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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介绍

大河入海流


作者:方远  日期:2016-08-17 11:13:52



这是一部浩荡汗漫的小说,于百年跨度中展开河海交界处的人间悲欢,于咸淡激荡间写出民族的一段秘史。——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评论家李敬泽这是一部用真诚而优美的文字讲述中国故事的长篇力作,古老乡村与名门望族的百年历史浩瀚而又诡谲,作家挖掘出其中*富有传奇色彩的片段,窥探出其中*隐秘的部分。于是,在语言与故事的相得益彰中,人性之光与生命之重跃然纸上。 ——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评论家 白烨这是一部书写名门望族的小说佳构,视角独特的历史传奇。全书笔势开阔,别有洞悉。杀戮与拯救,复仇与宽恕,死亡与重生,兴盛与衰落,读来令人动容,难以释怀。——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作家张炜 我是听着前辈们讲述着方氏家族形形色色的故事与林林总总的人物长大的,这些故事与人物充斥我的记忆。小说中的人物与故事好像就发生在方氏家族里,但蓦然又觉得不是,或者不全是。——作者父亲、剧作家 方肇瑞 
本书简介:
  一条即将入海的大河隔开了同宗同族的两个村庄——方家村与房家庄,在入海口的虎头崖上,逃荒落难至此的灾民也先后扎下根来,取村名为虎头村。自上世纪初,三个村庄呈三足鼎立之势,时友时敌,在一个个震撼人心的故事中,演绎着中国农村的近现代发展史。五代人跨越百年历程,作品全景式描写了中国农村的历史变迁,以强烈的社会现实感与民生意识,重返历史,面对现实,回眸并思考中国一百年来风云激荡的传奇故事。
  作者简介:
  方远,山东莱州人,生于济南,现供职于济南日报报业集团舜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5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已发表小说、散文等近三百万字,多篇作品被报刊转载、连载,收入各种选本及年选。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坠落的天使》、《移情别恋》、《谁来爱我》,小说集《寻找情人》,中篇小说《神龟出没》、《门缝儿里的爱情》等二十余部。曾获首届山东省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济南文学奖、济南市精品工程奖等。
  目录:
  第一章福祸双至第二章风雨飘摇第三章鹬蚌相争第四章纷至沓来第五章衣锦还乡第六章反戈一击第七章形同陌路第八章重修旧好第九章翻天覆地第十章非常岁月尾 声 大河入海第一章 福无双至 第一节 实际上,方童年出生的那天应该是个黄道吉日,太阳一早就出来了,挺兴高采烈的样子。晴空万里,蔚蓝如洗,没有风,不远处浩瀚无垠的莱州湾也静悄悄的,就像睡熟的婴儿一样,只有在成群结队的海鸥蜻蜓点水般扑食的时候,才会激起些许涟漪,一圈圈儿地散开,犹如婴儿睡梦中的微笑。两只喜鹊站在方家村宏德堂南院的大枣树上,尾巴一翘一翘的,叽叽喳喳,交头接耳,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这时的方童年自然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他还在她娘董月花的肚子里,伸胳膊撂腿,跃跃欲试,不安分得很。其实,他早就该来到这个世界了,却不知是什么原因,硬是赖在娘的肚子里不肯出来,一拖就是一个月,让宏德堂的男女老少急得团团转,就像一群热锅里的蚂蚁。太爷爷方英楚早就给这个重孙或者重孙女起好了名字,叫方童年。婆婆吴怡蓉请来接生婆按摩催产,但无济于事。他爹方德海盯着董月花滚圆的肚子,有劲无处使,只能将眼睛瞪得铃铛般大小,恨不能伸手一把将他捞出来。值得庆幸的是,今天,方童年在他娘的肚子里足足待了十一个月之后,终于要出来见见世面了。他为自己的出生挑选了一个好日子,他的三爷爷方兴迅今天要娶亲,宏德堂的各个院落无不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一早便出了方家村,披红挂绿,吹吹打打,一路向南,直奔二十多里外的掖县城。娶亲的娶亲,生子的生子,宏德堂当是双喜临门了。老爷方英楚目送迎亲队伍出了门,就一直半躺半坐在堂屋的紫檀太师椅上,宏德堂的喜庆气氛似乎并没有感染了他。人们看到,他的双手始终在微微颤抖,眼皮耷拉着覆盖了大部分眼球,脸色也十分难看,灰蒙蒙的没什么精神。方英楚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去西天的路口,只要阎王爷一招手,他就得去报到了。所以,尽管整个胶东地区遇到了连续三年的旱灾,土地龟裂,颗粒无收,村北王河的河床也干涸得泥沙见底,寸草不生,人们食不果腹,骨瘦如柴,已经饿死了许多人,但是,凭借宏德堂殷实的老家底,方英楚还是要在大灾之年为三子方兴迅娶亲,了却最后的心愿。方兴迅年方二十,白皙英俊,知书达理,是方英楚五十七岁的时候与续弦妻子王玉玟所生。老来得子,实属不易,方兴迅自然成为方英楚的掌上明珠。现在,方英楚自知来日无多,尽其所能,为方兴迅建造了五间砖瓦到顶的新房,几乎花光了宏德堂多年来的积蓄。新娘李秋燕自然是鲜眉亮眼,玉貌花容,在整个掖县也是数得上的美人,她与她的爹李开玉一样,都是蓝关戏名角。蓝关戏是一个古老的高腔剧种,一人唱,众人和,帮打唱三位一体,在掖县颇为盛行,爱好者甚众,素有“蓝关开了台,婆娘跑掉鞋”之说。方英楚尽管不是婆娘却也酷爱蓝关戏,达到令人惊讶的痴迷程度,常请蓝关戏班子到宏德堂唱堂会,久而久之,他与李开玉便成为挚友,儿子方兴迅与李秋燕的这桩婚事正是由两个老人做的主。但是,无论对方兴迅还是李秋燕来说,这都不是一桩美满的婚姻,这是因为,他们各自心中都有自己的心上人。方兴迅在县城跟掖县玉雕名师学艺,爱上的是师傅的女儿朱叶青,李秋燕为演武戏,到房家庄义武堂习武,则喜欢上了武林高手房根森。然而,父命不可抗拒,棒打鸳鸯散,一对新人的心里各自匿藏着另外一个人,这桩婚姻的未来必将是貌合神离,危机四伏。现在,宏德堂倾其所有,大摆喜宴,锅里碗里都散发着醉人的香气,在整个方家村的上空无拘无束地飘荡着,许多无缘参加婚礼的人经受不住这难得的诱惑,在家抽打着贪婪的鼻子。可是,时近正午,迎亲的队伍却迟迟没有回来,让翘首以待的人们腰酸背痛,顿生不祥之感。“他爹,这时辰……”方兴迅的娘王玉玟终于按捺不住,从院里来到堂屋,焦急地说。太阳高悬,正午的阳光透过宽敞的大门照射进来,方英楚看着这道明晰的光影,良久不语,手中的拐杖蓦地掉到地上。终于,新郎方兴迅失魂落魄般地回来了,一头扑倒在方英楚的脚下,哭叫道:“爹啊,李秋燕让土匪劫走了。”天灾不可避免,而清政府依然横征暴敛,使诸多良民走投无路,成了暴民,土匪便应运而生了,七人一股,十人一帮,虎头村的赵重彪凭借一身武艺,则拉起了几十人的队伍,打家劫舍,神出鬼没,令人闻风丧胆。“嗯,嗯……”方英楚似乎早就知道了,轻轻地点了点头,“是赵重彪吧?”方兴迅从地上爬起来,小声说:“不知道啊,爹,他们有枪有马,十几号人啊。”方英楚听罢,紧皱的眉头慢慢地松开了,头却突然一歪,昏厥过去。“他爹啊——”王玉玟扑过去,惊叫一声。这个时候,孙媳妇董月花正躺在东院的大炕上,拼命地挣扎着,声嘶力竭地呼喊着,难产让她濒临崩溃的边缘,几次昏迷过去,又几次苏醒过来。接生过无数个婴儿的接生婆已是黔驴技穷,竟然跪在地上烧起了香,哭求老天保佑母子平安。方童年似乎也没有了耐性,屡屡试图冲出那血红的通道,但是,他发现,通往人间的大门依然紧闭,没有打开。一个要死,一个要生,一个被土匪劫走,宏德堂的男人们把方英楚抬到炕上,马上请来了当地最有名的郎中周仕君,紧急诊治。宏德堂的女人们则围聚在东院,手忙脚乱,抓耳挠腮。新娘李秋燕已被土匪押进了城南的盖平山,惊恐万状,欲哭无泪。1911年的这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注定会在百年宏德堂的历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并为下一个百年的曲折经历作了充足的铺垫。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繁星闪耀,一轮弯月升上了枝梢,起风了,莱州湾的潮水犹如无数双硕大无朋的手拍打着岸头,白浪翻滚,哗哗有声。两只报喜的喜鹊也黯然飞走,不知了去向。赴宴的客人碗筷未动,强忍馋意,一个个心存遗憾地回家了。宏德堂的大小院落悄无声息,空旷而寂寥,只有一只只大红的灯笼依然高挂,异常闪亮。风势渐强,吹散了宏德堂喜庆的炊烟,却吹不散宏德堂人脸上的窘迫与无奈,他们心知肚明的是,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必将是凶多吉少。郎中周仕君果然名不虚传,妙手回春,老爷方英楚终于苏醒了,他猛咳一声,睁开了眼睛,慢慢地,围聚在火炕前子孙们的面孔清晰起来。“爹——”长子方兴运紧紧地抓住方英楚的手,叫道。“他爹啊——”王玉玟也拉住方英楚的另一只手,泪光闪烁。方英楚长吁一口气,示意大家将他扶起来。三子方兴迅马上端来了一碗人参汤,递到娘王玉玟的手里。这是一只关东野山参,全芦全须,是宏德堂祖传的稀世珍宝。一百多年前,先祖方宝奎中得举人后,从济南府带回来了这只关东人参。此参重达九两,形如金狮吞珠,五形俱全。有道是,七两为参,八两为宝,九两得上百年找。所以,这只参在宏德堂传了几代人,都没人舍得品用。现在,王玉玟接过方兴迅递过来的参汤,手持汤匙,小心翼翼地喂到方英楚的嘴里。参汤顺着方英楚的食管进入了腹中,不一会儿,他的整个胃部蠕动起来,手脚渐渐地开始酥痒,就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血管里爬来爬去。良久,他觉得脑膜奇痒无比,眼前有亮光在闪动,五彩纷呈的样子。于是,方英楚禁不住揉了下眼,又挠起了头皮。“他爹,好些了吧?”王玉玟看着方英楚逐渐泛起红晕的脸膛,有一丝欣喜由心头划过。方英楚似乎还走在由梦境到现实的路上,嘴巴微张,眼皮频眨.。“老爷,您好多了。”一直站在一边的管家孙良行喜极而泣了,“您是吉人天相,您要享受四世同堂的幸福日子啊。”宏德堂能否在这个夜晚逢凶化吉就要看造化了,现在,东院里仍然忙乱不堪,方童年的眼前还是一片漆黑,等待着人间的大门为他打开。听着外面嘈杂而烦乱的声音,他分明意识到,世上的许多事情并不是他能主宰了的。就在宏德堂上下束手无策之时,一阵急切的敲门声传来,人们不约而同地竖起或大或小的耳朵细听,却发现并不是在敲,而是在拍,有人在用力地拍打着院门的铜环。啪,啪啪……清脆响亮,声声刺耳。“来了,该来的人来了。”方英楚将目光从窗口收回来。“他爹,你说什么?谁该来啊?”王玉玟不解其意,迫不及待地问。方英楚看了眼管家孙良行,催促道:“去看看吧,看看就知道了。”孙良行听罢,迅速来到院里,打开了院门。院外空无一人,只有一把匕首扎在门上,在月光下泛着寒光。他拔下了匕首,一张巴掌大的宣纸掉到地上。银元五十块赎人!赵重彪。孙良行弯腰拾起赵重彪派人送来的告贴,快步回到堂屋,交到方英楚的手上。方英楚接过告贴,看了眼说:“果然是他啊。”“谁?”方兴运说着,从爹手中拿过告贴,顿时怒形于色,“银元五十块?这个赵重彪,狮子大开口啊!”“他爹啊,这可怎么办?”王玉玟声音颤抖地说。方英楚沉默不语,现在宏德堂的存储已经见了箱底,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凑够这五十块银元。“爹啊,李秋燕不是还没进宏德堂的门吗?那她就不算咱方家的人。”方兴运将告贴扔到地上说,“这个赵重彪愿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不要理他了。”王玉玟一听方兴运的话,马上急了,央求道:“他爹,这事你得做主啊。”方英楚吃力地抬起头来,一一看着身边的人,面色凝重而庄严。宏德堂传承上百年,闻名遐迩,口碑载道。当年,太爷方宝奎中得举人,步步高升,直至做官京城。后来,方宝奎受人诬陷,削官为民,他泰然处之,信奉“以文教佐天下”的他回乡创办私塾,教书育人,几代人坚持不渝,终得桃李满门,成为闻名掖县的书香门第。方宝奎在九十岁时寿终正寝,死前留下了堂号“宏德堂”及以文治家与以德传家的堂规。“爹,您得想办法救人啊。”三子方兴迅也终于忍耐不住地说。“人一定要救,自老太爷方宝奎创立了宏德堂那天起,就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方英楚久久地望着方兴运与方兴迅,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说,“李秋燕出了李家的门,就是咱们方家的人,不仁不义的事情,咱们不能做,谁做了,老祖宗也不答应!”“爹,理是这么理,可是……”方兴运辩解道。方英楚挥了下手说:“你不要说了,既然是这么个理,就得按这个理去做。来,抬俺去房家庄。”“他爹啊,您去房家庄干什么?”王玉玟困惑地问。“这个赵重彪曾是房国武的弟子,事至如此,只能求救于他了。”方英楚强打精神地说。房家庄与方家村隔河相望,房氏本与方氏同宗同祖,近三百年前,由于触犯族规而被扫地出门。据传,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王河结冰一尺有余,朔风呼啸,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房氏的先祖方学朋拖儿带女地搬出祖宅,跨过王河,来到对岸。族长严守族规的同时,也大发慈悲,为他们在此建造了三间草房。站在草房前,方学朋后悔莫及,肝肠寸断。根据族规,方学朋及后代不得再姓方。为不忘祖先,遂改姓为房,喻义草房下之方氏,独立门户。光阴似箭,一晃几百年过去,方学朋之后代房氏一族发展壮大,形成村落,名曰房家庄,与方家村比邻而居,一宗两族,相伴而生。方家村与房家庄时而友好往来,握手言欢,时进而反目成仇,大动干戈。嘉庆年间,弃文习武的方学朋后代,房国武之太爷房建宇推崇“以武功戡祸乱”之信念,四处拜师,苦练武艺,在35岁时终成真果,弓刀石,马步剑,心领神会,样样精通,却最终以一把百斤大刀中得武进士,成为从三品武将。相传,房建宇武艺高强,童试脱颖而出,乡试过关斩将,最终进京参加会试。他试过弓马技勇等科目,遂舞大刀。刀分120斤、100斤、80斤三种型号,房建宇志得意满,气宇轩昂,径直弯腰拾起那重120斤的大刀,提气用力,大喊一声,舞动起来。但见他快步如飞,动若脱兔,大刀时上时下,时左时右,刀光闪闪,呼呼生风,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引来叫好声一片。但是,就在行将结束之时,出现了意外,大刀突然脱出刀柄,飞向天空,考官与观众无不惊呼一声,抱头躲避。说时迟,那时快,房建宇反应敏捷,就地一滚,跨步急停,然后手持刀柄,静候刀片降落。嚓!伴随着清脆声响,刀片插入刀柄,严丝合缝,毫厘不爽。王河两岸的方宝奎与房建宇成为文官武将,同在京城做官,一时传为佳话。但是,好景不长,两人很快便陷入了一场残酷的宫廷斗争,方宝奎与房建宇不自觉地成为政敌,最终房建宇一方大获全胜,他得到擢升,而方宝奎一方则丢盔卸甲,他本人也被罢免官职,幸保老命。和睦尚未扎根,仇恨却已发芽,方家村与房家庄由此酿成世仇,影响了一代又一代后人。房建宇的功成名就极大地鼓舞了他的后代以及周边的民众,常年多病多灾的爹房成铎去世后,房国武成为族长,便自立堂号义武堂,广招弟子,传教武艺。但是,在宏德堂的眼里,义武堂只知弄枪舞棒,却不能识文断字,无异于一介武夫。现在,百般无奈之中,宏德堂要屈尊下求于义武堂了。在方英楚的一再坚持下,一只轿子将其抬出了宏德堂,来到王河桥头。王河素有掖县的母亲河之称,蜿蜒百余里,几乎涵盖了整个掖县,在即将入海之时,分隔开了方家村与房家庄。四人大轿走到王河桥头,方英楚拍了拍轿子,示意停下来。“爷爷,您?”紧随其后的三孙方德河连忙掀开幕帘,伸进头去问道。“孩子,你知道这桥是哪年建的吗?”方英楚的目光落在桥上,若有所思地说。方德河摇了摇头,他不明白爷爷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莫明其妙地问出了这样的问题。此处的王河桥是一座三孔石桥,已有百年历史,桥南为方家村,桥北为房家庄,南北桥头分别摆放着一对汉白玉的石鼓与石狮。文鼓武狮,雕琢精细,均出自名匠之手,寓意着两村不同的村风。实际上,无论是方家村还是房家庄都很少有人记得这座桥的来历了。一百年前的那个春天,当是阳光明媚,花开遍地,同在朝廷做官的方宝奎与房建宇摒弃前嫌,鼓动两个村庄的男女老少,联手建造了这座石桥,并在桥洞上方刻下了“和衷共济”四个鎏金大字。一桥贯通南北,方便了两村庄的交往,由此度过了一段难得的蜜月期。然而,好景不长,几年后的宫廷斗争让方宝奎与房建宇一落一升,两个村庄随之再次化友为敌,势不两立。“和衷共济,难能可贵啊。”方英楚说完了石桥的来历,感叹道,“俺这辈子是看不到了。”轿子再次抬起来,晃晃悠悠地跨过石桥,径直来到义武堂的门口。方德河敲开院门,将方英楚背了进来。此时的义武堂已经人满为患,院中到处都是房国武的徒子徒孙,个个义愤填膺,摩拳擦掌,似乎在商量着什么大事。对于方英楚的突然造访,房国武好像早有准备,面带微笑,礼貌地将他迎进堂屋,让其坐进了太师椅。方英楚七十又六,年长房国武两岁,房国武自然以兄相称,他吩咐下人沏茶倒水,却被方英楚抬手婉拒了。“不必客气,国武弟啊,今天俺来是有事相求。”方英楚语调深沉地说。房国武坐进另一把太师椅里,爽然一笑:“英楚兄客气了,有话请讲。”“今天,儿媳妇李秋燕还没娶进宏德堂,就让土匪赵重彪劫走了。”方英楚喘息片刻,低声说。其实,方英楚的大病不起以及李秋燕在出嫁的路上被赵重彪劫走,房国武很快就知道了。当代表义武堂去赴喜宴的儿子房乐平回来将此事告诉他的时候,他甚至还有几分喜悦涌上心头。当然,这种喜悦不怎么高尚,有幸灾乐祸之嫌,是一种见不得人的窃喜,藏而不露,不会被人察觉。“噢?有这种事儿?”听了方英楚的话,房国武故作大吃一惊。“是啊,俺知道,这个赵重彪是兄弟你的徒孙。”方英楚直言不讳地说。“不,不不。义武堂讲究一个‘义’字,恃强凌弱者,睚眦必报者,历来被认为是义武堂的败类。”房国武急忙摆了摆手,“赵重彪打家劫舍,欺男霸女,不是仁义之徒,与义武堂格格不入,他早就被义武堂扫地出门了,实不相瞒,俺现在没有这个徒孙了。”方英楚知道,在房家庄人的眼里,房国武的爹房成铎是个任人宰割的无能之辈,他体弱多病,结婚多年之后才有了个宝贝儿子房国武。在房成铎当族长时期,他软弱无能,难以方家村与宏德堂抗衡,成了人家的手下败将,达到了唯命是从的地步,成为房家庄人的耻辱。然而,自从房国武当上了族长,便强势出击,几乎处处时时都与方家村与宏德堂唱对台戏,两个村庄与两堂的关系降到了历史的最低点,发生冲突成为家常便饭,房国武似乎要以这种方式将房成铎失去的尊严夺回来。所以现在,方英楚觉得,房国武绝不会痛快地答应出面为宏德堂说情。“可是,赵重彪毕竟做过你的徒孙,肯定会听你的话啊。”方英楚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听到这里,房国武不再说话,浓眉紧皱,嘴唇紧闭,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他已经看得出,方英楚弱不禁风,病入膏肓,支撑不了几个时辰了。在宏德堂与义武堂的人之间,说话总会有几分言不由衷,虚情假意,几代人都未曾改变过,已经形成了一种套路,通过对话,很难揣摩出对方的内心。但是,有两个人是个例外,那就是方英楚的三孙方德河与房国武的二孙房根森。十几年前,方德河体弱多病,没人相信他会活下来。有人建议方英楚让方德河习武强体,或许能保住一命。望着豆芽般的小孙子,方英楚心如刀绞,最终放下架子将其送进了曾经不齿的义武堂。方德河由此习武多年,果然驱走病根,还练得一身好武艺。与此同时,与他年龄相仿又同时习武的房根森成为他的好兄弟。“师爷!”方德河见此情景,双手抱拳,冷不丁地跪倒在房国武的膝下,声泪俱下地说,“孙儿求您慈悲为怀,救俺三奶奶李秋燕一命吧。”此时的房国武心里应该很纠结,方德河跟他习武多年,他在内心里喜欢这个聪明伶俐又讲义气的徒孙,但是,宏德堂与义武堂的历史渊源以及爹房成铎在宏德堂人面前的无能退让又让他如鲠在喉,难以释怀,更何况次孙房根森又喜欢着李秋燕。这个时候,让他出面救人着实有些是勉为其难了。“孩子,起来,有话起来说,怎么能这样呢?”房国武弯下腰来,一把拉起了方德河,嗔怪道。方德河倔强地再次跪在地上:“师爷,您不答应,俺就永远跪在这里。”“国武兄弟啊,宏德堂与义武堂毕竟是同宗同祖,老辈人的事情是非难辨,咱们不能说三道四。”方英楚已经是大汗淋漓,他双手按在椅背上,用力支撑着的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地将腰杆挺得笔直,“可是,人命关天,俺想啊,你不会见死不救的。”促使房国武决定出面救人正是方英楚的这几句话,什么同宗同祖,什么人命关天,又什么见死不救,虽然方英楚说得有气无力,却分明句句斩钉截铁,如雷贯耳,倘若他仍然无动于衷,袖手旁观,势必落得个不仁不义的骂名,与义武堂的堂规背道而驰。“好,既然英楚兄这么信任俺,俺就豁出这张老脸,进山一试。”房国武说罢,伸手拉起地上的方德河,“快,快送你爷爷回家歇息吧。”方德河站起来,又蓦地跪下,给房国武磕了三个响头。房国武心痛地抬手抚摸着方德河紫红的额头说:“回吧,有消息俺会马上派人通知府上。”方英楚被抬回了宏德堂,仰面躺在东间的火炕上。这个时候,灶火烧得正旺,炕面热得烫人,而他却仍然感到寒冷刺骨,瑟瑟发抖。现在,他还有一件挂心的事,那就是方童年还没有降生,他要在临死之前看到这个姗姗来迟的重孙或者重孙女。方兴迅再次端来了人参汤,由王玉玟一勺勺地灌到方英楚的嘴里。实际上,维持方英楚生命的绝不是这碗人参汤,而是靠一股信念了。此时此刻,东院的董月花也躺在火炕上,与方英楚的感觉不同,她觉得浑身上下都火辣辣的,就像躺在开水锅里一样。现在,她已经筋疲力尽,连喊叫的气力都没有了。接生婆早就丧失了信心,只能装神弄鬼,烧香念佛了。狂风是在午夜时分刮起来的,它一路怒号,跨过波澜壮阔的莱州湾,飞沙走石,直扑王河两岸,吹得漫天的云朵四处飘散,那弯月亮便异常闪亮,就像一盏明灯挂在遥远的天际。那风翻腾着刮进宏德堂大院,似乎在刹那间旋转起来,吹得大红的灯笼东荡西逛,摇曳不定。这时,一只黄鼠狼刚刚跑出堆满杂物的南屋,准备出门扑食,便被尘土糊住了双眼,顿时迷失了方向,踉踉跄跄地一头扎进了东院堂屋。人们禁不住惊叫呼喊,那黄鼠狼更加惊恐万状,慌不择路地跳上了董月花的火炕,踩在了她滚圆的肚子上。董月花见状,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四肢随之绷紧,一口气顶在了胸腔,她双目圆睁,胯部却松弛下来,生命通道蠕动不已,一股血水喷泻而出。这个时候的方童年也疲惫不堪了,正睡得香甜之时,却突然感觉到被大水冲出了温馨的港湾,一下子惊醒了。他显然有些生气,双眼紧闭,张开了大嘴,哇哇大哭起来。“带把的!”一屋子的女人兴奋地说。那只黄鼠狼就站在窗台上,似乎没有了恐惧之感,尾巴高翘,回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宏德堂新人的到来。接生婆动作熟练地剪断连接母子的脐带,又用棉布擦洗干净方童年身上的血污,双手捧着放到董月花的怀里。董月花解开胸衣,露出膨胀的乳房,试图塞进方童年的嘴里。这时的方童年并不知道吮吸,仍然大哭不止。当他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幅景象就是站在窗台上的黄鼠狼。他觉得这只毛茸茸的黄鼠狼很可爱,于是就破涕为笑了。刚才,方童年的哭声穿过院墙传到方英楚的耳朵里,他的眼睛顿时明亮了起来。方德海明白爹的意思,飞也似的跑到东院,抱回了方童年。方英楚看了方童年一眼,想笑一下,泪水却扑扑簌簌地掉下来,滴湿了牡丹花枕。如同那只传世的关东人参一样,牡丹是宏德堂的另一传家之宝。没有人能说出牡丹最早出现在宏德堂是哪个年代,方英楚记事的时候,这牡丹便已经长满了花园。牡丹雍容华贵,富丽端庄,素有国色天香之美誉,每年春天的花开时期,姹紫嫣红的花瓣与馥郁芬芳的香气让人陶醉不已,引来蜜蜂无数,更会引来掖县喜好牡丹的乡绅贵人。牡丹花有活血通经,养颜护肝之功效,花落的时候,宏德堂人便会收集起花瓣,晾干,做成牡丹花枕。这个时候,头枕牡丹花枕的方英楚已经嗅不到这独特的清香了,他感到自己坐在一条无形的漂浮不定的船上,四周苍茫一片,不见边际,他紧紧地抓着船舷,他觉得,只要一松手,他就会掉进汪洋大海。“他爹啊,童年是个带巴的呀!您又添了一个重孙子。”王玉玟趴到方英楚的耳边说。方英楚微微点了点头,断断续续地说:“俺……这回真的要走了……”“他爹,您不会!”王玉玟声嘶力竭地说。“来……你们都要记住俺的话……宏德堂兴盛一百多年,靠的是德啊。”方英楚用尽浑身力气,抖动着嘴角说。“爹,俺记住了。”方兴运与方兴迅一人抓着方英楚的一只手,异口同声。“李秋燕……还在赵重彪的手里。”方英楚连吐两口气,“她进不了宏德堂的门,俺就不能下葬……大……红……灯笼就……不能摘下……”方英楚说完,眼睛马上就闭上了,呼吸若有还无,两只手却似乎有了力气,死死地抓着两个儿子的手。“他爹啊,您还有什么话要说?”王玉玟泣不成声了。方英楚没有反应了,起伏的胸膛渐渐地平稳下来,只有两只手死死地抓住两个儿子不放,就像粘在上面一样。王玉玟似乎明白了什么,催促道:“快,你们两个赶快答应啊!”“爹,俺记住了,您就放心吧。”方兴运与方兴迅已经是泪流满面。方英楚听罢,身体猛然一抖,停止了呼吸,两只手随之松开,浑浊的老泪再次慢慢地流淌下来。“他爹啊——”王玉玟一头扑到方英楚的身上,号啕大哭起来。“爹——”方兴运与方兴迅跪倒在地,哭声震天。方英楚就这么走了,有宏德堂添丁的喜悦,更有对儿媳妇李秋燕的牵挂。当然,他不会知道,宏德堂在他走后一百年的风风雨雨,悲欢离合。







阅读提示:大河入海流的作者是方远,全书语言优美,行文流畅,内容丰富生动引人入胜。为表示对作者的支持,建议在阅读电子书的同时,购买纸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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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震云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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