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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介绍

海伦凯勒自传


作者:海伦·凯勒  日期:2022-12-29 13:31:11



  《海伦.凯勒自传》以翔实的笔触描写了一个盲聋人的奋斗历程,这种不畏艰难、自强不息的精神使得海伦·凯勒成为鼓舞人心的人物之一。从早年的懵懂无知,到与安妮·苏立文的师生情谊,再到难以忘怀的学院生活,海伦那朴实无华的文字使我们得以领略到她惊人的智慧和伟大的人格。
  第一章
  短暂的光明
  1880 年 6 月 27日,我出生在美国亚拉巴马州北部一个叫做图斯昆比亚的小村庄。
  我的祖上是居住在瑞士的凯勒家族,后来举家迁徙来到美国南部的亚拉巴马州。十分巧合的是,我们凯勒家族有一位先人曾是非常有名的聋哑教育专家,而且还出版过好几部关于聋哑教育的著作。这真像是冥冥之中某种命运的安排,我这个盲聋哑俱全的人竟然是他的后人。这实在太令人感慨了!
  我的祖父长大成人后,带领一家人从瑞士漂洋过海,来到亚拉巴马州的这个偏远的荒芜之地,最终在这里安居。听祖母讲,那时候这里还未开发,祖父每年都要赶着马车从我们居住的小村庄到 760 英里之外的费城去采购家里所需的物品,包括种子、农机具、化肥,还有生活用品等。祖父在前往费城的路途中,时常会写家书来报平安,信中总会描述沿途的风景和他一路的见闻。
  直到现在,全家人仍然喜欢时不时地将祖父留下的家书拿出来翻阅,就像在阅读一本西部历险记,妙趣横生。
  我的父亲亚瑟·H·凯勒是名军人,他是美国南北战争中南方联邦军队中的一个上尉军官,我的母亲凯特·亚当斯比父亲要年轻好几岁,她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
  我家居住的别墅由一套方形的大房子和一套方形的小房子组成,仆人们就住在那套小房子里。依据南方人的风俗,人们会在自己的子女成家时,在自家别墅旁边再加盖一座别墅,作为子女的新居所。这座别墅就是南北战争后,由祖父母出面盖起来的。我生病之前,一直住在其中一个小房间里。别墅的四周种着葡萄、蔷薇和金银花,藤条花蔓爬满了别墅的围墙,整个院子看上去就像一座用绿色植物搭成的凉棚。阳台被蔷薇花和茯苓花包围着,成了鸟儿和蜜蝶的乐园。
  距离小凉棚几步远的宅子便是祖父母居住的老宅。因为别墅四周都被茂密的植物和鲜花环绕,所以乡亲们都称我们家为“绿色花园”。而我童年记忆中的天堂,正是这个“花园”。
  失明之后,我时常自己摸索着,沿着篱笆墙在庭园里漫步。嗅觉是我最好的向导,紫罗兰和百合的芳香能够很快牵引我找到它们的位置,我贪婪地吮吸着花儿清新的香气,顿觉心旷神怡。
  在我心情烦闷时,也会一个人独自来到这里寻求心灵的慰藉,当我把滚烫的脸颊贴在凉爽的树叶和花草上面时,激动烦躁的情绪就会渐渐平复下来。
  每当我与花草树木为伴时,心底便会萌发出一种清爽舒适的感觉。这里有顺着地面匍匐生长的卷须藤和散发着清新气息的茉莉,还有一种蝴蝶形状的荷花,被称为蝴蝶荷,它的花瓣在凋谢时很像飞舞的蝴蝶,不时散发出些许香甜的味道。但我觉得最漂亮的还是蔷薇花,这种花在北方不常见。它的存活能力很强,密密地攀附在阳台上,散发出让人身心舒畅的花香。清晨,花朵在露珠的滋润下,手感十分柔软、丰满,令人陶醉。我想,即使上帝的花园也不过如此吧!
  人们都会对幼小的生命格外珍视。我是父母的第一个爱情结晶,所以,我的降生令家人兴奋得手足无措。为了取名字的事,家人还争执了好一阵,大家都认为自己取的名字最好。父亲为我取名“米尔德莱德·坎培尔”,这是父亲极为敬仰的一位先人的名字。母亲想为我取名“海伦·埃弗雷特”,这是外祖母少女时代的闺名。大家讨论一番之后,决定依从母亲的心意,为我取名“海伦·埃弗雷特”。
  定下名字后,家人抱着我去教堂受洗,兴奋又慌乱的父亲在到达教堂时,竟把这个刚商量好的名字忘记了。等牧师问他孩子的名字时,父亲竟张口说成了“海伦·亚当斯”。就这样,我并没能采用外祖母的名字,而是采用了母亲的名字,成为“海伦·亚当斯”。
  母亲说我还很小的时候就聪明好学。我对一切事情都充满好奇,还时常模仿大人们的行为举止。我长到 6 个月大的时候,就能清楚地说出“茶”和“你好”了,这让家人万分欣喜。还有“水”这个词,我也是在不到 1 周岁时学会的。我患病以后,几乎忘记了刚刚学会的所有单词,唯独清晰地记得“水”这个单词。
  母亲还告诉我,刚满周岁,我就早早地学会走路了。那天,母亲给我洗完澡,将我抱在膝上,垂柳的影子在明亮的太阳光影里婆娑起舞。光滑的水泥地上映出垂柳跳动的身姿,我瞬间被这无比优美的景象吸引了,情不自禁地从母亲的膝上溜下来,摇摇摆摆地去踩那些垂柳的影子。
  幼年的我就这样经历了一个草长莺飞的春天、一个枝繁叶茂的夏天和一个硕果累累的秋天,美好的季节匆匆而逝,在一个睁着好奇的双眼、牙牙学语的孩童心里写下了无限美好。蹒跚的脚步中,留下了大自然丰厚的馈赠。
  幸福的时光总是走得太过匆忙。第二年的二月,病魔不期而至,疾病关闭了我的视觉和听觉,将我抛进一个冰冷的、黑暗无声的深渊。医生们得出的诊断结论是--急性胃充血与脑充血,他们用尽一切办法,最后医生声称回天乏术了。可我却奇迹般地退了烧,全家人为这个奇迹感到惊喜,兴奋之情无以言表。然而不幸的是,这场高烧夺走了我的视力和听力,就连我说话的能力也夺去了。我又回到了如同婴儿般的状态,而那时,我的父母和医生都还没有意识到惨剧的发生。
  我现在还依稀对那场病有些记忆,特别是母亲在我持续高烧、极端痛苦的时候,给我的温柔的爱抚,陪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当我在睡梦中疼醒时,随之而来的是难挨的痛楚,我想要转动眼球,但眼球却干涩灼烫得难以转动;我又把头扭向墙壁,记忆中那里曾有迷人的亮光,然而失明的我只能看到一片黑暗朦胧,并且那片光影还在一天天变暗。
  记不清什么时候,当我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只有漆黑一片,恍如在噩梦中。我惊惧无助,悲伤万分,那种无言的痛让我一生都刻骨铭心,难以忘怀。
  成为盲聋哑人之后,我逐渐淡忘了小时候的事情,只是悲哀地感到,我的世界里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孤独,直到亲爱的安妮·莎莉文老师的到来,我才渐渐走出了黑暗。她打开了我的心扉,将我一步步地引入了精神自由的世界。
  尽管我只感受过 19 个月的光明和声响,但我终究体验过这个世界的美好,曾在广阔的绿色田野里蹒跚跑过,享受过明媚的阳光,爬过绿茵茵的草地,闻过沁人心脾的花香,这些美好的记忆点点滴滴铭刻在我的心间,让我一生回味无穷。
  幸福的童年
  我生病之后发生的一些事情,几乎随着时间被我淡忘了,现在我只依稀记得我常常坐在母亲的腿上,或是拽着母亲的衣襟,跟在母亲身后亦步亦趋地到处走动。
  我尝试着用双手去触摸每一件物品,通过触觉来区分它们,也尝试用手来分辨一些动作,通过这种交流方式,我理解了许多事情。我渴望能与人沟通,但你能想象一个盲聋哑俱全的人怎样向别人表达自己的思想吗?我试着做一些简单的动作,如摇头表示“不”,点头表示“是”,做出拉着别人向自己这边的动作,表示“来”,将别人推离身边表示“去”。当我想要吃面包时,就以手代刀做出切面包、涂奶油的动作。想要告诉别人自己冷时,我会缩起脖子,蜷缩着身子做出冻得发抖的样子。
  母亲也想尽一切办法和我沟通。当她想要让我去拿东西时,她就拉着我的手带我跑到楼上或她想要告诉我的地方。我深深地感谢母亲,是她用爱和智慧驱散了我身边的阴霾,在漫长的黑暗中带给我一些光亮,让我能够感受到生命中那些美好的事物。
  就这样,我逐渐明白了生活中一些简单的事情。5 岁时,我已经能够把洗好的衣服叠整齐并收藏好,还能把洗衣店送回来的衣服分类整理,并能分辨出哪些是自己的衣服。从母亲和姑妈梳洗化妆的动作,我就能够知道她们是否要出门,如果是,就要求她们带我一块出去玩。
  如果家里有客人来,母亲就叫我出来和客人打招呼;等到客人离开时,我就向他们挥手告别。我还隐约记得这个手势的含义。
  一天,有重要的客人要来家里做客,从门开关时产生的震动,我知道他们来了。
  我突发奇想,趁着没人顾得到我,一个人赶忙跑到楼上找出会客的礼服,摸索着穿到身上。我站在镜子前,学着大人的样子,把母亲的头油涂在自己的头上,还往自己的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脂粉。我还把面纱用发卡卡在头发上,让面纱垂下,将面庞轻轻笼罩起来。接着,我又找了一件肥大的披风罩上。穿上这样一身滑稽的行头后,我兴冲冲地下楼去帮他们招呼客人。
  我已经记不起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与别人不一样的,但肯定是在莎莉文老师来之前。我隐约感到母亲和家人都是用嘴巴在交谈,只有我一个人用手来比画。有时候,我会在两个人谈话时,用手去摸他们的嘴巴,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像他们那样,因此十分着急。我使劲地扭动身体,嘴巴大大地张合,试图与他们交谈,可他们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于是,我开始狂躁,大发脾气,又跳又嚷,一直闹到精疲力竭才肯停下来。
  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经常为一些小事大发雷霆,虽然心里明白自己不应该这样做,可是每当事情发生时,我又变得失去理性。我常常因此踢伤保姆艾拉,我知道那样很痛,事后,我心里总会觉得歉疚。可这却不能让我减少一些暴行,一点也没有过。当再次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时,我又会发疯般地胡乱踢打。
  在我最初黑暗混沌的那几年,有两个与我形影不离的小伙伴,一个是我家厨师的小女儿玛莎·华盛顿,还有一个是我家忠诚的老猎狗贝拉。
  玛莎很快就弄明白了我的手势,我要求她做的事情,她很快就能做到,而且正符合我的要求。玛莎肯服从我的命令,这让我获得一种满足感,而玛莎也总是对我的娇蛮和任性包容迁就,从不与我发生直接的冲突。
  我身体强健,精力旺盛,性情冲动又不管不顾;我十分固执,专横霸道,甚至还与人拳脚相向,我很清楚自己那时的个性。即使这样,童年时代,玛莎还是陪伴我度过了不少快乐的时光。我喜欢在厨房和玛莎一起揉面,自己制作冰淇淋,我们偶尔也会为做蛋糕而发生争执。
  我们找来食物喂火鸡和珍珠鸡,这些鸡的性情都很温顺,它们会从我的手心里啄食,这样我就能和它们亲密接触了。
  一次,一只大火鸡竟强行把我正吃着的番茄抢走了。或许是受到火鸡的启发,我和玛莎从厨房里偷偷拿走厨师刚烤好的糕饼,躲在柴垛里把它们全部消灭干净。由于吃得太多,我竟吃坏了肠胃,上吐下泻,不知那只偷食的火鸡是否也得到了同样的惩戒。
  珍珠鸡喜欢在没人的地方筑巢,因此,我和玛莎经常到草丛深处去找珍珠鸡的蛋。我向玛莎表达“我要去找蛋”时,就把两手围成一个鸡蛋大小的圈,然后放在地上,玛莎一看就明白了。我们如果恰巧找到了珍珠鸡的蛋,我也绝不让玛莎把蛋带回家,我会示意她把珍珠鸡的蛋摔在地上打碎。
  童年时,晒谷场、马厩和奶牛场,都留下了我和玛莎快乐的身影,我们像极了天国乐园里的天使。我和玛莎到奶牛场玩时,挤牛奶的工人还常常让我去摸奶牛,有时候,他们还会让我去触摸奶牛的乳房,我也因为好奇心重而被牛尾巴抽打过好多次。
  为圣诞节做准备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尽管我不懂节日的含义,但我还是特别喜欢节日里满院子弥漫的食物香味,以及家人为我和玛莎准备的各式各样的佳肴。母亲会让我们帮忙研磨香料、挑选葡萄干以及涮洗那些搅拌过食物的餐具。我还模仿别的小孩把长袜子挂起来,可我对长袜子并不是真的感兴趣,也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天不亮就迫不及待地爬起来去看袜子里装的礼物。
  小玛莎和我一样顽皮。记得那年夏天,一个十分炎热的午后,我和玛莎坐在台阶上乘凉,黑皮肤的玛莎把她绒毛般的头发用发带扎起来,一缕缕的头发就像倒着的螺丝钉结扎在头上。而我的皮肤很白,长着一头金黄的长卷发。那年我六岁,玛莎大约八九岁的样子。
  一开始,我们拿着剪刀坐在台阶上剪纸人和小动物,可不久我们就玩厌了这个游戏。于是我们又去剪鞋带,还把我们两人能摘到的花叶都拽下来剪碎了。后来,我又想出一个新玩法,想去剪玛莎那一头黑色的“螺丝钉”。开始,玛莎不同意我剪她的头发,但我非常固执,一手抓着玛莎的头发,一手就拿着剪刀剪下去。剪完玛莎的头发,作为回馈,我也让玛莎来剪我的头发。如果不是被母亲及时发现并制止了,我很可能会被玛莎剪成秃子。
  我儿时的另一个玩伴叫贝拉,它是我们家的老猎狗,它太老了,因此宁愿趴在壁炉旁睡觉,也不愿和我一起玩耍。它还很笨,我一直试图教它很多手语,但它总是懒洋洋的,一点反应也没有,根本不懂我在做什么。由于贝拉的训练成果近乎于零,因此很多时候,我都会气得对它拳脚相向。贝拉则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不慌不忙地爬起来,慢慢腾腾地伸伸懒腰,嗅一嗅壁炉,然后又到壁炉的另一端躺下,一点也不在意我的拳脚。我实在觉得无趣,只得不再理它,去厨房找玛莎玩。
  儿时的记忆是零碎的、不连贯的,可每当想到那几年黑暗、无声的经历,这些美好的记忆就会清晰地在我的心头闪现。
  还有一次,我不小心把围裙弄湿了,便到卧室壁炉的旁边,双手把围裙撑开,想将它烤干。可由于我太过性急,觉得它干得太慢,所以就又往前靠近了一些,结果围裙碰到了燃烧的木炭,一下子就着起火来,紧接着我的衣服也起了火。我吓得失声大叫,惊动了老保姆维妮,她赶忙跑过来帮我救火。维妮把一条浸了水的毯子捂在我身上,憋得我几乎窒息,但火总算是熄灭了。幸运的是,除了手和头发,我身上其他地方烧得不算特别严重。
  大约也就是在这个年纪,我感受到了钥匙的用处,我对这个神奇的小东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天早上,我把在储藏室干活的母亲锁在了里面,用人们都在室外干活,谁也没注意到我的恶作剧。母亲在储藏室里不停地拍打房门,我则在外面的台阶上偷偷地笑,觉得敲打房门的震动十分有趣,因为我的恶作剧,那次母亲整整被锁在储藏室里 3 个小时。
  有了这次经历,父母决定尽快请老师来教育我,在这种情形下,父母请来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之一--莎莉文老师。但冥顽不化的我,还曾把莎莉文老师也锁在了房间里面。
  一天,母亲要我上楼把东西送给莎莉文老师,我把东西交给老师后,马上转身“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还上了锁。我把钥匙藏在了卧室的衣柜里,不管大人们怎么哄,我就是不肯交出来。后来,父母只得让莎莉文老师顺着梯子从窗户爬出来。我那时还有些得意,之后过了好几个月,我才把钥匙交给了母亲。
  亲情之爱
  5 岁那年,我们举家搬迁,离开了爬满青藤的“绿色花园”,到了一座更大的新别墅里。我家一共有 6 口人,父亲、母亲,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以及妹妹米尔德莱德和我。
  那时,我经常磕磕绊绊地穿过一沓沓报纸摸索到父亲身边,只知道他整天拿着一张报纸在看,却完全不懂父亲在做什么。于是我也模仿父亲的样子,拿起一张报纸,戴上他的眼镜,认为这样自己就知道父亲在干什么了。许久之后我才弄明白,原来父亲是一家杂志社的编辑,他在对将要刊登的文章进行校对。
  我的父亲为人厚道、温和慈爱,是那种家庭观念极强的人,除了狩猎时节,他很少离开家。朋友们都说父亲是个出色的猎手,枪法极佳。除家人之外,他最喜欢的就是猎狗和猎枪。父亲十分热情好客,差不多每次回家都要带回一两个客人。
  父亲最得意的事情,就是亲手侍弄我家的农庄。邻居们都说,父亲种植的西瓜和草莓是这一带最出色的。他总是挑选最先成熟的葡萄和草莓给我吃,还常常牵着我的小手在果园中散步。父亲时常用手慈爱地轻抚我,让我感到温暖、愉悦。这一幕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田,让我永生难忘。
  父亲还很会讲故事,我学会一些单词后,他就把他知道的许多有趣的事,用我学过的单词,在我的手心上写下来,经常逗得我前仰后合。在“讲”完故事后,他会立即让我将故事“复述”一遍。
  看到我学会“复述”故事,父亲感到由衷的喜悦。
  1896 年暑期,16 岁的我正和老师在北方快乐地度假。当我正开心地享受着轻松愉悦的假期时,却突然听到了父亲去世的噩耗。
  他是因疾病突然发作离世的。父亲的离世,使我有生以来首次尝到伤痛,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实在难以表达,这也让我第一次深刻地认识到了什么是死亡。
  母亲对我的爱比父亲更加细腻、温柔和慈祥,以至于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来写,只能用“此时已无言”的境界来表达了!
  总之,从一出生,我就被父母无尽的爱包围着,过着快乐无忧的生活,一直到妹妹米尔德莱德降生。在妹妹出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把她当做一个“侵略者”。我知道自己不再是母亲唯一的心肝宝贝,内心十分嫉妒。母亲的怀抱被她侵占了,母亲的感情和精力也都被她侵占了。之后还发生了一件令我不能容忍的事,让我觉得她不仅分走了母亲的感情,还侵占了我的世界。
  我有一个十分珍爱的洋娃娃,我给它取名为“南茜”。它是我高兴或脾气发作时发泄的对象,常常被我搞得惨不忍睹。南茜有一个婴儿用的摇篮,我常常将它放在摇篮里,学着母亲的样子哄它玩。我还有一个嘴巴会动的洋娃娃和一个会哭会笑眼睛会动的洋娃娃,但我从来都没有像爱南茜那样爱它们。
  因此,我把南茜和它的摇篮当做宝贝,不许任何人碰它。可是那天我竟发现妹妹香甜地睡在南茜的摇篮里。对于她夺走了我的母爱,我心里本来就愤愤不平,现在她又侵占了我心爱的南茜的摇篮,我简直怒不可遏了,我发疯似的冲过去,想用力将摇篮推翻。
  如果母亲没有及时赶到,用手接住了从摇篮中掉下来的妹妹,她可能真的被我摔死了。那时候,我又盲又聋,只沉溺于自己的煎熬和痛苦之中,还不能体会到亲人间的亲情和爱意,更无法理解姐妹之间的亲密感情。
  在我稍稍大些后,我懂得了亲情的可贵,这让我和妹妹之间变得十分亲密。我们常在一起玩耍,或者手拉手去踏青,尽管她不太明白我的手语,而我也听不到她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寻找希望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想要与人交流的欲望日益增长,几个简单的手势已经不能表达我全部的思想了。当我不能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不能被别人理解时,我就会生气、发狂。我感到像有无数的绳索在束缚着我,而我则在拼命地挣扎,胸中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火,却又无从表达,因此我只有狂怒地暴跳、哭闹,弄得自己和家人身心俱疲。
  此时,如果母亲在我身旁,我就会扑进她的怀里,委屈地放声痛哭,到最后连发脾气的原因都忘记了。后来这种情况越来越严重,我迫切地想要表达自己,因此,这种狂风暴雨式的爆发也越来越频繁,每天甚至每小时都有可能发生。
  父母对此十分头疼,却又想不出办法。因为我们家附近没有盲人或聋哑人学校,也没人愿意到这偏远的乡村来教一个盲聋哑俱全的孩子。
  人们都以为我没有机会上学了,可是当母亲看了狄更斯的《美国札记》后,事情似乎又有了转机。
  狄更斯写的《美国札记》中讲到了一个叫萝拉的女孩,也是盲聋哑俱全,经过著名盲聋教育专家郝博士的悉心教育之后,她学业有成。然而,当父母打听到书中说的那位郝博士已经离世多年,他的方法可能已经失传时,又陷入了绝望中。郝博士有传人吗?如果有,他们肯到亚拉巴马州这么偏远的乡村来教我们的女儿吗?
  父亲听人说,在巴尔的摩有一位非常出色的眼科医生,医术很高,曾治愈过许多患有疑难病症的眼病患者。于是,在我 6 岁那年,父母带着我奔向巴尔的摩,看看我的眼睛是否还有治愈的希望。
  那是一次十分新鲜有趣的行程,至今我还记忆犹新。在火车上我们结识了很多朋友。一位好心的女士送给我一盒贝壳,父亲就在这些贝壳上一一打了孔,然后让我用线将它们串成一串。在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串贝壳都给我带来了无限的欢乐。列车员叔叔也非常和蔼可亲,他每次检票时,都让我摸他的制服,还让我玩他检票用的打孔器,那个小东西真的很好玩。我一个人乖乖地坐在长椅的角落里自娱自乐,不停地在一张张纸片上打着孔,能够一连玩好几个小时。
  姑妈用毛巾为我折了个布娃娃,可是它太简陋了,连眼睛、耳朵、嘴和鼻子都没有。即使想象力丰富的孩子,也描绘不出它的脸是什么样的。而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它没有眼睛,我极力让大人们想办法,可谁也没法为布娃娃装上眼睛。于是我突发奇想,从座位上溜下来,摸索着找到姑妈的披肩,并使劲地揪下上面两颗做装饰用的珠子,示意姑妈把它缝到布娃娃的头上。姑妈牵着我的手去摸了摸她的眼睛,想要确认我的意图,我赶紧点点头。她将珠子缝在娃娃上,让我高兴了好一会儿。可我很快就对布娃娃失去了兴趣,因为旅途中的新鲜事太多了,以至于我的脑袋和手一直忙碌着,根本来不及再发脾气。
  到达巴尔的摩之后,我们打听到了切斯霍尔姆医生的眼科诊所,切斯霍尔姆医生的态度非常热情。
  进行检查之后,他表示我的眼睛实在没有治愈的希望了。但他鼓励父亲让我接受教育,并为父亲介绍了华盛顿的亚历山大·贝尔博士。他告诉我们,贝尔博士或许能为我们提供有关聋哑学校和教师的信息。我们听从了医生的建议,立即赶往华盛顿去找贝尔博士。那时,我父母的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因此忧心忡忡。而我却一点也不发愁,甚至还觉得在旅途中快乐无比。
  尽管那时我还很小,还不太懂事,可我还是感受到了贝尔博士的热情和诚恳。他将我抱在他的膝上,摘下他的手表让我玩。他让手表震动起来,以便我能够感受到。博士确实很让人佩服,他能够看懂我的手势,就因为这些,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只是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次华盛顿之行开启了我人生的一扇大门,一扇让我的灵魂由黑暗走向光明、由自闭走向友爱的大门。
  贝尔博士告诉我们可以给波士顿柏金斯学校的安纳诺斯校长写封信,看他是否能代为寻找一位聋哑启蒙老师。柏金斯学校就是《美国札记》中说的郝博士培养聋哑儿童的地方。
  我的父亲马上写了信寄出去,不想几个星期后就有了回音,回信告诉我们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我的家庭教师找到了。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 1886 年的夏天,但等到莎莉文老师来教我时,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
  我终于盼到了改变命运的这一天。知识的力量触动了我的灵魂,它不仅为我带来了光明,还让我“看”到了世界上许多奇妙的事情。似乎有一个神圣的声音在对我说 :“知识就是爱,就是光明,就是力量。”
  心灵的觉悟
  在我的生命历程中,安妮·莎莉文老师来到我家的那天,是我最刻骨铭心的记忆。记得那时我是 6 岁零 9 个月,老师的到来,成了我生命的分水岭,对此我十分感慨。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是 1887 年 3 月 3 日,再有 3 个月我就满 7 周岁了。
  那天,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庭院里,从母亲的动作和家人里里外外忙碌的样子,我猜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于是我悄悄地走到门口,站在门廊里等待着客人的到来。
  明媚的春光透过门廊上茂密的金银花的藤叶,照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我的手指下意识地揉捻着花叶,轻轻地触摸着那些迎春的花蕾。我顾不得将要发生什么,因为当时,我已经经历了很长时间的焦躁和苦恼,早已身心俱疲了。
  不知你可曾在浓雾弥漫的大海上航行过?假如你在浓雾中小心翼翼地驾驶着一条帆船,缓慢地向港口行进,你的心情会如何呢?你肯定会心跳加速,时时担心会发生意外。在老师教育我之前,我就像漂荡在浓雾中的帆船,然而我没有指南针,也不知道港口有多远。我只在心中强烈地呐喊:“光明!光明!赶快给我光明!”我感到有脚步产生的震动,我原以为是母亲,于是马上伸出了双手。来人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然后又将我搂在怀里。我当时仿佛本能地觉察到,她就是那个来引导我认识真理、带给我光明和关爱的人--安妮·莎莉文老师。
  第二天,吃过早餐,莎莉文老师带着我来到她的房间,送给我一个洋娃娃。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个娃娃对她很重要,因为它是柏金斯盲人学校的学生们集体送给莎莉文老师的礼物。洋娃娃的衣服还是由《美国札记》中提到的萝拉女士亲自缝制的。我抱着洋娃娃玩了一会儿,莎莉文老师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手心里一笔一画地慢慢拼写“doll”这个单词,我以为老师是在做手指游戏,于是也模仿着老师的样子在她的手上画着。一遍又一遍,我终于能正确拼写这个词了,我感到十分骄傲,激动得脸都涨红了。我立即跑下楼去找母亲,并比画给她看。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文字这个奇妙的东西。我不过是机械地模仿莎莉文老师的动作罢了。此后,我用这种一知半解的方式,学会了“针”“水杯”“坐”“站立”以及“走”这几个词。在和老师朝夕相处了好几个星期后,我才隐隐领悟到,世间万物似乎都有属于自己特有的名字。
  一次,我正坐着玩莎莉文老师送我的洋娃娃,老师把南茜也放在了我的腿上,并在我的手掌上反复拼写着“doll”这个词,意思是这个大的洋娃娃和小的洋娃娃都叫“doll”。
  还有一次,莎莉文老师往我手里放了一个水杯,并在我的手上拼写“水杯”这个单词。接着,她又开始往杯子里倒水,并在我的手上写了“水”这个单词。她是想让我分清“水杯”和“水”,但我却分不清这两个词,将它们混为一谈了。因此,我感觉十分困惑,莎莉文老师也有些无可奈何,但她还是不厌其烦地反复教我。
  可我却不耐烦起来,举起老师给我的洋娃娃就狠狠地往地上摔,直到娃娃支离破碎,才觉得解气。
  当我发疯、闹脾气时,从不会感到后悔,也不觉得羞愧,因为我心中对洋娃娃根本没有爱。在我那孤独寂寞的黑暗世界里,是没有爱和情感的。莎莉文老师一声不响地把可怜的洋娃娃的残骸扫到了壁炉旁,给我戴上帽子,我明白我又可以跟老师到春日里温暖的阳光下去玩耍了。
  我们沿着小路漫步到水井房,一路上,花草的清新气息令人神清气爽。莎莉文老师一边把我的一只手放在出水口,一边开始压水。当清凉的水流流过我的手时,她就赶紧在我的另一只手上拼写“水”这个词,一开始是慢慢的,后来写得越来越快。我静静地站着,头脑中不停地想着老师手指的动作。突然,我仿佛一下子开窍了,感到有一股奇迹般的力量在引导着我,使我瞬间懂得了词语的奥秘,懂得了“水”这个单词就是我手上流过的这种清凉而奇妙的东西的名字。
  “水”这个单词如同三九寒冬的阳光照进我的心田,这个具有生命力的词汇唤醒了我沉睡已久的心灵,给我带来无限的光明和希望,知识让我摆脱了束缚,让我置身于一个自由的世界!
  水井房的神奇经历一下子激起了我的求知欲。我终于明白,原来天地万物都各有其名,而每个名字又能触发我新的思想。我开始用新的思维看待每一样事物。回到屋中,所有的东西都像是有了生命。我想到了那个被我摔得支离破碎的洋娃娃,于是摸索着来到壁炉旁,捡起碎片,想把它们再重新组装在一起,但这一切都没有用了。有生以来,我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差劲,我感到既懊恼又伤心,眼里不禁噙满了泪水。
  那天,我一下子学会了不少单词,有父亲、母亲、妹妹、老师等。这些词使世界在我面前变得多姿多彩,无限美好。
  那天深夜,我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心中充满了喜悦与感恩,我在心里默默地大喊:“这世上的孩子没有谁比我更幸福啦!”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期盼着新的一天快点到来。
  与大自然的亲密接触
  莎莉文老师打开了我的心门,水井房的经历开启了我心灵的眼睛。我强烈地企盼着每一天的新鲜事。我每天都急不可耐地去触摸我所能接触到的一切东西,并很快记住它们的名字。我触摸到的东西越多,渴望了解它们的愿望就越强烈,渐渐地,我不仅知道了事物的名称,也懂得了它们的用途。我的内心充满了喜悦和自信,不再感到孤寂,因为我感受到了自己与外界事物的联系。
  夏天是火热的季节,大地变得枝繁叶茂、色彩斑斓,娇艳的花儿竞相绽放,莎莉文老师经常牵着我的手去田纳西河畔散步。放眼远望,田野里、山坡上到处都是辛勤劳作的农夫。我们在河边找一片柔软的草地坐下来,开始了我新的人生之旅。在这里,我知道了大自然给予了人类怎样丰厚的赏赐;懂得了植物在阳光和雨露的呵护下如何茁壮地成长;懂得了鸟儿如何筑巢、如何繁殖以及如何随着季节迁徙;也懂得了松鼠、梅花鹿和狮子等动物如何觅食、如何栖息。我懂得的事情越多,就越惊叹于大自然的神奇和美妙。
  莎莉文老师为我开启了发现美的眼睛,那粗壮的树木,细嫩的小草,还有妹妹柔软的小手,教给我对美的体验,然后再教我画地球的形状。她将对我的启蒙同大自然紧密地联系起来,让花草和鸟儿成为我亲密的伙伴。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感受到大自然也有暴戾的一面,并不总是像我以前认为的那么和风细雨。
  那是一个晴朗的夏日,清晨,我和老师漫步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在返回家的途中,我们感到越来越闷热,因此不得不几次停下来,坐在路旁的树荫下休息。我们最后一次休息的地方,是在一棵野樱桃树下,这里离家已经很近了。樱桃树不高,树枝也很紧密,所以很好攀爬。莎莉文老师用手托着我,我很容易就爬到了树上。我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坐下来,树上凉爽多了,于是老师建议就在这里吃午餐。我高兴地答应了,并用手势告诉她,我一定乖乖地坐在树上等她回来。
  坐在树上不时感到凉风吹过,让人觉得十分惬意。可是莎莉文老师刚走一会儿,天却忽然变脸了,温暖的阳光瞬间不见了踪影,泥土中散发出怪怪的味道。我知道这是暴风雨将至的先兆。
  我感到莫名的恐惧,心中生出一种与亲人、与大地隔绝的孤独感。我只有将树干抱得紧紧的,一动也不敢动。我一阵阵地发抖,盼着莎莉文老师快些回来。
  在短暂的静默之后,忽然狂风大作,大风发出怒吼,大树剧烈地摇晃起来,仿佛要被大风连根拔起来。我吓得紧紧地抱住树干,真怕大风将我刮走。大树晃动得越来越剧烈了,刮落的树叶和树枝雨点般地打在我身上。我急得直想跳下去,却又不敢真的跳。我感觉到有很多东西重重地砸到了地上,使大地发出强烈的震动,这种震动自下而上地传到我坐着的树杈上。我害怕得几乎要放声大哭,就在此时,一股暖流由手上传遍了我的全身,莎莉文老师握住我冰凉的手,将我从树上抱了下来。
  我紧紧地拥抱着莎莉文老师,为能够再次回到厚重的土地上而欣喜不已。此时,我又有了一种新的体验--上天有时也会向她的儿女逞威风,她看起来性情温和,却只是将那威猛的利刃隐藏起来而已。
  有了这次惊心动魄的经历,我好长时间都不敢再爬树,因为一想到那天的事情我就心惊胆战。直到我遇到那棵鲜花盛开的含羞树,对大树的恐惧才被美丽的诱惑战胜了。
  那是一个春天的清晨,空气十分新鲜,我独自一人坐在凉亭下读盲文书,一股淡淡的花香扑鼻而来,就像春姑娘来到了我的身旁。我闻得出那是含羞树的花香。我被花香吸引着,摸索到花园的尽头,我知道含羞树就生长在篱笆墙的拐角处。
  在和煦的春光下,含羞树的花朵欢快地绽放,花枝被压得几乎低垂到草地上。微风吹过,那些漂亮的花儿就纷纷飘落,我踏着落英纷飞的小径走向含羞树,去欣赏那满枝的花蕾。我嗅着浓浓的花香,突然萌生了想爬上去的念头。于是,我摸索着把脚伸到枝丫上,两手紧紧抓着枝干往上爬。树干太粗,无法抓得很牢靠,我的手也被树皮蹭破了。而我此时却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自己正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因此,我浑身充满了力量,不断地往上攀爬,直到爬到一个比较舒适的位置。
  这个位置是很早以前有人特意制作的小凳子,放在树上,时间久了,就长成了树的一部分。我在树上坐了很久都不愿下来,觉得自己就像天上飞着的仙女,陶醉在微风拂面的惬意中。从这以后,我就常到这棵美丽的含羞树上尽兴玩耍,感觉自己就像在天国的仙境中飘飞。
  “爱”的真谛
  通过和老师的不懈努力,我逐渐找到了学语言的诀窍,因此,我急于学习更多的东西。
  对于那些视听正常的孩子来说,学习语言是很容易的,因为他们可以轻松地听懂身边人所说的话,并逐步进行模仿。但聋哑的孩子却必须经过长时间的磨难和煎熬,才能一点点地学会。不管过程怎样艰难,结果总是甜美的。我从每一个事物的名字学起,由磕磕绊绊地发音,到能够在莎士比亚的诗篇中遨游。莎莉文老师与我手牵手,在学习语言这条道路上,开始了漫长的跋涉。
  开始的那段时间,老师教给我很多新词汇,我只能单方面被动地接受,很少能提出问题。因为那时我的知识太有限了,逻辑思维不清,会的词汇也很少。慢慢地,我掌握的词汇多了,对外界的了解增加了,问的问题也渐渐多起来。
  我总是对一件事情反复追问,刨根问底,想要知道得更多些。
  有时从一个新学到的词,就能联想到很多事情。
  那是一个早晨,我在花园中采了几朵美丽的紫罗兰,想把它送给莎莉文老师。老师高兴地想要亲吻我,但那时,除了母亲,我还不习惯被别人亲吻。于是,莎莉文老师亲切地一手搂着我,一手在我的手心上写了“我爱海伦”。 我第一次见到“爱”这个词,不明白它的意思。那时我掌握的词汇还不够多。
  我问老师:“爱是什么?”老师把我搂到怀里,然后指着我的心写道:“爱在这里。”
  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感觉到心跳,但对老师的解释还是不能理解,因为那时我还没有学过抽象的词汇,这些词汇看不见、摸不着,只能意会。
  我闻着老师手里的紫罗兰花香,用文字夹杂着手势接着问:
  “爱是花香吗?”
  “不是。”莎莉文老师在我手上写道。
  我依然很迷惑。温暖的阳光照射在我和老师的身上。于是我又指着太阳照射过来的方向问:“那爱是太阳吗?”
  因为在我的眼中,世界上没有比太阳更好的东西了,有了它的光和热,万物才能生长,人类才能感受到温暖。
  但莎莉文老师仍旧摇着头,我实在太困惑了。我想不明白,老师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告诉我,爱到底是什么呢?
  过了几天,我在老师的房间里玩串珠子,老师让我把大小不同的珠子按顺序用线串起来,顺序是两个大的、三个小的,可我分不清,总是串错。莎莉文老师很耐心地把我串错的珠子一个个挑出来。我发现自己将一大截珠子串错了,于是,我用心地思索着,怎样才能把珠子串好呢?莎莉文老师轻轻地拍拍我的额头,接着又反复地在我的手心上拼写“想”这个词。
  一瞬间,我仿佛豁然开朗,知道了这个词就是我的头脑思考运行的过程,这是我对抽象概念最初的认识。
  我在那儿默默地坐了很久,没法把心思专注于串珠子上,因为我的头脑中一直想用新的思维来寻找对“爱”的解释。那天,天上稀稀地飘着小雨,突然,雨停了,太阳穿透云层,发射出灿烂的光芒。
  我又一次问老师:“爱是太阳吗?”
  “爱有点像天上的云。”老师在我的手上写道。她看到我还是不理解,于是便用更浅显,但当时我却还不能完全理解的话解释道:“你虽然摸不到云,然而你却能感受到雨水。想想看,在经过一天炎热的阳光曝晒后,花草和大地能喝到充足的雨水该有多高兴呀!虽然你摸不到爱,可是你却能感受到爱带来的温暖和甜蜜。没有爱,你就不会快乐,也没有前进的动力了。”
  虽然当时还无法完全理解这段话的意思,但我还是明白了其中的一些道理。我感觉到自己的心门瞬间被打开了,感觉到自己与他人、心与心的沟通。
  莎莉文老师从未把我当做特殊的孩子看待,她教给我正常的孩子应该掌握的知识,只是她采用的方法不同,她把别人用嘴说的话一个个拼写在我的手上。如果我理解不了那些词汇,她就耐心地为我反复解释,当我与别人的交流发生障碍时,她就会在旁边提醒我、帮助我。
  这样的学习方式一直持续了很多年,因为一个聋哑盲俱全的孩子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学会最基本的常用词汇,并灵活运用它们。正常的孩子在学习说话时要便利得多,他们可以一边听一边思考,而且还能对相关的事情展开联想,使学习的印象更加深刻。他们还能尝试着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但聋哑的孩子却不能这样自然地与人沟通。莎莉文老师十分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想尽各种办法弥补我的缺陷。她尽最大能力,无数次逐字逐句地重复那些日常用语,并指导我如何与人交流。
  就这样经过了很长的时间,我才敢主动开口与别人交流,又经过了更长的时间,我才懂得恰当地表达自己。
  对于一个盲或聋的人来说,要想领会谈话的微妙之处确实很难。而对于那些既盲又聋的人来说,想要正常地与人交流更是难上加难!因为他们不能区分对方的语速和声调,更无法察言观色,随机应变。正常人也许一个眼神就能明白的事情,对于盲聋人而言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阅读生涯
  在学会了简单地与人交流之后,老师重点教我的就是“阅读”。
  当我一开始学习拼写时,老师就拿给我一些硬卡片,那些卡片上的单词都是凸起的。我很快就领会到,每一个突起的单词都表示一种物体、行为或特性。老师教给我一个句型,让我将学过的单词代入这个句型造句。在用这些卡片造句之前,我习惯先用实物把句子表达出来。例如,我会先找到写着“娃娃”、“是”、“在……上”和“床”的卡片,把每张卡片放在相关物体的旁边,然后再将娃娃放在床上,娃娃旁边放上写着“是”、“在……上”和“床”的卡片,这样,既用这些单词组成了一个句子,又用相关的实物表达了句子的内容。
  有一次,莎莉文老师要我把“girl”(女孩)这个词别在我的衣服上,之后让我站在衣橱里,并让我把“is”(是)“in”(在……里)“wardrobe”(衣橱)这几个词放在句型里。这成了我最喜欢的一种游戏。我和老师有时会连续玩好几个小时,而且还经常让房间里的摆设也加入到我们的造句游戏之中。
  这些拼卡片游戏是通向阅读之路的基础训练课程,也是学习阅读的初级阶段。过了不久,老师就让我在“启蒙课本”中寻找那些我学过的单词,一旦找到熟悉的单词,我就像在玩捉迷藏时找到一个人那样高兴。就这样,我开始进入了我的阅读生涯。
  在最初很长的时间里,老师几乎不为我设置正规的课程。很多时候,我们都像是在玩游戏,而不像是在上课。莎莉文老师不管教给我什么,总是用讲故事或玩游戏的方式启发我。如果发现我感兴趣,她就与我不停地讨论互动,那情形仿佛她自己也变回了一个单纯快乐的小女孩。
  大多数孩子厌烦的事情,比如学语法、做数学题以及较为严谨的名词解释,由于老师的耐心和方法得当,我学习起来也都兴致盎然。这些都成了我童年时代最美好的回忆。
  连我都无法解释为何莎莉文老师对我如此耐心,我想也许是她和盲聋人长期接触的缘故吧!她描述事物的能力十分出色,对于那些枯燥乏味的事情,她从来不会让我感到厌倦;她也从来没有责备过我因贪玩没有完成她布置的功课。
  她能够将那些枯燥的科学知识,用生动形象的方法一点点地为我讲解,使我在不知不觉中就记住了她教授的内容。
  我们经常在绿色的田野中、在阳光斑驳的树林里读书,而不是一直闷在屋子里面学习。因此,我所学到的知识中蕴含着森林的气息,有松脂的香气,还有野葡萄的酸甜。
  坐在凉爽的树荫下,世间一切事物都是供我学习的对象,它们能够启迪我的心智。那些欢快歌唱的鸟儿或开花吐蕊的花草,都可以让我学习。我时常捉来青蛙、蚂蚱和蟋蟀,把它们捂在手心里,静心感受它们鸣叫时所产生的震动。还有那毛茸茸的小雏鸡、开满河畔的野花、盛开的紫罗兰,以及木棉花那饱满而柔软的纤维,当微风吹过玉米地时,玉米翠绿的叶子便会互相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那些在草地上吃草的小马,被我们逮住后发出愤怒的嘶鸣,嘴里还喷出青草的气息。这些情景,都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脑海里。
  如果早晨醒得早,天蒙蒙亮时我就到花园中漫步,小草与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你可以想象,此时将蔷薇花捧在手心的感觉是何等的美妙,也可以想象洁白的百合花随风摇曳的舞姿是如何的动人!有时抓住花蕊中的昆虫,我可以感受到它们受到惊吓以及它们急切地拍打翅膀所发出的振动。
  我还喜欢去另一个地方,那就是果园,一到夏季,各种水果都相继成熟了,长着甜美的大桃子的树枝低垂着,我抬手就能够摘到。一阵风儿吹过,熟透了的苹果掉落下来,我把落到地上的苹果捡起来,用围裙兜着。有时,我把苹果贴在脸上,感受着苹果上太阳的余温,那种感觉竟是如此美妙!
  闲暇时,我和莎莉文老师还爱去凯勒码头散步,那是田纳西州河上一个废弃的码头,是南北战争时期的军队修建的。我们在码头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常常一边玩一边学习各种知识。我们用小石块筑堤、造岛、挖河、修湖,尽管都是游戏,却不知不觉地学到了不少知识。
  莎莉文老师为我描述了我们居住的地球,她讲到地球上火山的爆发、古文明的消失、远古时代冰川的移动还有其他许多的新鲜事,我越听越觉得有趣和好奇。
  老师用黏土为我做成立体地图,我能够用手触摸到凸起的山脉、低凹的山谷和蜿蜒的江河。这些在我看来妙趣横生。只是我总分不清赤道和南北极,因此,莎莉文老师专门为我做了一个特制的地球仪,她用丝线代表经线和纬线,用小木棍代表穿越南北极的地轴。之后只要人们说到温度带,我的脑海里就会出现那些用丝线编成的圆圈。我想,当时如果有人逗我说白熊能够顺着那根柱子爬上北极,我一定会信以为真的。
  我唯一不喜欢的功课就是数学,我对数字实在没有兴趣。莎莉文老师把珠子串在一起教我数数儿,她找来小棍教我加减法。但是,每次学不了五六道题,我就开始厌倦了。每天只要做完几道数学题,我就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任务,可以和伙伴们去玩了。
  还有动物学和植物学,我也是用这种游戏的方式学习的。
  有一次,一位热心的先生为我寄来一些化石标本,尽管我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但这些化石标本却引起了我对远古时代的兴趣。其中,有漂亮的贝壳化石、带有鸟爪印的沙岩化石以及蕨类植物的化石。我十分恐惧地听着莎莉文老师讲述那些可怕的巨兽,它们的名字非常古怪。这些巨兽在古代的原始森林里四处活动,以大树的枝叶为食,最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年代久远的沼泽地里。这之后很长的时间,我总是梦到这些巨兽,那遥远而又可怕的地质时期和现代生活形成非常大的反差。
  与那时相比,今天的人们是多么幸福啊!阳光照耀着大地,处处繁花似锦,田野中还回响着马儿的嘶鸣。
  有一次,有人送给我一个可爱的贝壳,老师就给我讲软体动物是怎样为自己建造漂亮精巧的房子的,在碧波荡漾的夜晚,鹦鹉螺是如何乘着它的“珍珠船”漂浮在一望无垠的印度洋上的。我饶有兴趣地“听”老师讲着,仿佛身临其境。
  在我了解了一些海洋动物的生活习性和有趣的故事后,老师送给我一本《驮着房子的鹦鹉螺》,从书中我知道了软体动物是如何造壳的。同时让我联想到,人类智慧的发展,就如鹦鹉螺奇妙的外壳一点点地从海水中摄取营养一样,逐渐发展为一粒粒宝贵的思想的珍珠。
  我从植物的生长中也懂得了很多。莎莉文老师为我买了一株洁白的百合花,养在了光线充足的窗台上。很快,百合花就长出了含苞欲放的花蕾,花蕾的外面,包裹着一层手指状的叶子,叶子舒缓地绽放着,好像不愿让人看见它里面珍藏的花朵似的。而一旦开了头,叶子张开的速度一下子就加快了,可依旧是有条不紊地,秩序一点不乱。最为奇妙的是,它们中肯定会有一朵最大、最美的花,躲藏在翠绿的外衣里面,宛如知道自己是最高贵的花王。她的姿态要比别的花蕾更加华贵,其他花姑娘们则张开了她们的绿头巾,整个花枝都挂满了怒放的花朵,清香宜人。
  我家的阳台上摆满了花盆,还摆放了一个圆形的玻璃鱼缸。鱼缸里养着 11 只蝌蚪,不知是谁捉来放进去的。我高兴地把手伸进鱼缸里,让蝌蚪在指缝间来回地游动。一天,一只调皮的小蝌蚪竟然跳出鱼缸,掉在了地板上,当我发现时,它已经奄奄一息了。于是我赶紧把小蝌蚪放回鱼缸里,一回到水中,它就迅速地潜入水底,活蹦乱跳地游起来。有了这次的冒险旅行,它已经看到了外面丰富多彩的世界,但还是情愿回到这安静的玻璃房子中,在水草下嬉戏,直到变成水陆两栖的青蛙。那时,它就会跳进花园清澈的池塘中,用它那美妙的歌喉为夏夜歌唱。
  我不断地从人生的历程中汲取着知识的营养。是莎莉文老师让我从一个混沌的黑暗世界,走进了一个无忧无虑、充满爱心和喜乐的美好世界,让我生命中的一切都充满了爱。她从不放过任何一次让我感悟人世间美好事物的机会。她每时每刻都在想尽一切办法,使我的人生变得更加美好、更加有意义。她深深懂得一个孩子的内心世界就如溪流沿着河道曲折绵延,水中一会儿映射出野花,一会儿映射出灌木丛,一会儿又映射出蓝天白云,真是美景不断。她殚精竭虑地引导我,因为她知道,一个孩子的心灵就像河流的源头一样,中途需要泉水不断地汇入,最终才能成为长江大河。美好的人生历程,就如平静的河面上映出连绵的群山,映出美丽如画的树影和蓝天,映出花儿动人的容颜。
  作为老师,把孩子带进教室的门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让孩子真正学会有用的知识,懂得人生的道理。
  我和莎莉文老师心灵相通,难舍难分。我永远也分不清,我对世间美好事物的热爱,有多少是天生的,有多少是老师给予的。莎莉文老师已经融入我的生命,我是踏着她的足迹不断前行的。我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老师带给我的,我的才华、理想和快乐,无一不是老师爱和心血的付出。
  欢乐圣诞节
  莎莉文老师来教我之后,和我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圣诞节是我印象中最隆重的。家人都在为我准备一些令人惊喜的礼物,而我和莎莉文老师也在为其他人准备着令他们意外的礼物。
  我处于高度兴奋之中,猜测着家人到底会为我准备什么礼物。
  家人也想尽办法逗我开心,故意给我一些暗示,让我猜。莎莉文老师和我玩起了猜谜游戏,就这样,我从游戏中学会了很多词的用法,比上课时学到的还要多。
  吃过晚餐后,我们就围坐在温暖的壁炉前玩猜谜游戏。圣诞节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我也变得越来越兴奋。
  圣诞前夕,村里的学生们邀请我与他们一起欢度圣诞平安夜。教室中间摆放着一棵十分漂亮的圣诞树,上面挂满了各种新奇的小礼物,被柔和的灯光衬托得熠熠生辉。那是我生命中最幸福、最美妙的时刻。我无比兴奋,围着圣诞树不断地跳来跳去。当听说每个孩子都能够得到一份精致的圣诞礼物时,我简直开心极了。那些好心的人们让我为大家发放礼物,我又忙碌又兴奋,甚至都没来得及看一眼自己的礼物。我期盼着圣诞节早些到来,我知道这些肯定不是家人要给我的礼物,因为莎莉文老师告诉我说,那些礼物比这些东西还要好。只是她要我一定耐心等待,圣诞节醒来之后,我将会得到更多意想不到的礼物。
  平安夜的晚上,我将长袜子挂起来,躺在床上,兴奋得睡不着。我闭着眼睛假装睡着,想要看看圣诞老人会送什么礼物来。后来,我实在坚持不住了,才抱着晚上刚刚得到的洋娃娃睡着了。
  圣诞节的早晨,我是全家起得最早的,他们都被我的“圣诞快乐”声吵醒了。我不只在长袜子里找到了许许多多新奇的礼物,在桌子上,凳子上,还有门上,甚至是窗子上,差不多每走出一步,我都能找到一件自己十分喜欢的礼物。而莎莉文老师送的圣诞礼物,我尤其喜欢,那是一只美丽的小金丝雀。
  我为这只金丝雀起了个好听的名字--“蒂姆”。 小蒂姆十分乖巧可爱,一点也不怕人,经常跳到我的手心上来吃食。莎莉文老师还告诉我怎样喂养小蒂姆。每天吃过早餐后,我就给它洗澡,然后再把笼子打扫干净,并在小碟子里装满新鲜的小米和从水井里新打来的水,最后再把一小缕青草放在笼子里。
  和蒂姆在一起的时光十分快乐,可是有一天,意外却发生了。
  那天早晨,我把鸟笼放在窗台上,接着就去打水准备给它洗澡。
  回来开门时,有一只猫从我身边蹿了过去。一开始我并没有特别在意,可是当我把手伸进鸟笼子,发现蒂姆没有像往常那样拍打它的翅膀,也没有用它的小嘴轻啄我的手时,我的心像一下子掉进了冰窖,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那乖巧伶俐的小歌唱家了。
  “好心城”之旅
  如果说莎莉文老师的到来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件大事,那么,1888 年 5 月的波士顿之行便是我人生的第二件大事了。从做出发前的各种准备,到与老师、母亲开始启程以及旅途中的见闻逸事,到最后抵达波士顿,这一切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那时的我已与两年前巴尔的摩之行的我截然不同。我不再像以前那么激动和兴奋,不停地在车上跑来跑去了。我在莎莉文老师身边静静地坐着,聚精会神地听老师为我“讲述”车窗外所见到的景物:美丽的田纳西河,一眼望不到边的木棉花,远处起伏的山脉,茂密的森林,还有火车进站后争先恐后售卖东西的黑人。
  他们微笑着和旅客们打招呼,来到一个个车窗前兜售好吃的糖果和爆米花。
  我喜爱的洋娃娃南茜就坐在我对面的座椅上,我为它套上了一件新做的方格外衣,头上还戴了一顶打着百褶花边的太阳帽。
  它那用玻璃球做的眼睛一直望着我。偶尔,老师讲得不是特别有吸引力时,我就把南茜抱在怀里,可是我总觉得它是睡着的。
  但是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提到南茜了。当我们到达波士顿后,南茜全身都脏兮兮的。都怪我在车上非逼它吃泥饼,但它怎么也不肯吃,而我却固执地坚持让它吃下去,结果弄了它一身泥污。柏金斯盲人学校的洗衣女工见到南茜太脏了,就自作主张地拿去给它洗了个澡。而南茜怎么经得起水泡啊。当我再见到它时,它已经面目全非,变成了一堆烂棉絮。要不是它那两个用珠子做的眼睛用怨恨的眼光瞪着我,我都认不出它了。
  我们终于抵达了波士顿,在火车进站的那一刻,就如一个美丽的童话故事变成了现实。那“很久以前遥远的地方”变成了“此时此地”。
  来到柏金斯盲人学校后,我很快就和那里的盲童们成了朋友。当我知道他们也会手语时,我真是太高兴了,我终于可以用自己的“语言”同别的孩子们交谈了!
  在此之前,我一直像个孤独的外国人,同别人交谈还得经过翻译。而在这里,学生们之间的交流都是用郝博士发明的手语,因此,我就像回到了自己的自由国度。
  过了很久,我才感觉到我的新朋友们也都是盲人。以前我只知道自己是盲人,却不知道那些在我周围高兴地唱歌跳舞的小朋友们也是盲人。没有人知道,当我发现他们和我“交谈”时也需要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读书时也必须用手触摸时,我感到多么惊异而又痛心啊!
  虽然他们早已告诉我自己身体上有缺陷,但我一直想当然地认为,既然他们可以听得到,他们肯定有一些“视觉”。但我不曾想到,这些孩子也和我一样什么都看不见。
  可他们仍旧那么开朗、乐观,与他们一同生活在这种快乐的氛围中,我自己也忘记了痛苦。
  在柏金斯盲人学校和那些盲童们在一起,我感觉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亲切。时间飞逝,每天我都在热切地追逐一个个快乐的经历。那时,我把波士顿当做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我几乎想象不出,除了波士顿,世界上还有更宽广的地方。
  在波士顿学习期间,我们抽空游历了克邦山,在那里,莎莉文老师给我上了第一堂历史课。老师告诉我,这座山就是当年独立战争时期英雄们战斗的地方。我怀着激动的心情,沿着一级级的台阶往上爬,脑海中想象着英雄们勇敢地向上攀爬,占据有利位置,从高处向敌人射击的激烈场面。
  接着,我们又坐船游览了普利茅斯。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在海上航行,也是我第一次乘坐轮船。
  海上的生活非常有趣!机器巨大的轰鸣声,让我以为是天在打雷。我心想,如果下雨了,就不能在野外烧烤了。我心中一着急,竟忍不住大哭起来。
  游览普利茅斯时,我最感兴趣的地方就是当年第一批移民上陆时最早登上的那块大岩石。我用手轻轻地触摸着这块巨大的岩石,当年先人们不远万里,艰辛跋涉的伟大壮举,仿佛就在眼前。在后来参观移民博物馆时,有位好心的先生送给我一块普利茅斯岩石的模型做留念。之后,我常常把它捧在手里,触摸着它高低不平的表面、中间的一条罅隙以及雕刻在上面的“1620 年”,脑海里闪现出早期英国移民一桩桩气吞山河的壮举。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先人们的辉煌历程是多么令人崇敬啊!在我的心目中,他们远赴他乡创立新家园,是最有勇气、最有魄力的人。他们勇敢地为自己和同胞们争取自由。可是,若干年之后,当我得知他们曾对不同信仰的人进行迫害时,我又对他们深感不解和失望。
  我在波士顿结识了很多新朋友,其中印象最深的是威廉·韦德先生和他的女儿,他们非常热情和善良。一天,我们到他们的农庄去拜访,当走进美丽的庄园时,两只狗首先跑来热情地迎接我们,大的叫利昂,小的叫弗里茨。弗里茨浑身长着卷毛,长着两只大耳朵。农场里有许多马,跑得最快的一匹马名叫尼姆罗德,它用鼻子蹭蹭我,意思是想让我拍拍它,给它好吃的,这些都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记。
  给我留下美好印象的还有农庄附近的一处海滩,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到海边的沙滩上嬉戏。这里的沙子非常细滑,与布鲁斯特海滨那种尖硬、粗糙,夹杂着海草和贝壳的沙子完全不同。韦德先生告诉我们,从波士顿开往欧洲的很多大轮船都要经过这里。以后,我又多次拜访过韦德先生,他始终是那么的和善与热情。或许正是因为他的缘故,我才把波士顿称为“好心城”。
  投入海洋的怀抱
  莎莉文老师和好友霍布舍夫人早就商量好,等到学校放暑假,我们就搭伴去科德角的布鲁斯特海滨度假。我知道这个消息后十分高兴,脑海里整天想象着度假时快乐的景象,以及与大海有关的各种美妙的传说。
  在那个暑假里,我对大海有了最为直接的认识。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大海,更没有尝过海水的味道。我只是曾在《我们的世界》一书中,读过一段有关大海的描绘,这令我对海洋十分神往,渴望着能够早些“见到”苍茫的大海,亲身体验大海上波涛汹涌的感觉。得知我的愿望就要实现时,我的心激动得跳个不停。
  我在老师的帮助下换好了游泳衣,就急不可耐地跑向柔软的沙滩,接着毫不迟疑地跳进清凉的海水中。我感受到了海浪的冲击和海水的浮力,这种全新的体验让我兴奋不已。突然,我的脚撞上了一块岩石,接着,一个巨浪又打在我的身上。我伸出双手,拼命地想要抓住点东西,可是除了缠在脸上的水草,就只有无边的海水。
  海浪好像故意在和我开玩笑,我在海水里被抛来抛去,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我真是害怕极了。我的脚下失去了坚实厚重的土地,除了这令人陌生的、从四面八方向我打来的巨浪,仿佛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生命、空气、温暖和爱都没有了。
  大海在和我嬉耍够了之后,终于将我抛上了岸。莎莉文老师紧紧地将我搂在了怀里。哦,这怀抱是那么亲切、那么温馨!当我从惊惧中回过神来时,好奇地问:“是谁把那么多盐放到海水里了?”
  与海水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大海就给了我个下马威。从那以后,我很长时间都不敢再下海了,于是就穿着游泳衣坐在礁石上,感受着海浪拍打礁石的震动,它们撞击出的巨大水花向我迎面扑来。我能感觉到海浪对海岸的一次又一次的猛烈进攻,感觉到鹅卵石在海滩上滚动,海浪暴怒地撞击海滩,连空气也被愤怒的海浪吓得颤抖起来。海浪打在礁石上被粉碎了,可退下去之后,它马上又聚集起来,再次发起猛烈的攻击。我死死地扒住礁石,一动也不敢动,任凭惊涛怒浪猖獗地咆哮着!
  我对大海情有独钟,海边那清新、凉爽的气息,能够让人变得清醒和理智。美丽的贝壳、圆润的鹅卵石、绿色的海草以及海草中的小生物,都对我有着无比的吸引力。
  一次,莎莉文老师在岸边的浅水中捉到一只个头很大的螃蟹,我以前从没有见过这种大家伙,便忍不住好奇地触摸它,心想,它真奇怪,为什么总是背着个沉重的房子走路呢?这时,我突发奇想,如果把它当做宠物养起来肯定会很有趣。于是,我双手抓着它的后背开始往回拖,还为自己的壮举感到很得意。
  大螃蟹很重,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它拖到家里。
  回到住处之后,我劝说莎莉文老师把它养在水井旁的一个水槽里。可没想到,第二天早晨,我到水槽旁边一看,螃蟹竟然不见踪影了!谁也不知道它跑去哪里了,也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偷偷溜走的。我顿时又生气又伤心,但后来静下心来一想,我把那不会说话的大螃蟹孤独地关在这里,它确实有点可怜。因此,我想它可能是爬回大海去了吧,想到这里,我又立即开心起来。
  凤尾草的秋天
  同年秋天,我心中满载美好的记忆,回到了离别数月的故乡。每当我回想起这次北方之旅,心中都不禁充满喜悦和满足。
  这次旅程是我新生活的开端。这个无限美好的世界,将它所有的宝藏都展现在我的眼前,让我可以尽情地汲取新的知识。我用整个生命来感受一切新鲜的事物,一刻也不停歇。我浑身充满了力量,就如只有一日生命的小昆虫,把一生的热情都浓缩到了一天的时间里。我接触到的很多人,都通过在我的手上写字来与我交流,我们的思想之间碰撞出美丽的火花。这实在太神奇了,我与别人的心灵之间,原本是一片荒芜的土地,现在却枝繁叶茂,生机盎然。
  一年秋天,我和家人在离家大约 14 英里的一座山上度假。那里有我们家修建的一座用来避暑的小别墅,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凤尾草石矿”,它的名字源于附近一座已经废弃的石灰石矿。
  高处的岩石上有很多泉眼,泉水聚成 3 条小河,河水曲折前行,遇到断崖便飞流直下,成为一个个小瀑布。瀑布永不停歇地唱着欢乐的歌,迎接着远方来的客人。四周的旷野长满了漂亮的凤尾草,石灰石都被遮挡住了,有的把小河也遮住了。山上树木繁多,有高挺的橡树,还有枝繁叶茂的常青树。树干上长满了绿色的苔藓,树枝上满是吊挂着的常青藤和其他绿色的藤蔓,柿子树上结满小红灯笼似的柿子,并散发出香甜的气息,溢满树林的每一处角落,让人心驰神往,陶醉其中。野葡萄的藤从一棵树爬到另一棵树上,形成许多由藤蔓组成的天然凉棚,蝴蝶和蜜蜂在凉棚下跳着舞,忙忙碌碌的。黄昏时分,密林深处各种各样的绿色植物都散发出清新的气息,让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我们家的山间别墅尽管非常简陋,但环境十分优美。别墅的两排房子互相对着,中间形成一个没有顶的走廊。房子的前面有很宽的游廊。微风吹过,到处弥漫着树木清新的味道。我们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游廊上度过,在那里学习、吃饭、做游戏。房子的后面,有一棵高大的白胡桃树,屋前也有好几棵树,在游廊上伸手就能摸到树干,我常常会用手轻抚它的身体,感受到风摇曳着大树,树叶发出的瑟瑟声响。
  时常有朋友来这里拜访我们。晚上,男人们在篝火旁下棋、聊天,每个人都夸口自己打猎的技能如何高超,曾经打到过多少只野鸭或野鸡,捕到过多少条凶猛的鲑鱼,如何用口袋捕捉狡猾的狐狸,如何设置机关捕获敏捷的松鼠,如何捉住善于奔跑的梅花鹿。他们把自己描绘得神奇无比。我想,如果这些猎人都这么神通广大,那些野兽简直无容身之所了。
  一直到很晚的时候,听得入迷的人们才散去睡觉,讲故事的人还有些意犹未尽地对大家说:“明天猎场上见!”这些人就睡在我家屋外临时搭起的帐篷里。我在屋里仿佛都能感觉到猎狗的叫声和猎人的鼾睡声。
  黎明时分,我被咖啡的香味,以及猎枪的撞击和猎人来回走动发出的震动惊醒,他们正在为出发做准备。我还可以感觉到马蹄踏在地上产生的震动。这些马儿是猎人们从城里骑过来的,它们一整夜都被拴在树上,天刚亮时就发出阵阵嘶鸣,看来是想赶快挣脱缰绳,载着主人上路。猎人们终于骑上马出发了,正如民歌里唱的那样:“骏马奔腾,缰绳抖动,马鞭响亮,猎犬前行,猎人们呵!开始狩猎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开始准备午餐。大家从地上挖出的深坑里点火,用粗大的树枝做架子,用铁钎子穿好肉串在上面做烧烤。黑皮肤的用人围着火蹲着,挥着长长的树枝驱赶苍蝇。浓浓的肉香扑鼻而来,餐桌还没摆好,我的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了。
  当我们将丰盛的野餐准备好时,猎人们也陆陆续续回来了。他们看上去很疲惫,马嘴里喷着白沫,猎犬伸着舌头喘着粗气,可问到收获,却两手空空。
  吃饭时,差不多每个人都说看到了一头或几头鹿,就在猎犬要追上,自己也要举枪射击时,鹿却突然不见了。他们的说辞真像童话故事里的小男孩,那个男孩说,他差点儿就捉到一只兔子,实际上他见到的仅仅是兔子的足印。很快,猎人们就把这些不快全都忘记了,大家围坐在餐桌旁开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只是,大家吃的不是打来的鹿肉,而是买来的牛肉和猪肉,谁让他们都没有猎到鹿呢!
  这年夏天,我们还在山上养了一匹小马,我给它取名叫“黑美人”。这个名字源自我阅读过的一本书,它那油亮的黑色鬃毛,还有那额前的白色星星,都与书中写的那匹马十分相像。我在马背上度过了无数快乐的时光。当它特别温顺驯服的时候,莎莉文老师偶尔还会松开缰绳,让它自由活动。马儿一会儿低头吃草,一会儿又伸长脖子去吃路边的树叶。
  我如果不骑马,早饭后就和莎莉文老师到树林中徜徉。有时,我兴致大发,还故意离开大道走向树林和葡萄藤的深处,那里只有牛羊踩出的羊肠小路。遇到浓密的灌木丛挡路,我们就绕道而行。回来的时候,我们总是收获颇丰,经常带回几大束桂花、麒麟草、凤尾草等南方特色的漂亮花草。
  我和妹妹米尔德莱德及表姐妹们还喜欢一起去摘柿子。我不爱吃柿子,但却喜欢嗅它香甜的味道,我还喜欢在草丛和落叶里面寻找它们。我们有时还去采摘各种野果,我为她们剥栗子壳儿,给她们砸山核桃和白胡桃吃,那白胡桃仁又大又好吃!
  山脚下有一条铁路,火车经常从我们身边飞快地驶过,并且时而发出震耳的长鸣声,吓得我们赶紧往屋里跑。妹妹不知道那是火车,她兴奋中又带些害怕地跑来对我说,有匹铁马在铁路上跑,铁马一点也不怕那吓人的汽笛声。
  在离别墅大约 1 英里的地方,有一座铁路高架桥横跨在峡谷的两侧,峡谷深不见底,枕木间的距离又非常大,走在桥上令人心惊胆战,就像在踩钢丝似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通过这座桥,可是有一天,莎莉文老师带着我和妹妹在树林中迷了路,走了好几个小时也没能找到回家的路。
  这时,妹妹用手指着前面大喊:“看,高架桥!”说实在的,我们宁可选择其他任何一条崎岖的山路,也不愿走这座桥。只是实在没有办法,因为眼看就要天黑了,眼前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别无选择,我只好踮起脚,慢慢试着去踩那些枕木。一开始走得也还算顺利,可是突然从远处传来了一阵强烈的震颤,而且这种震颤越来越剧烈。
  火车来了!我一下子反应过来,立即抱紧身旁的电线杆,不然,我真的可能被火车碾轧得粉碎。太险了!火车的蒸汽喷在我的脸上,煤烟和煤灰呛得我们几乎窒息。火车飞驰而去,高架桥长久地震颤着,人在上面仿佛要被抛进万丈深渊。我们好不容易才通过了高架桥。等回到家时,夜已经很深了,家里却一个人都没有,看来全家人都出去寻找我们了。
  阳光穿过了黑暗
  波士顿之行后,我就喜欢上了北方冬天的景色。因此,之后我差不多每年冬天都要去北方旅行。有一年冬天,我们到新英格兰的一个小镇去度假,在那里,我第一次欣赏到被冰雪覆盖的湖泊和原野,也感受到大自然无穷无尽的奥秘。
  我惊叹于大自然的奇迹,它亲手脱去森林绿色的外衣,只剩下几片枯黄的叶子。成群的鸟儿也飞到暖和的地方过冬去了,只留下孤单的树枝和挂着积雪的空鸟巢。绵延的群山和广袤的原野,处处都是萧索的景象。冬神已经将大地冰封住了,树木的精灵仿佛都躲藏到地下的根部里,在那幽暗的地下睡着了。所有的生命好像都消失了,即使是太阳很亮的时候,空气仍旧十分寒冷。大自然的血管像是被冻僵了,太阳无力地升上去,似乎只是为看看这个冰雪的世界,而带不来一点热量。
  一天早上,天色阴沉,天空感觉低了很多,暴风雪大概马上就要来了。没过多一会儿,雪花果然开始从天空飘落下来,我们兴奋地跑到院子里,用手去迎接从空中飘下的雪花。雪花飞舞着,从天空静悄悄地落到地面上,雪连续下了很久还没停下来。原野变成一片苍茫,几乎都分辨不出小镇的模样了。道路被积雪深深地覆盖,找不到一个路标,只剩光秃秃的树木在雪地里站岗执勤。
  黄昏时分,天又刮起了凛冽的东北风,狂风吹得雪花四处飘散,天上飘落的雪花和大风吹起来的雪花混成一片。外面大雪飘飘洒洒,家人围坐在温暖的壁炉旁聊天、嬉闹,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好像是两个世界。
  深夜,风雪发出的呼啸声越来越恐怖,雪也越下越大,屋顶不断发出啪啪的响声,大树被风刮得剧烈地摇晃着,折断的树枝不停地打在窗户上,发出可怕的声响。
  就这样,大雪一连下了三天。早晨,雪终于停了下来,太阳从天上露出久违的笑容,照在白茫茫的广袤原野上,放眼远望,四周都是积雪堆积成的形状不一的小山丘。
  家人早在屋里憋闷坏了,于是,我们急不可耐地用铁锹清理出一条小路,我戴上厚厚的围巾,套上棉外套走到雪地里。空气冰冷刺骨,我的脸被风打得生疼。我和莎莉文老师沿着小路一直往前走,清理出的路没有了,我们又踩着厚厚的积雪,费力地走到了一片松林旁,再过去就是一大片开阔的牧场。
  银装素裹的松树屹立在白茫茫的雪地中,宛如巧夺天工的大理石雕塑。
  树枝上的积雪,在阳光的映衬下,如钻石般熠熠生辉。只要轻轻一碰,积雪就像白色的面粉从树枝上纷纷飞落。
  强烈的阳光再加上雪的映衬,似乎穿透了蒙在我眼睛上的那一层黑幕。
  还没等到地上的积雪完全消融,另一场大暴风雪接着又来到了。那一年的整个冬天,几乎都见不着土地的颜色。树木上的冰雪刚变少一些,马上又被下一场雪覆盖上了。湖面变得又滑又硬,上面的芦苇和水草全都干枯得没了一丝水分。
  那个冬天,我们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滑雪橇。湖边有的地方比较陡,我们就从高的地方向下滑。
  孩子们先在雪橇上坐好,另一个人用力一推,雪橇便猛地向下冲去,越过积雪和洼地,急速驶向下面的湖心。雪橇到了湖中心并没有停止,而是借着惯性,越过镜子似的湖面,一直冲到湖的对岸去了。这种游戏真是太新奇、太有趣了!在那如风而过的刹那,我们感觉自己似乎飞了起来,真的飘飘欲仙了。
  第一次发声
  从我 10 岁左右开始,就试着用声音与别人交流。实际上,我很早就有发出声音的强烈愿望。我常常把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喉咙处,另一只手摸着嘴唇,试着发出声音。对任何的声响,我都有着浓厚的兴趣。当知道猫或狗在叫时,我就用手去摸它们的嘴;我还会在别人弹琴时,用手去触摸钢琴的键盘;当别人唱歌时,我就用手去摸他们的喉咙和嘴巴。我能够用手去感受声音带来的振颤。
  母亲告诉我,我在得病之前,学说话的能力是很强的,可就是从那次高烧之后,我失去了听力,跟着也就不再说话了。小时候,我经常坐在母亲怀里,用手触摸她的嘴唇,这样就能感觉到她嘴唇的嚅动,我觉得十分好奇。尽管我早就记不得怎么说话了,但还是模仿着别人的样子让自己的嘴唇一张一合,可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家人说我只有在哭和笑时的声音是正常的。
  那时候,我嘴里间或还能迸出一两个音节,但不是在自觉地与别人对话,而是在不经意地锻炼自己的发声。我得病后记得的词只有“水”,我时常发出“Wa”(Water)的声音。莎莉文老师到来之后,我学会了用字母拼写这个词,“Wa”这个音节的意思也就慢慢地淡忘了。
  我早就觉察到,周围人互相交流的方法与我完全不同。在我知道聋哑人也能学会说话之前,我早就不满足于自己的表达方式了。我十分强烈地感觉到手语限制了我与别人间交流的畅通。这种限制令我越来越难以忍受,我极力想摆脱这种境地。我经常用尽力气嚅动自己的嘴,想用嘴和别人说话。家人则想尽一切办法不让我用嘴交流,怕我学不会而受到打击,但我认准的事情绝不轻言放弃。
  后来,我知道了娜布·卡达的故事,进一步增强了我想用嘴讲话的欲望。1890 年,萝拉的老师、聋哑教育专家拉姆森夫人来到图斯昆比亚看望我。她跟我讲她刚刚在挪威和瑞典进行学术交流时,认识了挪威一个叫娜布·卡达的盲聋女孩,她可以通过说话与别人交流。她还没说完,我就已经急不可耐了,我暗暗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学会用嘴说话。
  我催促莎莉文老师尽快带我去波士顿,向霍勒斯聋哑学校的校长萨拉·富勒老师求助,请求她教我学说话。富勒老师真是太可爱了,她竟答应亲自教我。就这样,从 1890 年 3 月 26 日起,我开始跟着富勒老师学习用嘴讲话。
  富勒老师教我发音时,让我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嘴唇上,以便我能感觉她的舌头和嘴唇的动作。对于她教的每一个发音,我都一丝不苟地去模仿。还没用一个小时的时间,我就学会了 m、p、a、s、t、l 这 6 个字母。
  富勒老师教我发音一共用了 11 堂课。当第一次用嘴说出“天气很温暖”这句话时,我真是惊喜莫名!那一刻将终生铭刻在我的记忆中。尽管它们只是几个简单的音节,但那毕竟是我第一次用嘴说出来的语言。我突然感觉到,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将我的灵魂从困顿中解放出来。我就像插上了翅膀的天使,飞翔在语言的王国,并由此增强了自信。
  当耳聋的孩子走出无声的世界,用嘴说出他从来不曾听到过的音节时,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那一刻,那种触电般的激动和欣喜。只有他们才能明白,我是如何迫切地与那些不会讲话的玩具、石头、大树、小鸟还有动物对话的;只有他们才明白,当妹妹能够听懂我说的话,猎狗能够听懂我的指挥时,我的内心是多么的欣喜。
  现在,我终于可以用语言与人交流了,再也不用借助别人的翻译了,我由此获得的便捷是无法用语言描绘的。我现在可以边思考,边表达自己的意思了,这是之前用手语或拼写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事情。
  当然,你千万不要觉得我这么容易就学会说话了。我仅仅学习了说话的一些基本要素,那时只有富勒老师和莎莉文老师能够听懂我说的话,别人只能听明白一小部分。在我掌握了这些基本要领之后,如果没有莎莉文老师的聪慧和坚持不懈的努力,我是不可能那么快就能用语言和别人交流的。
  一开始,尽管我废寝忘食地练习,但还是只有最亲近的朋友才能听明白我说话。之后,莎莉文老师反复地帮助我练习每一个发音,以及各种音节的组合。现在,她还是经常纠正我发音不准确的地方。
  这种训练的困难程度,只有那些亲自教过聋哑孩子说话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得到。我完全是用手指来触摸莎莉文老师各个部位的动作的:我通过触摸来分辨她喉咙的振颤、嘴的开合以及面部表情的变化,但只凭这些往往是不太准确的。
  为了准确地发声,我强迫自己反复练习发音不准的那些词,有时一练就是几个小时,一直到老师认为我发的音准了才歇下来。
  练习、练习、再练习,这就是我的信条。沮丧和劳累将我折磨得几乎崩溃,但我还是咬牙继续练。我想只要练习得足够多,我就一定能把音发准,就能让那些给我关心和爱的人看到我的进步。这样想想,我就又鼓足了勇气,我多么希望他们因为我的进步而开心啊!
  对家人的爱成为我战胜一切困难的坚强动力。“妹妹马上就能听懂我说话了。”“我不再是哑巴了。”我常常对自己说,一想到我可以自如地和母亲、妹妹说话,并且能够明白她们用嘴说出的话,我就满心喜悦,信心十足了。
  我发现用嘴说话真的比用手指“说话”便利得多,我真是惊喜万分。从此,我不必再用手拼字母与人“说话”了。
  但莎莉文老师以及一些朋友仍然习惯用拼写同我“交谈”,因为当时用手拼写比唇读法更便捷,我理解得也更快些。
  我想对盲聋人常用的手语字母在这里做一个说明。那些不是很了解我们的人,一般对手语拼写有些不解。当他们和我说话时,大多采用对聋人所使用的一般做法,用手指在我的手上拼写出一个个单词。我把手放在对方的手上,这样既不影响他手指的动作,又能分辨出他写的是什么。我对词和句子的认知和正常人阅读是一样的,我感觉到的是整个的词,而不是一个个的字母。经常同我“交谈”的人由于长时间用手指拼写,手指变得十分灵便,因此拼写字母很快,就像打字员熟练地在打字机上操作一样迅捷。而对我来说,快速地拼写早就成了一种条件反射。
  学会用嘴说话后,我就想尽早回家,把这个好消息赶快告诉我的家人。我终于盼到了和莎莉文老师回家的这一天。一路上,我们用嘴说个不停,我只是为了要抓紧一切时间锻炼自己说话的能力,好给那些爱我的家人一个惊喜。
  火车徐徐进站了,家人们都等在站台上迎接我们。一下火车,母亲就紧紧地将我搂在怀里,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满面带笑地倾听着我发出的每一个音节。妹妹米尔德莱德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并长久地亲吻我,高兴得手舞足蹈。亲爱的父亲微笑着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一家人开心的场面。直到今日,我一想到当时的情景,激动的泪水就溢满眼眶,就好像是以赛亚的预言在我身上应验了一般:“群山在放声歌唱,树木在鼓掌欢庆!”
  《霜王》抄袭事件
  12 岁那年冬天,我原本快乐阳光的生活却被笼罩上一片厚厚的乌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生活在恐惧和疑虑中,我的情绪沮丧极了,对读书也丧失了兴趣。甚至到今天,一想到那件令人恐怖的事情,我仍旧心惊胆战。
  事情起因于我写的一篇叫《霜王》的短篇小说,完成后我把它送给了柏金斯盲人学校的安那戈诺斯老师,没想到却因此招来了麻烦。为了说明事情的真相,我认为有必要把这段经过写出来,以此证明我和莎莉文老师的清白。
  《霜王》是我的处女作。有一年夏天,我们在“凤尾草石矿”别墅住的时间比往年要长,莎莉文老师就给我讲各个季节的景色是如何美丽动人,她精彩的描述触发了我头脑深处的记忆。那个故事是很早以前有人给我讲过的,我不自觉地记住了。
  当时,我认为那个故事就是我自己“创作”的,于是赶忙把它写了出来。我文思流畅、洋洋洒洒,全身心地沉浸在创作故事的快乐中。笔尖在盲人专用的布莱叶纸板上跃动,我用流畅的语言,将那个故事生动、形象地写了一大篇。
  假如现在有现成的文思轻易地跃入我的脑海,那我敢肯定,它一定不是我思想的原创,而是从别人那里看来或听到的。但是,那时我还太小,又刚开始学习写作,因此对这种界线很难分得清。
  即使是现在,到底哪些东西是我自己思想的产物,哪些是从别人的文章或句子中学来的,我也区分得不是很清楚。我想,这或许就是源于我只能借助别人的眼睛“看”世界的悲哀吧!
  小说写完后,我还很得意地读给莎莉文老师听。我现在仍然记得很清楚,我为那些美妙的文字是如何的陶醉,又是怎样被那些读音不准的词所困扰的。吃晚饭时,我还兴奋地将它读给全家人听,家人都惊讶不已,没想到我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也有人问是不是从某本书上摘抄的。
  这个问题让我感到很委屈,因为没有人给我讲过这个故事。于是,我坚定地回答说 :“不,谁也没有为我读过这个故事,这是我自己写出来的,我要把它敬献给安那戈诺斯老师。”
  然后,我又重新誊写了一遍,把《秋天的树叶》改成《霜王》。我把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安那戈诺斯老师。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生日礼物,竟给自己带了无尽的烦恼和屈辱。
  安那戈诺斯老师读过这篇小说之后,也很喜欢,于是,就把它推荐给柏金斯盲人学校的校刊。这让我十分自得,喜悦的心情无以言表,但很快,我就陷入痛苦的深渊。在我到达波士顿后不久,有人说我的《霜王》与玛格丽特·康贝尔小姐的名叫《霜仙》的一篇小说有很多雷同之处,这篇小说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写成了,它收录在一部名为《小鸟和它的朋友》的小说集中。两篇小说在内容和修辞上都很相似,因此,有人说我的故事是抄袭康贝尔小姐的。
  起初,我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但当我慢慢弄清以后,感到匪夷所思,痛苦莫名。
  我遭受的打击真的不是一个孩子能够承受的。我为自己感到委屈,而我最敬爱的莎莉文老师也受到我的牵连更令我痛苦万分。但我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回想自己在写《霜王》之前,在我读过的书中,是否有描写霜的文章或书籍。我实在想不起来,只是记得有人对我讲到过杰克·费罗斯特,也记得他有一首写给小朋友们的诗,叫做《霜的异想天开》,可我并没有引用诗中的词句啊!
  一开始,尽管安那戈诺斯老师也受到了这件事的困扰,但他是信任我的,因此对我很温和。为了使安那戈诺斯老师宽心,我强作笑脸,尽量表现得开心快乐。然而,事情却还在恶化。
  为庆祝华盛顿诞辰,同学们编排了一个短剧,在剧中我饰演谷物女神。演出那天,我身着靓丽的服饰,头上戴着用树叶和鲜花编织成的美丽花环,手脚上挂着水果和谷物。可是在这热闹的外表下,我的内心世界却充塞着深深的忧愁和痛苦。
  学校有位老师再次向我核实有关那篇小说的事情。我告诉她,莎莉文老师以前曾经为我读过杰克·费罗斯特的作品。可不知为什么,我说的是费罗斯特的作品却被她误认为是康贝尔小姐的《霜仙》。尽管我反复强调她理解得不对,但她还是坚持把这个错误的结论告诉了安那戈诺斯老师。
  在此之前,安那戈诺斯老师一直很喜欢我,对我爱护备至,但在听了那位老师曲解的话之后,就误以为我是在欺骗他,因此对我的辩解一句也听不进去。他竟以为我和莎莉文老师为了得到他的夸奖,故意抄袭、剽窃别人的作品。紧接着,我被人带到了由柏金斯盲人学校的老师和员工组成的“法庭”上,去接受“审讯”。
  开庭时,他们有意把莎莉文老师支开,然后反复“审问”我,逼问我是否有人为我讲过康贝尔的小说《霜仙》,想使我被迫承认这件事是真的。从他们的每一句问话中,我都感到极大的不信任,而且我的直觉还告诉我,安那戈诺斯老师正用责备的目光看着我,那种难言的滋味真是无法形容。我心烦意乱、语无伦次地回答着他们提出的问题。尽管我知道这只是一个误会,可自己内心的痛楚却无法因此而减少。
  “审讯”结束后,我觉得晕头转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对莎莉文老师和朋友们的劝慰,我几乎没有心思去听。
  那天晚上,我越想越觉得委屈和伤心,于是躺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我哭得天昏地暗,浑身颤抖,心里想,我可能活不到明天了。
  这么一想,心情反倒放松下来。如今回想起这件事,幸好那时年龄小,心思要单纯得多,如果这种事发生在成年以后,我一定会承受不了而精神崩溃的。也幸亏人有遗忘的天性,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痛苦和忧伤才渐渐淡化了。
  莎莉文老师坚信她从未给我读过《霜仙》这篇小说,她自己也没有见过康贝尔小姐的那本小说集。
  莎莉文老师决定将此事调查清楚,她得到贝尔博士的支持,从多方查证了这件事。最后才知道,原来霍布金夫人在 1888 年,也就是我们和她在布鲁斯特一起度暑假的那年,曾有过一本康贝尔小姐著的《小鸟和它的朋友》。但后来这本书早就找不到了。她告诉我们,当时莎莉文老师有事去了别处,为了让我开心,她经常从她的藏书中找些生动、有趣的故事讲给我听。
  霍布金夫人说,她确实不记得为我读过《霜仙》这个故事,但她曾经将《小鸟和它的朋友》这本书中的一些章节挑选着为我读过。霍布金夫人回忆说,她在卖掉布鲁斯特那座房子的时候,曾卖过不少书籍,比如一些小学课本、童话故事等。《小鸟和它的朋友》也许是那时当做废品处理掉了。
  那时,我对故事不太在意,但故事中那些新鲜的单词,却让我这个参加不了其他娱乐活动的孩子颇感新奇。因此,对那个故事我现在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但我承认,我当时曾极力想记住那些新的单词,等莎莉文老师回来后,让她再给我细讲。
  莎莉文老师回来后,我也不知为什么没有对她说起《霜仙》这篇小说,可能是因为她刚一回来我们就开始读《方德诺小爵士》了吧,让我的大脑没有其他的精力来想此事。霍布金夫人几年前确实曾为我读过康贝尔小姐的《霜仙》,但在过去几年之后,我早就忘记了很多,而它却不自觉地跃入我的脑海里,因此,我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它是别人的思想。
  在那些愁苦的日子里,我有幸得到了很多朋友的鼓励和问候,特别让人感动的是,康贝尔小姐竟亲自写信勉励我说:“我相信未来你一定能够写出伟大的作品,让更多的读者从中得到鼓舞和启示。”
  而这个美好的愿望到现在还没有成为现实。因为自从《霜王》事件以后,我就再也不敢写东西了,总是担心再写出来的东西不是自己的原创思想怎么办。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即使给妈妈写信时,我都会突然产生一种恐惧,总是不厌其烦地读每一个句子,直到确定它不是从哪本书中读过的句子才放心。如果没有莎莉文老师不断地鼓励和支持,我可能再也不会去动手写文章了。
  事后,我找来《霜仙》读了一遍,再对比我那时写的一些信,发现我那时所用的词句,与那本书中的词句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例如, 1891 年 9 月 29 日我写给安那戈诺斯老师的信中,格调和语言都与康贝尔小姐的小说十分相近。而我写的《霜王》,也与那时许多信件的情况一样,从小说里的一些语言和修辞中能够看出,这个故事早已深深地渗入我的思想。
  在小说中,我假设自己是莎莉文老师,通过她向自己描绘秋天的美好:“呵,夏日已经逝去,用什么来慰藉我的孤独和寂寞,唯有那金黄色的秋叶。”而康贝尔小姐的《霜仙》中也是这样描绘的。
  把自己喜欢的词句融入自己的思想,然后再当成自己的东西把它们写出来,这样的状况在我早期的信件和作品中经常出现。在一篇写古希腊和意大利古遗址的文章中,我就引用了一些已经忘记了出处,但生动形象的描述。我听说安那戈诺斯老师很喜欢古迹,特别是对于意大利和古希腊的古典文化。于是在读书时,我就格外留心从诗歌和史书中摘录精彩的句子或片段以取悦于他,而安那戈诺斯老师还表扬我写的这些描绘古城的作文很富诗意。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能相信一个十一二岁的聋哑孩子有能力写出这样的作品。当然,我那时也认为,不能因为我写的东西引用了别人的词句,就被看得毫无价值,这至少说明我已经能够自由地运用这些词句,并以此来表现美好的意境了。
  一个作者初期的作品就像是智力训练,所有年轻人成长的轨迹都是经过模仿、借鉴,再逐渐把学过的东西用自己的方式表述出来。在阅读时,凡是能引发我兴趣的词句,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记在脑子里,然后转化成自己的东西。
  著名作家斯蒂文森讲过,学习写作的人,刚开始的时候通常都会模仿自己最喜欢的作品,然后再慢慢转化成自己的东西。即使是那些最出色的作家,也要经过多年的探索,才能熟练驾驭那些拥塞在大脑中的文字碎片。
  或许直到今天,我仍然没有走完这一历程。说实话,在我的头脑中,对于哪些东西是自己的思想,哪些东西是从书本上学来的,界线并不清楚,因为书上的东西已经与我的思想融合为不可分割的整体了。
  我所有的作品,跟我小时候学缝纫时的情形是一样的。我经常将碎布拼接在一起,缝成一些东西,其中有光滑的绸缎和高档的天鹅绒,但粗糙的布头却占了很大一部分,而且还缝在最明显的地方。
  我写的文章表达了我的一些粗浅的思想和看法,但其中也混杂着别人光辉的思想和成熟的见解,这些都是我从书本中学来并记在心里的。对我来说,写作的最大困惑是,自己想到的词句和构思还不十分清晰。那么怎样用已经掌握的语言将它们组织好,并有条理地表达出来,就成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写东西就像玩七巧板,先在脑子里勾勒出一个大致的图形,然后再用语言把它们描述出来。有时想到的词句可能不太合适,我就不厌其烦地反复推敲。因为我坚信,别人能做到的事情,我也一定能做到,我可不是轻易认输的人。
  斯蒂文森还说过:“一个人如果天生就没有创作天赋,那么他一辈子也创作不出出色的作品。”我或许就是这类人,但我还是希望有一天,我拙劣的文笔能够有所进步,能够把自己的思想和观点表达得淋漓尽致。我就是凭着这种坚定的信念,最终走出了《霜王》事件给我带来的打击和阴影。
  当然,从另一方面想,这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对我的成长也许并非全无益处,它强迫我更冷静地对待写作中的一些问题。但唯一让我感到抱憾终生的是,这件事使我失去了一位最好的朋友--安那戈诺斯老师。
  后来,《妇女家庭杂志》刊登了我写的《我的生活》,安那戈诺斯老师曾写信给麦西先生,表示在发生《霜王》事件的时候,他是相信我的清白的。当时,学校组织的那个“法庭”成员有 8 个人:
  4 个盲人,4 个眼睛正常的人。其中,有 4 个人认为我就是剽窃的康贝尔小姐的《霜仙》,其余的人则不同意这种观点。安那戈诺斯老师说,他当时是站在后者中间的。
  但无论怎样,当我再走进安那戈诺斯老师的房间时,敏感地察觉到他对我态度的改变,他让我感到一种对立的气氛,心中竟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后来的结果还是印证了我的预感。
  在此之前,安那戈诺斯老师对我是那么亲切温和。他常常放下手里的工作,把我抱在膝上,哄我玩上好一阵子。我能明显觉察出,在发生《霜王》事件之后的头两年里,安那戈诺斯老师确实相信我和莎莉文老师是清白的,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的看法改变了。
  至于柏金斯盲人学校坚持调查这件事的原因,我并不清楚,那些“法庭”成员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因为当时我只是感到无比的恐惧,根本没心思去关心其他的事情,甚至连一个问题都回答不清楚。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些什么,也不记得人们问了我些什么。
  在这里,我把《霜王》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如实地写了出来,因为它对我少年时期的写作生涯影响极大。为了还原事情的真相,我尽可能详实地记述了所有相关的事实。我既不想为自己找借口进行辩解,也不想去怨恨任何一个人。
  发生《霜王》事件的那年秋天,我回到了久别的故乡,和亲人们在一起,我又找回了以前的欢乐,把所有的忧愁悲苦都抛至脑后。
  金秋时节,绚丽多彩的秋叶改变了大地的颜色,一串串紫红的葡萄带着晶莹的露珠挂在花园的葡萄架上,金色的阳光暖暖地照射在它身上,葡萄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深。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写自己的传记的,那时距我写《霜王》那篇小说刚好一年。
  但我对自己写的文章仍然疑虑重重,并且总是焦虑不安,总怕又有哪些东西不完全是自己的。只有莎莉文老师理解我内心的感受。我那时变得非常敏感,一直不愿再提起《霜王》。有时我们在交谈的时候,我的脑海深处会不自觉地闪过一种念头,我低声对老师说:“我不确认这些东西是不是我自己的。”在写作的过程中,我还会经常停下来自言自语:“如果这又和别人的作品很相似,又该怎么办呢?”一产生这样的想法,我的手就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这一天就什么都干不了了。直到现在,我还常常感到焦躁不安。那些可怕的经历,对我心灵所造成的影响许久都难以平复。
  为了让我恢复以往的自信,莎莉文老师想尽一切办法安慰我、勉励我,她鼓励我写了一篇关于自己生活历程的文章,投寄给《青年之友》杂志社。那年我才 12 岁,写这样的文章对于我来说肯定是力不从心。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可能已经懂得自己将会从写作的过程中获得很大收益,不然我肯定不能坚持的。
  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坚持了下来。莎莉文老师在一旁鼓励、引导我。她坚信,只要不放弃,只要还能坚持写作,我就一定能恢复信心。在《霜王》事件之前,我像其他孩子一样单纯快乐地生活着,但后来,我却变得沉默寡言、郁郁不欢,头脑中总是萦绕着那些恐怖的场面。在很久以后,我才逐渐走出了《霜王》事件带给我的心理阴影。经过了这次磨砺,我的思想更加成熟,对生活的认识和理解也更加深刻了。
  参观世界博览会
  1893 年,在我的人生中发生过几件有意义的事情,我首先前往首都华盛顿旅行,接着又去观看尼亚加拉大瀑布,之后还参观了世界博览会。
  我们的尼亚加拉之行,是在 1893 年的春天。我站在瀑布旁边高大的岩石上,静心地感受着身边空气的振颤和脚下大地的强烈颤抖,我激动的心情实在无法用笔墨来描绘。
  或许很多人对于我的旅行感到不可思议,一个盲聋人怎么能体验和感受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壮美呢?他们总喜欢这样问我:“你既看不到瀑布的壮观,也听不到瀑布的怒吼,那么它们对你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实际上,它们对我的意义非比寻常。就好比“爱”、“宗教”与“善良”无法称量一样,它们对我的意义实在是无法估量的。
  那年夏天,我和莎莉文老师、贝尔博士还一同参观了世界博览会。从前,我经常想象着自己能去周游世界。而今天,世界各国人民的伟大发明和创造都奇迹般地呈现在了我们面前。我用手一点点地去仔细触摸每一件展品,用心感受着人类智慧的结晶。
  我最喜欢世博会的万园馆,在那里,每走一步,都能看到许多新奇的事物,就像走进了《天方夜谭》的世界。那里有印度的欢乐神和象神的雕像,以前我只在书中读到过。那里还有缩小版的开罗城,城里有著名的金字塔和清真寺,以及成群的骆驼,再往前走则是威尼斯的环礁湖。到了晚上,人们在湖中泛舟,在绚丽夺目的灯光照耀下,真是犹如仙境一般。我们还登上了一艘北欧的海盗船。从前在波士顿,我曾经登上过一艘军舰,但最让我感兴趣的还是这艘海盗船。船上只有一名水手,他一个人管理着船上的一切,无论是风平浪静还是巨浪滔天,他都一往无前。他大声高呼着“我们是海上英雄”,同时竭尽全力与大海搏击,表现出坚强的信念和高昂的斗志。相比之下,现在的水手则完全成了机器的附属。“人只对人而不是机器感兴趣”可能是人们普遍的心理吧!
  我还仔细参观了距离这艘船不远的“圣玛利亚号”的仿真船。船长带我们参观了当年哥伦布住过的船舱,船舱里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沙漏。它使我瞬间在脑海里引发起一连串的联想:当年那些绝望的水手们想要造翻的时候,这位坚定勇敢的航海家看着这一粒粒沙子往下滑落,肯定也会焦躁烦恼吧?
  世界博览会主席希尔博特姆先生十分照顾我,他特许我用手触摸那些展品,我就像得到无数珍宝似的,贪婪地用手去触摸每件展品。这些展品每一件都让我迷恋,那些法国铜质雕像更是让我爱不释手。它们个个栩栩如生,我真怀疑他们是不是来到人间的天使,被艺术家们捉住变成了雕像。
  我们接着参观了好望角展厅,在那里,我了解到钻石开采、加工的一系列过程。我用手去触摸那些转动的机器,知道了人们如何去称金刚石的重量,以及宝石如何进行切割和磨光。我在淘洗槽中触摸到一块很大的钻石,人们都不住声地称赞,说它是本次在美国参展的最大的一块钻石。
  贝尔博士一直耐心地为我们做向导,并兴致勃勃地为我们讲述那些有趣的事情。在电器展厅,我们还参观了电话机、留声机和其他的新发明。贝尔博士给我们讲了金属线为什么能不受空间和距离的限制来传递信息。这些发明像普罗米修斯一样,为人类的通信事业带来了光明。
  我们参观的还有人类学展厅,其中最吸引我的是墨西哥的古代遗迹--粗糙的石器,这是那遥远的时代留给后人的唯一证明。
  它是远古文明的象征,是那些还没有文字的远古人类建立的丰碑。
  让我产生浓厚兴趣的还有埃及的木乃伊,不过我对它还是心有余悸,没敢亲手去触摸它。从古代的这些遗留上,我感受到了人类发展的脚步,有很多东西我以前从未听说过,也从未在书本中看到过。
  从世博会 3 个星期的参观过程中,我的知识有了很大的长进,求知的欲望也越发强烈,由此,我从喜爱童话故事和玩具,转变为喜爱现实生活中真实而平凡的东西。
  拉丁语的乐趣
  一开始,我的学习都是杂乱无章的,依据个人兴趣,我阅读了不少希腊、罗马和英国的历史书。我还有一本法语的语法书,是凸字版的盲文书。那时,我已经多少学了一点法语,经常用新学的词汇做练习,一个人自我娱乐,对于那些语法规则或习惯用语我都不太在乎。那本语法书上的词都注了音,在没有任何人帮助的情况下,我试着自己学发音。当然,这对我来说,实在是有些困难。但无论如何,在雨天,我总算是可以找到事情做了,并且还真的学会了一些语法,这样,我就能够兴致勃勃地阅读拉·封丹的《寓言》和拉昔姆的《被强迫的医生》了。
  在提升说话能力方面,我也投入了很大精力。我触摸着盲文书高声朗读给莎莉文老师听,而且还背了几篇自己喜爱的诗歌。遇到发音不准的地方,莎莉文老师就反复为我纠正,并指导我怎样断句,怎样运用音调的升降。
  1893 年 10 月,我们参观完世界博览会,极度的劳累和兴奋都归于平静,老师才开始在固定的时间,按照规范的学习课程给我上课。
  我和莎莉文老师来到宾夕法尼亚州的休尔顿市,在那里,我们专门拜访了韦德先生。他为我介绍了一位拉丁语方面的专家--他的邻居艾伦先生,艾伦先生的拉丁语造诣很高。于是,我就拜艾伦先生为师,并在他的指导和帮助下开始学习拉丁文。
  艾伦先生是一位和蔼而又博学的人,他教给我拉丁语语法,间或也教我一些数学。我感觉数学既难懂又枯燥。艾伦先生亲自陪我读坦尼森的《回忆》,尽管之前我也读过不少书,但却不曾用评判的眼光去读过。这是我头一次学着如何去了解一位作者,并分析他的写作风格。这种亲切而又温馨的感觉,就像与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握手一样。
  刚开始学习拉丁语时,我对语法并不太感兴趣,我想,既然单个词语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为何还要浪费时间去分析语法呢?要区分名词、动词、所有格、单复数、阴性、阳性等,真是太麻烦了。可是,渐渐地,我学得越多,对拉丁文的兴趣就越浓厚。我常常沉醉于拉丁文的美妙之中,以阅读拉丁文或者用学过的单词造句作为消遣。
  学习拉丁文,成了我生活中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至今,我仍旧享受着这种消遣方式。
  在我心里,最快乐的事情就是用刚学会的词句来表达自己瞬间的思想和感受了。就像为变幻无穷的幻想,塑造出一个实体的东西,并为它涂上丰富多彩的颜色。
  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当我回到故乡的时候,我所学的拉丁文已经可以用来阅读恺撒的《高卢战记》了。
  满怀信心,充满希望
  1894 年夏天,美国聋哑人教育促进会第一次会议在夏达奎市举行,我有幸受邀参加了那次会议。会后,我被安排到纽约市的赫马森聋哑人学校学习。
  这年 10 月,我在莎莉文老师的陪同下前往赫马森聋哑人学校上学。我选择这所学校的原因,是为了提升讲话和唇读的能力。在学校学习的两年中,除了语言和唇读,我还学习了法语、德语、数学、地理和自然等几门功课。
  非常幸运的是,教我德语的瑞米老师会手语。因此,在我刚学习了一点儿德文后,就常常找机会用德语和瑞米老师交流,仅仅用了几个月时间,我就几乎全都能听懂她讲的德文了。学到一年的时候,我就已经能够轻松自如地阅读《威廉·泰尔》这部小说了。与其他学科相比,我在德语方面的进步是最大的。
  和德语相比,我的法语学习就要困难得多了。教我法语的奥利维埃夫人是法国人,她不懂手语字母,只能通过唇语教我。而我要弄明白她嘴唇的动作,就要颇费周折,因此,我在法语方面的进步要比德语慢得多。即便如此,我还是把法语版的《被强迫的医生》从头到尾读了两遍。这本书读起来比较有趣,但我觉得还是不及《威廉·泰尔》。
  在讲话能力和唇读方面的进步,并没有像我和莎莉文老师预期的那么大。但我坚持自己的信念,确信自己一定能够像正常人一样流利地讲话,莎莉文老师是我最坚定的支持者。
  我用尽全力、坚持不懈地苦练,但仍旧没有完全达到预定的目标。也许是我们的目标定得太高了吧,因此不免要有些失落了。
  在我学习的几门功课中,我依旧觉得数学十分可怕,看到数学题后,我总是喜欢“猜测”而不是进行严密的推理。我的愚笨加上这个不好的方法,给自己和老师带来了太多的烦恼。我的猜测毫无根据,总是胡蒙乱猜。因此,我在学习数学方面非常吃力。
  由于在数学上进步缓慢,使得我经常情绪低沉,但对于其他的科目,尤其是自然地理,我的兴趣却非常高。探索自然界的奥秘是件快乐无比的事情,书中生动形象的文字向我描述了一个神奇的世界:风是如何形成的,水蒸气是怎样从大地上蒸发的,河流是如何穿过崇山峻岭奔向大海的,山川是怎样形成的,以及人类是怎样战胜强大无比的大自然的。
  在纽约生活期间,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我和莎莉文老师几乎每天都去中央公园散步。这座漂亮的公园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在这里,留下了我许多快乐的回忆。每次走进公园,我最爱听老师为我描述它美丽的景致。公园里处处美景如画,让人流连忘返。我在纽约生活的每一天,都那么令人身心愉悦,回味无穷。
  春天,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们四处郊游,有时在赫德森河上划船,有时在绿草如茵的河畔漫步,这美丽如画的地方曾是布赖恩特吟咏作诗的地方。我最喜欢河畔险峻的峭壁。我们去探寻西点、塔里敦、华盛顿和欧文的故乡,我们还曾穿行于寂静的“睡谷”之中。
  赫马森聋哑学校的老师们尽其所能,让聋哑的孩子们享受到正常的孩子们拥有的各种学习机会。即使是我们中年龄很小的同学,老师也鼓励他们发挥自己记忆力强的优势,以此弥补先天缺陷带来的障碍和局限。
  我居住在纽约的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里,明朗的天空突然笼罩上悲惨的黑云--我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这种伤痛仅次于当年我父亲的离世。1896 年 2 月,居住在波士顿的约翰·P·斯布尔先生突然病逝。也许很多人不会知道,对我来说,他的友谊是何等重要。他热心助人,不求回报,还让你非常乐于接受,对莎莉文老师和我更是这样。一想到他慈祥的面容和对我们无微不至的关爱和帮助,即使有再大的困难,我们也满怀信心。他的离世给我们这些聋哑孩子所造成的缺憾,实在是无法弥补的。
  走入剑桥女子学校
  16 岁那年,我终于如愿以偿地进入剑桥女子中学读书。我高兴的心情无法形容,因为我到剑桥中学读书,是为进入哈佛大学拉德克利夫学院备考,这儿离我的哈佛梦又近了一步。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到韦尔斯利女子学院参观过。当时,我对朋友们说:“将来我一定要考上大学,而且还要考上哈佛大学。”朋友们都不敢相信,因为人们都知道,即使对于视听正常的孩子,要想考入哈佛大学都是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他们问我为什么不考虑韦尔斯利女子学院,我回答说因为韦尔斯利学院只有女生。
  我长大一定要上哈佛,这个想法已经在我心中生根发芽,成了我当时最迫切的愿望。我不顾许多朋友的反对,毅然投入了与正常女生的竞争之中,决心一定要考入哈佛。因此,我决定先进入剑桥中学学习,这是我实现哈佛梦的一条捷径。
  剑桥中学不是聋哑学校,学生们都是视听正常的孩子。上课时,莎莉文老师就陪在我身边,把老师讲授的知识拼写在我手上。
  对于教聋哑的孩子,老师们都没有经验,我要听懂他们讲话,只能去触摸他们的嘴唇。高中一年级的课程有英国史、英国文学、德语、拉丁语、拉丁语作文、数学等科目。之前,我从没为考大学而专门学习过某门功课,但我的英语在莎莉文老师教导下进步很大。没用多久,老师们就决定,除了大学指定的几本教材外,我可以不用再上英语课了。之前,我也曾学过 6 个月的拉丁语,也有一些法语的基础,当然,我基础最好的还是德文。
  只是,莎莉文老师无论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把书上所有的内容都写在我的手上,要把课本改成凸字版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此,我经常把拉丁语课本中的一部分用盲文抄下来,以方便和同学们一起朗读。
  我不完整的、发音不准的说话方式,老师们很快就习惯了,他们十分耐心地解答我的疑问,并及时纠正我出现的错误。在课堂上我来不及做笔记和练习,只能在课后利用打字机写作文、翻译句子。
  莎莉文老师每天都陪着我去上课,并把老师讲的内容不停地写在我的手上。自习时,她就帮助我从字典上查找没学过的生词。
  许多注释和课本都没有凸字版,她就反复地翻译给我。人们肯定想象不出做这些事情有多么枯燥和乏味。
  在剑桥中学只有教德语的葛洛老师和吉尔曼校长学过手语,他们都帮助过我的学习。尽管葛洛老师拼写比较缓慢,还有点不得要领,可是她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她在忙碌的工作中仍然坚持每个星期抽出时间为我加上两节课。这样,莎莉文老师就能稍事休息了。尽管大家都很热心地帮助我,但能在这种枯燥单调的事情中找到乐趣的只有莎莉文老师。
  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学习了数学、拉丁语,阅读了恺撒拉丁语版的《高卢战记》前三章。在德语的学习上,通过莎莉文老师的帮助,我通读了席勒的名著《钟之歌》和《潜水者》、海涅的名著《哈尔茨山游记》,还有佛雷格写的《腓特烈大帝统治时代散记》、里尔写的《美的诅咒》、莱辛写的《米娜·封彭尔姆》及歌德写的《我的一生》。
  这些德语著作带给我极大的精神享受,尤其是席勒那美妙动人的诗歌,腓特烈大帝在历史上的丰功伟业,以及歌德一生的坎坷经历,都让我记忆深刻。《哈尔茨山游记》也同样让人难以忘怀,它用幽默、生动的语言,描绘出长满绿色蔓藤的山冈,缓缓流淌的清澈的河水,还有那些充满神秘色彩的原始之地,以及生活在童话中的灰姑娘,只有将自己的身心完全投入到大自然中,才有可能写出如此动人的故事。
  吉尔曼校长为我上的是英国文学课。在几个月的时间里,他陪我阅读了《皆大欢喜》,贝尔克的《调停美洲的演讲词》及麦考利的《塞缨尔·约翰逊传》。吉尔曼校长在历史和文学方面的造诣都很深,他讲解起来十分生动、传神,让我学习起来趣味十足。他的教学效果比机械地背诵和记笔记不知要好多少倍。
  在我读过的政治书籍中,贝尔克的演讲是给人启发最大的。阅读这部著作的时候,我的心也随着那个动荡的年代激荡。许多重要人物似乎活跃在我的眼前。贝尔克用他雄辩的口才指出,如果互相对立,受益者必然是美国,英国将蒙羞。令我不解的是,为何英王和议员们对贝尔克的提醒置若罔闻呢?令人可惜的是,如此智慧的思想,却被埋没在无知的草堆里。
  麦考利的《塞缪尔·约翰逊传》读起来也非常感人,但风格却完全不同。这个特立独行的人在克鲁勃大街上遭受苦难,心里却还想着帮助那些处于底层的劳苦大众。他的成功让我为他欣喜,遭遇到的失败则略过不看。让我十分惊奇的是,这些失败竟然没能使他的意志遭到打击。麦考利才华横溢,他的笔锋有如神助,着实令人钦佩。但他的自负却让我不太喜欢,而他向实用主义妥协,不坚持真理的做法,我也实在不敢苟同。
  在剑桥中学,我第一次体会到与年龄相近、视听正常的女生们在一起生活的乐趣。我和几个同学租住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座房子里,就像住在家里一样亲切。我们一块做游戏、捉迷藏、打雪仗,生活得十分开心。我们还常常手拉手一起在附近徜徉,一起研究功课,大声朗读那些美妙的诗歌。有些同学甚至还学会了手语,我们彼此间的沟通已经不需要莎莉文老师做翻译了。
  圣诞节的时候,母亲带着妹妹来到学校与我们共度佳节。为了照顾我,吉尔曼校长同意妹妹米尔德莱德也进入剑桥中学读书。从此,妹妹就和我一起留在了剑桥读书,形影相随地度过了半年的快乐时光。
  在剑桥中学备考 9 个月后,1897 年 6 月 29 日到 7 月 3 日,我参加了哈佛大学拉德克利夫学院的初试。考试科目包含初级和高级德语、法语、拉丁语、英语、希腊语以及罗马史,考试先后共进行了 9 个小时。我不但每门功课都通过了考试,而且德语和英语还得了“优”。
  我再讲一下当时考试的情况。每门功课满分是 16 分--基础试题 12 分,高级试题 4 分。每门功课最少要获得 15 分。早晨 9点钟之前试卷由专人从哈佛送到拉德克利夫学院。试卷上只填写考生号码,不用写名字,当时我的考号是 233 号。因为我必须用打字机来答题,所以我的试卷不是密封的。
  为了避免打字机的声音打扰到别人,拉德克利夫学院特许我一人在单独一间教室里考试。吉尔曼校长把试题用手语字母拼写在我手上,门口有专人监考。
  第一天考的是德语,吉尔曼校长先将试卷为我通读一遍,然后我再一句句地复述一遍,之后他再一句句地读一遍,直到确信我听到的完全正确无误。考题难度很大,我先用打字机进行答题,心情十分紧张。吉尔曼校长把我打出的答案再读一遍给我听。我把需要修改的地方再告诉他,并由吉尔曼校长改过来。
  在以后的考试中,我再也没有享受过这样的便利。在考进拉德克利夫学院之后的历次考试中,再也没有人读答案给我听了。就是有时间改正,我也只能凭着记忆把想要改正的部分一股脑儿地打在试卷的最后面。
  我初试的成绩比复试好,就是因为复试时没有人再为我读打出的答案。一些考试科目我在进入剑桥中学以前就有一些基础,因此,在年初时我就通过了英语、历史、法语和德语的初试,试题是由吉尔曼校长找来的哈佛大学上年招生的考试真题。
  吉尔曼校长将我的考卷交给监考老师,并写明是 233 号考生的考卷。
  其他几科考试的情况大体也是这样,只是都比德语要简单些。
  就在我拿到拉丁文试卷的时候,希林教授告诉我,我的德语考试成绩已经出来了,我得了“优”,这使我很受鼓舞,轻松地完成了后面其他科目的考试。
  在逆境中前进
  在升入剑桥中学二年级最初的几个星期里,满怀希望的我,却遭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
  这个学年我主修数学、地理、希腊文和拉丁文等几门功课。但令人焦急万分的是,各门课程都开课了,我所用的各种盲文版的课本还未能找到,如此我上课就没有课本可用,而且,我还缺乏学习所必需的一些重要的学具。由于我所在的班级学生人数很多,老师根本无法单独顾及到我,因此,只能靠莎莉文老师为我逐字逐句地翻译所有的课本,还有老师上课讲解的内容。她那灵巧的手已经无法承受了,这是莎莉文老师教我 11 年来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在课堂上,我无法完成规定的习题。幸好后来我们买到了一架盲文打字机,借助它我可以打出习题的每一个步骤。我的眼睛看不到黑板上几何图形的形状,莎莉文老师就想尽各种办法,用铅丝为我在椅垫上做成各种几何图形,然后再让我用手一点点地触摸。而图形中的各种符号代码,以及演算推理的各个步骤,直到最后得出结论,就只能完全依靠大脑的记忆了。
  在学习中,这样的障碍到处都是,我简直都有些心灰意冷了,甚至有时还把这种情绪表露出来。现在想起这些,我都非常愧疚,尤其想到自己曾因此向莎莉文老师发脾气,就更加无地自容。她不仅是我最挚爱的朋友,还是为我开辟前进道路的人。
  渐渐地,困难都一一克服了,盲文版的课本和所缺的学具都陆续到了,我又重新找回了信心,以最大的热情投入到学习中去。
  我最差的两门功课是代数和几何,我在前面说过,我的数学基础很差,许多定理和公式都无法弄明白,就更甭说灵活运用了。我对几何图形尤其发怵,即便莎莉文老师在椅垫上做了很多几何图形,我还是分不清各部分之间的相互关系。
  这种情况一直到基思老师来教我数学时,才有了改善。可没想到的是,这些状况刚有了好转,却又发生了一件预料之外的事情,使情况又发生了天大的变化。
  在我的课本未到之前,吉尔曼校长就提出,我的功课负担太重了,于是,他便强行减少了我的课时,根本不顾我多次的抗争。
  入学时,我和老师商定,如果有必要,我可以用 5 年的时间备考大学。但第一学年考完后,我的成绩让莎莉文老师、教务长和我的班主任老师都确信,我再用两年就可以达到考大学要求的水平了。
  一开始,吉尔曼校长也同意这一看法,但后来他见我的功课进展得不太顺利,就又改变计划要求我必须再备考 3 年。我不愿意接受这一计划,因为我希望自己能和其他同学一起考进大学。
  11 月中旬的一天,我的身体有些小毛病,因此没有去上课。
  尽管莎莉文老师反复向吉尔曼校长解释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吉尔曼校长却坚持认为,我的身体是被繁重的功课压垮了。于是,他强行减少了我的学时,这样,我就没办法和其他同学一起参加期末考试了。由于吉尔曼校长与莎莉文老师的意见分歧很大,母亲让我和妹妹米尔德莱德一块从剑桥退了学。
  离开剑桥中学后,母亲请基思老师做我的家庭教师,继续为我辅导功课。1898 年 2 月至 7 月期间,基思先生每星期为我上两次课,教我数学、几何、希腊文和拉丁文,莎莉文老师则在旁边为我做翻译。
  过完暑假我们再次回到波士顿已经是 1898 年 10 月了。从那时到招生考试的 8 个月里,基思老师每周给我上 5 次课,每次 1 小时。
  他每次都先解决我上节课中没弄懂的问题,然后再给我布置下次的作业。他把我上周用盲文打字机打出的希腊文作文和习题带回去,修改完后下次再返还给我。
  就这样,我为顺利考入大学进行的备考一直持续着。我发现,单独听课比起集体学习不但好懂,而且不需要跟在同学们后面急急忙忙地赶,因此轻松得多。家庭教师有足够的时间针对性地讲解我不懂的地方,因此我比在班里学得又快又好。在数学方面,我的困难仍然比其他课程多很多。我想代数和几何如果有语言和文学课一半容易就好了!但即使是这样,基思老师的数学也教得非常有趣,他的讲解大大降低了问题的困难程度,以至于我能够全部理解。他使我变得思路清晰,推理严密,看到题目时能进行有逻辑的推理,而不再像先前一样没有依据地胡蒙乱猜。虽然我笨得连约伯都难以容忍,但基思老师却总是那么不厌其烦地对我耐心解释。
  我终于在 1899 年 6 月 29 日和 30 日,参加了拉德克利夫学院的招生考试。第一天考的是初级希腊文和高级拉丁文,第二天考的是数学和高级希腊文。
  学院的负责人不允许莎莉文老师为我读试卷,他们请来的是柏金斯盲人学校的尤金·C . 文尼老师,他负责为我把试卷翻译成美式盲文。我早就与文尼老师相识,我们用盲文进行交流。
  各种语言文字类的科目使用盲文很顺利,但用在数学上就有麻烦了。我平时能熟练使用美国一般盲人所用的 3 种盲文,即英式、美式和纽约式。但在这 3 种盲文中数学符号的表示差别很大,而在代数中我学的只有英式盲文。因此我被搞得晕头转向,信心尽失,以至于浪费了考场上宝贵的时间,尤其是在代数上浪费的时间是最多的。
  临考试的前两天,我收到了文尼先生寄给我的盲文版的哈佛大学往年的代数试题。我一看就乱了阵脚,因为试题用的都是美式盲文。我赶忙给文尼先生回信,要他把那些数学符号为我进行解释。文尼先生迅速为我寄来另一份试卷及一张符号对照表。我又开始抓紧学习这些新的符号。在考代数的前一天夜里我还在突击学习,但对于那一堆括号和方根的混合使用仍是一知半解。我和基思老师都提心吊胆地准备着第二天的数学考试。考试那天,我们早早地赶到学校,又请文尼老师系统地把美式盲文的符号为我讲解了一遍。
  几何考试中遇到的最大困难是,平时我习惯了让人将题目拼写在手上,可不知为什么,这些题目用盲文打出来却感觉很乱。到代数考试时,麻烦就更多了,自以为刚学会了的符号,到了考场上却又混淆不清了。而且我还看不到自己用打字机打出的答案。我平时都是用盲文来演算或心算。基思老师十分重视锻炼我心算的能力,却没有训练过我答试卷的技能,因此,我的考题做得非常缓慢,一道题需要反复地去读,才反应出该怎么去做。即便是现在,我也不敢说自己能够把所有的数学符号都掌握了。对我来说,在短时间内想把所用符号都搞清,难度实在是太大了。
  拉德克利夫学院的老师们肯定想不到我的这次考试有多难,他们也无法想象我到底克服了多少困难,当然,他们必定无意为我设置这么多障碍。聊以自慰的是,无论如何,我终究把它们全都克服了,通过了拉德克利夫学院的入学考试。
  进入学校
  历经无数艰难困苦,我总算通过了拉德克利夫学院的招生考试,也就是说,我可以随时进入这座高等学府学习深造了。
  根据家人和朋友们的建议,我入学前,由基思老师辅导我一年的基础课,之后再进入拉德克利夫学院学习。因此,直到 1900年秋季,我才正式到拉德克利夫学院报到。
  来到拉德克利夫学院第一天的情景,我依然历历在目。这是我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日子之一,对这一天,我曾经是怎样的企盼啊!我明白,未来前进的道路上还会有重重险阻,但我决心攻破它。我牢记着古罗马的一句座右铭:“被驱逐出罗马,只是生活在罗马城之外罢了。”我不能探寻知识的平坦大道,就走荒芜崎岖的小路好了。
  我充满希望和憧憬地开始了我大学的新生活。我将和那些像我一样勤于思考、爱憎分明和勇于奋斗的女孩们一起携手前进。
  进入大学后,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美好而光明的新世界。我坚信自己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我的心灵将与别人一样自由。在我的印象中,大学的校园里应该处处充满着先贤们伟大的精神以及他们闪光的思想,教授则代表着智慧的化身。
  然而,大学校园并非像我想象的那样,一切都那么浪漫。一直以来的梦想也变得不那么美好动人了,因为我逐渐发现了上大学不利的一面。
  我感觉到在大学里没有时间进行深入的思考和自省。从前,我经常一个人安静独坐,聆听着从心灵深处奏出的美妙音符。这种音乐只有在寂静的状态下才能聆听得到。这时候,我最喜爱的诗人吟咏出的诗句就会轻柔地拨动着我的心弦。但现实情况却相反,人们上大学好像仅仅是为了学习知识,而不是为了学会独立思考。进入大学之后,我只得将许多可贵的东西--孤独、游戏和浪漫,还有那长青的松树一起弃于大学门外了。也许,我应该这样想:眼下的匆忙是为了以后更好的生活。但我是个没有长远思想的人,因此,宁愿要眼前的快乐而不愿生活在当今的无趣之中。
  我在大学一年级研修的课程有法语、德语、世界史、英语写作和英国文学。法语著作中,我阅读了高乃依、莫里哀、拉辛、阿尔弗、雷德·德米塞和圣·贝夫等知名作家的作品;德语著作中,我阅读了歌德和席勒的作品。我还把从古罗马帝国灭亡一直到 18世纪的历史又重温了一遍;英国文学著作中,我研习了弥尔顿的诗歌和他的《阿罗派第卡》。
  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克服上大学后的各种困难的。坐在教室里,我感觉教授似乎离我很远,莎莉文老师尽可能将讲解的内容拼写在我的手上。急急忙忙之中,授课者的个性喜好却一点不剩。我就像追赶着野兔的猎犬一样,追赶着那些快速拼写在我手上的词,却经常跟不上。而那些记笔记的女生们比我也好不了多少。如果一个人一边忙着机械地听课,一边匆忙地记笔记,就不可能有心思来思考讲课的主题思想或解决问题的方式了。
  上课时,我来不及记笔记,因为我的手要忙着“听”课。只有在课后,我才能凭着记忆,把脑子里记住的东西尽快写下来。我做习题、写日记、写论文以及平时的测验、期中、期末的考试等,都是靠盲人打字机来完成的。在我学习拉丁文诗歌时,自己设计了一套音律格式,并把它仔细地讲解给老师听。
  我的打字机是汉蒙能德牌,这种品牌最适合我的特殊需求。这种打字机使用的字板是活动的,一部打字机配有几个活字版,带有希腊语、法语或数学符号,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进行调换。如果没有它,我真的想象不出怎样去完成大学的学业。
  大学里,我学习用的教材很少有盲文版的,因此,我只能请别人帮忙将书中的内容拼写在我手上,如此,我预习功课的时间就要比别的同学多出很多。有时,一点小问题就要花费我很大的精力,因此心里不免急躁起来。一想到我得用几个小时才能阅读完几个章节,而其他同学早已在外面玩耍、娱乐了,就更觉得备受煎熬。但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把焦躁的情绪尽力压制下去,重新振作精神。因为一个人要想进步,就必须不畏艰难困苦。既然我的人生道路注定需要比别人多付出,那我就走自己崎岖的小路吧!
  我一次次地跌倒,又一次次地爬起来,遇到困难、障碍就乱发脾气,紧接着又压制住自己的脾气,然后再向上攀登。每取得一点进步,我就备受鼓舞。越向上攀登,我的视野就越开阔。每次的自我斗争都成为一次进步的动力,再努一努力,我就能够达到梦想的顶峰。
  在前行的路上,我并不孤独,威廉·韦德先生和宾夕法尼亚盲人学院的艾伦院长,千方百计地为我寻找我需要的凸版书籍。他们无私的关爱和帮助,给了我极大的鼓舞。
  进入拉德克利夫学院的第二学年,我研修了英语写作、英国文学、《圣经》、欧美政治制度和古罗马诗人霍勒斯的抒情诗以及拉丁喜剧。写作课生动幽默,十分有趣,斯普兰老师是我最敬佩的老师,他将文学作品的恢弘气势和婉转细腻不差分毫地表达出来,却没有一句多余的讲解。他能够在短短的一节课中,使人体验到古典文学大师创造的永恒美丽,令你陶醉于这些大师的崇高情怀之中。他能使你用全身心去领会《圣经·旧约》的肃穆之美。每当你走出教室,会感到自己的心灵已经得到了升华,生长在古老枝干上的真与美发出了新的枝芽。
  在这一年,我对学习的各门功课都十分感兴趣,有经济学、英国现代文学以及乔治·L . 基特里奇教授讲授的莎士比亚作品和乔赛亚·罗伊斯教授讲授的哲学课。
  一个人可以通过哲学跨越时空,与古代的思想家们进行心灵的对话。然而,大学校园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文化繁荣的雅典古城。在这里,我见不到那些圣人和智者,也无法感知他们的存在。我只能通过他们的著作,通过字里行间的点滴吸收,进行剖析,从而确切知道他们是大文豪或者先知,而不仅仅是简单的效仿。
  对于那些杰出的文学作品而言,感受或许比理性的解析更重要。而有不少学者却忘记了如何欣赏那些文学巨著,他们往往花费了很大的精力进行解析,却不能给学生留下深刻印象。这种方法就像熟透了的果实很快从枝头坠落下来一样,它们也很快就从我们的心头坠落下来。就像我们欣赏一朵美丽的鲜花,我们认识了它的根、茎、叶,乃至了解了它的全部生长过程,却与我们怎样去欣赏一朵带着露珠的花没有任何关系。我常常想:“为这些解析和假设花费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有什么用处呢?”很多看似理性的解析和假设在脑海里飘荡,就像一群失去眼睛的鸟儿只是徒劳地振翅却无法高飞。
  我并不是对文学名著进行透彻的解读持反对态度,而是不赞成那些迷惑人的、无休止的评论。它们给人的感觉就是,世界上有多少评论家就有多少种观点。而基特里奇教授在教授莎士比亚的伟大作品时,则给人以启迪,让人茅塞顿开。
  有时,我真希望将学习的东西减少一半,因为有很多内容只是让人在做无用功,只能让人的心灵超负荷,却没办法再容纳那些真正有价值的宝贵知识财富。要想在一天的时间里读懂四五种语言不同、内容相去甚远的书,几乎是不可能的。当一个人只是匆忙地、被动地往脑子里填塞着各种杂乱无章的东西时,实际上一点用处都没有。现在,我的脑子里已经被这些混乱的东西填满了,无法将它们消化吸收、整理出头绪来。当我向内窥视自己心灵的王国时,就犹如一头狂躁的公牛闯进了瓷器店,各种知识的碎片一齐朝我头上打来。而当我想办法躲避它们时,各种无用的东西就像鬼怪和精灵般对我纠缠不休。对这些自动献身的偶像,我真想将它们全都打得粉碎。
  大学期间最恐怖的事情要属各种名目的考试了,尽管我已经如履薄冰地通过了很多次,一次次地将它们打倒在地,可它们却又一次次地爬起来,张牙舞爪地朝我扑来,吓得我魂飞魄散。考试的前几天,我使劲地往脑子里塞各种公式、符号和那些年代资料,就像强行咽下了很多无法消化的食物,真让我恨不能同课本和考题一起葬身海底。
  决定命运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假如你看到题目时,感觉准备充分,能把此刻你需要的东西迅速回答出来,你就算是幸运的了。而通常情况是,你的号角吹得震耳欲聋却无人听见,记忆力和判断力在你最需要它们的时候,却跑得无影无踪,你千辛万苦灌到脑子里的东西,在这紧要关头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当你看到“简述赫斯及其生平事迹”这个考题时,你就会想,这名字听起来好像有些熟悉,那他是谁?他又是做什么的?你搜肠刮肚地到处寻找,确信这个问题肯定背过,在哪天复习宗教改革的发起时看到过它,它看似近在咫尺,实际上却又远在天边。你把脑子里背过的东西都翻了个遍--历次革命、教会的分裂、大屠杀、各种政治制度改革等。但哪里也找不到赫斯的影子。令人奇怪的是,你特别清楚记得的题目,考卷中却一个也没出现。当你急急忙忙地把记忆中的百宝箱全都翻过来时,啊!原来他就躲在那个小角落,你四处找寻不到的人,却在那里悄然躲藏着,根本不管他给你带来多大的麻烦。
  终于熬到监考老师走过来告诉你到时间了。你已解脱的心情犹如把一堆垃圾一脚踢到角落里去,头脑中不禁冒出一个报复性的想法:教授们不经同意就擅自出题的这种神圣权利应该被废止了。
  在这一节中,我运用了一些不伦不类的比喻,可能让人见笑了。
  如那闯进瓷器店里的公牛,还有那些鬼怪和精灵都让人感觉摸不着头脑,它们现在似乎还在取笑我。但这些比喻都准确地描述了我当时的心情,所以对这些笑话我也就顾不上了。
  但我要郑重声明,现在我对大学的看法已经彻底改变了。在进入拉德克利夫学院学习以前,我把大学生活想象得非常浪漫美好,如今,浪漫主义的光环已经消退。但在从浪漫向现实的转化中,我学到了很多宝贵的知识。如果没有这段时间的磨炼,我是不可能真正懂得这些的。我所学到的宝贵经验之一就是韧性,我们接受教育,就似在乡间散步,悠闲从容,胸襟宽广。这样学来的知识就好像润物细无声的甘露,将各种深刻的思想播种在我们的心田。
  “知识就是力量”,对我来说,知识就是幸福。因为掌握博大而精深的知识,我就能够辨别真伪、区分贤愚。掌握了代表人类最先进的思想和成就,就是触摸到了人类生存发展的脉搏。如果一个人不能从这种脉搏中体会到人类伟大的理想,那他就不能感悟到人类生命的律动。
  思想殿堂
  到现在,我已经简略地叙述完了我的生平。但还有一点我没有告诉大家--我嗜书如命。你们一定难以想象我对书籍的依赖程度。大多数人都是通过视听来获得知识的,但我却是完全依赖书籍,这要从我开始读书的时候说起了。
  1887 年 5 月,我第一次完整地读完一篇短篇小说,那时我年仅 7 岁,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便对书籍充满了依赖和渴望,恨不得用手指将一切我能接触到的书籍吞噬进去。
  最初的时候,我的“书库”里只拥有很少的几本凸字书,包括一套启蒙读物,一套儿童故事以及一本叙述地球的书,我还记得那本书名为《我们的世界》。我用手指一遍遍地阅读这些书,以至于上面的很多字都磨损得难以辨认了。有的时候,莎莉文老师也会将她认为我能懂的故事和诗歌写在我的手上,以这样的方式“读”书给我“听”。但事实上,我更喜欢依靠自己来进行“阅读”,因为对于那些我认为有趣的作品,我总会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地重温。
  事实上,我真正开始认真读书,是在第一次去波士顿的时候。那时在学校里,我征得老师的同意,每天能花一些时间待在图书馆,我总是在书架前走来走去地摸索着,寻找我感兴趣的图书。
  我什么书都看,不管是否能认全书中所有的文字,也不管是否真的能够读懂。文字本身就对我充满了吸引力,这种吸引力让我甚至已经不在意我所阅读的究竟是什么。那段时期,我的记忆力出奇的好,即便是那些我完全不懂其中含义的字句,我也能清晰地记在脑海中。这些字句在后来我开始学会说和写的时候,总是不经意就冒了出来,以至于朋友们都对我丰富的词汇感到惊诧不已。那时的我不求甚解地阅读过许多书的片段(那个时期我几乎从未完整地阅读过一本书)和大量的诗歌,直至遇到《方德诺小伯爵》这本书,我才第一次将一本书完全地读完并读懂,那是一本非常有价值的书。
  那是我 8 岁的时候,有一次,我正在图书馆的角落里翻阅小说《红字》,莎莉文老师走了过来,问我是否喜欢书中的皮尔,还为我讲解了几个我读不明白的生字,然后推荐了另一本书给我,她说那是一本描写一个小男孩的小说,比《红字》更加精彩,那本小说的名字叫做《方德诺小伯爵》。她还答应我,等到夏天的时候会将这本小说读给我听,但事实上,一直到 8 月份,我才终于有幸“听”到这本书。
  刚到海边的前几个星期,我被那些新奇有趣的事情吸引了,完全忘记了那本小说。后来的一段时间,则是莎莉文老师离开了,前往波士顿去看望她的朋友。
  莎莉文老师回来之后,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兑现当初的承诺,开始阅读《方德诺小伯爵》。那是 8 月一个非常炎热的下午,我们刚吃过午饭,坐在屋外不远处拴在两棵松树间的吊床上。
  我还记得,当我们穿过草地的时候,许多蚱蜢跳到了我们的衣角上,老师执著地要将这些小虫子全部赶走才愿意坐下来,但我却认为这实在是浪费时间。莎莉文老师不在的日子里,吊床一直无人使用,以至于上面铺满了厚厚的一层松针。在炽热的阳光照射下,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阵松针的清香。
  在故事开始之前,莎莉文老师向我介绍了一些故事发生的背景,阅读时,遇到生字,老师都会耐心地给我讲解。刚开始的时候,生字非常多,老师经常会停顿下来为我讲解,但事实上我根本顾不上那些生字,只一心想知道故事后来的发展,对莎莉文老师的讲解反而有些不耐烦了。
  当老师的手指因为拼写得太累而停下休息的时候,我便迫不及待地抢过书,用手指不断地摸索上面的字。那种迫切的心情,直至今日我也无法忘怀。
  被我的热情打动的安那戈诺斯先生后来将这部小说印成了凸版。我一遍遍地阅读,几乎将它的每一个字都印在了脑海中,《方德诺小伯爵》可以说是我童年时代最亲密无间的小伙伴。请不要嫌我啰唆,这些小细节对于我的人生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这是我第一次全神贯注地去阅读一本书,要知道,在此之前,我读书是非常随意的。
  这本书开启了我对读书的另一种领悟,之后两年,无论在家里还是波士顿,我都在阅读。我已经不记得那时阅读的很大一部分书的书名和作者,也想不起来先读了哪一本,后读了哪一本。在我的记忆中,依稀有印象的书有《希腊英雄》、拉·封丹所著的《寓言》、霍索恩所著的《神奇的书》和《圣经故事》、兰姆所著的《莎氏乐府本事》以及狄更斯所著的《儿童本英国历史》,此外还有《一千零一夜》《瑞士家庭鲁滨孙》《天路历程》《鲁宾孙漂流记》《小妇人》以及《小海蒂》等。《小海蒂》是一篇非常淳朴而美丽的小故事,我还曾读过它的德文本。除了学习和游戏之外,就是这些书伴随着我,带给我无限的乐趣。我从不去研究这些书除了文字之外的东西,比如写得好坏或者文体如何作者如何,等等。这些作家将自己脑海中最珍贵的思想用文字呈现在我的面前,我只愿欣然接受,如同接受温暖的阳光和友好的情谊一般。
  我非常喜欢《小妇人》这本书,它让我感到我和那些耳目正常的孩子们是一样的,我们拥有同样的思想和感情。
  我的生命并不完美,于是,我便从一本本的书中去感受并探寻这个世界所传递的信息。
  《天路历程》和《寓言》这两本书我并不喜欢。我最初读的《寓言》是英文译本,当时读得非常粗略,后来又读了法文原本,故事比译本生动许多,语言也更为简练,但我依旧对这本书没有好感。至于我为什么不喜欢它,事实上我也很难说清楚,或许我对动物拟人化的表达方式很难有所共鸣吧,因此无法用心去领会它所要传达的寓意。
  并且,我认为拉·封丹的作品很难激发人类高尚的情操。在他的作品中,自爱和理性才是人最重要的东西,他始终坚持一种思想,认为道德源自于自爱,想要获得真正的幸福,就必须懂得用理性来驾驭并控制自爱。但我却不那么想,我认为自私的爱乃万恶之源。当然,我不一定就是正确的,在观察和了解人类方面,拉·封丹显然经验比我更丰富。而我也并不反对讽刺寓言,只不过我认为,要宣扬伟大的真理并不一定需要借由猴子和狼。
  比起那些以动物为主角的寓言故事,我更加喜欢《丛林之中》和《我所了解的野生动物》这一类的书,这里面的动物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动物,而不是某种拟人化的象征。这样的书籍反而更让我有代入感,我会因为它们的滑稽可爱而乐不可支,也会因为它们悲惨的遭遇而心酸流泪,你或许意识不到,但这其中确实也包含了许多含蓄而深刻的寓意。
  我非常喜爱历史,尤其是充满神秘诱惑力的古希腊历史。在充满想象的世界里,大地上依然生活着希腊的天神,他们行走在人类之间,与人类面对面地交流。而我的思想深处,也为我所敬爱的神灵建筑起了一座神殿。我热爱并熟悉他们,无论是希腊神话中美丽的仙女,还是半神半人的英雄--当然,这其中也存在例外,比如残忍贪婪的美狄亚和伊阿宋,他们坏得令人无法容忍。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上帝总是容忍他们做出许多坏事之后,才对他们降下惩罚。
  妖魔嬉笑着从殿堂爬出。上帝却视若无睹,无动于衷。
  《伊利亚特》史诗中的古希腊犹如天堂。早在开始阅读原文之前,我就熟知了特洛伊的故事。而通过学习古希腊文法之后,我更是将古希腊文的宝藏一览无余。伟大的诗篇,不管构建起它的是英文还是古希腊文,只要能够让你的心引起共鸣,那便不需要作任何翻译。
  相反,那些牵强附会的分析和评论,恰恰可能扭曲了伟大作品的意义。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人们总是不能明白呢!欣赏一首优秀的诗歌,并不需要将组成它的每一个字都弄清楚,更无须纠结于词法和句法的属性。我从不嫉妒那些学识渊博的教授,即便他们能够从《伊利亚特》史诗中挖掘出多得难以想象的东西。他们或许比我聪明,比我拥有更多的知识,但他们也始终无法将对这首光辉史诗的欣赏表达得淋漓尽致。当然,我承认我同样无法表达出来。每一次当我阅读《伊利亚特》的时候,精彩的篇章总能带给我别样的体验,带领着我的灵魂飞翔在广阔无垠的世界,让我从肉体的束缚之中解脱出来,感受灵魂的升华。
  《埃涅阿斯纪》也是我非常喜爱的作品,虽然它稍逊于《伊利亚特》。我努力依靠自己的感知而不是词典注释,来领会这部史诗,并尝试着翻译出我最喜欢的篇章。维吉尔对人物的描述能力一度让我感到惊叹不已,无论是天神还是凡人,在他的笔下,仿佛都沾染上了伊丽莎白时代的气息。和《伊利亚特》中那些又唱又跳的天神与凡人不同,维吉尔笔下的人物都是静谧柔美的,如同矗立在月光中的阿波罗大理石像一般,而荷马则像是奔驰在耀眼阳光下的俊逸少年。
  从《希腊英雄》到《伊利亚特》,甚至不需要花费一天的时间,但这其中的历程对于我而言,也并不那么容易。当别人已经数次周游世界的时候,我或许正在语法和词典中苦苦寻找出路,或挣扎于可怕的陷阱之中。这个可怕的陷阱名叫“考试”,学校专门喜欢用它来为难那些寻求知识的学生。像《天路历程》这样的书则实在过于漫长了,虽然它的旅途中也会意外地出现引人入胜的美好景色。
  从很早之前我就接触了《圣经》,但对其内容却始终不能充分理解。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非常奇怪,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接受它奇妙的和谐。
  在我的记忆中,一个下雨的星期天早上,我曾让表姐为我阅读过一段《圣经》。
  表姐在我的手上拼写了约瑟兄弟的故事,虽然在当时她认为我根本无法听懂这个故事。事实上,我确实对这个故事毫无兴趣,那些不断重复的奇怪语言让故事显得极其不真实,而且这还是一个发生在天国里的故事。结果,约瑟兄弟还没来得及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去欺骗雅各,我就已经呼呼大睡,进入梦乡了。
  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比起《圣经》里的故事,我更加青睐于希腊故事。莫非是因为我曾在波士顿认识了几个希腊人,却从未有缘认识希伯来人或埃及人,以至于潜意识中认为他们不过是群野蛮人,关于他们的故事也是子虚乌有。或许正因为如此,我从不认为希腊人的姓名奇怪,却一直觉得《圣经》故事中,无论是名字还是重复的叙述方式都非常古怪。
  后来,我还是有幸发现了《圣经》的光辉,之后的日子里,《圣经》逐渐成了我非常珍爱的书,我心中的喜悦和所获得的启发也随之而增多。但实际上我从未将《圣经》完整地阅读过,因此,对于其中的一些东西我并不认同。尽管之后我对《圣经》所产生的历史渊源有了更多了解,但我还是无法接受其中一些丑恶而野蛮的东西。豪威斯先生和我有着同样的看法,他也认为那些丑恶而野蛮的东西应该去除,但同时我们也并不赞同这部伟大的作品被人改得面目全非。
  我很喜欢《圣经·旧约》中的《以斯帖记》这一篇章,尤其是以斯帖面对自己邪恶的丈夫那一部分,极具戏剧张力。以斯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命掌握在丈夫手中,没有任何人可以给予她救赎,但她依然克服了自身的懦弱,勇敢地站在丈夫面前。她的心中涌动着高尚的责任感,她坚定地告诉自己:“若是我将迎来死亡,那就死吧!若是我能获得生的希望,我的人民便都能生!”
  路德的故事则极具东方色彩,乡村生活的朴实和波斯首都的繁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每当读到麦浪翻滚的田野中,柔情满怀的路德与那些正收割庄稼的农民站在一起的片段时,我的心中便不由自主地生出怜爱之情。她的无私和高尚,就如同那个黑暗的残暴时代中闪耀的星星一般,照亮了苦难的众生。
  《圣经》让我感到深刻的慰藉:“有形的东西是短暂的,只有无形才能永恒和不朽。”
  我一直深爱着莎士比亚的作品。我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开始阅读兰姆的《莎氏乐府本事》了,但第一次阅读时的惊叹和那种深刻的理解却一直铭刻在我的心间。《麦克白》是我印象最深的一部作品,我只阅读过一遍,但却始终清晰地记得其中所描写的人物和故事情节。在很长的一段时期,书中的鬼魂和女巫成了我摆脱不去的梦魇。
  我仿佛看到了那忧伤的王后眼中所见到的一切,那把剑,麦克白夫人纤细的手,还有那可怕的血迹。
  《麦克白》之后,我阅读了《李尔王》。格洛塞斯特眼珠被挖出的情节让我恐惧得不能自已。我感到无以复加的痛苦和愤怒,根本无法再继续阅读,只好呆呆地坐着,听着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我曾在同一时期接触到了夏洛克和撒旦,他们在我心里一不小心便混为一体了。我对他们总是充满了怜悯,并一度认为,不管他们心中是否愿意,他们也始终成不了好人,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愿意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或给予他们一个从头再来的机会。直到今天,我也不认为他们是十恶不赦的,甚至认为,无论是夏洛克还是犹大,甚至是魔鬼,都会有改变的一天,他们就如同车轴断裂的车轮一般,只要有人愿意伸出手,总能将它修好。
  莎士比亚的作品给我留下的最初记忆并不那么惬意。因为那些欢快而充满想象力的剧作并不怎么吸引我,或许是因为它们更多反映的是儿童生活的欢乐。“儿童的想象是这世界上最变幻莫测的东西。保持什么,丢弃什么,往往难以预料。”
  我读过许多遍莎士比亚的剧本,甚至能背诵出其中的某些片段,但却说不出自己最喜欢哪一本。我对它们的喜爱程度就如同我变化莫测的心情一样。我非常讨厌按照评论家们的观点去阅读莎士比亚,虽然我也曾经试图那么做过,但最终的结果却总是令人感到失望,以至于我一度发誓,再也不会以这种方式进行阅读。这种想法直到后来我跟随基特里奇教授学习莎士比亚时,才逐渐有所改变。现在,我终于明白,不管是在莎士比亚的著作里,还是在这个广袤的世界上,都存在着许多我所不能理解的东西,而我非常乐于一层层地掀起挡在面前的帷幕,去探寻掩盖在帷幕之下的思想和美。
  除去诗歌之外,我对历史也颇为偏好。我几乎阅读了所有我能够接触到的历史著作。
  有单调枯燥的各种大事记,以及更加单调枯燥的年表,也有生动公正的《英国民族史》,以及弗里曼著的《欧洲史》和埃莫顿著的《中世纪》,等等,这些全都包含在我的阅读范围里。斯温顿的《世界史》是第一本真正让我体会到历史价值的作品。这是我 12 岁时收到的生日礼物。现在这本书或许已经破烂不堪了,但它依然是我所珍视的宝贝。在这本书里,我看到了各民族在地球上的发展历程,我看到他们如何建立城市;我看到伟大的统治者如何领导千百万人,将世界置于脚下;我看到人类文明如何在文化艺术上为历史的发展开天辟地;我看到人类文明如何在历经腐朽堕落之后,浴火重生;我看到伟大的圣贤们如何奔走在自由、宽容和教育的大道上,为拯救人类而历尽艰辛。
  大学时代,我主要阅读了很多法国和德国的文学作品。德国人对真理的探寻远远胜过传统,无论在生活还是文学上,他们总是将自己的力量置于美之前。无论何时,德国人身上都存在着一股强健的活力,他们说话往往只是为了表达心中所想,而并非影响或改变他人。
  我发现,德国文学最闪亮的光辉在于,它承认了为爱情自我牺牲的伟大力量。
  几乎所有的德国文学作品中都能体现出这一思想,歌德的作品《浮士德》尤甚。
  那昙花一现的,不过是象征罢了。人世间的缺憾,也总会成为圆满。那无法描绘的,在这里已经成为永恒。
  真人的灵魂将引导我们永远向上。
  在所有我读过的法国文学作品中,我最喜欢莫里哀、巴尔扎克以及梅里美的著作,他们的作品清新宜人,如同清凉的海风阵阵拂过。阿尔弗雷德·缪塞则令人感到不可思议!而雨果,虽然在文学方面并不符合我的口味,但我依旧十分钦佩他的才华以及他卓越的浪漫主义。所有这些伟大的诗人和作家们,都在吟唱着人类永恒的主旋律,他们用非凡而伟大的作品,向我展示了何为真善美。
  虽然说了这么多,但事实上我所说的只是我最喜欢的一些作家,我的阅读面当然不会仅限于此。实际上,每位作者都拥有自己独特的风格,都有值得我们欣赏的东西,比如卡莱的粗犷和对虚伪的憎恶,华兹华斯的天人合一,还有胡德古怪的惊人之笔,以及赫里克无处不在的典雅和他诗歌中弥漫的百合与玫瑰的芳香,都对我产生过深远的影响。我也同样喜欢惠蒂尔的热情正直,还有马克·吐温--天哪,谁会不喜欢他!他是天神们的宠儿,被赋予了全能的智慧,他的心田架设着爱和信仰的彩虹,使得他永远都是那么幽默风趣、乐观向上。司各特不落俗套的泼辣和诚实也让我爱不释手。
  洛厄尔那样的作家总是能够打动我,乐观主义的阳光洒满他们的心湖,那泛起的层层涟漪便是欢乐与善意的源泉,有时蕴藏些许愤怒,有时又充溢同情与怜悯。
  总之,对于我来说,文学就是理想的乐园,在这个乐园中,我享有一切权利。任何感觉上的障碍都无法阻止我与文学世界进行交流。
  多彩生活
  我想你一定不会单从前面的叙述中就草率地得出结论,认为阅读是我唯一的兴趣。
  实际上,我的兴趣要更加丰富多彩。
  我一直都非常喜欢田野漫步和户外运动。在孩童时期,我就已经学会了划船和游泳。在马萨诸塞州伦萨姆的夏天,我几乎生活在了船上。还有什么能比朋友来访时,一起出去划船更有乐趣呢?说实话,我对船只的驾驭能力还有些欠缺,但我能够通过水草和睡莲以及岸上灌木的气味来判断方向,用皮带将桨固定在桨环上的时候,通过水的阻力,我能够辨别双桨用力是否平衡,同时也能清晰地知道,何时逆流而上。我从不畏惧风浪,在我坚强的意志和臂力控制之下,坚固的小船轻轻掠过波光粼粼的湖面,并跟随水波上下颠簸。如此景象,实在是美不胜收!
  我也非常喜欢划独木舟。不怕你们见笑,我十分喜欢在月夜泛舟。的确,我无法看到月亮悄悄从松树后方爬上天空,倾泻下一条闪光的天路,但我能感觉到,月光就在那里。我累的时候,会躺在垫子上面,将手放进冰凉的湖水中,每当那个时候,我都仿佛看见银色的月光匆匆经过,柔软的衣裳划过我的手指。偶尔,我的指尖会滑过一条大胆的小鱼,捕捉到一朵睡莲含羞带怯的轻吻。
  当小船驶出港湾的荫蔽时,一切仿佛豁然开朗了,温暖的气息将我包裹其中。我不知道这股温暖的气流究竟来自树林还是水汽,我的内心深处常常涌起这种奇异的感觉。风雨交加之际,或是漫漫长夜之中,这种感觉总是不经意就袭来,如同一双温暖的唇,在我的脸上轻轻落下柔软的吻。
  我热爱乘船远航。1901 年的夏天,我在斯科舍半岛第一次领略到了海洋的风貌。我和莎莉文老师在伊万杰琳的故乡小住了几天。朗费罗曾为这个地方写过几首名诗,使得这里更加魅力非凡。我们还去了哈利发克斯,并在那里消磨了大半个夏天。我们在这个海港玩得十分痛快,如同进了游乐场一般。我们乘船游玩了贝德福盆地、麦克纳勃岛、约克哨岗和诺斯威斯特港等地,那感觉实在太奇妙了。海港里停泊着一些非常庞大的舰船,夜晚,我们悠闲地划过舰船一侧,实在太有趣了!那些令人愉快的场景,时常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们也遇到过一些惊心动魄的事情。有一天,西北海湾举行了一场划船比赛,各艘军舰都派出了小艇参加,许多人都乘坐帆船前来观战,我们的帆船就在其中。当时,海面风平浪静,比赛进行得也十分顺利。比赛结束之后,大家纷纷掉头转航,准备回家。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天边突然飘来了一朵黑云,紧接着,云层越来越厚,霎时间遮天蔽日。原本平静的海面上突然狂风肆虐,巨浪滔天。小船的船帆灌满了风浪,随着波涛的起伏上下颠簸,一会儿如同冲上云端,一会儿又瞬间跌落谷底,我们仿佛乘坐着风,在波涛中打转。我的心脏“怦怦”地跳动,手臂止不住地颤抖,这并非因为恐惧,是因为精神过于集中而紧张。我们极具冒险精神,丝毫不畏惧风浪,如同北欧的海盗一般,并坚信在船长的带领下必能化险为夷。凭借着坚实有力的双手和熟悉海浪的眼睛,船长曾闯过无数次的惊涛骇浪。每当有船只驶到我们近旁时,都会鸣号致敬,欢呼雀跃,向船长致意。当我们最终回到码头的时候,大家都已经筋疲力尽,又冷又饿。
  去年夏天,我是在新英格兰一个风景如画的乡村中度过的。我似乎与马萨诸塞州的伦萨姆有着不解之缘,在我的生命中,所有的快乐与忧愁几乎都与这个地方息息相关。我当时居住在靠近菲利浦王池畔的红色农庄,那是钱布林斯家的老宅子。每当想起那些与亲朋挚友们共同度过的日日夜夜,以及他们对我的友爱与恩惠,我的心中总是充满了感激。钱布林斯家的孩子对我同样那么友好,还和我成了亲密无间的伙伴。我们在一块儿游戏、玩耍,手拉手在林中漫步,在水中嬉闹。年幼的几个孩子总是喜欢围着我说话,我也常常给他们讲小妖精、侏儒、英雄还有狡猾的狗熊的故事,那些时光真是令人回味无穷。
  在钱布林斯先生的引导下,我还探究了树木与野花的秘密世界。侧耳倾听的时候,我仿佛能清晰地感受到橡树中那奔腾流动的树液,看到在阳光下散发着迷人光辉的树叶。
  树根探寻着阴暗的泥土深处,同时分享着树枝顶上的愉悦与美好,感受着那阳光明媚的天空,和自由飞翔的鸟儿。啊!与大自然所产生的共鸣,让我开始理解那些我看不见的东西。
  我想,每个人身上都潜伏着一种能力,一种能够理解自开天辟地以来,人类所经历的一切情感和印象的能力。在潜意识里,每个人都还残留着对绿色大地和涓涓流水的记忆。即便是盲聋人,也同样拥有这种与生俱来的天赋。这或许是一种融合了视觉、听觉以及触觉的灵性,我们称之为“第六感”。
  在伦萨姆,我拥有很多朋友,其中一位非常特别的,是一株非常壮观的橡树,我为它而感到骄傲。
  每当有朋友来探望我的时候,我总会带他们去欣赏这位让我骄傲的朋友--当之无愧的帝王之树。它矗立于菲利浦王池旁的峭壁上,据说已经见证了上千年的历史。传说中印第安人的英雄首领菲利浦王就是在这棵树下与世长辞的。
  我还有另外一位树友,它可比大橡树温和可亲多了,那是一株生长在红庄庭院的菩提树。一个电闪雷鸣、疾风骤雨的下午,后墙突然传来巨大的碰撞声,我知道,一定是菩提树倒了。我走了出去,想最后再看一眼这棵曾与无数风雨战斗过的英雄树,它是那么坚强、那么勇敢,在经过无数次的拼搏后,还是猝然倒下了,怎能不叫人扼腕叹息。
  去年夏天,考试结束之后,我和莎莉文老师在伦萨姆乡间一座小别墅里住了一阵子。伦萨姆有 3 个非常著名的湖,我们的小别墅就坐落在其中一个湖边上。我们在这里享受阳光,将喧嚣的城市以及所有的工作和学习都抛诸脑后。
  就在我们享受着无忧无虑的日子时,却突然听说遥远的太平洋彼岸正发生着残酷的战争,资本家与劳工之间的争斗也从未停止过。
  在我们所处的人间乐园之外,人们似乎总是忙忙碌碌,终日奔波,丝毫不懂得体味悠然自得的乐趣。
  凡俗之事不过转瞬即逝,我们无须过分去在意。而这清澈的湖水和苍郁的树木,还有长满了雏菊的广袤田野,以及沁人心脾的碧绿草原才是永恒美好的存在。
  人们一般都认为,眼睛和耳朵是人类产生知觉的源头,因此,他们总是非常惊异,我居然能够分辨出城市的街道与乡间的小路,以及其他的一些东西。除了铺设整齐的路面之外,事实上,城市的街道与乡间小路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在城市中行走,我总能够感觉到无处不在的喧嚣,以及我看不见的、行人匆忙的步履。那些不和谐的吵嚷声总是刺激着我的神经。对于一个需要专心致志分辨事物的盲人而言,无论是载重车轧过路面的隆隆声,还是机器单调重复的轰鸣,都是难以忍受的。
  乡间则不同,这里四处都是大自然的杰作,我们无须再满心忧虑地应对充满残酷斗争的忙碌生活。我曾多次与那些居住在又脏又窄的街道上的穷人交谈。每当想到居住在高楼大厦之中悠然自得的有钱人,和那些蜷缩在暗无天日的贫民窟受苦的穷苦人,我都能强烈地感受到这个社会的不公平。在那些肮脏狭窄的小巷子里,到处都挤满了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孩子。当你向他们友好地伸出手时,他们却总是惊恐不已,就好像你会打他们一样。
  更令我感到痛苦的是那些被生活的残酷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手非常粗糙,印刻着他们为生存而奋斗的痕迹。他们一次次地努力,一次次地奋斗,最终却又一次次地坠入失败的深渊。对于他们来说,生活从来没有机遇。
  人们常常赞美上帝将阳光与空气恩赐给每一个人,但事实果真如此吗?那些埋藏在城市繁华之下的肮脏小巷,永远无法照射进温暖的阳光,更别提笼罩在上空的污浊空气了。人类啊,为什么你们对自己的同胞不能常存善念啊!当你们为上帝赐予的面包而祷告时,你们的同胞正在死亡线上挣扎。我多么希望人们能够离开城市,将一切喧嚣嘈杂抛弃,将那些涌动的物欲摒除,回归到田野与森林之中,享受简单质朴的生活。在这里,孩子将会像挺拔的松树般茁壮成长 ; 在这里,思想将如同路旁的花儿般纯洁芬芳。这是我在经历了一年的城市生活后,回归乡村之际所萌生出的感想。
  我再一次踏上了那松软而富有弹性的土地,在绿草茵茵的小路上前行,走向蕨草丛生的地方,将手指伸入清凉的溪水里。我翻过石墙,欢快地投入高低起伏的绿色田野的怀抱。
  除了散步,我还喜欢骑着双人自行车四处游玩。清凉的风扑面而来,胯下的铁马奔腾跳跃,那种惬意而自由的感觉总能带给我无限欣喜。当我们迎着风快速骑车的时候,那种轻快而充满力量的感觉总让我心旷神怡。
  无论做什么事情,只要条件允许,我总是希望狗能陪伴在我身旁。我有过非常多的犬类朋友,比如拥有高大身躯的马斯迪夫犬、目光温顺的斯派尼尔犬、堪称丛林好猎手的萨脱猎犬,以及其貌不扬却非常忠诚的第锐尔狼狗等。我最钟爱的是一条纯种狼狗,它有一张滑稽的脸,尾巴有些卷曲,非常惹人喜欢。我的犬类朋友们似乎非常理解我身体的不完美,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它们总会寸步不离地陪伴在我身旁。
  在下雨的日子里,我会像其他姑娘一样,在屋子里待着,想办法来消磨时间。有时我会编织,有时是随意地进行阅读,有时则和朋友们摆开棋盘,大杀几局。我有一个特制的棋盘,每个格子都向下凹陷,以便让棋子能够稳稳当当地插在里面。黑棋和白棋也有所区别,黑棋顶部扁平,白棋则有一个弯曲的弧度,大小也有所不同,白棋要比黑棋大一些。这样一来,只要用手抚摸棋盘,我便能够对棋局的情况了然于心了。当棋子移动的时候,棋盘便会产生振动,以提醒我何时轮到我走棋。
  独自一人的时候,我也会玩单人纸牌游戏。我的纸牌同样是特制的,每张牌的右上角都有一个盲文符号,帮助我分辨这是什么牌。
  最快乐的还是和孩子们一起做游戏,哪怕是很小的孩子,我也非常乐意与他在一起。我喜欢孩子们,孩子们也非常喜欢我。他们充当着我的眼睛,我的耳朵,带我四处行走,并将他们认为有趣的事情告诉我。但孩子们并不擅长用手指拼字,而唇读也未必能帮助我完全弄懂他们的意思,于是我们只能靠手势进行交流。有时我会误解他们的意思,将事情搞得一塌糊涂,每当这个时候,他们就会哄然大笑,然后再从头开始和我交流。我常常会给他们讲故事,带他们做游戏,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充满欢声笑语。
  除了大自然,我也非常喜欢博物馆和艺术馆,那是我乐趣与灵感的重要来源。很多人感到不可思议,仅仅通过手,我真的能够感觉出一尊冰冷的大理石雕像所透露出的美与情感吗?我可以告诉你,是的!在抚摸这些艺术品的时候,我确实能够从中获得真正的乐趣。我的指尖跟随着这些艺术品起伏的线条而跳跃,感受艺术家所希望传达的思想。我抚摸着神话中的英雄雕像正直的脸,便能感受到他的爱恨与勇敢,这就好像我能够从活人脸上摸出他的情感与品格一样。狄安娜雕像的神态,让我感受到了森林的自由与美好,以及她驯服猛兽的勇敢和克服强烈感情的隐忍;维纳斯雕像优雅的曲线让我的灵魂洋溢着喜悦;而巴雷的铜像则揭示了丛林的秘密。
  我在书房的墙上挂了一幅荷马的圆雕,伸手便能摸到它。每次抚摸着他忧伤而英俊的面庞,我的心底都会生出一股庄严的崇敬之情。他额头上的每一条皱纹我几乎都了如指掌,这些皱纹就是他生命的年轮,记录下了历尽磨难的艰辛。透过冰冷的大理石,他的一双盲眼依旧在为他心爱的希腊寻找光明与蓝天,但最终,结果令人失望。那坚毅的嘴角,是如此真实而柔和。这是一张诗人的脸庞,饱经风霜。啊!我竟能如此深刻地理解他一生的遗憾,在那如同漫漫长夜般的时代:哦,黑暗、黑暗,即便正午刺眼的阳光也无法驱散,那永恒的黑暗、全然的黑暗,永远没有光明的希望!
  我仿佛听到荷马的歌唱,回荡在一个个的营帐之间。他为生活歌唱,为爱情和战争歌唱,为一个英雄民族的光辉业绩歌唱。
  他的歌声雄伟壮丽,为他赢得了不朽的桂冠与万世的景仰。
  有时候我会觉得,手比眼睛更懂得欣赏雕塑的美。触觉对曲线的节奏感要比视觉体会得更加深入、准确。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感觉,无论如何,我始终认为,我能够通过触摸希腊的大理石神像来感知古希腊人的情绪波动。
  偶尔我会去欣赏歌剧。我喜欢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听人“讲述”剧情,这比读剧本要有趣得多,更能让人感觉身临其境。我曾有幸见到几位非常著名的演员,他们的演技精彩绝伦,仿佛真的将你带入了那个罗曼蒂克的年代。埃伦·特里小姐是其中一位非常杰出的演员,具有非凡的演艺才能。有一次,她正在扮演一位美丽而高贵的王后,我得到允许可以触摸她的脸和她身上的服饰。当我的手指接触到她面庞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她身上所散发出的无与伦比的高贵。当时,亨利·欧文勋爵正穿着国王的服饰站在她身旁,一举一动无不显露出超群的智慧。亨利·欧文勋爵所扮演的国王的脸上,总是透着一种冷漠而无法捉摸的悲愤,令我始终难以忘怀。
  我第一次看歌剧是在 12 年前,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那时,莱斯莉正在波士顿演出,莎莉文小姐带我去看了她演出的作品《王子与贫儿》。剧场里充斥的喜怒哀乐一直令我无法忘怀,在这位小演员惟妙惟肖的表演中,观众们的情绪也跟随剧情的起伏或喜或悲。
  表演结束后,我有幸到后台见到了这位小演员,她依然穿着华丽的戏服,金色的头发披散在肩头,冲着我友好地微笑。虽然才刚结束一场演出,但她依然活力十足,完全没有显出任何疲惫的神态。
  那时,我才刚会说话,曾反复地练习过读出她的名字,直至能够清楚地从口中吐出那几个音节。
  当我努力叫出她名字的时候,她欣喜地向我伸出了手,并告诉我非常高兴与我相识,那时我也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了!
  我的生命中存在很多缺陷,但这并不能阻止我去了解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
  世界如此美好,哪怕黑暗与沉寂也同样具有非凡的魅力。无论处于何时何地,无论遇到顺境逆境,我们都不该放弃努力,同时更要明了,何为知足常乐。
  有时,我孤独地徘徊在人生的道路上,坐等生命的大门关闭,那种与世隔绝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雾气一般将我笼罩。而那远处,阳光明媚,欢歌笑语,温暖与友谊充溢人间,那是我永远无法抵达的“远方”,命运之神在我面前横了一条沟壑,无论如何努力,我都无法跨越。为我心中依然存在的热忱与希望,我多么想义正词严地提出抗议。那些酸楚的话语在唇边徘徊,最终连同泪水一起吞咽进了灵魂深处,只残余无尽的沉默与痛苦。
  就在这个时候,希望之神来到我的身边,在我耳旁低语:“忘我即是快乐。”因此,从这一刻开始,别人眼中所见的光明就是我的太阳,别人耳中所闻的歌声就是我的乐章,别人嘴角扬起的微笑就是我的快乐!
  托满阳光与希望的手
  我若能将所有曾对我伸出援手的人都一一写出来,那该有多好呀!我在书中介绍的这些人,读者们并不陌生,而还有另一些可能不为人知的人,他们对我的人生同样造成了不容忽视的影响,因为他们,我的生命变得更加甜美而高贵。
  人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莫过于能够结交一些益友,他们就像一首首优美的诗歌般打动人心;他们向我伸出的手温热而友好,满溢不可言喻的同情;他们幽默风趣,将我灵魂中压抑的愤怒和忧虑一扫而光,让我豁然开朗,成为焕然一新的人,我重新看到上帝所缔造的美与和谐,那腐朽也将化为神奇!总而言之,这些益友的陪伴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我们的相会或许只有一次,但仅仅只需那一次,他们的平静与温柔就能将我心头的坚冰消融,如同清冽的泉水注入海洋,冲淡了海水的咸涩。
  常常会有人问我:“你有觉得讨厌的人吗?”我不明白他具体所指的究竟是什么。不过我始终觉得,那些好奇心过剩的家伙,比如新闻记者就很难讨人喜欢。那些喜欢说教,总是自以为是的人我也不喜欢,他们总是那样虚伪和浮夸,就好像那些特意放慢脚步来配合你的速度,与你并肩行走的人一样,让人感到心中不快。
  当我与各种各样的人握手时,便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不同,有的人握手倨傲无礼,似乎自己高人一等;有的人郁郁寡欢,手指如同西北风一般寒凉;而有的人则活泼快乐,他们的手如同温暖的阳光一般照亮我的心房。这或许只是一个孩子的手,但它确实让我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快乐,就好像那含情脉脉的一瞥所带给你的触动一般。一次热情的握手或一封友好的来信,都能让我感受到真正的宽慰。
  我有许多远在他方的友人,虽然我们素未谋面,但他们亲切的来信一直鼓励着我。可是由于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多,以至于我常常无法一一回复这些信件,我对他们充满了感激,只是这种感激远远不及他们为我做的一切!
  我非常庆幸在我的人生中得以结识许多智者,并有机会与他们进行交流。布鲁克斯主教非常有情趣,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不会否认这一点。在孩童时代,我非常喜欢抓着他的大手,坐在他的膝盖上。他总会给我讲述关于上帝以及精神世界的事,莎莉文老师则在一旁,将他生动有趣的故事拼写到我的手上。虽然我不能完全理解这些事情,但那时的我确实非常惊喜,并对生命产生了许多好奇与兴趣。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事在我的脑海中都会有更深一层的理解。
  有一次,我问布鲁克斯主教:“世界上为什么会存在这么多的宗教呢?”他回答我说:“海伦,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宗教是无处不在的,那就是爱的宗教。全身心地去敬爱天父,竭尽所能地去热爱每一个天父的儿女,你要记住,虽然恶的力量非常强大,有时甚至超过良善,但开启天堂之门的钥匙却永远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他用自己的一生证明了这个伟大的真理。在他那高贵的灵魂里,爱与渊博的学识以及坚定的信仰融为一种独特的洞察力,他坚信:上帝使人的灵魂得到解放,得到鼓舞,在谦卑与柔顺之中获得慰藉。
  我从未在布鲁克斯主教口中听到过刻板的信条,但他伟大的思想却一直铭刻于我的脑海之中--上帝乃万物之父,众生皆为兄弟姐妹。乌云总有驱散的时候,正义必然战胜邪恶。
  我一直生活得非常快乐,因此很少会想到死亡,只是有时难免会思念那几位早已进入天堂的至交好友。他们离开人间已经许多年了,但我却常常忘记他们的离去,即便他们突然抓住我的手,如同以往那般与我亲切地交谈,我也丝毫不会感觉到什么异样。
  在布鲁克斯主教离开人世之后,我从头到尾认真地读了一遍《圣经》,以及几部以哲学为切入点对宗教进行论述的作品,比如斯韦登伯格的《天堂和地狱》,以及德鲁蒙德的《人类的进步》等,但这些著作带给我的慰藉依然远远比不上布鲁克斯主教的爱。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亨利·德鲁蒙德先生的时候,他热情而有力地握住了我的手,让我激动不已。他是如此热情,如此智慧,他的妙语连珠让每一场谈话都变得余味无穷。
  我与另一位智者朋友奥利费·温德尔·霍姆斯博士见面的情形同样令人印象深刻。那是一个星期日的下午,他邀请我和莎莉文老师前去做客,那时我刚能开口说话不久。我们被带到了他的书房里,他就坐在壁炉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木柴在熊熊燃烧的炉火中噼啪作响。
  他告诉我们,他总是不经意间便沉湎在往日的回忆中不可自拔。我接着补充道:“那您一定还在聆听查尔斯河的细语吧!”
  “确实如此,”他说道,“查尔斯河总是勾起我许多美好的回忆。”
  书房里弥漫着印刷油墨和皮革的气味,我想这里一定到处都是书籍。在本能的驱使下,我伸出手抚摸着这些书,手指停留在了一套装帧精美的坦尼森诗集上。莎莉文老师告诉了我书名,我便开始忘情地朗诵:“啊!海浪,撞击吧,撞击吧,撞击那灰色的礁石!”
  我突然感觉几滴眼泪毫无征兆地落在了我的手背上,便停止了朗诵。这位可爱的诗人竟在我的朗诵中流泪了,这让我深感不安。他引导我坐在靠背椅上,并和我分享各种有趣的东西。我为他朗诵了《被禁闭的鹦鹉螺》,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在那之后,我们又见了数次面,不论他的诗歌还是为人,都深深地打动着我。
  在与霍姆斯博士见面后不久,我和莎莉文老师又在一个晴朗的夏日前往梅里迈克河畔,拜访了惠蒂尔。他是个温文尔雅的人,不凡的谈吐令人印象深刻。他向我展示了他的一本凸字版诗集,我朗诵了其中一篇名为《学生时代》的诗歌,他非常欣喜,说我的发音非常准确,他完全能够听明白我的意思。我询问了他许多与这首诗有关的问题,当他回答的时候,我就将手指放在他的嘴唇上“听”。他说,他自己便是诗歌中的小男孩,而那个小女孩名叫萨利,至于其他的一些细节,由于时间确实过去太久,我都记不清楚了。
  之后,我又朗读了《赞美上帝》,在我朗读最后一行诗的时候,惠蒂尔将一个奴隶塑像放在了我的手心。两条锁链从弯曲着身子的奴隶身上掉下,那情形像极了彼得被天使带出牢房时,镣铐从他身上滑落的样子。我们后来又到了他的书房,他亲笔为莎莉文老师题了字,并对老师的工作大加赞赏。他对我说道:“莎莉文老师解放了你的心灵。”离别的时候,他将我们送至大门口,并温柔地在我前额上落下一个吻。我们约定第二年夏天再会面,但可惜,还未实践这一约定,他就已经溘然长逝。
  我有很多忘年之交,爱德华·埃弗雷特·黑尔就是其中之一。我 8 岁时就与他相识了,与他相识得越久,他的品质就越发让我敬重。他是如此博学而富有同情心,在我和莎莉文老师最困难的时候,他一直站在我们身旁,用坚实的臂膀带领我们穿越重重艰难险阻。
  不仅仅是我们,事实上,他对任何处于困境中的人都是如此。
  他用广博的爱为旧的教条赋予新的意义,他教导人们如何生活,如何信仰,如何让灵魂获得自由。他热爱国家,热爱人类,孜孜不倦地追求勤恳向上的生活。他言传身教,以身作则,是全人类最为真诚的朋友。
  愿上帝保佑他!
  此前,我曾提到过初次与贝尔博士相见的情形,之后,我又与他在华盛顿以及他位于布雷顿角岛中心的家中有过几次愉快的相处。贝尔博士的实验室坐落于伟大的布烈斯河岸的田野上,我曾在那儿静静地听他讲述有趣的实验,那是一段非常愉快的时光。当我们一起放风筝的时候,他告诉我,他或许能够由此发明出控制未来飞船的方法。
  贝尔博士精通各个领域的科学,并且擅长将每一个他所研究的课题都讲得生动有趣,哪怕是枯燥深奥的理论,经贝尔博士口中说出也会让人兴趣盎然。与他交流的时候,你总会觉得,自己一定具备成为发明家的潜质。他对孩子充满了爱,是个幽默感十足并富有诗意的人。当他拥抱一个小聋孩的时候,他所表现出的真诚与快乐是那么打动人心。他为聋哑人所做的贡献非常突出,并将造福后世的孩子,这让我对他一直充满敬爱之情。
  在纽约居住的两年里,我见到了许多名人。虽然他们的大名总是如雷贯耳,但我确实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够与他们相见。
  我几乎都是在劳伦斯·赫顿先生府上第一次见到他们的。能够到赫顿夫妇家里做客,我感到十分荣幸,而最令我高兴的是,我还参观了他们的藏书室。
  许多才华横溢的朋友都为赫顿夫妇题过词,而能够在藏书室中读到这些题词,对我而言真是天大的欢喜。
  赫顿先生伟大的人格和无私的奉献精神总能唤起人们灵魂深处的善良。人们总说,即便没有阅读过他的著作《我所认识的男孩》,也必定能够了解他的伟大与美好。他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慷慨、最善良的。
  对我来说,赫顿夫人是一个能够患难与共的挚友,我思想中的许多珍宝,事实上都是她带来的。在大学的学习过程中,她也一直尽心尽力地帮助我,引导我,使我取得了巨大的进步。每当我因学习中的困难而气馁时,她总会给予我鼓励,让我重新振奋,获得勇气。因为赫顿夫人的帮助,我深刻地体会到,只要征服眼前的困难,之后的道路将会变得简单而顺利。
  通过赫顿先生的介绍,我认识了许多文学界的朋友,如威廉·狄思·霍尔斯以及马克·吐温等。另外,我还有幸见过李察·华生·吉尔德先生以及艾德豪德·克拉伦斯·惠特曼先生。善于讲故事的查尔士·杜德利·华纳先生也是我的朋友,他为人慷慨,富有同情心,深受朋友们的敬重。记得有一次,华纳先生带着森林诗人--约翰·柏洛夫先生一同来探望我。我一直对他们在散文和诗歌上的创作才华钦佩不已,没想到如今竟深刻地感受到了他们的和蔼可亲,以及待人接物的魅力。这些文学泰斗谈笑风生,唇枪舌剑,妙语连珠,实在令人望尘莫及。他们还对我说了许多至理名言,而我就如同小阿斯卡留斯一样,以不对称的脚步紧紧跟随在英雄阿留斯的身后,走向伟大的人生。
  吉尔德先生对我谈起他如何穿越大沙漠,并在金字塔下完成了月光之旅。有一次他给我写信,并特意将签名的地方做出凹下去的痕迹,以便我能用手指触摸到他的名字。这让我想起,赫尔先生在给我写信的时候,同样也会将他的签名刺成盲文。我用唇读法“听”马克·吐温朗诵他精彩的短篇小说。他是如此与众不同,无论思想还是行为,我们握手的时候,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炯炯有神的双眼中闪烁的熠熠光辉。而当他以特有的、难以描述的幽默声调进行挖苦讽刺时,你依然会觉得他是如此温柔而富有同情心,仿佛伊利亚德的化身。
  在纽约,我还见到了许多有趣的人物,比如《圣尼古拉斯报》
  那位受人尊敬的编辑玛莉·玛普斯·道奇女士以及《爱尔兰人》的可爱作家凯蒂·道格拉斯·威格因女士。她们送给我许多反映她们思想的书籍、温暖人心的信函以及一些有趣的照片,这些颇具情谊的礼物让我非常感动。
  由于篇幅的限制,我实在不能详尽叙述我所有的朋友。他们的高尚与纯洁,并非三言两语便能表述。甚至提到劳伦斯·赫顿夫人的时候,我一度犹豫不决,生怕我的笔墨无法充分描述她的美好。
  在这里,我只能再向大家提及两位朋友了。一位是威廉索夫人,当我居住在匹兹堡的林德斯特时,常常会去她家拜访。她是个热情而慷慨的好人,总是愿意向别人伸出援手,在我认识她的这些年中,她总是不厌其烦地为我提出各种中肯的意见。
  另外一位朋友是卡内基先生,与他的交往令我受益匪浅。他领导企业的卓越才能无人能及,英明果敢的决策能力更是博得了众人的尊敬。他仁慈善良,一直在默默地帮助别人。
  鉴于卡内基先生的地位,我提及他或许有些不太合适,但我确实应该指出,假若没有卡内基先生的帮助,我不可能完成大学的学业。
  就是这样,朋友们改变了我的一生。他们竭尽所能为我提供帮助,将我的缺陷锻造为美好的特权,让我能够在残缺的阴影笼罩下,继续安详而快乐地向前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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