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雨果 日期:2016-07-15 14:15:18
六 绝望的内涵
让我们试着说明一下。
这类事情,社会既已做出,就应当正视。
我们已经说过,冉• 阿让是个无知的人,但并不是愚蠢的人。性灵之光在他心中点亮。不幸的遭遇也有其亮光,能增强他思想中的微光。在棍棒下,在铁链下,在地牢里,在劳累中,在苦役场的烈日下,在苦役犯的木板床上,他反视良心,反躬自省。
他为自己组成法庭。
他开始审判自己。
他承认自己并不是无辜受害,判罪并不冤枉。他也承认他那是极端的行为,应当受到谴责。假如他向人家讨那个面包,也许人家不会不给。不管怎样,最好应当等待,或者通过怜悯,或者通过劳动得到那个面包。有人说,肚子饿了能等待吗?这并不完全是一种无可辩驳的理由:首先,真正饿死人的事是罕见的;其次,不管不幸还是幸运,人天生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能长期忍受很多痛苦,而不至于丧命,因此必须忍耐,甚至为了那些可怜的孩子,最好也应当忍耐。像他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不幸者,居然铤而走险,抓住整个社会的衣领,以为通过盗窃就能脱离贫困,这简直是一种疯狂的举动。
不管怎么说,走出贫困而又进入卑鄙,这就是一道恶门。总而言之,他承认自己错了。
然后他又提出疑问:
在他毁掉一生的经历中,难道唯独他错了吗?首先,他这个劳动者没有活儿干,他这勤劳的人缺少面包,如果这还不算一件严重的事情的话,那么后来,有了过错又承认了,惩罚是不是太残忍,是不是太过火呢?执法方面是不是比有罪方面的过错更大呢?天平的两个盘子,惩罚的一端放的砝码是不是太重了呢?加重惩罚是不是根本不能消除犯罪,是不是会达到种结果:扭转情势,以惩罚的过错取代犯罪者的过错,把犯罪者转化为受害者,将债务人转化为债权人,而最终把权利赋予侵犯人权的一方了?这种惩罚又因企图越狱而屡屡加重,结果是不是构成了最强者对最弱者的侵害,社会对个人的犯罪,而这种罪行天天重犯,一直延续十九年呢?
他还想到,人类社会对其成员是否有这种权力:在某种情况下毫无道理也缺乏预见,在另一种情况下又冷酷无情富于预见,从而把一个可怜的人永远置于缺少和过分的境地,即缺少工作和过分惩罚。财富分配往往是偶然造成的,因此,最穷的人最应该受到照顾,而社会又偏偏那样对待他们,是不是太过分了呢?
他提出并解决这些问题之后,就审判了社会并判了它的罪。
他判处社会接受他的仇恨。
他认为社会应为他的遭遇负责,心想有朝一日,也许他毫不犹豫地要同社会算账。他向自己申明,他造成的损害和别人给他造成的损失,两者并不平衡。他最后得出结论,其实,对他的惩罚并非不正义,而是肯定极不公道。
发怒可能是失常和荒唐的,而恼火也可能不对,但是,一个人只有当内心有某种理由,才会感到愤慨。冉• 阿让就感到愤慨了。
再说,人类社会对待他唯有残害。他所见到的社会,总是一副自称为正义的怒容,怒视它所要打击的人。别人同他接触,只是为了伤害他。他同别人接触,对他也是一次次打击。他从童年起,从失去母亲、失去姐姐时起,就从来没有听到一句友好的话,从来没有见到一个善意的目光。从痛苦到痛苦,他逐渐确信这一点:人生就是一场战争,而且他在这场战争中是战败者。他只有仇恨这一件武器了。他决心在狱中把这件武器磨锋利,携带出狱。
在土伦,无知兄弟会①办了一所囚犯学校,向有诚意学习的那些不幸者传授最基本的知识。冉• 阿让就是有诚意学习的一个人。他四十岁入学,学习认字、写字、计算。他感到强化他的智力,就是强化他的仇恨。有时候,教育和智慧能助纣为虐。
说起来令人伤心,他审判了造成他不幸的社会之后,又审判了创造社会的天主。
他也判了天主的罪。
在酷刑和奴役的十九年过程中,他的灵魂就这样同时升华和堕落。他一方面进入光明,另一方面又进入黑暗。
我们已经看出,冉• 阿让并不是生性顽劣的人。他入狱时还是善良的。他在狱中判了社会的罪,就感到自己的心变狠了;他在狱中判了天主的罪,就感到自己变成不信教的人。
这不能不引人深思。
他体魄强健,监狱里没人可比。论体力,放缆绳、推绞盘,冉•阿让一人顶四人。他能抬起或用后背扛极大的重物,有时就代替千斤顶。那种工具从前叫“骄子”,顺便说一句,巴黎菜市场附近的骄
子山街,就是由此得名的。狱友送给他一个绰号,叫冉千斤。有一次,土伦市政厅正在整修阳台,阳台下有几根精美的普杰①雕的女像柱,其中一根脱了榫,险些倾倒,正巧冉• 阿让在场,他用肩膀扛住,直到其他工人赶来。
他的身体不但力气大,而且尤为敏捷。有些苦役犯终日梦想越狱,无时不羡慕飞蝇和飞鸟,天天练习,想掌握一整套神秘的飞行方法。
攀登陡壁,在不易发现凸处的地方找到支撑点,这对冉• 阿让来说如同儿戏。假如在墙角,他用脊背和膝弯的张力,同时用臂肘和脚跟卡住石头的不平处,就能像变魔术似的登上四楼,甚至爬上监狱
的房顶。
他寡言少语,也不爱笑。一年难得有一两回,他特别激动,才会笑一笑。不过,苦役犯的笑是阴惨的,好似魔鬼笑的影像。他笑的时候,仿佛久久盯着看什么可怕的东西。
冉• 阿让,法夫罗勒安分守己的树枝剪修工,土伦的凶悍的苦役犯,十九年间,由于苦役监牢的逆塑造,已经具备两种坏行为的能力:第一种坏行为是急切的,不假思索,冒冒失失,完全出于本能,是对他所受痛苦的一种报复;第二种坏行为是严肃认真的,经过反复思考,而思考时还带着这样不幸遭遇所能产生的错误念头。他的预谋连续经过三个阶段:推理,决心,执着;要有一定毅力的人,才可能走这种过程。他的动机是日常的愤慨、心灵的苦痛、遭受不公正的深切感受、反击,甚至反击善良的、无辜和公正的人,如果世上还有这几种人的话。他的所有思想的出发点和目的,就是对人类法律的仇恨。这种仇恨在发展过程中,如果没有上天制止,到了一定时机,就会变成仇恨社会,进而仇恨人类,进而仇恨天地万物,表现为一种模糊的、持续不断和凶残的欲望,要危害所有人,逢人便危害——正如我们所见,通行证上称冉• 阿让是“非常危险的人”,不是没有道理的。
年复一年,这颗心灵逐渐干涸,缓慢的,却是不可避免的。心灵干涸,眼睛也干涸。直到出狱,十九年他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到了出狱的时候,冉• 阿让耳边听见这样一句奇特的话:“你自由啦!”
那一刻不像真的,而且闻所未闻,一道强烈的光线,一道人世的真正的光线,突然射入他的心田。然而不久,这道光线就暗淡了。起初想到自由,冉• 阿让不禁目眩神摇,他以为要开始新生活。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一张黄纸通行证,究竟通向哪种自由。释放并不等于解放。他离开监狱,却没有摆脱罪名。
七 人醒来
大教堂的钟敲凌晨两点钟的时候,冉• 阿让醒来了。
促使他早早醒来的原因,是床铺太舒服了。将近二十年他没有在床上睡觉,这次虽然和衣而卧,但是感觉太新奇,反而打扰了睡眠。
他睡了四个多小时,已经歇过乏来。他早已习惯不在睡眠上多花时间了。
他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向四周望了一阵,又合上眼睛,想重新入睡。
如果白天感触太多,思虑重重,那么可以入睡,但是醒来就再难入睡了。睡意初来容易,再来就难了。冉• 阿让就是这种情况。他再也睡不着了,就开始想事儿。
他正处于思想混乱的时候,头脑里思绪乱纷纷的。往事和刚刚经历的事一齐涌上心头,混杂交错,乱作一团,丧失各自的形状,又无限膨胀起来,继而又倏忽消失,仿佛沉入汹涌的浊流中。他想到
许多事情,其中有一个念头挥之又来,反复出现,驱逐其他所有念头。
这个念头,我们这就点明:他注意了马格洛太太摆到餐桌上的六副银餐具和大汤勺。
六副银餐具缠住他的思想。——东西就放在那儿——只有几步远。——他经过隔壁房间来这屋睡觉的时候,就瞧见老女仆将餐具放进靠床头的小壁橱里。——他特别注意看了那个壁橱。——从餐厅进来,靠右首。——餐具很粗大。——都是旧银器。——再加上大汤勺,少说能卖二百法郎。——是他十九年所挣的钱的两倍。——当然官府若不掠夺,他本可以多挣一些。
他的思想起伏动荡,犹豫不决,斗争了足足一小时。三点钟敲响了。他又睁开眼睛,一骨碌坐起来,伸手摸了摸他放在屋角的旅行袋,然后,他垂下双腿,两脚沾地,不知道怎么就这样坐在床上了。
他保持这种姿势,发了一阵呆。整所房子都在沉睡中,独有他醒着,坐在黑暗里,有人若是看见,肯定会毛骨悚然。忽然,他弯下腰,脱掉鞋子,轻轻放到床前的席子上,继而又恢复原来发呆的姿态,
一动不动了。
在这种邪恶的思考中,我们所指出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不停地折腾,进进出出,给他造成一种压力。继而,不知为什么,他还想起一个人,而且这个念头像梦想那样不由自主而又固执:他想到一个叫布列卫的苦役犯,是在苦役场认识的。那人穿的裤子只有一根用线绳编织的背带。那根背带上的棋盘图案,就不断地出现在冉•阿让的脑海里。
他保持这种姿势,一直待下去,如果不是挂钟敲了一下——是报一刻或者半点,也许会待到天亮。一声钟响仿佛对他说:走吧!
他站起来,又迟疑了片刻,侧耳听了听,房子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于是,他小步径直走向隐约可见的窗户。夜色还不算太暗,正是望月,但风吹得大片大片乌云飞驰,时而遮掩。
月亮时隐时现,因此窗外时暗时明,而屋内也有点微光,足够给屋里人照亮走动。不过,由于云影的关系,屋里的微光也断断续续,就好像凭气窗透光的地下室,因过往行人使室内忽明忽暗。冉•阿让走到窗前,察看窗户。窗户对着园子,没有安铁栏,只按当地习惯,用一个小插销关着。他打开窗户,但是一股冷空气突然涌进屋,他又赶紧关上。他观察园子而眼神那么专注,不像观察而像研究了。园子有一道白色围墙,墙头相当低,容易翻越。园子尽头那边,均匀排列的树冠依稀可辨,表明墙外是一条林荫路或者栽有树木的小街。
他观察一下之后,便做了一个决心已定的动作,返身回来,拿起并打开旅行袋,伸手进去摸索,掏出一样东西撂到床上,又将自己的鞋装进袋中一个隔兜里,再把整个口袋扎好,放到肩上,齐眉戴上鸭舌帽,摸到他的棍子,拿过去放到窗户一角,回到床边,毅然决然地抓起刚才撂在床上的东西。那好像是一根短铁棍一端磨尖了,就跟标枪一样。
黑暗中看不清楚,难说铁棍磨成那样是干什么用的。也许是一根撬杠吧?也许是一根冲子吧?
如果在白天,就能认出那不过是一支矿工用的蜡烛扦。当时常派苦役犯去土伦周围的山上采石头,因此,他们有矿工的器械也是常见的。矿工蜡烛扦是用粗铁条做的,下端呈尖锥状,可以插进岩石缝里。
他右手操起蜡烛扦,屏住呼吸,放轻脚步,朝隔壁的房门走去,我们知道那是主教的房间。到了门口,他发现房门虚掩着。主教根本就没有插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