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频 日期:2016-06-08 21:47:42
1、被阎连科、苏童等众多著名作家看好的80代写作者 这是一本由5个中篇组成的小说集。这5个小说都试图从人的精神里身体里挖到一个最深最疼痛的地方,然后把这份疼痛无限放大。这些从人心里长出来的丑恶、恐惧、无助深深刺痛了每一个看到的人。
这是由生活在不同角落的小人物们构成的一部小说集,可能是下岗工人,可能是高校的年轻老师,可能是绝望捍卫弱智女儿的母亲,还可能是试图用身体来感知这个世界的孤儿。他们汇合在一起就是关于生和希望的故事。
作者简介:
孙频女,1983年生,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在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目前已在各类文学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两百余万字。有小说集《隐形的女人》、《同体》、《三人成宴》、《不速之客》等。
目录:
1.色身
2.圣婴
3.抚摸
4.柳僧
5.丑闻前言人大约是唯一一种能从心灵里感知到疼痛的生物。疼痛也大约是这世界上最奇特的感觉之一,因为这种感觉会通过神经,血液,一直通向心脏,或者,这种疼痛是心脏本身发出的,只是通过血液和神经传递给全身的每个角落。有时候,人的疼痛太过于强烈和庞大了,竟会演变成一种更具有创造性的东西。
后来渐渐发现,在这个世上,其实没有人不疼痛,没有一种生活不疼痛。我如此关注于人的疼痛,人心的疼痛,那是因为它是人的恒久存在状态之一,是人永远不能抛弃也无人大约是唯一一种能从心灵里感知到疼痛的生物。疼痛也大约是这世界上最奇特的感觉之一,因为这种感觉会通过神经,血液,一直通向心脏,或者,这种疼痛是心脏本身发出的,只是通过血液和神经传递给全身的每个角落。有时候,人的疼痛太过于强烈和庞大了,竟会演变成一种更具有创造性的东西。
后来渐渐发现,在这个世上,其实没有人不疼痛,没有一种生活不疼痛。我如此关注于人的疼痛,人心的疼痛,那是因为它是人的恒久存在状态之一,是人永远不能抛弃也无法战胜的一种状态,它将与我们一生如影相随。我们的疼痛可能源自于对自我的渺小和软弱的忽然清醒,可能是因为忽然触及到了某种耻辱的极限,而在感知到这种极限的同时,在这疼痛的极限处,我们却开始感到一种莫大的享受。这种疼痛还可能是因为在受苦太多之后,我们忽然有了一种对苦难的渴求,我们把疾病和苦难当命运来爱,就如同我们对待危险和罪恶那样。有一天我们开始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人只有通过痛苦才能真正去爱。
把这本小说集取名为《疼》,是因为这是五个关于疼痛的故事。我相信所有的疼痛都深藏在每个小说人物的骨头里,血液里,藏在他们为这个世界的存在和献身的每个瞬间里。《色身》中的女人为了一套房子照顾着植物人丈夫,她屡次想杀死他,给他也给自己一种解脱。却终究是不忍心,她的疼痛在于,就算他是一株植物,她也没有杀死他的权力。终于有一个因为母亲去世而热爱照顾病人的女人出现,代替了她的生活和状态。她终于逃出了这套房子却也难免泪流满面。《柳僧》是我自己喜欢的一篇小说,是因为我觉得这篇小说里有一种痛到极致的深情。真正的深情必然是这样,伴随着最惨烈的疼痛,无论是这篇小说里的母亲对女儿还是女儿对母亲,还是母亲对昔日的恋人都是这种极致的深情,而反面便是最酷烈的疼痛。《抚摸》里的疼痛因耻辱而起,也因耻辱而消解,这是一种人类永远无法自我消化的耻辱,因为这是一种殉道者的耻辱,也是一种最可怕的自尊。《丑闻》里的疼痛是一个人面对一个时代面对一种荒诞,一边拼死抵抗一边迫不及待深入进去的疼痛。《圣婴》里的疼痛则是一种最伟大也最卑贱的母爱,为了自己弱智的女儿,一个母亲可以倾其所有,可以扔掉所有的尊严,直至把命也扔掉。
人间别久不成悲。无法够得者,便是一切痛苦的痛苦。于是我们的疼痛可能是一种疾病的发作,一种近乎不诚实的激情,一种对上帝的渴望,一种自我毁灭之后的复活,一种对爱的毫无保留的向往。
感谢所有对这本书有所付出的人们,感谢他们的敬业与诚实,还有对文学的深爱。也以此书献给所有活在爱与痛里的人们。对人的内化,对黑暗中的尊严,对永恒生存困境的不竭追问,从黑暗中萃取光明。——阎连科对人性的独到侦测,对经验的鲜活释放,对语言的精准控制,使孙频在文学上高开高走。我既惊讶又好奇,她将要写到哪里去?——韩少功孙频的写作从容大气,在新一代的作家群中,她早已脱颖而出。——著名作家苏童 一色身
“父精母血及地水火风所构成,有形有质之一个人的躯壳,谓之色身。”
这个男人看上去不像一个真实的人。他依旧毫无知觉地躺在那里,两只比目鱼似的眼睛再没有睁开到处游弋过。他像只玩具一样身上被插满了各种管子。
因为头骨被撞碎,所以锯掉了一块,锯掉的地方开了个天窗。虽说天窗外的那层头皮又被小心翼翼地缝住了,但整个脑袋看起来还是被削掉了一块,只剩下了四分之三个头。鼻孔里插着透明的胃管,可以看到食物在里面游动,像一群群灰色的鱼。所有的食物要从这根细细的管子里流入这具皮囊,它们事先要被压榨成泥,如同灰败的没有颜色没有形状的水泥,一台榨汁机让食物们所有的尊严灰飞烟灭,直接榨出了它们那点最抽象最直接的魂魄。然后,这些魂魄像建筑材料一样被铸进了这具残破的摇摇欲坠的皮囊里。杨红蓉再一次仔细看着他这个身体,觉得他真像一只大手袋,这空空的皮袋,似乎可以把它切开做成什么别的皮质用品,皮包、皮鞋,或者,也可以在这皮囊里塞满东西,塞上食物它便看起来像个人形,倘若是塞上棉花,她想,它看起来便是一具不错的标本,都可以放进陈列室供人展览了。
再往下,他的喉咙处切开了一个口子,里面插着一根吸氧管,一根塑料管在替他呼吸,这些塑料管替他吃饭替他呼吸替他活着,而他只不过是依附于塑料管之上的一只寄生虫,一堆有名字的肉。这堆肉的名字叫白志彬,听起来还算人模人样。白志彬在出车祸之前是她的丈夫,不过车祸之后也还是。
他上身穿着一件天蓝色的棉质睡衣,下半身盖着被子,宛如一个正在静静睡觉的普通人。她微微一笑,把盖在他下半身的被子掀开了。果不其然,他又尿床了。他的下半身光着,连条内裤都没有,他像个老婴儿一样,光着屁股正躺在一片尿渍里,那条老丝瓜一样的生殖器耷拉在两腿间。无法骄傲也无从羞赧,单单就像一只熟透的瓜果一样吊在那里,鲜有鸟虫问津,也无女人来采摘。她审视着他,然后把那只生殖器抓在手里拽了拽,好像它不过是她手里的一只旧玩具。几滴残存的尿液被挤出来挤在了她手上,她把它松开了,重新扔下去扔到两腿间。可是他连这点羞辱也感觉不到了。她抱着双肩俯视着他和它,她觉得自己此刻显得饥饿而富有,愤怒而慈悲。
为了防止感染,只能给他穿纸尿裤,隔一会一看,纸尿裤已经是沉甸甸的了,像只聚宝盆似的自己就会长出财宝来,简直是取之不尽。但是纸尿裤穿久了皮肤又会溃烂,所以,只好让他光着屁股躺在那里,反正他也不知道。她吃力地翻过他的身体,好给他换尿布,翻这截躯体简直像翻一截破城墙一样费力。自打他变成植物人,他的血液和肌肉就躲在暗沉沉的皮囊之下进行了新的排列组合,它们像砖瓦一样结实地沉甸甸地砌在他的身体里,把他砌成了一种邪恶而崭新的建筑。她甚至怀疑,那个叫白志彬的男人其实早就从这具皮囊下逃走了,这具皮囊本来就不是什么庙宇,它不过是走风漏气的残壁颓垣,它已经给不了他任何庇护。
她觉得他其实已经不再居住在它里面了。
她终于把他翻过来了,他埋着脸,亮着一只苍白溃烂的屁股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她抽掉尿布,换上干净的,然后拿起爽身粉坐在了那只屁股旁边给它擦粉。擦完粉的屁股看起来明亮干净,像面镜子似地照着她。她看着它独自冷笑了,他不是曾那么以她的裸臀为耻吗,而最终,他比谁都裸得更彻底,更响亮,比谁都更无羞耻。
他当然不会明白,每个人的这具躯壳其实都不过是自己的坟墓,迟早要把人那点可怜的灵魂埋葬进去。回头看看活过的这三十多年,所谓灵魂栖于肉中只不过是一种虚假的安息,最后每个人无可避免的都是这躯壳的腐烂与拆毁,就像一座注定要破败的建筑。而灵魂的结局都不过是无家可归。
她倒是连个大学都没读过,却能凭着一点天赋早早看透这点,所以才敢在二十岁出头便在众人面前亮出了自己的臀部。
杨红蓉十八岁离开吕梁山时一心要成为一名演员。混了两年却还在群众演员里头混着,终日灰头土脸,一天二十块钱的酬劳外加一只盒饭。她只在戏里客串过一个给姨太太打扇子的丫鬟,还客串过一个出场两分钟就迅速被人杀掉的女护士。当然她长得还算婉约,可是一旦出现在剧组这种地方,却像一滴水掉进了河里,顿时便尸骨无存,连点渣都捞不出来。女演员们该锯腮帮子锯腮帮子,该垫鼻子垫鼻子,大刀阔斧的工程使她们看起来简直是一母所生。
为了省钱,她和七八个女群众演员在城中村合租了一间农民的房子,里面错落着高低床还蔓延着潮湿的地铺,一到晚上便东一只胳膊西一条腿地塞满了一间屋子。她同这一屋子的年轻女人绑在一起,就像一个庞大的连体怪物被困进一只狭小的子宫里一样,她们会做同一种梦,无非就是一夜之间做了某部电视剧的女主角。这种一成不变的梦境像激素食物一样饲养着她们一天一天挨下去,一天一天挣扎下去。未来时常向她们露出一点转瞬即逝的雪泥鸿爪,然后又匆匆收回去,如同拿回去了一件只想给她们看一眼的珠宝。就是这样,她还是一直幻想着等攒够钱了就在这城市里买套房子,把年迈的母亲接到城里来住。母亲可是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吕梁山的。
正在无尽的挣扎中,一个可怕的机会忽然像只怪鸟一样扑扇着翅膀飞到了她的肩上。有一个导演有一天忽然发现了她的惊人之处,而这惊人之处并不在她的脸上,而在她的臀部。他在一大堆女人中间发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臀部。他对她这个部位的深度透视让她心里骤然涌起一种动物才有的悲伤,仿佛她已经不再是一个人,她作为人的面孔和其他特征在瞬间都纷纷凋敝下去了,而只有一个出众的动物性的臀部浮了上来,其他部位都不过成了寄生在这臀部上的肿瘤。导演把她找来,要她去做替身。
裸替。专裸一个部位。就是替女主角在一部电影中亮出臀部。这是一部品位算不得多高的小成本电影,略带廉价的文艺气和色情气,大约是那导演觉得不色情便无从文艺。而那个女主角虽是三流演员却也敝帚自珍,不愿意在电影中亮出自己的臀部。所以只能给她找一个臀部的替身。
导演一边抽雪茄一边让她自己考虑,虽然她在电影中露出了臀部,可是上面那张脸并不是她的,也就是说,她这个臀部不过是匿名的,不过是一个赝品。看电影的人都会以为这个臀部就是那个女主角的,没有人会知道这臀部真正的主人。导演说着啧了啧嘴,表示他的遗憾,这样一个完美的臀部却嫁接在了另一张脸的下面。倒好像是要杨红蓉忍痛转让自己的专利产品了。
这其中的辩证关系杨红蓉很快就搞清楚了,这让她想起了一个老笑话,就是关于女人洗澡时被男人偷看了,到底是护脸重要还是护屁股重要,女人们最后都选择了护脸。因为只要挡住了脸,那屁股就可以是任何人的。似乎它已经独立出来了,可以贴上任何人的标签。现在她遇到的问题无非就是,到底护脸重要还是护屁股重要。
做替身的可观收入最终帮她做出了决定。在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是这样吧,既然有人露了脸,那只能有人替她露屁股,这样才能合二为一,才能凹凸相扣,她们才一起变成了一种艺术品,或者是,供人娱乐的商品。况且,她从镜子里第一次仔细审视着自己的裸体,谁的肉身都不过是一具皮囊,更何况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在这样一个脸和屁股本来就不好分清界限的时代里,这具皮囊愈发显得邪恶而脆弱。病痛让它千疮百孔就不说了,更重要的是,这皮囊下面还会孵出很多卵来,比如有衣不能穿的羞耻和悲伤。孵出来却又无法保护他们。它甚至不能为他们遮风挡雨。
即使你的灵魂已经精疲力竭的时候,你的皮囊还在拖着你行走,行走。
她想,既然这样,那趁这皮囊还年轻时还没有皱纹时给人看看又有何妨,只是观赏又不是卖淫。等到七老八十了,就是贴钱给人看怕是也没人愿意看。于是她做了别人的替身,专门给人替裸露的臀部。在第一次试镜之前,她把自己关起来脱光衣服一次一次从镜子里反视着自己的臀部,毕竟,在众人前脱光自己是需要勇气是的。最后,她终于相信了导演的话,这么完美的臀部,美得近于艺术品。
可是,这么完美的臀部她却不得不把它转借给另外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也是屈辱。
她想象着周围的黑暗中正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正观摩着她的臀部,为了抵制那种巨大的羞耻感,她大口大口做着深呼吸,摆出一幅即将跳进深水里的架势。最后在一阵近似于痉挛的紧张中,她浑身赤裸着却傲然扬起了头,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烈士,一个为艺术或为钱献身的烈士。
裸了几次之后,同屋的姐妹们开始避着她,还在背后偷偷看着她窃笑。似乎她光着屁股给人看过了她就染上了什么传染病,所有的人都得避着她一点才好。她冷笑,这些女人里不知道有多少个是朝思暮想地一心想和导演睡觉的,又不知道有多少已经是和导演睡过了的,睡都睡了她们居然回过头来嘲笑和歧视一个露过臀部的女演员。好像暗地里卖淫的倒比明地里露臀的高大节烈了好几圈,在她面前她们个个能写出一本烈妇传,只有她一个人是婊子,是娼妇。谁让她是站在光天化日之下,站在摄影棚的灯光下挑衅了她们?显然,她挑衅了那些只配生活在黑暗中的事物。
她便一个人出来租房,一心想着快攒点钱买个属于自己的房子。没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她便始终不能算做是个城里人,她不仅被这城市里的市民歧视,也被这城中村里的农民歧视,不过这些村民确实有歧视她的理由,人家每天开着宝马打着麻将把房子租给她这样的外地人。要是房子被拆了那就更划算了,一套变几套,房子又生出了很多房子,简直是儿孙满堂。人的繁衍简直都赶不上房子的繁衍,只怕几十年以后是房子住人不是人住房子了。只把写字楼里的那些房奴们比得相形见绌,发誓下辈子一定要投胎到城中村做个开宝马的村民。房东从不喊她的名字,虽然她是有名字的,他只喊她租房的,喂,上面那租房的,该交水电费了。像是在她脖子里挂了只狗牌,大黄,二黑,哪只狗都可以这么叫,她在这些有房的人眼里连个名字都不配有。
她租的这间屋子的屋顶薄如蝉翼,房东为了省事,草草在上面蒙了一层石棉瓦。白天如同蒸笼,晚上又像是露宿在街头一样得盖两层被子。不过最可怕的是下雨的时候,尤其是下暴雨的时候,雨点打在屋顶上就像有无数只手正擂在一面大鼓上一样,她是一个被装在鼓里的人,外面瓢泼大雨,她根本无处可逃。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坐在床上,把头夹在两腿间,像只鸵鸟一样静静等着鼓声渐小。果然,鼓声渐渐小下去了,如同一列呼啸着离去的火车。然而,过不多时,它还会再次进站。
雨停了,她把头从两腿间拔出来,因为疲惫,脸上倒也没有太多表情,她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空气像刚被洗过一样丝丝缕缕地爬到了她脸上,她站在窗前看着这个黑暗中的世界。这个的世界的每个毛孔里都流淌着苦难吧,在这个世界上总还有很多活得不如她的人吧。虽然她住在这样的出租屋里,为了一点钱得个公共妓女一样向世人露出自己的屁股,可是总还有不如她的人吧,那些睡在马路上的人,那些乞讨的人,那些被关进监狱里的人,那些刚失去亲人的人。苦难再多一点吧,此刻,她是如此需要这个世界上的苦难,她像被饿坏了一样,似乎任何一点别人的苦难都能安慰得了她满足得了她。如果此刻有人正在死去或者已经死去,那她身体里的那个空洞会变得更加势利。似乎只有吞下并消化了他们的苦难,她才能生出一点力气继续厮杀进第二天的白昼里。
她就靠着做裸替攒够了一套小房子的首付。她终于要在城市里挣扎出一套房子来了,在这个世界上她终于要有一寸属于自己的地盘了。她在里面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就是终日把自己脱光了也没有碍着别人什么事。她乐意。她热火朝天地四处看房,几欲下手。然而这个开头却在这天下午戛然而止了。这个下午,舅舅带着母亲忽然从吕梁山来找她了。原来是母亲生病了,总是觉得头疼,开始她以为是感冒发热,结果不但不见好,病情还一直在加剧,最后只好进城来找她了。
星期一她带着母亲去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脑癌晚期。她久久坐在医院走廊的那张长椅上动弹不得。这个星期一简直像一艘忽然就降落在她面前的宇宙飞船,诡异,蛮横,巨大而陌生,铁了心地要载着她和母亲离开地球,飞往另一条陌生的不知名的时光隧道。
医生说动了手术也会再长出来的。她恨不得一口啐到医生脸上去,当天便带着母亲转移到了肿瘤医院。这回她们真的像是降落到了一个陌生的星球上,这个星球上的男女老少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全是光头,似乎只要一走进这里,他们的头发就会像树叶一样自动枯萎飘落。这是一个光头的星球。在这个异域的星球上,她先是像迷路了一般竭斯底里地大哭了一场,然后她开始动手,她知道,她必须在这里为自己重新组装起一个祭祀和朝拜的圣坛,此外别无他路。她必须把那套即将成形的房子在自己面前一块一块拆掉,然后再把这些砖石一块一块搬进医院,搬到母亲的手术台上。
这套房子在她的脑子里活了整整四年了,它像粒种子一样扎进她身体里脑子里,然后顽强地不顾一切地长出了叶子长出了枝蔓,硬生生地在她脑子里长成了一套房子的骨骼。当她像支蛮横的拆迁队开进去要拆掉它时,她听到了它尖细的鬼魅的哭声,四年了,都四年了啊。她的手软了,神经质地哆嗦着,似乎下不去手了。是的,在检查结果袭来的那第一个瞬间里,她就已经知道她的结局了,不是母亲的结局,是她的结局。
那就是,她会花光她所有的积蓄,会花掉那套即将到手的她渴盼已久的房子,却最终无法留住母亲的那条命。
她流着泪转过身,看着身后这个空旷怪异的星球。那些光头们走来走去,身后跟着有头发的人是他们的亲人。无论是有头发的是还没头发的,他们所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撑下去。因为这种煎熬并不是无边无涯的,终有到头的时候。那就是,癌症病人总是要死的。所以他们只需要撑着,撑着,撑到死亡真的来临的时候。他们周身散发着一种奇怪的气息,一种根本不是勇敢的勇敢,一种佯装出来的坚硬,这种气息几乎是自动出现在他们身上的,都不用开启阀门。这使他们看起来成为了一种机器和人的奇怪混合体,他们如同被改装过的机械战警一般正同癌症进行着一局没有尽头的假想中的比赛。
母亲背起了自己的小包袱,说,蓉娃,我还是回吧,反正是要死的,就不治它了。而她已经果断架好了她那只新生的祭坛,她站在祭坛上像个家长一样对母亲下命令,不行,今天就住院。
和活着相比,和母亲相比,什么都是齑粉。于是母亲被推上手术台,做了开颅手术,然后开始了漫长的化疗。她辞了那份工作,不分日夜地在医院里陪着母亲。父亲早早就没了,她是母亲的一切,母亲也是她的一切。从前即使很少回家,即使一年不过见母亲两次,心里也是踏实的,心里知道有个母亲就在大山的窑洞里等着她,无论她什么时候回去无论怎样回去,她都在那里等着她。
可是现在。她的泪已经濒于干涸,那点积蓄像血液一样从她身上流出去流出去,也濒于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