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征 日期:2014-02-15 10:39:22
这是王小波的姐姐王征女士撰写的回忆文字。她的弟弟王小波正在创作高峰期的突然病逝令万千读者扼腕叹息,而最小的弟弟王晨光仅隔一年又被暴徒杀害,令人震惊。书中详细记录了大量关于弟弟和其他亲人的不为人知的往事。《我的弟弟王小波》《不灭的记忆》《读小波忆亲人》《小波去世十二周年》《小波与绿萝》《小波去胶东》等篇,回忆了王小波过去的点点滴滴。《晨光事件纪实》,则详细地记述了王小波的弟弟王晨光殒命美国的曲折故事,曾在海外华人中产生极大反响。书中有许多细节,不堪回首,读之令人心碎。这是一本伤痛之书,也是一本意在解脱伤痛之书。
目录:
我为什么写作(序)
第一辑我的亲人
我的弟弟王小波
不灭的记忆——纪念弟弟王小波去世十周年、王晨光去世
九周年
读小波忆亲人——纪念弟弟王小波去世十一周年
小波去世十二周年
小波与绿萝
小波去胶东
给艾晓明的一封信
晨光事件纪实
我的小外孙(一)
我的小外孙(二)
我的小外孙(三)
Eric的糗事我为什么写作(序)
第一辑我的亲人
我的弟弟王小波
不灭的记忆——纪念弟弟王小波去世十周年、王晨光去世
九周年
读小波忆亲人——纪念弟弟王小波去世十一周年
小波去世十二周年
小波与绿萝
小波去胶东
给艾晓明的一封信
晨光事件纪实
我的小外孙(一)
我的小外孙(二)
我的小外孙(三)
Eric的糗事
哥哥和妹妹
小妞妞(一)
小妞妞(二)
第二辑往事漫记
老友往事
插队山西
内蒙古之行
老猫徐惠
小红楼岁月
有这样一个美国老人
日本人亚素在美国
回国有感
老赵的美国梦(小说)
《我的弟弟王小波》
弟弟小波去世两个半月了。
我终于可以坐下来为他写点什么了。
这两个半月,我的心碎了,精神几乎到崩溃的边缘。用女儿的话来说,是剥了一层皮。两个半月前,一天深夜,接到丈夫秀东打来的越洋电话,他告诉我:“小波去世了——”我听在耳里,半天回不过神来,拿着话筒一遍遍地问:“什么?什么?”最后终于晓得了,但不能相信这是事实。小波从来没讲过,他有什么不舒服,从来没讲过,他有心脏病。最后我终于明白这噩耗是事实,心如刀绞泪如雨下。那一晚上,不能成眠。
清晨,独自跑到房后的树林中,向着天空,向着东方,向着广袤的苍穹,我像疯子一样大喊:“小波!小波!小波!——”就像小波真的在天上,在God身边,能够听到一样。
我喊到声嘶力竭说不出话来,但我对他的思念和心中的悲痛也只有得到一点点抒泄。小波就盘旋在我脑中,我心里,只要脑子一空下来,想的就是他。我不敢开车,怕开车脑子走神想他,会出车祸;不敢一个人呆在家里,怕想他想得受不了。
我想写写小波,让世人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让世人都知道,他生活简朴,性格单纯,心灵博大精深,善良细腻;他头脑机智,出语幽默惊人。但我这写惯病历和医学报告的拙笔能写出他来吗?我只能尽我之心,尽我之力,写出◎全家福。中坐者为作者外婆,后立者为作者父亲、母亲、舅舅。前左一为本书作者,前左二为王小波。
我心中的小波。
1996年12月初,我离京赴美国,从烟台到北京住了半个月。这是近几年来与小波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他睡在楼下,每天上楼来和我聊天。我们聊家人,聊社会,聊电影电视以及文学,话题天南海北杂七杂八,可就是从没说到过他自己的身体,他有哪儿不舒服,有什么病。他对我的依恋关切,那份亲情,那份善意,总在几句话中,在那微微斜视的目光中透露出来。虽然,我们口中聊的往往是些不相干的事。
我的赴美,对他的感情造成很大的冲击和折磨,姐姐哥哥弟弟都在美国,我走后,就只剩他一人与妈妈在国内相守了。提到此事,他就叹气。一天,我轻描淡写地说:“我怎么也没觉得到美国有什么的,现在通讯交通这么发达,十几个小时就能从北京飞到底特律,我觉得就跟到烟台一样。”
可是,现在我深深地感觉到了,这毕竟是不一样的。如今小波走了,我竟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回去送他一程。我只能每天思念他,独自流泪。我这个他十分依恋的姐姐,太对不住他了。
小弟弟晨光去北京送别,带回小波的遗体解剖报告和遗著《时代三部曲》。我看了报告心痛不已,不知该怎么想,就像祥林嫂一样,每天反复地想着小波的死因。我几十遍几百遍地问自己:他知不知道自己有心脏病?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他为什么不去看医生?
据遗体解剖报告说,小波是由于心内膜弹力纤维增生症,导致心力衰竭死亡。可我知道,这种病引起的心力衰竭是逐渐发展的,有一个长期的过程。我12月份看到他,只有懒懒的样子(现在想,那已是心衰的表现),离他去世只有4个月,病情不该发展得这么快。报告中还提到,他有冠状动脉硬化,而心内膜弹力纤维增生症者有1/4的病人容易发生血栓。我想,当天晚上,很可能是产生了血栓,导致了心肌梗塞,加重了心衰,而血栓以后自溶了。可他忍受了多少痛苦,只有上帝知道了。据人们推测,他独自一人在室内挣扎了几个小时,晨光看到白灰墙上留下了他牙咬过的痕迹,牙缝里还留有白灰。为什么?为什么他独自挣扎而听到他惨叫的人却没有帮忙送他去医院?哪怕听见的人去报警也好啊!
他选择死亡吗?不,他爱生活,爱亲人,爱文学事业。他的电脑中还有他未完成的《黑铁时代》。
想想他的性格,他的为人,也就能理解了。他有事宁肯自己忍着,从不愿麻烦别人。他一定是认为,就是告诉我们他的病痛也无济于事,只能让亲人们担心,于是就不让亲人们知道。他对什么都很洒脱,他就那样走了,可给我们留下了那么多遗憾!那么多心痛!那么多惋惜!那么多泪水!
他知不知道自己有心脏病?以他的智慧,他的广博,他不会懵然不觉的。他读过很多医书,从小他看书就杂,什么都看。细读《白银时代》,我认为,他一定有心脏病的感觉。他在书中多次提到“我的舅舅”有心脏病,做过心脏手术,裤带一紧就胸闷憋气,游泳时水到胸部就胸闷,心脏在快速衰老。我想这都有他的体验成分。他的书中有忧郁但无悲伤,更无对死的恐惧;可是有那么多的无奈和对世俗的嘲讽。他说:“——所谓创造力,其实是出于死亡的本能。人要是把创造力当成自己的寿命,实际上就是把寿命往短里◎1994年在北京家中(从左至右:王小波、王征、作者弟妹、一达、衣蔚)
算。把吃饭拉屎的能力当做寿命,才是益寿延年之妙法。”他从小就藐视行尸走肉的活法,小时候他常跟我们谈笑大院里的干部有的十分庸碌,他斥之为“烫面饺子干部”,他更多地注重的是精神。我们家人早就说,他是吃精神的人,是靠精神活命的人。他是宁肯有用而短的活,而不肯无用的延年益寿了。从书中看,他早有症状,但他为什么不肯向任何人讲他的病,特别是不向他的至亲们讲?
我想,他不忍告诉他74岁的老母亲,他是个公认的大孝子。就在他去世前两个月,妈妈病了,他急得要命,到处发Email;妈妈好了,他却去了。他是我们姐弟中最多爱心最少私心的一个。他不忍告诉他的妻子,他们之间感情至好,人所公认。他不忍告诉姐姐哥哥弟弟,怕让别人担心烦恼。他自己一个人忍着,这最后一忍就成永诀了。他的善良,只有亲人心知,只能让亲人们现在深深地痛心痛悔,我们对他关心得太少了。我跟小波最后一次通电话时,讲了很多妈妈的情况,他没有说到自己,最后他长时间地沉默着。我当时只觉得奇怪,现在是非常后悔——小波一定是想跟我讲什么,但是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据说,他曾在电话里跟北京的朋友们说,他快死了。可大家只把这话当成他的又一次幽默,谁也没把这话当真。因为他从心智到身体看上去都那么高大健壮,所以听到他的死讯,大家都感到像听到晴天霹雳。回想他平时懒懒的样子,怕也是疾病所致。
小波是生于忧患,这不是套用老话。1952年他还在母亲腹中的时候,爸爸被诬陷,打成阶级异己分子。天降大祸于我们家,爸爸因精神折磨和疾病死去活来,妈妈天天以泪洗面。全家处在惊恐悲惨愤恨屈辱当中。他在这样的气氛中降生,父母给他起名“小波”,希望这灾祸像大海中的小波浪一样过去。谁知道,这阴影笼罩我们家二十余年。它对我们的影响是终生的,对小波的影响更是深入血液。妈妈常说,没把他生成怪胎已经不错了。
我们姐弟五个,小时候,爸爸妈妈没有很多精力管我们。我们从小由姥姥带大。姥姥最疼小波了,她老说小波福相。其实小波是儿时严重缺钙,长成一个大头。也就是没有太多管束,小波自由地自我教育地成长起来。50年代末60年代初,大姐带着我们,在人民大学的校园里乱跑。我们打枣,捅马蜂窝,干一些孩子们自得其乐的事情。
后来我和姐姐到城里上了中学,弟弟们在西郊人大,小波的“蔫淘”更是出名。有一次,好像是他打死了邻居家的鸡,七八岁的年龄,他自己一个人走了四十里路,跑到城里找我们,搞得爸爸哭笑不得。他的能吃苦,那时就显出来了。他小学时转学到了城里,和妈妈姐姐还有我和晨光同住在教育部大院,星期天大家都回到西郊人大,和爸爸小平及姥姥团聚。从教育部到人大,他常常是走着回去,省下路费跑书摊。那时大家常说,小波真能走路、能吃苦。
文化革命开始时,他才是个初一的学生。爸爸妈妈受冲击,无人顾及我们。他在教育部大院和一帮小朋友搞了很多恶作剧。他们玩各种男孩子们的把戏,爬树上房玩火。有一次一个小朋友告诉我:你弟弟在红星楼顶走边沿呢,比谁不怕死。我听了吓了一跳,那是个五层的高楼,楼下都是水泥和石板的地面,如果掉下来,不死即残。后来教育部的一个副部长被关在楼上,忍受不了迫害,就从这座楼上跳下摔死了。那时候各部门都处于瘫痪状态,无人看管,小波曾偷偷钻到教育部档案室里看了很多文件。后来他告诉我他从一些数字中看出的问题。我暗暗吃惊,他那么小就有独立思考的能力。
小波从小嗜书,读书极快极多,记忆力极好。上小学时,他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西单商场的旧书摊。他在那里读了多少书,只有天知道。从小他的记忆力就让家人惊异。有一次,好像是他上小学一二年级时,姐姐弟弟们一起闲聊,他大段大段地背诵起马雅可夫斯基的长诗,他还说,那是读着玩的,其实并不太喜欢马雅可夫斯基。他读完了《十万个为什么》,就成了全家的顾问,家中人有什么日常问题,常去问小波。那时,他也才上小学二年级。
0我的弟弟
王小波SHIGUANGZHONGDESHI0我读书比起他来要慢多了,记得“文革”初期,1966年时,姐姐拿回家一本希特勒的《我的奋斗》,说明天就要还给人家。我和小波就争着读,最后谁也争不过谁,索性并着头一起看那本书。当时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是他的脑电波影响了我,我也能很快地读书,脑子突然非常灵了。当时我就想,小波的脑子与众不同。他能一天就读完厚厚一大本书,还能记住全部内容,真让我羡慕不已。
但是,他最热爱的还是文学。从小,他对文学就有着执著的爱。他用文学,用大量的文学书籍,完成了自我教育。小学五年级时,他写了一篇关于刺猬的作文,被选作范文在学校的广播里播送。“文革”后,他去了云南农场,休假回京时,他写了不少杂文和随笔,记述云南的生活和见闻。我当时在山西插队,每次回北京首先要读的,就是小波写的文章。那些文章是那么生动幽默,引人入胜,让我忍俊不禁。从那时起,他就没有停止过写作。他的文章写在一些纸头上,写完了,也满不在乎地乱扔。可他的文章很快就成为全家人最爱读的东西,也在一些朋友中间流传。
后来,我到了山东烟台,他当时由云南回北京,在北京呆不住,他也到了山东,在青虎山插队,吃了二遍苦。这些生活也成了他的文章素材,可惜当时的文章没有留存下来。1971年他到我在烟台的家,看了我的藏书后,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你可要好好保存着你的这些书。那些书当时都是禁书,是一些文学名著。那时他在青虎山连肚子都吃不饱,可每次跑到烟台首先是看书,再填他的肚子。我和秀东(即王征的丈夫衣秀东——编者注)常常感叹,他是个书痴。
恢复高考后,我们都上了大学。小波毕业后不久去了美国。他获得硕士学位,又受了洋插队的罪。其中的艰辛,他不愿意多说。学成回国后,我曾劝他写写美国的生活。那是1988年,从美国回来的人很少,关于美国的文章也很少。我想,他写出来一定会受欢迎的。可他说,我不愿意写美国。直到多年以后,他才开始写在美国的经历,写到欧洲的旅游。我从其中读到了他的经历,他深藏心中的甘苦。轻松风趣的语言背后,有他身心所受过的磨难。
回国后他几易工作,最后发现自己最喜欢的仍是文学,是写小说,编故事。他执著地走上了文学之路,投身于这个熬人心血的事业。一个负责任、真诚的作家对自己的作品付出的是全部心血。小波就是这样的作家。他的小说几十易其稿,以他的心智,还写得如此艰苦。经过这样的磨炼才使他的作品达到他满意的程度。我相信《岭南文化时报》为悼念小波发表的编辑部文章所说:“王小波的去世对中国文学的损失,可能是难以估量的。这位非同凡响的行吟诗人和自由思想者在《时代三部曲》中显示出来的才华和深度,使我们听到了某种类似天籁的声音。”真希望小波的作品能对中国文坛的创新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我在烟台的时候,有几次无意中打开电视,忽然见到电视中有我千里之外的弟弟,于是大呼小叫,兴高采烈地欣赏他一番。然后想,他出名了,报章杂志上常见他的名字,现在的他不知会是什么样子。回北京后,一交谈一接触,我感到他还是我几十年前的弟弟。他依然善良纯朴,聪明幽默,还是邋邋遢遢不修边幅,有时还有点羞怯。他说,其实他很不喜欢上电视台,很不喜欢那些场合,但因为朋友请,却不过情面,就去了。他连发表的文章也并不拿给我看,从不收集自己发表的作品,随便一扔就是了。他的文章,都是妈妈收集了给我看的。我仍像以前一样爱看他的文章,只要回北京就先找他的文章看。
我离开北京来美国,临行前,全家到东单的广式餐厅吃了顿饭。那个餐厅可以由客人自己到冷藏柜中选菜,是包装在盒子里的半成品,然后拿到里面加工。大家都去选,秀东和外甥姚勇都爱吃海鲜,小波不喜欢海味,拿了一盒粉丝肉丸子之类的东西,那东西太让人看不上眼了,大家都说不好。小波立刻把那盒东西放了回去,像个做了错事的大孩子。那眼神,让我至今难忘,现在想起来,总觉得对不起他,连跟他吃的最后一顿饭,也没让他吃到自己喜欢的东西,虽然这东西是最不讲究、最不值钱的。
这就是小波,忍己奉人。他对自己那么不在乎,对自己的生活不在乎,对自己的身体不在乎,甚至对自己已经发表了的作品也不甚在乎。他只在自己的思想中遨游,在世人争名逐利的时候,他还是那样超凡脱俗。这就是我的弟弟,小波。
安息吧,小波!
1997年6月26日写于美国密西根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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