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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介绍

陌生地带


作者:张品成  日期:2016-08-07 19:04:49



张品成是当代聚焦红军题材小说写作的专业作家。《陌生地带》是为纪念中国工农红军长征胜利80周年而创作。小说打破了主旋律作品的常见模式,呈现出不一样的叙事品相,是“一帮小人物凝聚了一个大时代”。体现了如下几个特点:1历史不是领袖的神话,而是由千千万万个有血有肉的小人物构成的,正是这些小人物,像历史的触手一样,让我们感知到了宏大的历史中那些真实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让历史有了温度。2小说集中反映的大主题是:人心向背。小说笔力所凝聚的是共产党对人心的争取,这是一批有信仰的人,在中国社会土崩瓦解的时刻,他们用他们的信仰、他们的聪明才智以及人的美好品性召唤起民心,强力揭示了人心才是胜利的保证,得民心者得天下。3小说在叙事的同时,也融入了大量的历史知识,让人耳目一新。 
本书简介:
  纪念中国工农红军长征胜利80周年。小说采用多视点多线索贯穿并进的写作方式,主线是蒋介石进行第五次围剿前夕,冯玉祥部下的军阀洪天禹被派往九江附近布防,红军和白军隔着一条江对峙,于是在江中一个叫船山的地方,红白两股势力在决战前夕开始了一场看不见硝烟的争夺战……而小说的副线,则是三个在民间招募到的种棉花大王,被一条看不见的交通线安全护送到红区,开始了他们人生中始料未及的一段经历……小说强力揭示了人心才是胜利的保证,得民心者得天下。
  作者简介:
  张品成,1957年生于湖南浏阳。江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70年代末从事文学创作,出版文学作品600余万字。现为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海口市作家协会主席,海口市文化艺术传播研究中心负责人。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赤色小子》《永远的哨兵》;长篇小说《可爱的中国》《红刃》《北斗当空》等二十余部;电影文学剧本《我是一条鱼》等十余部。文章选入人教版小学六年级语文推广阅读教材,北师大版小学五年级语文教材。曾获中国作家协会第四届、第五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第二届、第三届“巨人”中长篇儿童文学奖;第十三届中国图书奖;第十四届冰心文学奖。
  目录:
  第一章一、蝗虫把天都要吞了二、让他做我书童三、你以为天上会掉下个金元宝?四、事情像做梦一样第二章一、未来充满神秘二、他们被安置到上海远郊的一个什么地方三、涂天让对植棉技术尤其情有独钟四、查恒有很快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第三章一、洪天禹还真没出过乱子二、师长集合队伍下了开拔的命令三、我不知道能不能有这把尖刀四、那不是你个毛孩子去的地方五、毕竟是第一仗呀第四章一、他们在撒谎二、张虹丽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张宏力三、秦宏驰爱读书四、涂天让喜欢一种神秘五、潘耕晨突然有很多话想对人说第五章一、洪天禹揣着一肚子的火准备发泄二、有人想做渔翁三、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听的不要听四、吃一堑长一智五、上头有上头的安排第六章一、船山四面都是水二、没人知道潘普昭发财的秘密三、运货是门学问四、潘掌柜五、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六、人想明白了就好第七章一、潘耕晨很快就又跳出那些问号勾勾二、他们走了水路走山路三、到哪不是种棉花?第八章一、杨怀亮总能将一些事说得八九不离十二、没有人想到杨怀亮这样的人也能和那群人融到一起三、大难不死四、没有人认为杨怀亮对这支队伍会有二心第九章一、士兵就该想这事二、脱了军装你就真是个农人都像一个村子里乡里乡亲一样三、这骂仗举世无双四、外号第十章一、这一天船山就真成了一条大船二、这里没红的白的黑的蓝的三、船山有好几处戏台第十一章一、九佬十八匠二、擦枪三、洪天禹真就改变了崔工利四、他们说你中邪了第十二章一、种棉成了一场运动二、我们得请专家三、有人想拜二位为师四、秦宏驰张宏力也是整个计划中的一部分第十三章一、他们殊途同归得出同样的结论二、谁也没想到渣子会重新出现三、山里的谜太多了第十四章一、要进一批重要的货二、我不懂什么革命我只懂种棉花三、他脑子里纠结的都是土壤四、让你们去船山看看第十五章一、这地方到处是谜二、笑声惊了丛林中的鸟三、纸包不住火第十六章一、他心无旁骛读报纸二、一群士兵围了在那听人读报纸三、要打仗了喔四、吕大每没觉得那是个事第十七章一、有一天盐要比金子贵二、有个主意小虫样在他心里动了一下三、他弄不清为什么去船山非得换下军装四、这里成了乱世间的世外桃源第十八章一、他们到底没忘了我二、崔工利感觉到了对方指尖上的一点什么三、这眼睛就是我弟他的四、这里的风景有种说不出来的东西第十九章一、我心里塞了摊烂棉花二、你们已经尽心尽责了三、这不是信任不信任的事四、我还是跟你们说说这地方的事吧第二十章一、庆源班没来戏还是得唱下去二、他和工利看来前世的缘哟三、人们感觉洪天禹与前大不一样四、新枪新炮和粮米弹药什么的装了几卡车五、他让他们看的是那张照片和短剑第二十一章一、洪长官要带他去过枪瘾二、自己的弟兄不打自己的弟兄三、山不转水转第二十二章一、一支军队悄然地进入了阵地二、工利就更觉得自己像是一盏油灯三、暴风雨到底还是来了四、那爆豆一样的枪声让崔工利热血沸腾五、这个少年在枪林弹雨里这么狂奔浪走六、鬼晓得七、崔工胜扣动了扳机
  后记前言《陌生地带》创作谈
  张品成
  红军这个主题,打我大学毕业一直是我关注的,并占据了我很多的笔墨。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倾注于这个题材。很多朋友不理解,但在我,红军不是某个政党赖以成功的武装基础,它是一种现实和现象。既然是一种现实和现象,就一定会有文学表现的空间。
  二十世纪的上半个世纪,中国的知识分子和劳苦大众,在探索一条追求民主自由之路。当然,我不对此后的结果作评点,历史交由历史自己评说,我只注重那些现象,我只注重当年那些参与者的心路历程和他们自身的感受,只重精神层面的东西。我想说,那些朴实的情怀和惨烈的经历,一直让我牵肠挂肚耿耿于怀。
   我也曾对某些党史教科书和所谓红色“经典”产生怀疑,并且至今依然对其保持缄默,我想,历史上的一些东西,虽然我们不能重新经历,但可以通过各种侧面接《陌生地带》创作谈
  张品成
  红军这个主题,打我大学毕业一直是我关注的,并占据了我很多的笔墨。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倾注于这个题材。很多朋友不理解,但在我,红军不是某个政党赖以成功的武装基础,它是一种现实和现象。既然是一种现实和现象,就一定会有文学表现的空间。
  二十世纪的上半个世纪,中国的知识分子和劳苦大众,在探索一条追求民主自由之路。当然,我不对此后的结果作评点,历史交由历史自己评说,我只注重那些现象,我只注重当年那些参与者的心路历程和他们自身的感受,只重精神层面的东西。我想说,那些朴实的情怀和惨烈的经历,一直让我牵肠挂肚耿耿于怀。
  我也曾对某些党史教科书和所谓红色“经典”产生怀疑,并且至今依然对其保持缄默,我想,历史上的一些东西,虽然我们不能重新经历,但可以通过各种侧面接近真相。
  我小时在江西赣南宁都一个叫石上的地方生活过五年,虽身处“文革”,但与乡民的接触是直接的。母亲亡故,父亲进“牛棚”,两兄弟几乎算是辍学,辍学有辍学的好处,就不会过早的接触相关的书,属于一张白纸。所接触的那段历史的印象,皆来自乡亲的口中。那里的村庄,当年几乎所有的男性都加入了红军。一九三三年的“扩红”,中共苏区中央局作出“关于在粉碎敌人四次‘围剿’的决战前面党的紧急任务决议”,号召苏区各地紧急动员起来,“在全中国苏区,创造一百万铁的红军,来同帝国主义国民党军队作战”。其实当时的情况是“全中国苏区”总共约三千万人口。但各根据地是相互独立的。要与“围剿”之敌决战的中央苏区,只有二百五十万人口。要短时间扩大红军一百万,六十岁以下十二岁以上都在“扩红”的范围内。
  少共国际师成立誓师大会就是在离我家下放的村子二十里地的地方召开的,我想说的是,当时我下放的那个小小的村子,当年就有十几个少年加入了那支队伍。我在那呆的时候,他们正好六十上下。而整个村子,涉红的男女就有三十多人,在我们落户的那个村子里,有五人还活着,也不过七八十岁年纪。这于我后来的写作有两点便利,一是我零距离接触过真正的红军;二是他们的口述历史使我得到另一种“真实”。他们曾经参加那场战争,但从不是既得利益者,所以他们无所顾忌。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和他们一起生活在那个村庄的日日夜夜,让我对他们有了深刻的了解和深厚的情感。
  我想到了“民间视角”这个词,当然,这无关身份。据我所知,关于红军,国内很多人士在自发甚至自费进行探访和研究,无论是体制内的专家,还是民间独立的史学“自由撰稿人”,我很佩服他们。成都的一个叫周军的与我同龄的人,这些年已经翻越了红军走过的五十多座雪山,最高的海拔四千八百米且荒无人烟。
  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到现在,我一直用“民间视角”来看待这段历史,再用独立思考来进行我的红军题材的写作,我觉得这两点非常重要。这就是为什么八十年代,我寂寞着且执拗着独自一人重走长征路的根本原因。尽管此后,我多次重走长征路,但从没有第一次那么壮怀激烈刻骨铭心。当然,阅读也是非常重要的,许多党史的珍贵资料和研究成果是几代史学家心血凝聚所在,应当尊重且虚心领会和消化。但文学家的历史和历史学家的历史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在文学行为中,僵硬的史料性的写作是要不得的。这是我一直提醒自己要警惕的所在。
  《陌生地带》与我曾经的作品比较,不是一部颠覆性的小说,却也算得上相对“独具特色”的一部作品。
  《红色中华》这份当年中央苏区的报纸,也是我一直查阅的主要史料依据。某年某日这张报纸上报道了一则消息,说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从全国招聘了三个种棉高手。虽然只是百余字的一则小消息,但我感觉其后面的空间很大。这是红军的高层从打破敌人经济围剿策略上的考虑,我们有大片的土地,既然能解决粮食问题,为什么不能解决穿衣问题?这三个对共产主义完全陌生的“种棉高手”在那个地方的经历和生活状态,我是有所考虑的。尤其是他们对那个“陌生地带”的认识和适应过程。
  红白两军,据河而守。军官们在忙碌自己的事情,政治的经济的,可是士兵们呢?无论红还是白,士兵原本都是地道的中国农民。他们也许迫于生计,入了队伍,但具体要追求什么,大多人并不明了,只知道拿了枪能有饭吃能打天下。当然,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但他们并没有想到将来。他们都是平民,他们都不喜欢战争。
  崔工胜和崔工利两兄弟,是我着力刻画的两个人物。哥哥的最后一枪和弟弟的最后悲剧,其实是我一直纠结想呈现和批判的一段历史真实。我前面说到的少共国际师,成立不到一年,在训练不足装备有限的情况下投入石城保卫战,仅此一仗,近万人的队伍损失一半。过了几月,湘江之战,少共国际师几乎全军覆没。著名的遵义会议召开不久,少共国际师番号就此撤销。至此,“少共国际师”成为历史名词。我当年那些关于这支队伍的采访手记,一直是我内心的痛,每想起,万箭穿心。
  船山并不是一个完全虚构的地方,当年,红白交界的赣县,有过一个叫江口的小镇,那里,曾是红白间的缓冲地带,那地方红的白的都共处一地,相安无事。并不因为什么,只是各方都需要这么一个地方,贸易、情报、交通,甚至战事,都需要这么一个地方。在很多人看来,那是个陌生的地带,但却是他们都向往的地方。有一天江左和江右的“弟兄”彼此发现,原来他们以命相搏的目标,也不过就是他们眼前的那么个世界。
  我笔下的船山,确实充满了安祥和谐,事实上,我所有的战争题材的小说,几乎没有涉及战争和打仗。
  无论是围剿还是反围剿,无论是追剿还是长征,不一定全是打仗。我没说战争和打仗不重要,但几十年来作家的笔墨仅仅放在那几场战役或战斗上,写的人不怕烦腻无味,也不想想读者是否审美疲劳至倒胃?士兵们有各种各样的生活状态,我们后人在反映他们当年的历史时,为什么不可以视野放得更宽阔些,从一些琐碎和生活细节中,反映出的历史更为真实。涉及红军题材,不要动不动就冲锋陷阵战火焇烟,还有更丰富的内涵更丰富的生活情境,那些琐碎,才能真正的表现那一代人的情怀和那个时代的真实。
  这正是我所追求的。
  “那段岁月,已很少有人再去回首;那个时代中的人,已在人们的纪念中被逐渐忘却。然而,从那段历史,我们照见现在的虚华;从他者,我们照见了自我的卑琐。文字里,我们看不到作者任何的情感倾向和语意指向,而是几近原生态地把一段历史岁月呈现在读者面前,达到了一种纯粹的客观写作。细节,终究会呈现出一些意味深长的精神寓意。看上去素朴甚至笨拙的文字中,透射着灵魂的力量和穿越历史时空的想象。这是以往的战争文学中所不曾给予的。这既是朴素的文字对于我们的吸引,更是一种精神魅力的召唤。”————蒋书丽《另一种历史言说》第一章
  蝗虫把天都要吞了
  哥哥点了灯,拎着在弟面前晃了晃。那天天很黑,四下里像被人泼了黑漆。屋外听得见咝啦咝啦的声音,不是一声,也不是一阵,是持续不断。从早上一直持续到现在。“狗日的蝗虫,扫地样哟……那么好的麦子没影了……全让狗日的蝗虫毁了。”哥在昏暗里说着。
  “这句你都说了好些遍了……”做弟弟的说。
  “好些遍好些遍,那又怎样?!”
  灯影里,弟也眨了眼看哥。
  哥说:“队伍据说要开拔了,说是往南走。”
  弟说:“往南走往南走……”
  “看你说的,往南走……我一走,家里就你一个人了……”
  “一个人就一个人……”
  “你才十二岁呀,叫哥怎么放心得下。”
  “放心不下你不会跟队伍上说?”弟弟朝哥翻白眼,他的脸很圆,眉呀眼呀嘴巴鼻子全放在该放的地方。
  “说什么?!”
  “你就说让我跟队伍一起走就是了,我也当兵吃粮。”
  “你做梦吧……看你这么说……你才多大,没根枪高……”
  弟弟还那么伸长脖子,他朝黑暗里啐了一口。
  “你啐我?”
  “我没啐你,我口里有痰,我喉咙间痒,忍不住就想啐嘛……我就啐了……”
  “我说你没枪高,你就啐哥。”
  “我没啐……没枪高我能做别的呀,队伍上也不全都扛枪的。”
  “队伍是有做杂活的,送信的吹号的做马夫伙夫的……他们也不会收个半大的孩娃儿的呀。”
  “你说的?”
  “这不明摆了的事吗?”
  弟弟黑了一张脸,他不看他哥,他看角落。
  “你就不会试试?”弟弟说。
  哥哥说:“试试就试试。”他想,就张张嘴的事。
  天刚亮,崔工胜就翻身起床。推门,看见田像才剃过的脑壳,那些麦,只存些茬茬了。远处,一片黄烟弥漫,他知道那不是烟,是蝗虫。
  崔工胜站在那发了一会儿愣,他朝那边啐了一口。鬼蝗虫,有本事你把日头也吃了?把石头吃了?他心上那么说。
  走到巷口,他看到吕大每了。吕大每在屋檐下抽烟,气下得猛,呼噜呼噜地响。
  “蝗虫把天都要吞了,你狗日的悠闲自在坐檐下抽烟,看风景呀?”崔工胜说。
  “我看看它们有多大能耐……”
  “能耐不能耐,反正蝗虫飞过的地方庄稼就毁了……又要饿死人了。”
  “你管它,又饿不死咱。过几天队伍开拔,据说往南边去,南边有好吃好喝的,南边又没蝗虫……”
  “可是我家崔工利呢?”
  抽烟的男人才抬起头,说:“是哟!你家工利怎么办呢?”
  “我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你和师长说得上话,你去跟师长说说,也许他需要个马夫,也许他需要个端茶倒水的勤务……”
  吕大每是司务长,也就做些采买的勾当,师长那要好烟好酒的,就会支使他去办。他能随便进师长的厢房。至于他说是师长的远房亲戚,这就难说了。没人去师长那对证,谁敢问这事呢?就都信了他。
  崔工胜说:“你是师长他远亲,你有面子,你去给我说说。我会记得你大每的人情的。你知道我工胜是个讲义气的人,我要还我会还……你这个人情。”
  吕大每想说什么,看见对方眼里泪花儿叼着,没忍心说出来,说出来的却是另一句话:“你看你不必弄出眼里湿东西嘛……你是个男人呀……”
  “我跟你去说就是,不就一句话的事……我去跟师长说就是。”吕大每说。
  让他做我书童
  洪天禹老打嗝,一大早又连打了三个。有人说:“师长,你又喝多。”
  洪天禹说:“鬼哟,我有三天没喝到一滴酒了……”
  “可我怎么闻到你打嗝喷出的酒气?”
  “我还闻到你嘴里喷出的屎臭……许团长,你屁是从嘴里放的吧。”
  许世魁没生气,那话洪天禹是笑笑了说的。
  许世魁跟了洪天禹多年,还在山中做草寇营生时,许世魁就管洪天禹叫大哥。跟了大哥打家劫舍,后来被冯玉祥部招安。入了行伍,当兵吃粮。洪天禹做了师长,许世魁在他手下做团长。这么多年,洪天禹说话就这么的,许世魁听惯了,也知道洪天禹脾性,他只笑笑不回话,不然对方会回一句更狠的。洪天禹对许世魁的淡定也不会憋气,他更有了说粗话脏话的理由,他不能把那些话放在肚子里,洪天禹心头郁闷了就会在肚子里憋许多粗话脏话。
  要是吕大每不来,两个男人还得那么你来我去的一大堆的难入耳的话语比拼,但吕大每出现了。
  洪天禹说:“大每你几天没在我眼前晃了。”
  吕大每举了手中的酒壶和菜:“我给师长弄这个去了。”
  师长见了酒,到嘴边的话就收了去,眉开眼笑的。说:“说曹操,曹操就到。”
  “是师长想酒了吧。”
  洪天禹还嘿嘿地笑着:“想酒我就想你,想你我就想酒……一回事……”
  三个人当下就在那小院里喝上了。这几个月来,天灾人祸。富前不大的镇子,过了三茬队伍。先是吴国于的马队。“吴国于欠我十几条人命。”每提到这个人,洪天禹就咬牙切齿。洪天禹和吴国于都在江湖上为匪。一个占山,一个在平原间流窜。有时难免犯了对方的地盘,两股草寇难免结下梁子。洪天禹人多占了兵强。吴国于人虽少但却是支马队占了马壮。因此,谁也占不了绝对上风,也因此谁也不服谁。后来洪天禹入了队伍,那情形就不一样了。洪天禹那天对了天空喊:“你狗娘养的吴大麻子,我要你粉身碎骨!”
  主意是张师爷出的,他让洪天禹派了几个人劫了给自己送粮草的马队,然后跟长官说这是吴国于的人干的。长官正心事重重,哪有心思顾得上许多。说,粮草是给你洪天禹的,人抢了你抢回来就是,不然你们官兵全饿肚子!
  洪天禹师出有名。大兵压境,横扫宿敌,公报私仇呀。打得吴国于马队落荒而逃。就逃到富前。等洪天禹率部追到这地方,吴国于带了余部已经翻山入了湖北地界。洪天禹很得意,你出了这地方就如鱼无水,只死路一条的了。他刚想着这事,突然觉得事态并不妙。吴国于屁滚尿流地蹿到富前,把火气愤懑也发泄在了这地方。鸡飞狗跳,酒和值钱物什当然横扫一空。到自己率追兵杀到,富前只剩个空壳。这更激怒了洪天禹,他要带人穷追猛打,斩草除根。洪天禹正要乘胜追击,上司来命令了:你们就坐守富前待命。
  他们在那呆了不到半月,第三拨“兵马”竟然是蝗虫。没想到竟然把满眼的嫩绿也洗劫干净。现在,洪天禹推开门,看见的是片黄土。他的心上也漫起了黄尘,他想喝酒,他想酒能洗干净一些东西。
  “喝!喝喝!”洪天禹嚷了。
  吕大每三碗酒下肚,胆就大了,嘴皮子就活了。说:“师长,我有个事想跟你说。”
  “你说你说!”
  “你该有个勤务的,你该有个服侍你的人。”
  “我副官叫吴国于派来的杀手杀死了……”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吴国于派杀手要杀你,月黑风高夜是谭副官给你挡了子弹……”
  “我的谭福山兄弟呀……”洪天禹语气有点悲哀,他把面前的一大碗酒一下子全倒进了喉咙。脸上起了潮红,看人就目光直了,大口呼气,大口吐气,然后是一串的嗝,夹杂的全是酒气。
  “你说你说……”
  吕大每就把那话说了。
  “崔工胜父母都亡故了,家里没别人……就只个弟弟……”
  “噢!”
  “可怜人儿哟……才十一岁的嘛……你看这铺天盖地的蝗虫……要收了多少人的命的哟……”
  “噢噢!”
  许世魁倒是急了:“你看你个大每哟,你嘴叫粪堵了,你说话闪闪烁烁的有话你直说!”
  “我说了嘛……我跟师长说你该有个勤务的,你该有个服侍你的人的嘛……我是说让崔工胜的弟弟来给师长做勤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洪天禹猛拍了下桌子,把旁边两个吓了一大跳。然后他很响地说了句:“好!”
  “师长,你把我吓坏了!”吕大每抹了额上的汗说。
  “你答应了的啊?!……谢谢师长……”吕大每有点诚惶诚恐。他根本就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他只是借了酒劲说那么一句的。
  “可是……”洪天禹眯了那双小眼睛说了声“可是”。
  旁边的两个大了眼睛看他。
  “可是……那么个小童做不了我的副官的。”洪师长没睁眼,他说。
  许世魁说:“那是那是,一个小娃儿能当副官的吗?”
  “说了做勤务,做个勤务兵服侍大哥……”
  “不行!”洪天禹这回睁开了那对小眼。
  许团长和吕司务又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看着洪天禹。
  洪天禹慢声细气地说:“让他做我书童。”
  “噢噢!”对面的两个人同时“噢”出了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上一块大石头被人掀了。他们想笑,但没笑出来。洪天禹响马一个,大字不识一箩,竟然还整出个什么书童?
  “那孩子的嘴牢吗?”洪天禹说。
  吕大每说:“这师长你就更放一百个心啦,他和他哥一样,嘴像两片石头,话少得像秃子头上的毛发。”
  “那就好!”
  吕大每小心地说:“这事就这么定了?”
  “喝酒!”洪天禹说。
  就是喝酒喝酒,管他什么书童不书童的?
  三个人把那坛子酒喝光了。
  你以为天上会掉下个金元宝?
  书童崔工利那时不知道他已经做了人家的书童,他坐在破屋前的大石头上看天。他哥崔工胜一脸的心事重重的样子,灰褐色的天空和蝗虫弄出的满地狼藉,让他心上更塞满乱草。哥哥心里惦着的是弟弟今后的日子。那天,吕大每说跟了他去当兵吃粮,他还觉得事情很遥远,当兵吃粮呀,饿不了肚子哟。搁过去,队伍上招兵买马那是个难事情,要抓丁。可现在不一样,这一年先是涝,后是旱,然后是蝗虫。你看蝗虫把粮弄了个精光,队伍上也没粮的,还多添那么多嘴?鬼信?人都挤破了头想去队伍上。当兵有衣穿有饭吃,总比逃难要好。
  崔工胜不知道蝗虫漫天飞舞那天,洪天禹站在窗前得意地笑着。
  许世魁那些天陪了他的长官。谭副官死后,许世魁一直陪伴在洪天禹的身边。除了洪天禹上窑子他不随身外,基本就贴身做陪同和保镖。
  许世魁看见洪天禹莫名地笑,说:“要死人的,这蝗虫过去皇帝都怕,你还笑?”
  “是我洪天禹走运的时候了。”洪天禹说。
  许世魁后来明白他说的是人马。
  洪天禹趁了天灾扩充了他的人马,是他开心的理由。崔工胜也因此入了队伍从此衣食无忧,也是他开心的理由。
  不开心的是想到弟弟。
  他思前想后,觉得得带他弟崔工利去下封屯。
  封屯离富前五十里地。两兄弟走了大半天,到封屯天已近黄昏。他们去了二舅家,兄弟两个娘死得早,娘在世时对二舅最好。虽说是亲舅,但二舅比崔工胜大不了几岁。二舅也和兄弟俩常常一起玩耍和他们亲近。想想,他们也就二舅一个亲人了。崔工胜想把弟弟托付给二舅潘耕晨。
  二舅正在屋里发呆,他面前铺了张旧报纸,那个男人正对了那张报纸发呆。崔工胜两兄弟走进那张门时,他家二舅抬头看了一眼,有点意外。
  “什么风把你们吹来?……好好,你们帮我拿个主意。”
  崔家兄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再说他们不识字,看不懂那纸上蝌蚪。
  那是张《申报》,潘耕晨捏在手里看了好几天,不只是看哟,似乎在细心研究什么。那报纸这些天来被潘耕晨捏得皱巴巴的。现在,他又用手指指了指报纸上那几行字。
  崔工胜说:“我又不认字……”
  “他们招种棉高手哩……工钱开得高……”
  “种棉高手?!”
  “就是!”
  “去什么地方?”
  “没说,只说到上海找这个地址……只要他们聘了,路上花的盘缠费用一应他们出。”
  “上海?!……上海有棉花地吗?”
  “没有……上海花花世界,别的花应有尽有,就是没棉花地。”
  “你打算去看看?”
  “为什么不?现在闹蝗虫,田里麦子棉花都成了泡影,去看看总比坐在家等死强也比出外逃荒强。”
  “那是!”
  “我得去!我看我是好运来了……种棉高手,说的就是我哟……”
  “唉!”
  “你看你叹气?……噢噢,我知道你怕我跟你借钱,我还正要找你筹盘缠,你看你叹气就算了。”
  崔工胜从兜里掏出两个银洋丟了过去:“我看二舅种棉花能不能种出金子来?!”
  潘耕晨把银洋收了:“我说一早喜鹊儿叫哩,是有好事呀……工胜你记着,这钱舅会还你!说不定我种棉花种出金子了呢?这年头,什么事都难说。”
  那银洋是他刚发的饷。洪天禹说新兵到队伍上就是入新家,做家长的要给个红包,你们去打平伙还是逛窑子下赌场随你们了,开心就好!
  00
  崔工胜有点沮丧,他黑着脸。他不是舍不得那两个大洋,是他弟崔工利他放心不下呀,原本是想交给二舅,但二舅却横生出另一个事,做不了指望了。
  他弟崔工利却没把什么往心上装,在黄尘里奔跑跳跃,还竟然跑去抓蝗虫,一副天真无邪模样。
  “你还疯!你以为天上会掉下个金元宝?!”他朝他弟吼着。
  崔工利愣了下,然后不急不慢地对他哥说:“有时天上就会掉下个东西,不然蝗虫从哪来的嘛?天上掉雨,就水灾来了。天上太阳火一样,滴水不落,就旱了,然后蝗虫就来了。你看怪了,一涝一旱,蝗虫必来,你看不是天是什么?”
  做哥的哑了。
  还真像天上掉下个什么,才到富前,就看到吕大每手舞足蹈地朝他兄弟两个奔来。然后,把那个好消息砸向这对兄弟。
  事情像做梦一样
  崔工利十一岁,但人长得瘦小,看去不到十岁样子。人小心却大,镇上有说书的来,挤进去听,恨不得每一个字都不漏了。说三国说水浒说薛仁贵征西,心上一些芽芽就冒呀冒的,常常幻想了从军做元帅将军。
  富前来了队伍,他亢奋了几天,天天看人家操练。
  他哥崔工胜和富前的一帮后生入了队伍,崔工利的脸黑了有几天。有人说:“哎哎!是谁欠了你的米还的是糠吧?”
  他说:“没人欠我米谷我也没欠人米谷。”
  “那你脸拉成这样?”
  崔工利朝人翻白眼:“为什么队伍上就不要我呢?”
  有人牵过那匹马,指了指马背:“你骑上去我看看。”
  崔工利试了好几回,他没法骑上那马背,不仅没骑上去,连那马都欺他,扬起蹄子扎实地给了他两下,害得他屁股痛了近半月。出门,走路一瘸一拐,身后就有许多指戳嬉笑。他羞丑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了。他恨死了那个人恨死了那匹马。后来他知道,他不该恨那人那马,没有他们,也没有他崔工利后来的一切。
  他真的入了队伍,事情像做梦一样。他哥跟他说,你给我记住了,从今后你要管住你那张嘴,师长要找个石头嘴的书童,你嘴多话多,你不管住你这差事就丢了,不仅差事也许命也丢了!崔工利很坚决地给他哥说,就当我的两片嘴皮叫刀割了哟,我会管住的。他哥说,你要管不住,信不信我真割了你嘴皮。
  他们给了他一套小号军服,他穿了还耷拉出好长一截。他哥要给他剪裁下,说你这么的不好看。但崔工利不肯。说师长给我的衣服我不能改,我要好看干嘛?我要我是个兵。
  他成天穿了那身衣服走上蹿下的,屁股眼里三把火烧了,坐不住。忙上忙下,拎了水烟壶,说:“师长,我给你点撮烟。”拎了水壶,壶嘴上热气腾腾,说:“师长,我给你泡杯茶。”拎了酒壶则说:“师长,来一口来一口!”
  然后就是去找书。师长说:“工利,你要多费点心思给我找书。”
  崔工利就屁颠屁颠地四处跑,走村串户给师长收书。
  很多人大眼小眼地看了他:“当兵打仗,抢地盘,攻城略地称霸一方,要书干什么?”
  “我们师长他要。”
  “噢?!你们师长也不识几个字,他读什么书?”
  他朝人家撅嘴翻白眼:“谁生来就认字的?”
  人家看他那架势再说下去就要发飙使性,收住了嘴。有人就把一些闲书散页敷衍了塞给他。崔工利当然也不识字,分不清书高低好坏,有成册的纸,纸上印有字就是书,就全尽收到匣子里。他总是满载而归。他挑了那两只书匣,大汗淋漓却兴致勃勃地把担子撂到洪天禹面前。
  洪天禹一脸的灿烂,拣起几本书翻了翻,朝他的书童竖起大拇指:“好小子!”
  柜顶上有包枣,洪天禹抓过来抛给崔工利:“周长官送给我的山西交城骏枣,赏给你吃吧!”
  崔工利打开,红红的枣色泽鲜亮。他不吃,他把枣包了一层又一层,用麻绳缠绑了挂在胸前,晃荡了到处走。
  人说,“你脖上挂了什么?”
  “师长的枣,师长给我的枣。”
  “师长的枣也是枣,难道能是金子?”
  “那不一样!”
  “来,拈颗我们尝尝,看一样不一样?”
  崔工利不肯,他脖子上吊着那包东西晃荡了一天,把富前角角落落全走了个遍。黄昏的时候,他坐在场坪处废石磨嚼食枣子。有人过他就会递上一颗:“哎哎!洪长官的枣喂!”
  又说:“你不是要尝尝师长的枣的吗?来你拈一颗。”
  大家都那么嚼了,崔工利这个看看,那个看看,觉得大家都嚼出滋味,心里花就开了。还剩了一把,他抓掌心里不肯给人。
  “我要留了我哥尝。”他说。
  他哥崔工胜去了火车站,他要送下二舅潘耕晨。到天黑人才回来,他弟那把枣一直捏在手心,递给崔工胜时,那枣软成了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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