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关仁山 日期:2014-04-11 22:38:50
《白纸门》是河北文坛的“三驾马车”之一关仁山长篇巨著,是作者又一部以雪莲湾为背景长篇典范作品。作品围绕有上百年剪纸传统的麦氏家族和远近闻名的造船世家黄氏家族进行了全方位的描写。作品的写作真实入微地反映农村生活,以文学作品记录农民的生存状态和命运起伏,并能引发人们对当代农民问题的关注与思考。关仁山以冷峻客观的笔触描写现实生活,努力关注当下生活,大胆直面社会问题,揭示社会矛盾,表现出一种直面现实的现实主义精神与勇气。
作者简介:
关仁山,男,满族,当代文学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主席,创作室主任,与作家何申、谈歌被文坛称做河北“三驾马车”之一。腊月的雪,疯了,纷纷扬扬不开脸儿。烈风催得急,抹白了一片大海湾。白得圣洁的雪野里零零散散地泊着几只老龟一样的旧船。疙瘩爷把腿盘在炕头,屁股上坐着一个红海藻做的圆垫子,烤着火盆儿,吧嗒着长烟袋,眯着浑黄的眼眸瞄了一眼门神,把目光探到窗外。荒凉海滩上压着层层叠叠的厚雪,撩得他猛来了精神儿。他心里念叨打海狗的季节到了。他别好徒弟梭子花送给他的长烟袋,挺直了腰,拧屁股下炕,从黑土墙上摘下一支明晃晃的打狗叉。叉的颜色跟大铁锅一个模样。他独自哼了几声闰年谣,拎起拴狗套,披上油脂麻花的羊皮袄,戴一顶海狗皮帽子,甩着胳膊,扑扑跌跌地栽进雪野里。
云隙间,一只鹞鹰,躲着雪片儿,摇着飞。
野地里的雪,一层层地厚着。两溜儿深深的雪窝儿,串起空旷海滩上的无数道雪坎儿。疙瘩爷脚下一跐一滑,走不大稳,觉得雪窝儿深得像是挖地三尺。夜色清凉,冷透了的寒气,直往骨缝里杀。滚了几步远,疙瘩爷忽然不动了,斜卧在一艘冻僵的古船板上。爬满粗硬胡楂的嘴巴喷出一团哈气,就拽起拴在腰上的酒葫芦比画两下,锥子似的小眼睛依旧盯着沉静的远海。白腾腾的,除了雪还是雪,就像夏日海上发天的浪头一样白。他无声地笑笑,感到一种空落,只有嘴巴寻着酒葫芦对话。多久又多久,有遥遥的狗在吼,他的老脸快活得就像开雾。
雪莲湾打海狗,出自乾隆年间。小年儿的雪亲吻冰面时,海狗才偷偷摸摸地往岸上拥。毛茸茸的身子一拥一拥地爬,模样有些像海豹,又不同于海豹。海狗哪块儿都是宝,肉可食,皮可穿,若是碰准公海狗脐,算是剜个金疙瘩了。那是一种极珍贵的药材。但不是有个人样儿就能干的营生。险着哩,数数东海滩林子里的渔人墓庐,多一半儿跟海狗有死仇。疙瘩爷大名叫麦连生,是七奶奶的儿子,出自白纸门家族。麦家还是打海狗世家,他的祖先都是雪莲湾出了名的打狗汉子,人称“滚冰王”。这个在大冰海上自由滚动与海狗较量的强者家族着实地荣耀。雪莲湾人吃海上饭,船是他们捕捞作业的重要工具。海上凶险无比,常常使渔人陷于危险境地。就像娘常念叨的:“半寸板内是娘房,半寸板外是阎王。”所以敬神的气氛很浓郁,有关“门”的福祸的禁忌常常使人保持经常性的警惕。为了避邪保平安,雪莲湾家家户户才抢着糊了白纸门。白纸门上贴着七奶奶剪的“钟馗”门神。为此村里开过现场会。雪莲湾的白纸门有一个流传很久的风俗。古时候发海啸,雪莲湾一片汪洋,七奶奶的先人会剪纸手艺,平时就在门板上糊上剪纸钟馗,家家户户进水,唯独七奶奶先人家里没有进海水。这下就把白纸门传神了,家家户户买来白纸,请七奶奶先人给剪钟馗。明眼人一看,雪莲湾家家户户都是一色白纸门了。风俗渐渐演化,谁家男人死了就摘左扇白纸门随同下葬,那扇门就黑洞洞地空着,等女人走了再摘右门跟随女主人下葬。新人入住这所房子,重新换上门,贴上七奶奶的剪白纸钟馗。外乡人到雪莲湾走亲戚,若是看见谁家没有左扇门,就马上明白这家死了男人,女人守寡;右扇门空空的,就会知道这家没了女人是个光棍。久而久之,这个风俗就传下来了。
疙瘩爷喜欢娘做的门神,为此,冷落了“十三咳”。疙瘩爷永远记着爷爷的模样,爷爷教他打海狗,看着爷爷肩扛海狗“喊海”时的赏灯之夜。那是很久远的年月,爷爷把拿命换来的海狗交给老族长时,村头老歪脖树下响彻了击鼓般的掌声,鲜鲜亮亮。随后点燃一盏盏各式各样的灯笼,亮了一街。最后老族长亲手点上一盏贴“牛”字样的属相灯郑重交给爷爷。爷爷将属相灯高高地举过头顶,绷脸不笑,心里却塞满了蜜罐儿。这是雪莲湾人自古以来最高的奖赏。后来不久,老牛般强壮的爷爷,野野的一身铁肉,却让海狗咬伤了,挺到第二年头伏雨就咽了气。白纸门也没能保住爷爷的命。为此疙瘩爷仇恨海狗,仇恨却使他获得了冷静。
如今,疙瘩爷的胳膊也被海狗咬走一口肉,这块伤疤像一只青色海螺壳。他这个冰上的鬼,若是脚步疾,也早溺了埋了,那样就没办法跟好友过龙帆节了。在他的眼睛里只凝固了一个永恒的仇恨、嘲讽和挑战……雪片子猛猛地裹了疙瘩爷的身子,让疙瘩爷觉得是袭来了祭潮。海封得好死,年年封海海狗都不上岸。分大年儿和小年儿。今年是小年儿,狗日的迟早要露头儿的!疙瘩爷想。
天地一暗,潮就爬来了。鹞鹰静静立在一块雪坨上东张西望。不多时,冰层底下挤出呼隆呼隆的声如裂帛的脆响,犹如夏天海里乱航。响声里夹了隐隐约约的“嗷呵——嗷呵”的犬叫声。疙瘩爷躲避的雪坎子,就是夏天老船挂旗的地方。他兴奋得小眼睛里充了血,扭头时,蓦地看见几步远的雪岗儿顶端黑糊糊地袒露着什么。他这才恍然明白狗日的迟迟不上岸的原因,是它见不得一丝大地的影子。海狗若是见了黑东西,掉头就会逃跑的。疙瘩爷滚过浮雪,爬上那道雪岗儿,托一块雪团团儿,盖住了被风吹秃的地方,然后斜着小眼睛寻着嘎嘎裂响的冰面。他调动了多年获得的嗅觉和听觉经验来捕捉着冰面细小的变动。是的,海狗会来的,它们跟人一样,在寻找爱,享受它们的生活;同时也在寻找搏斗,显示胜利或者失败!这在他的心里不知不觉渐渐温馨起来。
寒风涩重,滚地而来。疙瘩爷灌了一口雪粉,咂吧咂吧。
俄顷,碎月儿游出来了,像一块冰僵在空中。百米远的裂冰上蠕爬着一个硕大的白糊糊的东西。疙瘩爷揉揉眼睛,活动一下冻僵了的手脚,哈腰轻跑过去。当他辨认出是一只大海狗时,就迅疾趴倒,匍匐着动,身下磨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这个时候,要是有个活套儿甩过去,海狗就彻底栽了。他又爬了几步远,钩头趴在雪坎儿后面不动了。再灌几口老白干酒,热辣辣的,身上的筋脉就活了,老胳膊老腿儿也顿时来了灵气儿。黄毛大海狗也不爬了,抽了几声响鼻。海狗像嗅了人的气味,抬起带有花斑纹的毛毛头,扑闪着惶恐、善良而灼人的蓝眼睛。忽地,老海狗急促喘息着往回爬。疙瘩爷细细审视,瞧定这是一只肥硕的母海狗。棕毛稀稀的肚皮下蠕动着两只可爱的小海狗。两个类若天使般的小精灵不明真相地哀哀叫着。疙瘩爷霍地爬起,身上好像长了一片芒刺,螃蟹似的横着身子堵了海狗的退路。
顿时哑静了三分钟。
海狗眼前黑了景儿,扭了头“扑”一声,将一只小海狗顶出三步远,小海狗滑溜溜滚进一张一合的冰缝,溅起清晰炽白的咔嚓声。再顶下一个,雪粉刺得疙瘩爷的两眼眯缝上了。等他睁开眼睛,已经来不及了,就凄厉厉叹一声:“呼——”母海狗闭了眼,耷拉头,死死护着小海狗。然后就一动不动了,宛如悄然拱出的一座雪雕。
疙瘩爷孤傲地站在雪梁子上,等着母海狗的拼死腾跃。他着急啊,然而母海狗没有动作。僵持许久,母海狗缓缓抬起头,怜怜地乞望着疙瘩爷恼怒的血眼。疙瘩爷的身体像是生了一股厌气,攥叉的手瑟瑟地抖了。看见母海狗眼里溢出一滴滴的浊泪,疙瘩爷双腿一软,愣了,悒怔怔地围着海狗兜圈儿。疙瘩爷脚下的棉靰鞡汩汩地踩进深雪里,脆脆地响。母海狗几乎在惊悸的“吱吱”声里瘫软如泥。疙瘩爷替海狗悲哀,它没了神秘,没了尊严,仅仅剩下一种温情脉脉的伤感。疙瘩爷的胸窝儿几乎要憋炸了,厉厉地吼:“狗日的熊样儿,出招儿哇!”
母海狗悲戚戚地喘息,如秋风吹落的一团黄柚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