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仕民 日期:2016-06-19 07:48:24
本书简介:
《铁网铜钩》描写20世纪40年代鄱阳湖渔民生活的长篇小说。作者以两大渔村持续数百年的械斗为基本线索,描摹了宗法制度下,社会底层的人们以祖姓、祖业、祖地为经,以仁义、情感、暴力为纬的生活图景,叙述了他们在生计、官府、敌寇、礼法制度等重压下的苦难与抗争。塑造了一群打上时代和地域烙印、具有鲜明个性的渔民形象,连同起伏跌宕的故事情节和独具特色的地域风情,真实地再现了那个年代的社会特征和人物命运。作者还在书中不停地暗喻和追问:谁能冲破传统观念的铁网,挣脱现实利益的铜钩?在今天,我们依然不难见到那个年代人们行为方式的影子,社会需要在深刻的变革中弃旧而图新。因而,这部作品有着它特有的社会价值和现实意义。
作者简介:
吴仕民,1951年生,江西余干人。自幼喜好文学,在知青和大学时代即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发表过散文和中篇小说,并有多篇作品获奖,其中散文《鄱阳湖散曲》于1989年获中央电视台等单位举办的“我爱祖国山河美”征文活动一等奖。1982年从北京大学毕业后进入国家民委工作,现在全国人大工作。《铁网铜钩》乃是三十年构思、三年笔耕的家乡故事。
目录:
第一章风起涛涌/1第二章衙门争讼/49第三章狂浪阻战/101第四章大湖血浪/147第五章风水大战/199第六章共御外敌/237第七章祖源之地/291第八章湖上新潮/343第一章风起涛涌“船拗不过舵,人拗不过命。”然而有人却要奋力地去扳一扳那命运之舵,且不管是否能够由此操控自己人生的大船。 大祠堂前的游戏七千万年前,浩浩长江中下游的南端,是一个巨大的盆地,以一肩扛着这片土地的是一条神鳌。尽管至今也没有人见过那神鳌是什么模样,但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的人们坚定地相信,它一定存在于这片土地之下的某个地方。没有力大无穷、永不疲倦的人,大概也没有这样的神。天长地久,沧海桑田,神鳌实在有些力乏神疲,便想转换一个肩头。不料在换肩时,稍不留神,扛在肩头上的土地轰然跌落。在漫天烟尘中,那盆地更是深深地下陷,雨落水聚,更有江河汇入,便成为一片汪洋。日月更替,山河换形,这片水域逐时而长,变成了纵横800里的水乡泽国,成为中华大地上的第一大淡水湖。这湖的名字初叫彭蠡,也叫彭浦,在秦汉时定名为鄱阳湖。鄱阳湖宽广、美丽、富饶、神奇。古往今来,赢得许多赞词,就好像公主的头上戴着一顶又一顶漂亮的桂冠。有人称之为“母亲湖”,有人喻之为“明珠湖”,有人赞之为“聚宝盆”。还有人状之为大镜面,其中一首咏赞鄱阳湖的诗是这样写的: 万里波涛片片帆,西东南北望回环。鸢飞鱼跃无穷妙,都在壶中一镜涵。 妙哉!把鄱阳湖喻作镜面,真是神来之词。这天下无双的镜子里辉映着天地万象,虚涵着人间古今,收纳着五颜六色,也含藏着神奇迷离。鄱阳湖的秀美和神奇全都是因为有了渔村、渔民、渔船,渔村给了鄱阳湖魅力,渔民给了鄱阳湖灵性,渔船给了鄱阳湖活力。没有了渔村、渔民、渔船,鄱阳湖便只能是一个徒具壮美的苍白空壳和没有意义的存在。湖滨有一个县,名叫余南县,这个县的得名与鄱阳湖直接相关。鄱阳湖的巨波大浪涌到岸边时,便成了余波细浪,加之县城位于鄱阳湖南面,由此便得名为“余南”。有诗人在城头吟得诗句曰:“余浪百里雪,势欲掩南城。”这诗句不仅描绘了湖边波浪的雄浑气势,也道出了余南县名的由来。这是秦始皇统一中国的当年设立的第一批县之一,既有广袤坦荡的肥沃平原,又有世罕其匹的大片水域,盛产稻米和鱼类,历来称作“鱼米之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湖养育了湖边一代又一代的渔民、一个又一个渔村。湖边有一个叫铜钩赵家的村落。这一带的村落大都聚族而居,村名往往直观地显示出这个村子的地理位置、周边环境和居民的姓氏、职业等要素。铜钩赵家这个村名,标志着这个村子的人以用钩捕鱼为业,村民全部姓赵或绝大部分姓赵,这赵家是远近闻名的大村落。其实湖边的渔村规模都不小,原因是小姓小村在湖边很难安身立命、发展繁盛,在传统的宗法制度下,小村往往受到大村大姓的欺侮和挤压,于是只好带着怨恨,无奈地迁往外地。大浪淘沙,留在湖边并占据着有利位置的便都是大村大族大姓。只是这个铜钩赵家则是非同一般的大,号称每日有2000条渔船出湖捕鱼,人口有9000之众。村子依一湖汊而建,三面环水,另一面是高高低低的丘陵,是一个依水、用水、吃水的村子。这个村子还有一个特别之处,村里的建筑是清一色的青砖灰瓦、木柱木梁,很有徽派建筑的风格,而非当地民居的模样。这个村的形成很有些与众不同,村民先祖原本居住在淮河边上,也以渔业为生。北宋王朝在河南开封败亡南逃后,这个村民的先祖当时居住的一带便成了南宋和金朝的边界线,不堪兵燹,也为了追随赵氏皇帝,村里的一些人便亡命南奔。据说以赵氏宗谱论,这个村的赵姓和宋朝皇帝还有点血缘关系。于是,南奔便还有了些忠君忠国的意味。但南迁的村民并没有进入南宋皇都临安一带,而是在人烟稀少、地荒湖阔的鄱阳湖边开地建村,扎下根来,形成村落,并依然以世代相传的捕鱼业为生。潮涨潮落,800多年的时光,赵家村遂成为一个很大的村落。在村东头是一座许多村子都有的大祠堂。这祠堂气势宏伟,前后三进,可容纳2000人聚会。柱子房梁和墙壁门窗,都有许多精致的雕刻。雕刻材料有木、竹、砖、石;雕刻内容有花鸟虫鱼,戏文故事。很值得一提的是,那祠堂共有10个六边形的窗户,每个窗户中间的图案都不相同,再细一看,可以辨认出这是10个变形字:仁、义、礼、智、信、忠、勇、节、孝、悌。入门处粗大的樟木横梁上雕的多是《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中的故事,其中有“三英战吕布”“借东风”“闹江州”“野猪林”等,每一幅图画都刻得细致入微却又大气磅礴,人物众多而又栩栩如生。凡路过这个祠堂的人,便会想象着这个村子的历史久远、人口众多和生活殷实。当然,村里的祠堂不止这一座,因为一座祠堂满足不了人口代代增长的需要,还按血缘的远近陆续建有多个小祠堂,这个最早、最大的祠堂便成了全村人共有共用的祠堂,人们习惯性地称之为“大祠堂”。大祠堂前面的空地上,一群小孩正在做游戏。小男孩们分成两拨,互为对手。正在进行的是“十字棍”游戏,孩子们分成两拨相对站立,每人手里拿着一根5尺来长、大拇指般粗的竹棍。游戏规则是,一方用自己手中的竹棍猛向对方的头部砸去,被砸方可以用手中的竹棍横起招架遮挡,也可以闪身躲避,并迅速攻防转换,击中对方则为胜。据说当年太平天国军队路过这里时,童子军的训练中有这种套路,被赵家村的人传习了下来。站在排头的是一个7岁的男孩,叫赵仁生。也许预示着这个孩子一生会命运多舛,出生的那天晚上,风雨大作,湖浪汹涌。在孩子取名时家里便起了一次小小的波澜。父亲见第二天风停雨收,白云生于天际,便想给孩子起名为“云起”。但爷爷不同意,说起名要合族规,不能有违祖训,轮到这一代的名字应是“生”字辈,于是提出取名为“仁生”。父亲又说了一些世道在变、人也当变的道理,认为换个起名的思路也很好。但爷爷说,世上好多东西可以变,但祖训族规可不能变。父亲无奈,只好服从。因为在乡村,爷爷对孙子叫什么名字,有着极大的裁夺权。喝了7年鄱阳湖的水,这仁生已长成了一个中等个儿,是个显得结实而又机灵的渔家崽。他从小聪明过人,5岁时,一次一个成年人以当地常用的方式与他开玩笑:“仁生,昨晚我睡觉时摸着你的脚了。”对此,一般孩子要么无言以对,要么以一句骂人话作答。仁生的回答却是与众不同:“是呀,我也摸到你的脚哩。”旁边的人一阵大笑,哈哈,这聪明的小孩今天上当了。因为大人的话里藏着陷阱。有人便继续追问:“那昨天晚上他真的和你睡在一张床上了?你妈妈也在同一张床上吧?”“不是。我昨晚是在他家睡的。”仁生回答,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自此仁生的回答就成了小孩们的标准答案,大人们也便越来越少地用这句话与孩童开玩笑了。一个能说会道、外号“蛇叔”的人听闻后,要亲自试试这小家伙的机灵到底是真是假。一次碰上仁生,便说:“我要跟你说件事。”“啥个事?”“我想,一根棍子两个蛋,到你家里赶夜饭。行吗?”仁生想了一会儿,回答说:“不行!”“为啥哩?”“因为你的棍子快要断,你的蛋也有点烂。”说完一溜烟地跑开了。蛇叔望着仁生的背影,带着笑意自言自语地说:“看来,铜钩村又多了一个油嘴铲刚①。”在今天的游戏中,和仁生对面的男孩叫赵礼生,老天爷对这个孩子有点不公,他因病一条腿残疾,成了个拐子。他们是堂兄堂弟。仁生的堂兄堂弟中还有叫义生、礼生、祥生、智生、信生、孝生……只见礼生挥起竹棍,用尽全身力气向仁生猛地打去,许多小孩子此时一般的反应是躲闪,或一面招架,一面躲闪。赵仁生却选择了站立不动,只是运力用手中的竹棍横在头顶并向上提举,硬碰硬地迎击对方砸下来的竹棍。其结果一般都是两棍双交,不分胜负。但这次出了意外,仁生手中的竹棍是一根有点变形、表皮灰中带白并已有虫眼的旧竹棍。只听“咔嚓”一声响,仁生手中的竹棍断为两截,他急忙把头一偏,礼生手中的竹棍顺着仁生的左脸颊劈了下来。竹节上残存的竹丫把仁生的脸划开一道很长的口子,顿时脸上像趴了一条长长的血蚯蚓,那血蚯蚓一滴一滴往下吐着鲜血。仁生满不在乎地蹲下来,让有点负疚的礼生在地上抓了些尘土,撒在伤口上,转眼间血蚯蚓变成了灰蚯蚓。游戏继续进行。孩子们玩的第二场游戏是许许多多的人小时候玩过的,用竹子制成汲汲筒,汲上水互相对射。孩子们进攻、追逐、躲闪、喊叫,快活而热闹。突然,几个孩子几乎同时大喊起来:“谁的竹筒里喷出来的是臭水呀?”仁生就近向勇生的身上一看、一闻,果然很臭,勇生衣服上还沾上了发黑带黄的东西,看来有人汲汲筒里装的是粪水。这是违约犯规的损招。仁生招呼大家暂停了下来,并问:“谁用歪招,汲了粪水喷人?”无人应声。仁生便对汲水筒逐个检查,用歪招的人马上现形,是拐子礼生。但礼生却满不在乎地说:“没有规定用什么水呀?”仁生有些生气地说:“洗澡脱裤子,这还用说吗?”“你们也可以用嘛,又没有捆住你们的手脚。”礼生狡辩着。“你做错了事,还说歪舌头话①?”“我就这样,不玩拉倒。”礼生依然不服气。“违规就得受处罚,不能这样就算了。大家说对不对?”勇生插话了。这勇生的明显特征是眼睛又大又圆,像牯牛的眼睛。他还和大家不一样的是,他是跟着入赘他村的父亲半年前回到赵家村的,姓名也是回村后根据辈分和排行新定的。但他和小伙伴们关系已经很融洽。“操你个老拐,谁敢?”礼生急了。仁生问大家:“做错事了还骂人,更要罚他。大家敢不敢?”“庙里青面獠牙的罗汉、金刚我们都不怕。敢!”和仁生一拨的小孩中有人大喊。于是四五个男孩上前,把礼生按在地上,扒了他的衣服,又扯了他的裤子……然后有人从地上捡起一段稻草绳,准备绑住他的小鸡鸡后游行。礼生在地上又叫又骂,但小孩子们不加理会。哼,谁叫你做臭事?你厉害,我们比你还厉害。正在这时,不远处有人急急地大喊:“仁生,仁生,快回家。你家出事了。”仁生一听,赶忙放开礼生,离开小伙伴,像一只受惊的猫一样,绕树丛,过篱笆,进胡同,跑回家里。爷爷的心事仁生一进家门,立即感到气氛异常。在昏暗的里屋,亮着一盏火苗像黄豆芽似的菜油灯。父亲躺在床上,脸肿得像南瓜,还不断有鲜血溢出,一只眼睛的上下眼眶因红肿而合在一起,像一只桃子,无法睁开。母亲含着眼泪,跪在床上用毛巾给父亲轻轻擦洗身上的血迹,放在床边的木脸盆里的水经过几次投洗毛巾后,已成了一盆红中带黑的血水。母亲抬起父亲一只放在腰边的胳膊,那胳膊已无任何生命的迹象,成了死灰的颜色,显然已经断了,只是皮还和肩以下的地方粘连在一起,就像树枝被风刮断了,只有表皮还和树干相连着一样。爷爷和叔叔双林围在床边,悲悒地看着正奄奄一息的父亲。仁生走近父亲,紧张得只是轻声地喊了一声“爹”。见仁生来到床前,父亲拼尽最后的力气,想转动一下沉重的脑袋,好好看看自己的儿子,但他已经丧失了这个能力,几次努力都失败后,便放弃了,然后断断续续地说着:“仁生,我是……被铁网朱家人打的……我也把他们……两个人打落到水里,不要想为我报仇……两个村……世世代代结仇,就会成为永远不能了结的仇恨……你要好好读书,长大了,离开……”仁生在等待着下文,但父亲发黑的嘴唇只是费力地嗫嚅着,无法发出声音,并且永远没有了下文。“天哪!”母亲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长喊,然后扑到父亲身上放声大哭,对她来说,此刻确实是天塌下来了。仁生和爷爷、叔叔也声声抽泣。眼泪流下来,流在仁生受伤的脸颊上,和那条血蚯蚓混合在一起,生痛生痛。他下意识地用手背揩了揩脸颊,沾在手上的是湿乎乎、黏糊糊的一片,分不清是血还是泪。但眼前这惨痛的画面却是分外清晰。父亲的丧事办完后,仁生大致知道了父亲死去的原因。多少年来,自己所在的铜钩赵家与相隔不远的铁网朱家的村民,在鄱阳湖上常因捕鱼发生冲突,往往由争吵、对骂到挥拳动脚,甚至动刀动枪,造成伤亡。这次父亲成了彼此间又一次冲突的牺牲品,当然对方也有伤亡。这件事,在他幼小的心灵如刀刻锥刺般留下了深深的、痛苦的印记,此刻他似懂非懂地明白了父亲临死前对自己嘱托的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