的私人事务,同他私下交往的时间更多。烛光之下,他们二人也在密谋之中。舒良、王诚等人去后,兴安伏案埋首处理内阁送呈的奏章。约过了半个时辰,王诚的一席话语不觉涌上心头。他放下奏章,站起身,倒背双手踱出大堂,随侍的十五岁小中官郑昌歪在门廊中的一把椅子上睡着了。兴安径自漫步到前庭,夜深沉,庭前两棵老松树发出阵阵松香味道。他举目南望,紫禁城东北角楼的轮廓在垂到一侧的残月中,若明若暗,颇具诗意。佛曰“境由心转,相由心生”,此景这时在兴安眼中,却是一片灰黑。自古宦官角色同外朝大臣不同。外朝大臣自幼饱受儒家忠君爱国思想熏陶,身为国家官吏,不仅效忠皇帝,同时效忠国家。宦官不然,他们是皇帝的私臣,皇帝之爱为其所爱,皇帝之恶为其所恶。照理宦官只服务于内宫,不得干预外朝政治,但明朝皇帝大部分时光均在内廷度过,因此宦官较外臣更为容易同皇帝结成亲密的关系。一旦他们成为皇帝最信任者,便有机会代表皇帝处理皇家事务,之后逐渐参与外朝军事、政务。通常宦官出身贫寒,未必知书达理,对于仁义礼智信等不多顾及,一旦得意,难免小人得志。而兴安却在宦官之中属于饱读诗书之辈,同时他笃信佛家,视功名钱财如浮云。之所以今日身居高位,是其办事缜密,从不争名逐利的个性,就连王振这种心地狭窄之人,也不认为兴安对他有所威胁。兴安孑然一身,不同于那些大太监发迹后成家养子。他无家人,不敛财,不结党,协助皇上处理内廷外朝事务、钻研佛经,是他生活的全部。兴安不轻易表态,可能由于贵族出身,自幼接受中原文化教育,也使他较其他宦官更具国家情怀。此时兴安独自伫立在夜色之中,思绪环绕于太上皇之事。八月十五太上皇回京后,景泰帝竟下令将哥哥一家囚于南宫,兴安无奈执行了景泰帝之命,但心中却深感不安,但并非出于对太上皇的同情之心。在兴安心中,太上皇不仅丧师辱国,被俘后之作为亦情无可恕。原来,也先俘获英宗后,便挟持他掉头向北前往军事重镇宣府。城门之下,英宗传谕命守将杨洪、纪广、朱谦、罗亨信开城迎接。身为一国之君,竟然命将士开门纳敌,幸好守城将士未有听命。接着,也先又带英宗来到大同,英宗再次按也先之意命令开城,在城下对开国功臣郭英之孙、守城大将郭登高呼道:“太祖曾将第十二皇女永嘉公主嫁与你祖父武定侯郭英长子郭镇,朕同你郭登不仅为君臣,还有姻亲关系,你为何对朕如此见外,不开城门?”郭登在大同城门楼上对英宗下跪,叩首连连,前额印血,泪如雨下答道:“臣奉命为国家守城,不敢擅自开启城门。”英宗如此行为,无异于背叛国家。兴安深知其已铸大错,除了一些不明事理的老朽胡扯些景泰帝归还大位名垂千古之类的废话外,在当朝大臣眼中,英宗是断无资格再做皇帝了。因此,英宗回归,景泰帝本应顺水推舟,这厢做你的景泰皇帝,那厢与哥哥重续兄弟之情,随他以太上皇名分养尊处优,以怡天年才是。想到这里,兴安不禁摇了摇头,景泰帝毕竟年方二十二岁,太过年轻,无自信,皇帝大位来得轻而易举。他不明白北京保卫战后人心向背,哥哥回来对皇位其实并无威胁,反倒生怕哥哥返京后自由行走,有同朝臣勾结酝酿复位之嫌,以为唯有将哥哥囚禁,方可一劳永逸。殊不知如此一来,将后患无穷。景泰帝待我算是有知遇之恩,事已至此,于情,应为君主分忧;于理,万一有后患之事发生,前朝、内廷均有为数不少的大臣中官厄运临头。看来此事也唯有先下手为强,将错就错。我已六十有余,纵然落得后世背负骂名,亦好过朝廷内外一班人无辜受难……以于谦为首的一班朝臣只想到皇帝大位已属景泰帝,迎回无权无势的太上皇,既符礼仪,对朝政又无实质影响。可他们也未料到太上皇回京后,景泰帝将其连同全部嫔妃、除朱见深外的全部子女囚禁,此等手段不啻同哥哥一家结下仇怨。若将来朱见深即位,计较起个人恩怨,不论以于谦为首的当朝外臣,或以兴安为首的宦官内臣,将不可避免被牵连。同时,由于宦官同皇帝日夜接触,对皇帝个性较外朝大臣更加了解,对此等危险,王诚等人看得愈为清楚。内侍、外臣、景泰帝、杭贵妃各有各想,在宫廷内外各种不愿由朱见深继承皇位的算计下,年仅三岁的皇太子朱见深又怎会不身处险境?景泰元年十月初三,蓝天白云下微风轻拂,太液池之中海东岸椒园绿树红墙,湖光粼粼,孙太后、万贞儿、皇太子正站在岸边向西遥望。他们背面是隐于绿树之中的亭台楼阁,再往后是西华门。向北望去,远处是隔开北海的御河桥。南面是郁郁葱葱中的宫苑,他们正望着的西方,中海的尽头,是朱红色宫墙。湖边白色玉石雕栏,小太子面向湖面,双脚踩在雕栏顶端扶手下面的镂空处,孙太后在后抱着他,万贞儿立于孙太后身后。孙太后低头问道:“殿下,你爹娘现被囚于南宫,可有思念?”皇太子天真地摇了摇头,万贞儿怕太后不快,连忙把话岔开:“当今皇帝登上皇位已属万幸,现将长兄囚禁,令父子不得相见,似乎忘记皇位实乃太后所赐!”孙太后叹道:“为国计,我无做错。此即‘社稷为重,君为轻’之理。”万贞儿轻声应道:“是。”“我将大位交付给他,但他竟不念手足之情,反将吾儿囚禁,曾几何时,他兄弟二人还是那等亲热!自古为这皇位,多少亲人反目为仇,不幸今时这等事亦发生在我母子身上,看似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实则步步惊心。”万贞儿见太后讲得慨然,连忙安慰道:“此次太上皇总算是平安归来,也算先帝保佑,相信先帝在天之灵会多有眷顾。”孙太后抚着皇太子的头道:“但以今日情势,我贵为皇太后,亲生儿子近在咫尺尚不能见。往后能否自由走动,殊难知晓。望你多加小心太子才是。”北京城东仁寿坊南的小街内,有一所普通青砖瓦房两进院落。房屋略显残破,但庭院整洁,院内花池中白色兰花在绿叶的簇拥下,在微风中轻轻摇摆,散出阵阵清香。此为兵部尚书于谦居所。自土木堡之变,于谦身负大任,为国事夜以继日,以致肺火攻心而病倒,近日在家养病,未能上朝。于夫人董氏于三年前过世,于谦无妾室、亦未再娶,于宅之事,由养子于康料理。此时,身穿青色布衣的于康进到内院内室门口通报:“兴安大人来访。”“快请正厅坐,我更衣即来。”内室传出于谦略带沙哑的声音。当面带病容的于谦迈进前庭正厅时,兴安正面壁倒背双手,仰首观看正墙上悬挂着于谦所作,并亲笔书写的一首言志诗——《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兴安转过身来,二人拱手问候。兴安道:“皇上对尚书之疾甚为忧虑,昨日更亲自前往万岁山破竹,取竹沥为尚书医病,郑昌!”门外进来穿戴齐整的小中官郑昌,手中捧着黄底绣彩云包袱包着的物件。兴安指了指正墙中央靠墙的方桌,郑昌小心翼翼地将包袱放在桌上,退了出去。兴安将外面包袱打开,露出一只精美斗彩盖罐,罐上是数只蝴蝶在花丛翩翩起舞图纹,说道:“此为万岁山上百年紫竹竹沥,可消风降火,润燥行痰,养血益阴,利窍明目。”“圣上如此厚爱,于谦纵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于谦面对斗彩盖罐俯拜感谢。“还有,圣上知尚书生活简朴,命宫中备置衣服物件,一并送至府上。”在兴安问候过于谦病况后,话题自然转到朝政上:“徐州地区雨水连绵,黄河泛滥,灾民失所,漕运受阻,近日圣上忙于赈灾,望于大人早日康复回朝,助皇上主持大局。”“于谦受圣上大恩,定竭尽全力。也望圣上龙体安康。”“圣上近来为太子之事烦乱。”“太子之位已定,何来烦乱?”于谦有些惊异道。“太子却非亲生之子也。”于谦深思片刻后问道:“那兴公公以为如何?”“圣上有亲生之子见济,皇位转由其继承也在情理之中。”“皇上为君者,愿亲生血脉永嗣皇位耳……而你我为臣者,何故要变?”“吾素来钦佩大人为人,今时之言仅你我之间。于臣者,太子位变则利,不变则害。吾入内宫至今已数十载,眼见太上皇长大,吾观其秉性,太上皇虽贵为天子,但为人计较,喜亲小人。万一皇上千秋万岁之后,由见深即位,若太上皇尚在,将未免任用奸佞,并指使其子计较拥戴皇上即位及返京后南宫被囚之旧事,那时你我岂可全身而退?太上皇自九岁即位,至土木之变被俘退位,其为政之道,于大人理应看在眼中,心中自有计较。照理,我等年长皇上许多,无须多虑这许多,但人命天定,大人岂有不知?”“我等拥戴皇上即位,非为谋取个人私利,乃危难之时为国计耳!此事襟怀坦荡,何惧之有?至于太上皇今时被囚南宫,此非出于你我之意。”兴安轻轻冷笑两声,侧身仰望了一眼墙上的“石灰吟”道:“史上无数英雄为国牺牲,血荐轩辕,受万世敬仰,我深知于大人胸中有志于此,备感敬佩。但自古又有多少英雄,被奸佞诬陷蒙难,徒落得个后人嗟叹唏嘘。大人愿作前者,兴安必相成全;但后者,兴安则不以为然。”于谦默然无以应答。兴安接着说:“且此事不止于你我,到时外朝重臣,内廷中官或被牵连,无辜受累,此景想必大人不愿所见。倘若改立见济,将来即皇帝位时,他将感念我等拥戴,更无理由加害内外无辜臣子,岂非皆大欢喜?牺牲见深一人,得朝廷平安,于国于私,值得与否,实不难计!”“此事师出无名,朝廷重臣恐难赞同。”于谦道。“利害干系,兴安愚钝,尚且知晓;重臣皆为智者,必早已明察秋毫之末。不过,这有利国家,有利朝臣之事,却未必合乎于礼,重臣唯恐沾上‘赞同’二字而坏了名节。兴安以为,若明知利国利己,却只知循规蹈矩而无所作为,未免迂腐。”于谦听到兴安如是说,眉头微微蹙起。兴安径自讲下去:“此事利害分明,但众臣忌惮于个‘礼’字,皆心照不宣而已,若有机缘,未必不可成事。不过……若是朝中如大人、王直等德高望重之士出言反对,即使皇上,或我兴安有此意愿,亦皆不可行也!”兴安告辞后,于谦在厅中独坐良久,心想这兴安分明是来劝我,在易储议题上,勿因不符于礼出言反对。于谦边想边摇首叹息。日复一日,表面上平静如水的内廷实则暗流涌动。但三岁多的皇太子朱见深,在万贞儿日夜陪伴下却过得还算怡然快活。此时,身穿大红朝服的他正在咸阳宫正殿的庭院中那棵高大的松树的树荫下,坐在一只矮杌上,低头聚精会神地观看树下砖缝中那些忙碌的蚂蚁,这是他近来新的喜好。松树下有两窝蚂蚁,巳时最为忙碌,它们的颜色略有不同,一窝偏黑,一窝偏黄。万贞儿站在一旁,身穿蓝色的宫女装,领口和袖口露出洁白的丝绸衬里。太子不时对爬来爬去的蚂蚁指指点点,并抬起头和万贞儿说着什么,万贞儿便弯下腰看看太子所指之处,并用白丝手帕为太子擦汗。万贞儿手搭凉棚,仰首望望将升到正中的日头,低头弯腰轻轻拍拍皇太子的后背道:“殿下回殿如何?外面阳光太烈呢。”皇太子抬起头,显得少许不情愿。“贞儿背背吧!”万贞儿侧身蹲下,皇太子遂站起身,伸出双手绕在万贞儿颈上,万贞儿将皇太子背起来,向主殿走去。此时的皇太子已有两年多未见过父亲,一年多未见过母亲周妃。父亲的样子早已模糊不清;母亲还有记得,但印象中的她却是疾言厉色,并无几分亲切。而朝夕相处的万贞儿早已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永远是那么和善,无时无刻在他身旁照料,陪他玩乐,喂他饭食,晚上轻抚后背使他入睡。清晨醒来,睁眼看见的第一人永远也是她。他最喜万贞儿背着他四处走,他贴着她平滑温暖的后背,将头枕在她光洁的后颈上,闻着她身上那种奇特,似有似无的清香味道,这种熟悉的气味使他觉得安全、舒适,即使她有时发出的轻轻汗味,也使他有亲密、愉悦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