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齐如山 日期:2022-12-29 13:59:21
一代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的声名远播,离不开齐如山这位幕后推手。中国京剧踏出国门,得以跻身“世界三大古老戏剧”之一,离不开齐如山的筹划奔走。国粹艺术的传承改良,离不开齐如山数十年的潜心研究。
第一章
看戏的由来·研究国剧·名角谈话·著述
看戏的由来
谈起我所以爱好戏剧来,话太长了,大致说有六种原因。
一是吾乡在明朝昆弋腔就很发达。父老相传,从前大的书房(学生做文章的,为大书房)大多数的先生学生都能唱昆弋腔,许多书房到保定府去考的时候,都在车上带着锣鼓琴笛等乐器,住在店里,无事时就唱起来。能唱昆弋者,不只吾高阳,左近多有之,如安新县也很多。后来渐渐衰落,据老辈说,是因为南方反乱,大家心神不安的关系。后慈安太后及同治两次大丧,遏密八音,北京不能唱戏,有两个昆弋班,因为与吾乡昆弋班向有来往,于是便投奔吾乡去演,借谋生活。盖北京禁止虽严,而乡间则较松,故能随便演唱,县官假装看不见,再暗给差役几个钱,也就没人干涉了。由此一来,吾乡的戏,又发达了百十来年。不但昆弋,因为同时有北京的梆子班也到吾乡去演,所以梆子腔也很发达。吾乡有两句话说,有几个村子,狗叫唤都有高腔味儿。此虽为笑谈,然足见能唱的人多了。因自幼有听戏的习惯,我虽不会唱,但狗叫都有高腔味儿,我或者可以比狗好一点吧。
二因舍下几世都能唱昆弋腔,先曾祖竹溪公(名正训)本就能唱,后中嘉庆年进士,为阮芸台先生(元)之门生,因此多与江浙人往返,故颇知其中之意味。先祖叔才公(钟庆)能唱百余出。先君禊亭公(令辰)乃光绪甲午进士,为翁同、潘祖荫诸公之门生,亦常与江浙人谈到昆曲,亦能歌数十曲,与吾乡之昆弋班诸老角无不相熟,且能背诵昆曲很多,如《北西厢》《琵琶记》《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等,差不多都能整部背诵。然而只偶尔唱唱,不但未登过台,且未上过笛子,且未正式研究,对于我们这些小孩子,虽不禁止观剧,然亦不提倡,所以我们这一辈就不会了。但因家藏南北曲很多,也不断看看,也能知一二,所以看剧的瘾,永远是很大的。
三因吾村有武术会,会打拳的人极多,且都是花拳门。花拳极花哨,除几十套拳术外,用枪刀等器的套子也不少,可以说哪一种兵器都用,不像太极行役等门专靠拳术。比方行役门之用兵器者,只有齐眉棍,按高尚说,自以上两门为高,但它不够花哨,所以国剧中只吸收了花拳的武术,如各戏中之打把子,在明朝不是这样子,后来才吸收的。我们小孩,因平日看惯了打拳及各种兵器,所以看着戏中的武戏,也特别感兴趣,由此就更爱看戏。
四是入了同文馆以后,自己以为便不能常听戏了,一则功课一定忙,没工夫听戏,二则乡间看戏,永远白看,绝对没有花钱的,到北京必须花钱才能听戏,我一个学生,哪有许多闲钱看戏呢?所以就不能常看戏了。事有凑巧,我们同学中,有一位文质川先生,他比我入同文馆早三年,他虽是学生,可是在都察院有个都事的差使。御史等听戏,当然可以要包厢,都事阶级低,只可以要一张桌,然而不用花钱,所以他请我们去听戏。八个人坐一张桌,若买票则须九吊多钱(一吊合大洋一角),他不用花钱,只给赏钱便足,赏钱不过一吊,合一角。最初是他自花钱,后来我们大家凑,每人一百,约合大洋一分,下短若干归他出,最后我们七个人共凑一吊,他白听,可是外面仍归他赏。按这种观客,戏园自然不敢不敷衍,但他不欢迎,可是看座的茶房(上海所谓案目)却极欢迎,因为倘买票,则约合九吊五六百钱,给他十吊票,其余四五百便算是赏他的钱,他也不敢再争,倘不买票则至少要赏他一吊,所以他特别欢迎,因此每逢星期日,也常常去听戏。
五是在光绪庚子年,外国兵进京后,人心稍安,戏界人为谋生活,戏馆子也都开张,我也偶去看戏。最初是我自己买一个包厢,也不过两元钱,能坐十几位。一次德国兵来听戏,因为误会,同戏子吵起来,把戏馆子的人给打了,还不完,幸而我到了,给他们解释才算完事。后来闹过几次这类的事情,都是我给他们解了的。最有趣的是有一次花旦小旋风演戏,有些个德国兵去看,彼时花旦中以小旋风(忘其真姓名)为最漂亮,这群兵以为他真是女子,演完后都到后台,非看看他不可,不但把小旋风吓坏了,连全戏班的人,都吓跑了许多。小旋风藏在厕所后头不敢动,适我在场,赶紧跑到后台,向德国兵说明情由。我亲身把小旋风扶出来,我说你只管卸装,一切都有我保险,让他当着这群兵的面前,卸跷、卸装、卸头、洗脸、换衣服,变成了一个男子,所有的兵都大乐,都跟小旋风握了握手,很谢谢他,欢天喜地而去。有几个兵说,虽是男子也很美得可爱。所以戏园戏班的人,对于我之感谢,那就不用谈了,都说倘我不在场,不晓得闹出什么笑话事故来,甚至把戏园子拆了都不一定。以上这些事情,差不多都出自广和楼。以后我再去看戏,不但不用自己花钱,而且他们常特别派人来请我。他们所以请我者,不只为给他们了事,乃另有别的原因:每天演戏,总短不了外国兵来看,他们当然不会坐在池子条桌,与中国人挤在一处,他们都是上楼坐包厢,他们人虽不多,也坐不久,但包厢中一有他们,则中国人不但不进他们的包厢,连左近的包厢,也没人肯坐,如此则戏园中便减少了许多生意。只若有我在包厢中一坐,所有的兵都跑过来坐在我包厢中,听我给他们解释戏剧,或谈天,我认识他们的人本极多,认识的过来,不认识的也就跟着来了,如此一来,所有包厢大多数都空闲,依然可以外卖。因为这种情形,在光绪二十七年外国兵未撤之前,我几乎是每星期听两回戏,由此更认识了许多戏界中人,以后更是不断地听戏。
六是到了法国,我三次到欧洲,都有点替代家兄的意义。家兄为豆腐公司之经理及厂长,我当然就住在公司,公司在法国乃是一个外国的机构。各戏园子为招徕生意,常常有人送戏票,自然倘该园天天满座,他便不会白送戏票,但生意稍差,则设法赠送,倘我自己须花钱,我当然听不起,不能常去。有这种票,而他人有工作或不愿去,而我是闲人一个,所以常常去看。
请看我自孩童到三十多岁,总有听戏的机会,因此也就当然引逗得对戏剧有了浓厚的兴趣。最初只是爱看戏,并没有研究的性质,那么我为什么才研究戏呢?这话说来也很长。从前自然是很喜欢国剧,但在欧洲各国看的剧也颇多,并且也曾研究过话剧,脑筋有点西洋化,回来再一看国剧,乃大不满意,以为绝不能看,因此常跟旧日的朋友们抬杠,总之以为它诸处不合道理。我于民国二年,曾写过一本书,名曰《说戏》,立论是完全反对国剧的,彼时汪大燮正掌教育部,特别索去,存于部中。其实我在书中所写的改良国剧的话,到如今看来,都是毁坏国剧的。
研究国剧
我为什么又研究起国剧来了呢?在第二次回国之后,因为看西洋的戏相当多,回头一想中国戏,一切都太简单,可以说是不值一看,回国后约一年之久,没看过戏。一次余表兄段叔方约我去看梅兰芳,本意不去,因他向来不大爱看戏,而他说梅兰芳之好,实在是得未曾有,以一不爱看戏之人,盛赞一角,颇觉新颖,便同他去看了一次。据我看来,虽说不像他说得那么好,但天才实在难得,面貌尤美,由此就又看了几次其他角色,乃引起我一种特别的心思来。自此之后,就不断地看戏,常常看到票友,唱功自然有的比戏界人还好,但动作上则永远不及戏界人,且可以说绝对不及。按聪明学问,都应该比戏界好;就按天才说,他既是好戏剧,则他当然就近于戏剧,是天才也应该比戏界人好,而且他们有的也很用心,也很用功,何以永不及戏界人呢?尤其是戏界中人之去配角者,他的动作,也比票友之去正角者自然而美,常使我心中不平,因此便引起了我研究的心思。
最初以为研究研究戏剧,也不过是很随便的事情,用不着费多少脑思,也没什么太难。哈哈!真没想到,敢情比研究什么学问都难,干脆地说罢,简直是不知道由什么地方研究起,没法子入手。无论想研究哪一门学问,总要找点书籍,倒是找到了二十几种,无非是《燕兰小谱》《明童录》等这类的书,不过这些书,不但没有讲戏剧理论的,且没有讲戏班情形的,都是讲的相公堂子。如某人为某人之徒弟,隶某部,工某角,意思是搭某一班,工唱青衣或花旦之类,也有恭维各角的诗词等,但所有恭维的词句,都是与恭维妓女的文字一样。总而言之离戏剧太远,这些书于研究戏剧,可以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于是又设法找到几种。如焦循(字笠堂)《剧说》之类,我未见之先,私以为焦笠堂为经学大家,他的《剧说》必非《燕兰小谱》之类,及至看到,确也有点研究的性质,但总是偏重南北曲剧本的记载,关于理论的部分,还少得很。至于《度曲须知》《陶九成论曲》《燕南芝庵论曲》《周挺斋论曲》《赵子昂论曲》《丹丘先生论曲》《涵虚子论曲》《录鬼簿》等等,虽然都是专门戏剧的书,但都是研究歌唱及记录曲中的情形,绝对没有谈到戏中之动作的,就是《扬州画舫录》之类的书,也就是记载当时的情形,然更是似是而非。为什么说它似是而非呢?因为它是文人的记载,偏重文字语句的顺适,不十分管实事。例如秦腔与梆子两个名词,按戏剧说,有时应该写梆子,有时应该写秦腔,不能混淆。但文人记载,他不管这层,宜于平声字的句子,他就写秦腔;宜于仄声字的句子,他就写梆子,所以说他似是而非。总之,关于研究戏中动作之书,可以说是一本也没有。因这种困难,更感兴趣,何以国剧已有七八百年的历史,且全国中无处不有戏剧,何以前人竟无一人研究,竟无一字之记载?这种事业倒要费些心思去研究研究,这便是所谓因困难倒感了兴趣。不能由书本子上研究了,乃返回来问戏界的人,以为演唱了多少年,当然会知道的,殊不知更令人失望。
直说吧,没有一个人知道,都是一问一直脖子。有的很客气,干脆说:“说不上来。”有的强不知以为知,随便乱说;有的红红脸,自己以为很不够劲。比方,我问过谭鑫培五次,他都没有答出来,他自以为很不够劲,因此以后我就不好意思再问他了。至此我才知道,他们戏界之学戏,就是只教技术,不管理论。然在明朝及清初以前,一定是连理论教的,否则国剧不易有系统地传到现在,若从前就只教技术则国剧早就失传了。而且在咸丰同治年间,程长庚他们有许多好角还能说得上来,这不但可以证明国剧之理论未尽失传,而且可以证明从前确是有理论的。因此我研究国剧的心思,就又紧张了一步,但是仍无其他的方法,仍只好问戏界人,因为他们虽然不懂,但都会,戏界以外的人,当然更不知。于是我就逢人便问,好在我认识戏界的人很多,几十年的工夫,认识的有四千人左右。我怎能够认识这许多人呢?这也有几种原因,现在也可以大略述说述说。
一因庚子以后,不断地听戏,于是认识了许多,但大多数是梆子班中的人,此层前面已经说过,不再赘。
二因我与程遵尧兄弟三人同学,都是程长庚之亲孙,庚子联军入京后,我住在他家很久,以后且常去,他们兄弟虽因考试关系,讳言此事,但我因此却认识了许多戏界人。
三是民国元年,戏界总会精忠庙会所,改组为正乐育化会,谭鑫培、田际云为正副会长,所有戏界人员都是会员,所有有名之角,差不多都有职务名义。我也曾加入,每逢开会,我必到场,因此与所有在会中有名义之名角就都很熟了。每年开大会一次,全体会员都到,第一次周年大会,即在精忠庙内召开(精忠庙内有一舞台,也很整齐),约我给他们讲演,我讲了差不多三个钟头,大致说的都是反对国剧的话,先说的是国剧一切太简单,又把西洋戏的服装、布景、灯光、化装术等等,大略都说了,没想到说的虽然都是反对旧戏的话,而大家却非常之欢迎。这也有个原因,没有思想的演员,他们固然是一切守旧,总是自己的好,稍有思想知识者,他们听到西洋这些情形,便很以为然,自命维新的人,尤其赞成。我讲完之后,副会长田际云登台说:“齐先生讲得怎么好,大家自然知道,不必我恭维,我有一句话是:一个外行人,在戏界大会中演说戏剧,这是头一次。”全体鼓掌。谭鑫培也对我说:“听您这些话,我们都应该愧死。”我自然是道歉了。谭之妻弟侯幼云,从前演刀马旦极好,以小名侯连二字出名,彼时为育化会之干事,与我最好,他私自对我说:“谭老板一辈子没说过服人的话,今天跟您这是头一句。”经这些名角一夸奖我,我当然也觉着不错,岂知研究了几年之后,才知道国剧处处有它的道理,我当时所说的那些话,可以说是完全要不得的,是外行而又外行!然因此不但认识了许多戏界人,而且得到了戏界人相当的信仰,落下了相当的名望。
四是正乐育化会附设有育化小学,校长乃项仲延,安新县人,与吾极熟,常到校中去看他,且也给学生讲过几次,尤其校中每次开会,我也永远被约与会,因此就认识人更多。
五是因为我为研究戏,想多认识人,跟戏界人来往很多,有许多戏界之家庭,我都常去,遇有婚丧事,我也必到,所以认识人尤多。
六是外界人尤其是官员、学者与戏界人来往,都只是认识好角,我则不分好坏角儿都认识,连后台管水锅的人等,我都相熟,过旧历年,多数都给我来拜年,我总要给他们几个钱,所以他们帮我忙也很多。总之你想要问一个人专门的技术,那是你要问该行的好角,若问戏界全体的事情,那你就各行都得问,生行的问生行,净行的问净行,关于行头就得问管箱之人,各行的事情都是如此。
我认识这许多人,也有用人力才认识的,也有自然认识的,这可以说是我研究国剧至高无上的机会,倘不认识这些人,简直就没法子研究。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我是逢人便问,每逢看戏,我在后台,总有人来围着我说话,他们也很愿告诉我,关于衣服、盔帽、勾脸、把子、检场、音乐等等,只要他们不忙,我就坐在旁边问长问短,都是勤勤恳恳地告诉我。好角家中,我也常去,总是带着本子铅笔,一面问一面写。这里有一句话要补充的,就是问他们虽然得到的东西很多,但平常听他们议论谈天,得到的东西更多,因为他们在无意中往往说出很重要的话来。你问他们的时候,倒不一定回答得上来。每天回到家,便把当天所问的话一一记录在本子上,最初是随便写,不知分类,后来便分类记录,我所记录的本子,一尺多高一摞,共有四摞。不过各位所说的话,有若干是靠不住的,但也不要紧,有几种靠不住的谈论,也可以挤出些道理,有时候由不对的议论,倒可以托出正当的理论来。有的一问就问到一位知道的,立刻就告诉我,经一思索,他的话一点不错。有的问了多少人,没得到正确的答复,末了问到一人,立刻就给你说个很清楚,这种情形,尤其痛快。我所问来的材料,后来都整理出来,为归纳各种谈话,也费了不少气力,幸喜都找到了相当的原理。
我已把它写了几十本书,有已经出版的,有尚未出版的,虽然尚未能全份写出,但已有十之七八。不过里面也有许多错处,乃是因为听到那样说就写出来,后来又听到更合理的,未能赶上更正就是了。各书在台湾虽不易找到,但在内地尚有存者,此处不必多赘。
名角谈话
现在我把我与各名角谈的话及谈话的情形,写出几段来,请大家看看,不但颇有趣味,而且亦可以知道得点知识之不易。按这些情形,我曾想写一本书,名曰《名角谈话录》,有二三百条,但我只写了不到几十条,日本投降,便未接着写,其实这乃是很重要的掌故,有工夫一定还要把它写出来。
何桂山 (以何九出名)二涛髯
国剧的规矩,戴胡子规定极严。清高人戴三绺髯(简言曰三),富贵人戴满髯(简言曰满),莽撞人戴扎髯(简言曰扎)。可是我常看见去家院的生角都戴满髯,我就不懂为什么他可以戴满(在台湾则随便来),我问过许多人,都说不出道理来。一次问到名净何桂山。他说:“咳,先生错了,那不是满,那是二涛。”他又说:“也难怪先生不懂,我们戏行中,懂得的人也不多了。现在戏班中,大多数已经没有二涛,老箱中还有,新的衣箱图省钱,就模糊了,都是戴满了。按规矩,二涛与满髯的制造法一样,不过二涛长不许过七寸,满髯则可一尺多。
黄润甫 (通称黄三)绺髯掏扎胡拉满
从前看到各角绺胡子的情形不大一样,但我分不清都是应该怎样绺法,问过许多人,都说不一样。例如扎髯,则必须掏,大致可以说都知道,但都说不出肯定的话来。一次问到名净黄润甫,他立刻就说:“绺髯,掏扎,胡拉满。”请看他有多科学,多有传授(胡拉乃北方的话),如今台湾随便了。黄三跟着又说:“咳,齐先生!唱戏这个玩意儿,细汉子不干,粗汉子干不了哇。”他这话很令人感慨。
贾洪林 黑白须老生
名须生贾洪林,小名贾狗儿,青年时为谭鑫培之敌手,倒嗓子后全靠做工。我一次同他谈天说:“生旦净丑各角,就是生角年岁分得清。净丑两种角色,无论小童老头,都归净丑扮演,不分年龄。旦角可以说分两个阶段,五十岁以下之妇人归青衣扮演,虽在闺门旦一角,都是青衣兼演,至花旦一门,乃是品格的关系,不是年龄的关系,只有老年妇人,归老旦扮演。生角则分三段,童年归娃娃生,再大归小生,武生亦是文武之分,不是年龄的分别,一挂髯口,就归老生了。”贾洪林说:“您这话对极了,可是还不能彻底。生角应该分四段,戴黑须与戴白须,虽然同是老生,但须分为两段,因为身段表现,都不能相同,不信请看:文的如《摔琴》的钟元谱,《甘露寺》的乔玄,《教子》的薛保;武的如《珠帘寨》的李克用,《定军山》的黄忠,《碰碑》的杨继业,等等。所有动作,都不能与挂黑须之角相同。黄忠曾说年迈力刚强,所以他的一切身段表情于刚强之中,还不可忘了年迈二字,否则身段便不会合规矩。如李克用等也是如此。”我与他谈这套话,大约在民国元年,他说话我当然很相信,但我又以为他相当年轻,他才比我大六七岁,居然知道得这样详细,又有点信不及。我以后又与几位老角谈及此事,都说这话一点不错,就是如此。尤其有趣的是问到谭鑫培,他说:“那是一点不错,错喽祖师爷是不答应的(谭最爱说祖师爷)。有一件事情,我可以跟您说一说,从前搭三庆班时,程大老板同别人谈过此事,别人说演《昭关》伍子胥换挂白髯口后,身段都应该改,虽是一场戏,前半段跟后半段,就不能一样。大老板说,不用改样,因为他虽一夜把胡须愁白了,但身体并未老,且一夜工夫,也未见得衰迈,所以不用改身段。”以上乃是他们当时说的一套话,你看讨论得多么仔细,所以我听了之后,永远没忘。我听过这番话之后,不但佩服老角之用心,越发相信国剧处处都是有理论的,如今则模模糊糊了。
胜庆玉 和尚脸谱
和尚勾脸,与平常人不同,同是武人,一看脸谱,便知道他是和尚,不必再看别处。我把这种情形,问过许多戏界人,都说和尚脸谱一看便知是和尚。我问分别在什么地方,问过许多净角都说有分别,但都说不出分别在什么地方来。一次问到名净角胜庆玉,他立刻就说:“棒槌眉腰子眼窝,才是和尚,平常人不许用。”后来遍看各戏,都是如此,老角知道得多,实在令人佩服。胜君乃嘉庆年间成亲王府戏班的徒弟。成王府班,从前很有名,所以胜君得的传授,也最精湛,我得的胜君的益处尤其多。
郭宝臣 (老元红)西风紧雁南飞远林如画
光绪二十六年,偶与几位梆子班老朋友谈天,我说在《春秋配》一戏李春发唱词中,有“西风起雁南飞杨柳如花”一句,很不好懂,可是名小生胖小生、汪小旺、马全禄等都是如此唱法。斯时马全禄亦在座,也不能回答。名老生郭宝臣说,那是唱讹了,原来是“西风紧雁南飞远林如画。”老角们知道的总比较多得多。
侯俊山 彩旦
一次与名花旦侯俊山(即十三旦)谈天,我问有专门演彩旦的没有,侯俊山立刻就说没有,凡彩旦的戏,都归小花脸花旦两抱着,其实从前彩旦戏很多,且都能叫座,如今剩了不多几出了。戏中这种情形很多,三花脸的戏,都归二花脸小花脸两抱着,没有专唱三花脸的了。闺门旦等也是如此。
王福寿 (外号红眼王四)倒椅
一次我在后台偶问戏中为什么用倒椅,例如《四进士》一戏柳林写状一场,王福寿在旁立刻答曰:“凡不是正当座位都用倒椅。”其实这件事情,凡检场之人,没有不知道的,不过他说不了这么干脆。他又说:“比方在野外,在哪里找一个椅子呢?所以不能直呼直令地坐椅子,只好坐倒椅。又如《打侄上坟》员外安人行礼后照例坐下,那个地方可以用椅子,也可以用倒椅。用椅子者,意思是大家主坟上,总有房子,有坐落的地方,所以可用正式椅子的座位;但小家主之坟,有许多没有房屋座位,所以也可以用倒椅。”王福寿知道的东西很多,极渊博,可惜我跟他来往很少,只在堂会后台谈过几次,没有往他家去过。
韩佩亭 闺门帔
光绪庚子后,偶尔听戏,在后台谈天,正值俞菊笙扮戏(菊笙外号毛包),应穿开氅,适太旧,别人以为不好看,说有新的硬面褶子,你可以穿。褶子与开氅,制法本一样,只差后面有摆无摆,所以大家请他穿。他说:“硬面饽饽吃过,硬面褶子没穿过。”他绝对不穿,这就是老角“能穿破不穿错”的规矩。彼时我还不知开氅与褶子的分别,但我记住了这回事,可是永远未跟人谈过。到宣统年间,才偶与韩佩亭谈起来,他说:“照规矩褶子没有硬面的(缎子面为硬面),开氅没有软面的(洋绉、绸子为软面)。文人衣服,帔无软面,褶子无硬面,女帔有软面的,专为闺门旦所穿,名曰闺门帔。”后来又问了许多好角,都如此说法。但我看到清宫内之箱,也有硬面褶子,大概是宫中和外边不一样。按这件事情,从前戏界知道的人很多,此处所以写它者,因为我得到韩佩亭的帮助极多,此不过一件小事。韩本为梅兰芳之梳头人,按此行从前在戏界为最下等的行道,但韩之为人,知识道德都高,从前人都呼他为韩师傅,后来都称韩二爷,与本界任何人都说得来,所以我常求他替我调查事情。
周春奎 踩跷
周春奎乃程长庚之亲家,为余同学程绍唐之外祖,所以我认识他很早。一次问他,《能仁寺》一戏,为什么何玉凤踩跷,张金凤就不踩?他说:“戏中踩跷,不是旧规矩。乾隆年间,四川角魏长生来京才兴开的,无所谓谁应该踩谁不应该踩,总之按旧规矩都不应该踩,所以昆弋两腔之戏,到现在还没有踩跷的。自魏长生踩跷,如《滚楼》等唱红,梆子班先学之,不久皮黄班也传染上了。总而言之,不论戏中写何人,凡青衣演就不踩,花旦演就踩。”他这套话说得坚决极了,后来常常看戏,才知道果然是如此。
汪子良 巴搭
汪子良为光绪年间打鼓的名手,知道得特别多,但有点毛病,就是打鼓时容易出错,所以戏班不大乐意请他,然若请他教场面,确是好教师。一次我问他:“鼓师们念鼓点的时候,常念‘巴搭’或‘搭巴’,有分别吗?”他说:“怎么没分别!一是左手,一是右手。”我说:“我问过几个人,他们都没有说出来。”他说:“如今差多了,会几个牌子,就敢上台打鼓,您问他们,什么是摔锤,什么是搓锤,什么是提锤,什么是闪锤,什么是亮锤等?大多数说不上来了。按巴搭的分别,他们虽然说不上来,但因你一问他,他借此一想,也大致可以说上来,至于摔锤等,大多数都说不上来了。”
著述
我既是立志将来继续把名角谈话录写完,此处就不必多写了。以上只写几件,大致是每种事情一件,至于谈话的角色出名与否,则不大管。我关于国剧的知识,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积蓄来的,请看有多么难,果能都是这样的说法,还不算难,大多数是谈了半天毫无收获,尤其是白费工夫。把所有听来的话,不管它合理与否,总要一段一段地研究,研究之后,再归纳,归纳之后再断定,这个断定就相当难。断定之后,再与各名角审查其是否还有疑义,一步一步地都整理好,决定之后,还要找些旧书来做证明,否则一般学者说你无中生有,迹近武断,所以又非多看书不可。前边已经说过,全中国没有一部讲戏剧的书,有也是专讲南北曲之歌唱的,至于讲各种理论之书是没有的。那么怎么办呢?只好想法子寻觅,例如“十三经”外,以“二十四史”中乐志等部分,《文选》中关于歌舞的各篇辞赋,历朝名人的笔记中,也间有记载。我所得益处最多的,《礼记》、《周礼》、宋朝陈晹的《乐书》、明郑恭王世子载堉之《乐律全书》、清朝的《律吕正义》三编至《古今图书集成》中之乐律典一部分,虽没什么高尚,但研究此事,则可以说是非看不可。以上所说,乃是国剧整个的来源,若想研究其中各种的姿势及歌唱音乐等,则又是考古学,不只历史的关系了。连关于四裔的记载及各省各县的风土志等,都得要看看的。尤其是风土志这种书,于戏剧、小调、杂技及各种艺术等,都有很大的关系。我偶尔看到陕西省两处的风土志,才知道这种情形,可惜家中所存者,只有六七部,到琉璃厂去找,只找到两部,问了许多学者,大多数就不知此书,后在民国十几年,才见到故宫博物院图书馆存的各省县志及风土志颇多,国立北平图书馆也有存者。后闻人云,美国存得很多,但我忘了是哪一个图书馆了,此书美国人早就重视,而本国人知道的已经不多,重视更提不到了。说起来真是惭愧,因为若想研究中国的文化、文物、各种技艺,则县志、风土志这些书是离不开的,可惜我也不过看过二十几种。我为什么要把自己这段情形写出来呢?并不是我自夸看的书多,按以上所写这一些,在人家有学问人的眼中,看着也不过沧海一粟,我所以写它者,有两种希望:
一希望研究国剧的人(不只是国剧),不要听到一两个演员说几句话,便以为定而不可移。其实他们所说的话,大多数都靠不住,老角尚且如此,何况现在的角呢?必须旁征博引,再找证据。曾记清皇帝诏修《医宗金鉴》一书,纂成后序文中有句云:“蔗浆解热,旁搜摩诘之诗;昌阳引年,远证昌黎之句。”《医宗金鉴》是多么专门博大之书,尚用得着在零碎诗文词句中搜索材料乎?此固然是骈体文体裁的关系,但是可见各种学问,都要旁征博引。胡君适之,一生治学,最讲多找证据,我极佩服。
二希望研究戏剧,不要看一两种笔记,就据为定论,必须要多看关于国剧的文献。此种北京较多,也要多看其他关于国剧的书籍,因为笔记的文法多注重词句的结构,对于实事,往往有出入,但它不十分管,所以研究者,不可专靠它,还要到各地亲身去考查,如不能去,则最好是多看风土志这类的书。
以上我也不过是这样说说,其实我看的书还是不够,恐怕还差得多。可是学界中人,不但新学者鄙视国剧,而旧学者,也以为它是小道,不足以登大雅之堂,也没有人来研究,更没有人跟我合作,但是我不管事业的艰难,也不管自己的愚陋,埋头苦干了这些年,居然得到了一些线索。所得到的理论,我已经写出来几十种书可以参看。
国剧的原理,有两句极扼要的话,就是:“无声不歌、无动不舞。”凡有一点声音,就得有歌唱的韵味,凡有一点动作,就得有舞蹈的意义。其说明在我写的书中已详论之,不必再赘,兹只把各书名,列在下边,以供参考:
《说戏》《观剧建言》《中国剧之组织》《戏剧角色名词考》《京剧之变迁》《脸谱说明》《脸谱图解》《国剧身段谱》《戏班》《上下场》《行头盔头》《国剧简要图案》《国剧浅释》(附有英文)《梅兰芳艺术一斑》《梅兰芳游美记》《故都市乐图考》
以上已出版。以上尚未出版,其中有十种,已交南京之教育部,未悉现仍存在否?
以上所举,都是有关戏剧的,其中虽有几种是关于小说的,但也于戏剧有连带的关系。此外尚有几种,本想写成,因种种关系未能如愿。到台湾后,又想接着写,但一切参考的材料,都未带出来,更不能写。事有凑巧,遇到很多报界的朋友,常常嘱写点东西,为他们的报纸补白,不得已写了也不少,有的信手随便写写,真是所谓随笔,有的未下笔之前,就想有系统地写写。写了六七年的工夫,归弄了归弄,又归纳成几种,其中有两种已经出版,兹列举于后:
《国剧概论》(文艺创作出版社出版);
《国剧漫谈》(晨光月刊社出版);
《编剧浅说》(一部分曾登“中央日报”,一部分尚未发表);
《名角漫谈》,中有谭鑫培、陈德霖、杨小楼、余叔岩及梅兰芳出国情形;
《北平梨园史料》,凡北平戏界有点历史性质的,都归这一种;
《北平梨园掌故》,凡有关技术的都归这种,但书名都还未确定;
《国舞阐微》,大部分已登“中华副刊”及“中国一周”,一部分还未发表。
此外尚有许多零碎写的文字,尚未整理出来,其他也有若干篇有点价值,容积少成多,再行分类规定。
几十年来,所经过的情形,虽然还有许多未写到,但已有了个大概的轮廓,写了此篇以后,不由得很有点感慨。为什么要感慨呢?中国三代以前,就是一个很尚音乐歌舞的国家,国剧来源于古代之歌舞,由宋朝创始杂剧说起,已有七百年的历史,由唐朝梨园子弟歌舞说起,则已将千年,这里头当然应该有有价值的部分。但数百年来,所有学者文人,都以为它是小道无足观,不但没有人研究它,且没有人理会它,甚而于绝对不谈它,以致古来的这样有价值的一种艺术,不能为世界所知,真是太可惜了。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从前想研究,还有些角色可以问问,现在想找个人问,就很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