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兆言 日期:2014-04-11 22:37:30
叶兆言通过竺欣慰与冷春兰长达30年的姐妹情谊与命运纠葛,勾画了一幅贯穿民国、“文革”、当代的历史长卷。欣慰出身于银行界新贵,是个活泼好动思想前卫的女孩,而春兰出身于没落世家,是个内向腼腆、冷艳傲气的姑娘。1941年,她们相识、相知于一起学唱昆戏的卞家花园,青春年少的她们缠绵于多情而伤感的昆曲情境里,全然不知生逢的乱世,已悄悄决定了多舛的命途。
1945年日本战败,汪伪覆灭,蒋介石还都南京;1949年新中国成立,蒋介石败逃台湾;20世纪60年代,“文革”又带来新的浩劫……被一段段残酷时代摧残得遍体鳞伤的两个女人,在命运的河流里相互凝视,用只属于各自的性情活着或者死去,终于从梦一般的甜美到铁一般的冰凉,冷却成历史旧梦中被遗忘与被消失的一部分……
作者简介:
叶兆言,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马文的战争》《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苏珊的微笑》《一号命令》等。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创作总字数约400万字。
目录:
第一章 南京,1941年3月30日
第二章 北京,2008年的大雪
第三章 上海,南京,1941年12月8日
第四章 卞家六少的故事
第五章 肉联厂的冬天
第六章 小芋的寂寞
第七章 欣慰之死
第八章
第九章2011年,南京,上海
后记
《驰向黑夜的女人》后记
文/叶兆言
1971盛夏某一天,父母从外面开会回来,神色十分凝重。我们家向来吃饭热闹,那天却一声不吭,就听见碗筷在空气中碰撞,大口大口的咀嚼,气氛让人觉得很奇怪。终于父亲开口,说李香芝怎么会落得这样的结局,话音刚落,母亲非常紧张,也许怕儿子知道不好,她瞪了父亲一眼。过了一会,父亲忍不住又嘀咕:
“没想到真的会被枪毙。”
李香芝是父母熟人中唯一被枪毙的一位,轰轰烈烈的文革中,枪毙现行反革命分子并不稀罕,然而,如果这人碰巧是你的熟人,是你身边曾经相处过的某个大活人,情况可能完全不一样。接下来,他们躲进卧房议论,很显然不想让儿子知道在说什么。作为文艺工作者,我父母的出身和李香芝背景相似,都是1949年前参军,都是文工团员,都是差不多时期参加共产党。他们万分震动极度恐慌,在后来的岁月提到李香芝,忍不住要问一声为什么,都以为很了解她,觉得她比自己更进步更革命,可是突然发现,其实一点都不明白这个女人。
李香芝的故事始终是个迷,文化大革命开始,我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李香芝被枪毙,我已经十四岁,孩子们在一起说悄悄话,卖弄各自的小道消息,有孩子透露了一个惊天秘密,说李香芝胆大包天造谣诬蔑,竟然说毛主席他老人家化装成特工人员,千里迢迢跑来南京跟她睡觉。这无疑是找死,是活得不耐烦了,这样的女人不枪毙才怪。我们都觉得这个胡说八道太可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后来才知道,她是在一种精神失常状态下,产生了臆想和幻觉。
大约也是在这段时期,有位靠边站的省委副书记像隐居的陶渊明一样,经常溜达到我们家来借书,借阅世界文学名著,他住的地方不远,一借就是一大包书。每次来都会与父亲说阅读体会,聊聊天,讲讲自己的被隔离审查。说那些年轻的造翻派折磨人,一点不比万恶的国民党反动派差劲。说他们在他头顶上浇开水,一滴一滴往下浇,大冬天让他光着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年轻人一个个很歹毒,不止一次暗示可以选择自杀,实际上是想方设法逼他死,说人要结束生命太容易,要死谁都别想拦住,譬如说吃饭,两只筷子分别插在耳洞里,用劲一拍,也就一命呜呼了。面对这样的逼迫,在死亡威胁和引诱下,还能活下来真不容易。有一次说着说着,他像小孩子一样哭起来,这给我留下了非常奇怪的印象,不明白一把年纪的他为什么会这样。
很快官复原职,平调到外省去当领导。他只是一位副省级干部,还有一位同样靠边站的省长也不止一次来过我们家,这省长就是惠浴宇,货真价实的正省级官员,前前后后一共做过十五年省长,江苏历史上最长的一位省领导。他的显著特征是肥胖和声音洪亮,上世纪三十年代,我的姑夫在南京国民党军人监狱与他一起坐过牢,因为这层关系,因为这段革命历史,母亲托他帮忙开后门,为她单位一位工宣队妻子调动户口。工宣队陈师傅的妻子在安徽插队,想调到南京郊区去当农民。今天说起来根本不是事,那年头却是很大的麻烦,操作起来非常困难。要说工宣队中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这位陈师傅是文学青年,在我父母隔离审查期间曾偷偷地有过关照,因此他们心存感激,觉得他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对他妻子的调动十分热心。不仅父母热心,赋闲的惠省长也仗义,一口答应帮忙,喊上了当时靠边在家的省公安厅洪厅长,到我们家来一起商量这件事情。
印象深刻的是这位惠省长喜欢爆粗口,领导干部成为老百姓,自有一种平易近人的亲切。在两位下岗官员鼎力帮助下,陈师傅妻子顺利调到了南京郊区。我重提此事,无非想说明文革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走资派必定一直倒霉,知识分子必定被轻视,文化名人都会被别人看不起。事实绝对不是这样,文化大革命是条不断流动的河流,绵延曲折,要拐过无数道弯,每一段河道都不一样,每一段流程都有自己的故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其实在文革中,即使下台干部,即使手上完全没有权,也依然会掌握着不一般的人脉关系,办点什么事比一般老百姓要容易得多。
何况他们很快被三结合,林彪事件后,绝大多数老干部都重新开始恢复工作。哪朝哪代,做官的还是做官。做官永远会是个好买卖,老百姓永远老百姓。逞一时之快的造翻派根本没快活几天,文革中的深挖五一六分子,基本上是为了收拾他们。文革以后清查三种人,也是针对那些曾经一度大出风头的运动积极分子。当官的被打倒,知识分子和文化名人遭受苦难,远没有大家假定得那么严重。事实上,很多人只要扛过一时,熬过最艰难的那几天,眼前便会豁然开朗。“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爬出来吧,我给你自由。”这些诗句在文革中曾悄悄流行,激励过很多人,然而文革说到底,却是个为狗爬出的洞也紧锁着的荒诞时代。在这没有尊严的年代,很多人为尊严而自戕,死了也就死了,基本上是白死,相对于他们的一生荣誉和死后追捧,平民百姓才是真正的永无出头之日。有的人苦难一时,苦难变成永远的资本。有的人苦难一世,苦难永远是苦难,元朝张养浩《潼关怀古》说得最明白:
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因为家庭关系,在文革中,我常常可以听见一些文化名人的消息。1966年8月底,作家老舍投湖自杀,当时我祖父正在家里看马克﹒吐温的《赤道旅行记》,不知道什么原因,七十二岁的老人会突然要看这个,除了《赤道旅行记》,几乎在同时,他还看了《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接下来,进入9月份,天气开始凉爽,又开始阅读雨果的《悲惨世界》。这时候,教育部的造翻派贴出了一张四千字大字报,标题是“坚决打倒文教界祖师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字眼说祖父是“横在社会主义大道上的僵尸”,应该“剁成块,烧成灰,扬入河”。四千字小说只是小短篇,四千字大字报贴墙上,会给人一种铺天盖地排山倒海的感觉。堂哥三午将大字报全文抄下带回家,老爷子看了郁闷很多天,他是个讲究脸面的老人,一肚子不痛快,独自关在房间里,痛苦得不愿意出来见人。
士可杀不可辱,如果老人家一时想不开,悲愤也好,羞愧也好,来个自杀了断,不过是在长长一串被迫害致死的名单上加上自己名字。经历了一个多星期的思想斗争,老爷子让另一位堂哥永和陪他去王府井走走,他们去了中央美院,专门溜进去看大字报,那里的大字报很精彩,配上了绝妙的漫画,收藏到今日都是了不得的文物。稍稍有点名气人的画家,谁还能没有这错那错,谁都有些丑行罪行,若没有个七八张大字报检举揭发,你都不好意思说出来。然后又拐到文化部,仍然到处大字报,是地方便贴满了,干脆搭起长长的芦席棚供人继续张贴。是个官就得让人痛骂,五花八门的古怪罪名琳琅满目,牛鬼蛇神纷纷上榜,妖魔鬼怪统统现形。所有这些都让祖父大开眼界,一直蜗居在家的老爷子不知道外面世界已变成这副腔调,现在目睹了这么多荒诞,看到了那么多闹剧,原本严肃顶真认死理的祖父,立刻顿悟,变得想不幽默都不行,想不开也想开了。什么批斗会,什么抄家游街,要来就尽管来吧。
我父亲是个右派,是那种老实巴交的右派,真心认罪,认栽,认倒霉。还有些右派不认邪理,一有风吹草动便跟着蠢蠢欲动,譬如父亲的难兄难弟方之先生,在文革初期居然也成了造翻派,他想为自己正名,结果被逼得真的玩了一次自杀。又譬如上海的王若望先生搞逆袭,胆大妄为地贴出了大字报,要自己解放自己,活生生把罪名越搞越大。文革中很多事千万不能太当真,多一事永远不如少一事,所有折腾注定都是让人更吃苦头。文革的最大特点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天大的事过去也就过去。记得我在生活的大院里看见的第一张大字报,标题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当然是针对走资派,是革命群众对当官的一种强烈反应,可就在同一个位置,同一面墙上,过了没多久,风向转了形势变了,又出现一张大字报,标题只换了一个字,就是把拉下马的“拉”字,改成了有点拍马屁的“扶”字,两张大字报的作者是同一个年轻人。
出水才看两腿泥,文化大革命中很多年轻人同样也会俗不可耐,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无私无畏,他们敢造翻,敢打,敢砸,敢抢,是因为后面有人撑腰。城头变换大王旗,他们想打倒谁,不是因为有理想,是意识到这个人可以打倒应该打倒。墙倒众人推,说白了一句话,很多人造翻就是趁火打劫,跟着风头起哄,在混水里摸鱼。总会有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操纵,呼风唤雨,文革开始时我还是个孩子,因此免不了会用一种童年的目光来看待,在一个小孩子眼里,年轻人站在时代风头浪尖上,神气十足风光无限,行为浪漫很有诗意,那些被打倒的走资派,被批斗的文化名人,已成为死老虎或者死狗的地富反坏右,一个更比一个弱智,一个更比一个可怜。时过境迁,风水轮流转,现在回过头看,当年的年轻人再神气再风光,再浪漫再有诗意,仔细想想都脱不了幼稚,免不了俗气,都是牵着线的木偶,玩得再好也只是貌似天真而已。
这部长篇小说接近尾声,读到了林昭的《十四万言书》,读了《祭灵耦文》,看到她为那个叫柯庆施的老男人写下那样的文字,看到她准备以身相许,愿意为柯献出年轻而美丽的生命,幻想着能与他冥婚,让他们的“灵魂而今如何两情缱绻以胶投漆”,我感到天昏地暗,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差不多有两天时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人生难免太多的无法理解,难免太多的不可思议。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一部新的长篇小说终于完成,也许拖得太久,也许想得太多,在后记里已无话可说。很多朋友问起这小说完成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究竟想说些什么,它精彩吗,有读者愿意看吗,和以往作品相比有怎样变化,是不是又属于集体怀旧的俗套,所有这些真说不清楚。好在读者明察秋毫,眼睛总是雪亮,恳请大家能有耐心读一读这小说,试玉要烧三日满,它究竟怎么样,想说什么,精彩不精彩,亲爱的读者,盼望你们能告诉我。
2013年8月13日 河西
“驰向黑夜的女人”是诗人多多1979年《青春》中的诗句,我当年非常喜欢的一个意象,很多朋友都觉得比原书名《很久以来》更贴切,更容易被读者接受,因此有必要在这个后记里说明一下。
2014年3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