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立原正秋 日期:2014-02-27 11:28:11
《春钟》以奈良和东京为主要舞台,描写了美术馆长鸣海六平太和女馆员石本多惠的爱情故事和鸣海妻子与几个男人的婚外情。鸣海六平太投身自己酷爱的艺术事业,到古都奈良任美术馆馆长,陶工的女儿多惠走进他的生活,他们以古都奈良为舞台,演绎出一段感人至深的富有浪漫情调的爱情故事。鸣海的妻子范子和孩子在东京生活,丈夫不在身边,范子经不住外界诱惑,开始与人私通,后被丈夫发觉。她一方面希望与丈夫和好,另一方面又拒绝向丈夫认错,遭到丈夫唾弃,夫妻关系走向瓦解。
作者简介:
立原正秋(1926—1980),日本当代流行小说作家。1961年获得第二届近代文学奖,1966年获得55届直木奖,曾任第七届《早稻田文学》总编辑。以擅长性描写与爱情题材的创作驰誉日本文坛,代表作有《薪能》、《剑崎》、《漆花》、《白罂粟》、《能剧世家》、《剑与花》、《残雪》、《冬旅》、《美丽的城》、《那年冬天》等。
目录:
立原正秋和他的作品(代译序)/1上卷
佐保路/3
都会/19
古都/34
慵懒的春天/65
影子和阴影/80
不透明的天空/125
走向光明/146
梅雨期的晴日/182
下卷
心猿意马/199
寒夏/237
夏天的影子/249
落叶/299
秋筱之里/328立原正秋和他的作品(代译序)/1上卷
佐保路/3
都会/19
古都/34
慵懒的春天/65
影子和阴影/80
不透明的天空/125
走向光明/146
梅雨期的晴日/182
下卷
心猿意马/199
寒夏/237
夏天的影子/249
落叶/299
秋筱之里/328
译后记/399
佐保路
一条大街从东大寺的转害门东西笔直地延伸到法华寺,因靠近佐保川,所以叫佐保路。这条路的周围学校很多。下午一过三点,放学回来的孩子们便成群地从四处涌来。转害门和法华寺的正中间有佐保小学,沿着小学北边平缓的坡路走到上面,有尼姑寺的兴福院。在快到兴福院的地方有去年十月刚刚开馆的佐保美术馆。
鸣海六平太总是一到中午就离开美术馆,然后沿着坡路往下走,穿过佐保小学,在近铁近畿铁路的简称。奈良站附近吃午饭。回来走另一条路。沿着奈良女子大学和称名寺中间的路,过佐保桥,到一条大街上的法莲町。有时往返路线正好相反。除了闭馆日星期三以外,在奈良时,中午一般都这样。
这是一个寒冷的日子。
这天快到中午时,鸣海离开美术馆,到兴福院眺望了一下。这是他熟悉的寺院,从这里能看到若草山、御盖山、高圆山和春日山。天空灰蒙蒙的,群山却依然安详地横亘在远方。佐保美术馆是前年春天开始兴建的。从那时起,鸣海每月至少有一半时间待在奈良。他眺望着高圆山和春日山,回忆起他辞去大学副教授、调进三宅产业以来的岁月。他三十五岁的那年秋天,关西的实业家三宅藤一郎想建个美术馆,请他帮着搜集点东西。日本桥东京的地名。那边的不尽堂,有了新东西就总是告诉他。他有时在那里碰见和他有一面之识的三宅。他早就知道三宅是个有名的收藏家,很会鉴赏古玩。后来又和三宅藤一郎协商了一下,因为条件很好,第二年三月便从学校辞了职。他愿意和自己喜欢的古玩打交道,再说时间自由,所以改行了。
由于他一月至少有一半时间不在东京家里,致使家庭生活陷入危机。这倒是事实。夫妻生活了大约十四年,并且有了两个孩子,没想到这个家庭就这么简单地破裂了……鸣海一腔愁怀地离开寺院,沿着坡路往下走。这四个月带着烦恼在这条坡路上徘徊,他仍然记忆犹新。
鸣海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今年四月上中学,儿子上小学六年级。纵然是个肮脏的女人,对孩子们来说,毕竟还是他们的母亲。一想起孩子的事,心里就隐隐作痛。鸣海发现妻子有外遇,是在佐保美术馆开馆半个月后的时候。
一个人吃午饭是令人寂寞的。早晨在西大寺的寓所里吃点面包,喝点咖啡。自己懒得做时,就在上班路上去近铁奈良站附近的咖啡馆里吃点烤面包片,喝点咖啡。所以中午要吃好。但他吃饭时的那种感觉似乎是在咀嚼一个单身男人的寂寞。
鸣海在西餐馆吃完午饭,回到了美术馆。
在美术馆开馆时,三宅搜集到的古玩约有一千件朝鲜陶瓷、三百件中国陶瓷、一百幅明治以后的日本画。其中朝鲜陶瓷在种类和质地方面堪称世界第一。这些古玩是三宅藤一郎在二战后他步入中年时开始搜集的,家里有很多古玩是祖父和父亲搜集的。他从小就天天观察这些古玩,可以说是非常喜欢古玩。当二战后变为自由社会时,这些古玩便一股脑地出现在市面上。如今,如质地光洁而没有瑕疵的朝鲜陶瓷的名作,一旦被个人收藏,恐怕一时半晌不会在市面上出现。战后许多人靠变卖家产维持生计,把珍藏已久的名作都拿出来了。这一点对一个喜欢古玩的男人来说,生活在战后是很幸运的。这么说也是对的。把一个壶放在眼前,要么来实证这个壶怎么样,要么就凭直感来说明这是个什么样的壶。实证是人人都能学会的,而直感却要凭天赋。三宅藤一郎的审美力是先天具有的。
鸣海曾经在大学里教过美术史,往往用学者的眼光来实证。从这种意义上说,鸣海很尊重三宅。但是三宅却对鸣海说,只凭直感不行,实证仍然是很重要的。
佐保美术馆占地面积三千坪,坐落在佐保丘陵的一个角上。有地上两层、地下一层总共一千坪的钢筋结构的陈列室和收藏室。这是三宅藤一郎喜欢古玩的产物。
现在鸣海做馆长的工作是把收藏品逐件进行解说,汇编成书。原稿在开馆前就大致完成了,但是没赶上开馆。鸣海计划在开馆一周年之前出版一套五卷本的解说书。
鸣海回到馆长室,沏上了茶。
明天是闭馆日。有三个星期没回东京了……很想见见孩子,但在人生的紧要关头所经历的痛苦却令他感到孤独。你算是我的什么呢……他想了想妻子范子,只有痛苦还历历在目。三十九岁的妻子的形象是很模糊的。
鸣海发现妻子和男人待在一起完全是偶然的。那是美术馆开馆半个月后的一个闭馆日,他回东京休三天假。三宅藤一郎五天以前就已来到东京。鸣海回家前,去纪尾井町的旅馆探望三宅。三宅总是订赤坂的旅馆,当时赤坂那边可能人多,才订了纪尾井町的旅馆。到了旅馆两点多钟。当他在十二楼下了电梯,沿着走廊去三宅的房间时,看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从十米开外的右侧的房间里走出来。他一看那女人,就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真没想到那女人竟是自己的妻子范子。男人朝这边走来,妻子却低着头站在那里。鸣海向前走去,和男人擦肩而过时,看见对方有五十来岁。男人系着一条绿领带,觉得有点面熟,但记不起在哪里见过。鸣海在妻子面前停住脚步。妻子穿着一身淡粉色的喇叭裤套装,戴着金项链。
“三宅先生住在这儿。过后再说吧。”
鸣海回头看了一眼,男人正朝这边张望。当看见鸣海时,男人急忙转身走去。鸣海把妻子甩在那里,去了三宅的房间。
他和三宅简单地谈完了事务。
“昨天在不尽堂看到一个李朝的倒棱祭器。你给鉴定一下吧!”
谈完事务后,三宅说。
“马上就去看一看。”
“你说过要在这儿住几天的。”
“原先是这么想的,但是明天就回去。因为那边还有事。”
既然在现场看见妻子和男人从客房出来,鸣海就不可能再和妻子在一起住三天。
离开旅馆,鸣海一边乘出租车去日本桥的不尽堂,一边回忆刚才妻子的身影。妻子戴着耳环,好像还染了指甲。年轻时就是个爱打扮的女人,现在又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奇怪的是,虽然见到了男人,却没感到嫉妒。想了想,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有一种异常的痛楚郁结在心头。
祭器口径二十二厘米、高九厘米,表面比佐保美术馆的收藏品光洁。据说三万日元,他决定买下来。店老板坂川五郎不在店里,他的大儿子五兵卫说,再过几天,爸爸就去大阪,到时候能送过去。
他从不尽堂出来,去东京站回自己目黑的家时,从一家小小的书店前经过。此刻,他才突然思考起来:妻子的男人到底是谁呢?
鸣海从书店前走过去。在旅馆的走廊上撞见的那个男人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出来。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他本人。这个人是个医生,经常以“性生活顾问”的头衔上电视,出了几本有关性的书。鸣海从报纸的书籍广告上记得这个医生的模样。从书店前经过时,书唤起了他的记忆。这是一种奇妙的幻觉。鸣海感到更加痛苦。那个医生系着一条带红花纹的绿领带,一副装模作样的神情。此刻,男人的脸庞再次缓缓地掠过鸣海的脑际。
目黑的家是一栋平房,三十坪,是结婚那年在妻子的娘家比邻而建的。妻子的娘家是这一带的地主。
这天晚上,妻子首先说:“这是因为你不在家造成的。”态度突然变得强硬了。
鸣海从馆长室的窗子里眺望着灰蒙蒙的奈良的天空,心想:当时妻子要是认个错,好好道歉的话,我就能原谅妻子吧?
听到妻子这么说时,鸣海便反驳说:“你偏偏找个无赖!”
“对啊,的确是个无赖。在电视上当性生活顾问,净出一些无聊的书,是畅销书作家,那就算是作家吧。总之,写一些有关性的畅销书。这样一个人在你这个只会欣赏古玩的高尚人眼里当然显得庸俗。不过我是个活人。庸俗也好,做作也好,人家拿你当回事儿。你凭什么老不在家呢!”
鸣海一边听着妻子讲话,一边揣摩自己的心思:真是奇怪!妻子越是态度强硬,就越觉得她很陌生。刚结婚时的那种温馨而新鲜的感觉已经很遥远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种事用不着撒谎。从去年秋天……朋友邀我参加一个宴会……”
“听你说这些也没用。总之,大概和通俗小说的故事情节一样吧。问题是两个孩子怎么办。”
那天晚上,鸣海凝视着和别的男人私混了一年的妻子,试图发泄一番,而且确实发泄了一番。那不是出于对那个男人的嫉妒,而是放不过和自己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的肉体,同时觉得妻子很陌生……
鸣海那天晚上离开妻子的身体时,就看到夫妻关系已经无可挽回了。
从那天晚上以来,鸣海就没再碰过妻子的身体。好久才回一趟东京,偶尔回来一次,也只是看到他们夫妻已经分道扬镳。一想到妻子一年来一直和别的男人鬼混,可自己竟浑然不觉,作为丈夫没有察觉到,也确实荒唐。现在一切都明白了,只觉得妻子像是个粗糙的陶器。粗糙有粗糙的好处,不过要是论俗气,那可是俗得要命。他确实对妻子的身体充满嫉妒而发泄了一番,但没有从精神上接受妻子。在眼前哼唧的妻子和自己不是一路人。过去她和自己之间血脉相连,现在却不是这样。没经过多长时间竟变得这么庸俗了。
然而一个精力旺盛的男人也不会一个人闲待着。刚开始筹建美术馆时,三宅产业在西大寺町给他准备了一套寓所,但他先前属于东京分社,在大阪只待几天,然后就回东京。在大阪时总是住旅馆,当时有一家酒吧他常去,还把那里的小姐带出来过几次。然而一夜情给他留下的只是一片奇妙的空虚,没有那种得到净化的感觉。
美术馆是上午十点开馆,下午五点闭馆。把馆长鸣海加进去,一共有五个男馆员和四个女馆员。男馆员是美术馆开张以前就在三宅产业美术部的员工,女馆员则是美术馆开张时从当地聘用的年轻女孩儿。另外还有从大阪本社调来的住在馆里处理杂事的大木夫妇。夫妇俩都五十多岁了,家在大阪八尾,现在那里交给大儿子和媳妇了。
明天休息,怎么办……在这里坐拥在古香古色的陶瓷中,有一种悠然自得的情趣。这些陶瓷已经存在了几百年,都以岿然不动的姿态屹立在那里,然而自己却总是动摇不定。不愿意回东京去。不,时间可以自由安排,什么时候都可以回东京。愿意和孩子们见面,但是不愿意见到妻子。
再过几天,二月就结束了。上个星期是在京都冈崎的三宅藤一郎家吃的晚饭。
现在的鸣海多是任凭时间自流。先前把老婆孩子放到岳母家,自己可以放心地在关西工作。家庭破裂后,只是没有生活上的追求,情绪飘忽不定,但是没有遭受到冲击。
闭馆后,有时直接回西大寺町,有时要到近铁奈良站前附近的酒吧喝几瓶酒消遣一番。
美术馆是十月开张的,所以规定一年要在十月、一月、四月和七月更换四次展品。在挑选四月展出的图片时,鸣海望着窗外的天空,心想:好久没去信乐了。这几天他总想出去旅游,但又不知道该去哪里。突然想起信乐来是因为他曾在现在这个季节去过信乐,那是在他二十八九岁的时候。从那以来他经常去信乐,但这两年没时间去。
鸣海往传达室挂去电话。
“那边现在忙吗?”
“不,不要紧。您有什么事儿吗?我是浅野。”
是浅野富美子的声音。
“让人给问一下大木先生明天下午有没有事儿?”
“好,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大木吉宏本人进馆长室来了。
“明天没什么事,只是八尾市的儿子和媳妇要来玩。”
大木一边把登山帽往裤子口袋里塞,一边说。
“假日把你叫出去很抱歉。能请你把我送到信乐去吗?回来时,想去伊贺上野吃点鸡素烧。”
“可以。几点去接您呢?”
“一点钟就可以。”
“明白了。”
大木鞠了个躬,出去了。
信乐的窑户重姓的很多,所以窑户都要像“直纯窑”“三郎窑”这样加上名字称呼。鸣海和八郎窑的关系很好,窑主快六十岁了,三年前的秋天在东京办过个人展,当时鸣海在小册子上为他写过简短的赞语。陶工们在烧制陶器时,有时脸上泛着一种令人惊讶的亮光。和这样的陶工交谈是愉快的。鸣海认为信乐的石本八郎和濑户的须藤七郎都是很有代表性的,这两个人都很粗犷。
这天,闭馆后,鸣海径直回到西大寺町。从西大寺站走几分钟就到寓所。三宅产业曾为鸣海一家提供过一套宽敞的住房,但范子却说不愿意来关西,结果鸣海一个人住,就有点太大了。有个中年家庭妇女一周来三次给打扫卫生、洗衣服。今天看样子已经来过了,房间收拾得很干净。餐厅的桌子上放着报费收据和零钱。鸣海早晨出门时,总是在桌子上放下一张万元纸币。
鸣海在这个公寓里除了负担报费、牛奶费以外,还要支付小时工栗本鹤子的报酬。煤气费、电费、水费、电话费和制冷、取暖费全部由三宅产业自动支付,因此在金钱方面是颇受照顾的。这完全是三宅藤一郎喜欢古玩,并出于对同行的关爱而给予的一种厚遇。鸣海的月薪是四十万日元。鸣海将其中三十万日元汇到东京自己家的账户上。剩下的十万日元便是他的生活费,靠这么点钱是不够的,除了奖金以外,还可以从三宅藤一郎个人手里一年分两次,以应酬费的名目领一百万日元。这二百万日元可是个大数目。
佐保路春钟鸣海打开浴室的烧水器,把热水放到浴缸里,回房间脱了衣服。然后进了热气弥漫的浴室,将身子沉到浴缸里。靠习剑练成的钢丝般瘦削的身体在水中显得有点走形。这么说,也好久没去武术馆了。从一条大街的法莲町到东大寺的转害门,中间是一条不通公共汽车、有格外醒目的紫红格子门的旧街道。在这条街道上的中御门町有个叫“习道馆”的武术馆。鸣海来到奈良以后,有时星期天去这家武术馆。因为星期六下午或星期天才有人陪练,鸣海便从美术馆里溜出来,练一个来小时竹剑。去武术馆时,有个二十七岁左右的青年给人的印象不错。这个青年总是很有礼貌,笑起来像个孩子,名字叫笹原透,据说是一个做墨的老字号店的长子。鸣海是剑道五段,青年是剑道三段,练三场总要输给他两场。然而青年练完时,总是恭恭敬敬地鞠一个躬,说:“谢谢您的指教!”青年偶尔也到美术馆来玩,但最近没看见他。我也有过这样天真烂漫的时代!鸣海一见到他,就想起自己的青年时代。
鸣海洗完澡,从衣筐里拿出碎白点花纹的和服穿在身上。和服应该拿出去浆洗了。然后穿上藏青色的足袋,套上和服外罩,趿拉着木屐离开家。从寓所去西大寺站的路上,有几家小菜馆。他早回家时,就到自己喜欢的店里喝几瓶酒,吃顿晚饭。其中有一家叫“门前”的店,把小时工栗本鹤子推荐给了他。这爿店是一对夫妇开的,据说店名的意思是“在西大寺门前”。现在这个季节可以吃到比目鱼和鲷鱼的生鱼片以及煮鲷鱼头等。另外还有鸡肉店和火锅店。鸣海根据当天的情况选择店。
鸣海从鸡肉店前走过去,掀开“门前”的布帘走了进去。
这天晚上,鸣海回到家后,一边看书,一边喝威士忌,喝过了量。睡觉时快一点了,天亮时却梦遗了。就在梦遗时醒来了。看不清对方的脸,但确实觉得和女人性交了。插入女人体内的那种感觉还没消逝。年轻时就经常梦遗,但那是体力过剩造成的。醒来时,有的梦很快就模糊了,有的梦却清晰地留在记忆中。此刻梦遗的对象是朦胧的,只是女人的身体还模模糊糊地记得,总觉得这个女人就是妻子。遭受压抑的性欲在梦中被压缩而发生错位,在伪装下满足了自己。对方是妻子让人觉得可恶。假如在潜意识中还保留着妻子的形象,那就是说还依然保留着对妻子肉体的嫉妒……
鸣海起来,换下内衣,回到被窝里,点上了香烟。
半个月前,他把大阪的酒吧女郎带出来了。女孩二十六岁,名字有点时髦,叫万里绘,是个厚颜无耻的女人。妻子也是个厚颜无耻的女人。最后一次和妻子行房时,鸣海才发现她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觉得她身上脏兮兮的。对妻子的身体之所以感到嫉妒,是因为了解她的过去。和万里绘在一起不过是一种游戏,为了孩子们难道就不能再跟妻子将就将就吗?他也曾这样考虑过,但是已经没有希望了。
他又睡着了。醒来十一点。打开窗子一看,晴空万里。
鸣海洗完脸后,沏上茶。要去美术馆的时候,就没有这么悠闲。喝完淡茶,又沏上烹茶。因为还有点落雁一种点心。,便抓了两块儿。然后把天亮时换下来的内衣洗了一下,这样的东西不能让栗本鹤子洗。他把洗好的东西晾到暖气片上,心里觉得快活了。好久没去八郎窑了,去那里摇摇辘轳也不错嘛。
差五分一点时,到公寓前面一看,美术馆的轻便客货两用车已经在等候了。
“早到了吗?”
鸣海坐在后面的座位上。
“不,刚到。走哪条路好呢?是先到多贺,经过宇治田原去信乐,还是从木津穿过上野?”
大木出示了公路地图。
“来回走一样的路也没意思吧。”
“那就走多贺吧。要是在上野吃烤肉的话,回来去木津就行。”
大木把地图叠好,加快了车速。
鸣海在开着暖气的颠簸的车子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醒来一看,车子穿行在杂树林中。鸣海点上香烟后不一会儿,就来到河边的公路上。从河边的山坡上看见了茶田。
“您很累吧。”
大木说。
“不,不是。大概是昨晚睡得太晚了。这是哪儿呢?能看见茶田,快到朝宫了吧。”
“进了朝宫了。”
“睡了这么长时间吗?”
这里是朝宫茶的产地,从这里离信乐就很近了。鸣海想,可能是梦遗造成的疲乏,但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不久进了信乐城区。这是一条沿河路,两侧是低矮的山。在枯寂的风景中,到处都能看见白梅,白梅就像落下的白点一样醒目。这样的古城其郊外还保留着昔日的风貌。进城里一看,却显得极不协调,有一种时髦而不庄重的色调,尤其是女人的衣服很不雅观。很多女人穿着厚厚的裤子,套着好几件毛衣,脚上却穿着像拖鞋一样的塑料凉鞋。
八郎窑在不到城中心的地方。
“过右边的桥!”
桥对面就是石本家。
鸣海没听人说过这条浅水河的名字,记得石本家的人们都叫河或小河。下游叫大户川,途中与琵琶湖泻下来的水汇在一起流入宇治川。
刚过了桥,鸣海就让车停住了。岸边有个穿藏青地碎白花纹劳动裤的女人,正在洗蔬菜。这就是石本家的大儿媳妇。就在鸣海下车时,大儿媳妇也冲这边看了一眼。
“哎呀,这不是先生吗?”
大儿媳妇一边甩着手上的水,一边站起来。
“大家都好吗?”
“唉,都很好。”
大儿媳妇二十岁就嫁到了石本家,眼下还不到三十岁,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了,是个很健康的女人。
“就三个孩子吗?”
“唉,生多了也麻烦。”
大儿媳妇好像有点害羞。
这时听见有人喊:“嫂子!”鸣海朝石本家方向一看,只见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在朝这边看。此人也是穿着藏青地碎白花纹的劳动裤,还系着红色的束衣袖的带子。
“那不是多惠吗?”
“唉,是多惠。”
“现在就回家。告诉爸爸鸣海先生来了!”
大儿媳妇说。大儿媳妇的声音被山挡了回来,在浅水河上回荡着。
在枯寂的风景中,石本家发黑的屋顶瓦上亮着微弱的光。在这种背景下,红色的束衣袖的带子在微微地摆动。多惠看见鸣海,静静地鞠了一个躬,进门里边去了。
“回娘家来了吗?”
“不……那孩子真可怜。”
大儿媳妇一边把洗好的冬葱放到笸箩里,一边含糊地说。
既然大儿媳妇这种口气,鸣海就不便再问,于是用手指着石本家门前的空地对大木说:“就把车停在那儿吧!”然后沿着平缓的坡路朝门口走去。鸣海一边走路,一边思忖:这么说,现在回娘家也不对头啊。他想起多惠是三年前嫁给松阪一家酒坊的大儿子的。
窑户的院子里随意地种着一些树,平淡无奇,却觉得温暖,大概是到处摆放着陶瓷的缘故。石本家有两栋房子,八郎夫妇住一栋,儿子和媳妇住一栋。鸣海进了院子,朝八郎的那栋房子走去。
“六平太先生,久违啦!”
石本八郎打开了走廊上的玻璃门。快六十岁的人了,气色还很好。
“石本先生也很健康,太好了。去年开馆时,您去过以后,咱们就没再见面。”
“是啊。可是先生两年没来这里了吧。哎呀,进来吧!”
八贴房间和十贴房间连在一起,十贴房间里砌着炉子。妻子房子出来打了一下招呼,给沏上茶。
“最近是什么时候点的火?”
鸣海看了一下八贴房间的壁龛,那里摆放着烧好的瓷壶、茶碗和水罐等。
“去年秋天。明年春天还想办个人展,还能请您给写点东西吗?”
“愿意效劳。我说,刚才看见多惠了。”
“多惠吗?……回来了。”
石本往炉子里添足了木炭,用火箸平了平灰。鸣海一边回忆着刚才大儿媳妇说的话,一边凝视着陶工正在平灰的很粗的手指。
“那家酒坊据说有个家训。不向别人借钱,不借给别人钱,不给别人作保等,总之,要祖祖辈辈维护自己的家。据说家训里边有一条是‘嫁来三年无子者赶走’。多惠不能生孩子啊,去年年底就被媒人领回来了。”
“是嘛。可是现在还有这样的家庭吗?”
“我觉得没办法。”
“太狠毒了。就跟退货一样,说不要了,就送回来了。”
房子两眼含着泪说。
鸣海一边后悔不该问这么多,一边问道:“那多惠就同意了吗?”
“不管同意不同意,回来时户口就被退掉了。”
石本稍微顿了一下,说没办法,又平了平灰。
亲生女儿遭遇不幸,作为父亲当然会有切肤之痛。然而这个粗犷的陶工却没有在别人面前发牢骚。
“先生好久没来了,不摇摇辘轳吗?”
石本似乎不知该如何面对在一旁伤心的妻子。
“好啊,本来就想这样。”
鸣海喝了茶以后,脱去上衣,先来到外面,然后跟着石本进了作坊。作坊里生着炉子,有两个青年人正在开着电辘轳。他们是雇工,正在做日常杂品。很多用的是信乐特有的白色、小颗粒、含有长石质的暗红色的陶土,挂上青枯叶色和黄枯叶色的釉子。这里只做一些小杂货,而有的窑则是大批生产无釉的陶管,有的窑大批生产挂着藏青色海参釉的花盆和火盆。大批生产的地方与其叫窑,还不如叫工厂更确切。
工作室后面有三台脚踏辘轳。
鸣海坐在辘轳台前,放下脚去。
“有多长时间没摇了?”
石本一边从旁边的辘轳台上拿来陶土,一边问道。
“有两年了吧。不,还长。”
“好久没做,反而做得好。”
“是嘛。”
鸣海把毛衣袖子卷起来,轻轻地洒了点水,把陶土揉成团儿,放在辘轳台上。
自从家庭破裂以后,似乎完全忘记了陶土的感觉。年轻时,就喜欢信乐烧制的表面呈暗红色的陶器,他曾到这一带农家的屋檐下拼命地搜集过。有柔软的感觉是因为胎土中铁分少。有一个时期盛行做利休趣味、织部趣味及远州趣味的水罐和茶碗。大概是十七年以前,他在朝宫的农家找到一个高三十厘米的鬼桶水罐。这是花两千日元买下来的。
鸣海做了一个酒壶,但是又弄碎了。这样反复了好几次,土的感觉显然恢复了。
“令郎的手艺有长进了吧?”
“……凑合。今天去大阪了。小儿子在东京,一年回来一趟。”
石本用线切削着做好的平盘的底座。
鸣海做了一个鼓腰的酒壶。做了几次,弄碎了几次,在这个过程中,体温传到了土上。当觉得土有点暖意时,一把酒壶便成型了。
两个人都随便摇了一阵辘轳。鸣海做了几个尺码较大的酒杯。几年前他就把这样做好的酒杯分给熟人,当时的情景令人怀念。
“先生在奈良的时候多吗?”
“多。”
“您的家属大概感到寂寞吧。”
“哎呀,怎么说呢……”
不能说家庭破裂的事。鸣海停下手来,看了一下石本,刚才做好的平盘又变成了土。石本正在吸烟,鸣海也用破布擦了一下手,点上香烟。
“女儿的事儿吗?”
“多惠是个好孩子,可怜啊!”
从二十八九岁时就来这座窑,三十岁时才第一次见到当时还在上高中的多惠。后来多惠高中毕业,在京都的女子短期大学上学期间,经常见到她。最后一次见到多惠是在她结婚的那年春天,那是鸣海四十一岁的那年春天。多惠大概有二十四五岁吧……
“白天在家里干家务还好点,晚上躲在自己房间里不出来,好像偷着哭,看样子憋得难受啊。跟儿媳妇关系不错,让人看着难受。能不能让她在先生的美术馆里干点事儿。那样让她待在家里,她本人和周围的人都觉得别扭。”
“想想办法吧。”
鸣海说完后,心想:馆里倒是缺人,就是没这笔开支。
大木在炉子旁边喝着浓茶等着鸣海。不一会儿,鸣海朝大木招呼了一声,离开了作坊。
多惠把鸣海送到了门口,大概是爸爸叫的她。她那带着阴影的侧脸让人觉得可怜。此刻鸣海的心里泛起一阵涟漪:可是发现了一个奥秘!眼前伫立着一朵被蛀蚀的鲜花。
石本八郎把鸣海送到汽车旁边,大木已经启动了发动机等着鸣海。石本说,要是能让多惠干的话,一月给一半工资也行;不能从这儿去上班,就在奈良租房子,经济上没问题。总之她结过一次婚了,一切要由她自己负责。
车子开动时,鸣海看见多惠在门前朝这边鞠了一个躬。
当车子过了桥,来到公路上时,鸣海朝石本家方向一看,石本八郎背冲着这边朝门口走去,多惠仍然站在门前,俯视着脚下。自己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鸣海将视线移到河面上。鸣海到后来还记得,这天在较晚的午后的阳光下,河里的石头激得水花四溅。
“姑娘长得很漂亮啊。”
大木说。
“说不定会请她到美术馆来!”
“是吗。”
从信乐到上野,走哪条路都要翻越山巅。要在上野吃鸡素烧的那家店是一家牛肉店。二楼有五个雅座,在那里吃了一顿味道鲜美的伊贺牛肉。
鸣海点上香烟,忽然发现左手无名指的指甲盖儿上还粘着陶土。几天之内就去找三宅藤一郎,和他商量一下让多惠来美术馆的事儿。
在上野,鸣海和大木两个人吃了三份牛肉,只鸣海一个人喝酒,他喝了三瓶当地产的酒。这里的女侍者往肉上撒很多白砂糖,鸣海总是不让这样,而是自己放砂糖。只要有女侍者放的量的三分之一就够了。好久没吃到伊贺肉了,好吃极了。
回来是沿着木津川来到笠置,从那里穿过柳生街道回到奈良。到处都开着梅花。
鸣海在寓所前下了车,打发大木回去了。刚一进房间,就觉得累了。他只脱掉上衣,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孩子的脸庞浮现在脑海中,应该回一趟家啊……鸣海想让今年要上中学的女儿进公立学校,妻子却很早以前就说要让她进私立学校。理由是私立学校对孩子抓得很紧,不用考试就能升到大学。姐弟俩就差一岁,关系很融洽。还是应该回一趟家吧……
休息了二十分钟,起来一看,窗外已经完全黑了。
过了一会儿,冲了个澡。冲完澡,喝了一瓶啤酒。一看表,快八点了。对啦!鸣海想起多惠的脸庞来,往京都的三宅家打去电话。三宅藤一郎自从三年前担任会长以来,大阪的公司里一周只去两次。三宅马上出来接听电话。鸣海问三宅这几天有什么安排,三宅说他一直待在家里。鸣海说明天下午去打扰一下,三宅说可以。
鸣海切断电话,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细密地追忆着信乐的事。她以前就是个即使悄悄地站在那里也会招人注意的孩子,但是……鸣海想起自己在石本家门前发现有个奥秘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