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然 日期:2014-04-15 12:18:50
气质上最接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中国作家——陈然黑色幽默小说集《窒息》集中展示了现代人的精神和身体困境,是我们身处“地下室”时代的一个缩影。
为了让大家痛定思痛时刻警醒,岛长命令在裸露的岩石还有后来树立起来的墙上写上标语:“我们都是有罪的人。”——《原罪》
为了敲山震虎,我还威胁你,如果有一天,发现你有别的女人,或者你要跟我离婚,我会用剪刀把你裤裆里的东西剪掉。为此我经常故意拉着你到超市里买剪刀。——《对他说》
他吃了一惊,心想说不定爹身上是一个无底洞。开始还准备向亲戚借,但这样一来,他就不借了。他瞪着爹身上的那个洞,想看看它到底有多狠,要把他们一家人怎么样。——《怪病》
他晚上睡觉从不关窗户。相对于窒息,蚊子、老鼠和小偷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无比地热爱生命、热爱自己。他极少与人交往。在不得已的集会中总是保持沉默。——《像飞翔一样飞翔》
陈然笔下的人物堪称甲虫和超人的合体,但又常让他们在梵高的颜料和庄严的歌剧里匍匐或舞蹈。
作者简介:
陈然的文学之路始于若干年前跟月亮撞了个满怀的那个仲夏之夜,此后便怀抱这缪斯之美与乡愁结合的产物,在世间流浪,企图找到一个安放自己灵魂的精神寓所。他的生活经历很平淡,内心却一直孤傲喧哗。文字是他守护内心的重要手段。他不在乎题材,也不在乎时代,宁可牺牲作品的诗意,也要将残酷的现实甩在人们面前。《窒息》是他近期小说的缩影,也是我们身处“地洞”或“地下室”时代的一个缩影。
目录:
1
3原罪
6对他说
10请你骚扰我
14怪病
18哭泣比赛
22食客
28像飞翔一样飞翔
2
37报复
43马奈的约会
49小荞的故事
54消费时代
59内心的孤岛
63殉情记1
3原罪
6对他说
10请你骚扰我
14怪病
18哭泣比赛
22食客
28像飞翔一样飞翔
2
37报复
43马奈的约会
49小荞的故事
54消费时代
59内心的孤岛
63殉情记
67珍藏
目录:
3
75生活的残疾
80落土
86培养大师
90丈夫和儿子是小偷
96虫牙
103剃刀
109窒息
4
115传奇
118巨鲸
123入侵者
129血晕
135读者来电
142大街上
148杀手
155隐姓埋名
5
165歌唱家的奥秘
171减肥广告
176一只马蜂
181白房子
187在暗中
193每每本纪
199算你狠
204偿债
怪病
小根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老实到了什么程度呢?有一年,乡里来动员他老婆小花去结扎,小花吓得躲起来了,乡干部进了门,问他小花去了哪儿,他指了指楼上,说躲在楼上的谷具里。
卖粮食之前,他总要把粮食仔细地挑选,担心里面有石子硌人家的牙。卖猪时,别人都要特意把它喂得饱饱的,半夜爬起来喂一次,天刚亮又爬起来喂一次,看到它胀出了屎尿,心疼得要命,恨不得用手捧起来重新塞回去。小根却跟平时一样,该怎么喂就怎么喂。猪停下来翘起尾巴拉屎,他也很高兴,说,呀,真懂事,临走还留下肥料。
可不管他和老婆小花怎么省吃俭用,怎么起早贪黑,家里的收入并不怎么样。儿子高中毕业后,跟人学木匠去了。儿子没考上大学,他既难过又高兴,难过的是儿子还要做农民,高兴的是他不用为儿子筹学费。当然,他没有把他的高兴表露出来。所以当别人说他老实巴交,他不免露出疑惑,他想我老实吗?他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老实的。
正在他盘算着做点什么的时候,爹病倒了。其实爹也是快七十的人了,再不病倒就成精怪了,只有病倒了才说明他还是个人。病了就要治,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爹死。把爹送到乡里的医院,查不出是什么病。送到县里的医院,还是查不出来。他豁出去了,干脆把爹送到了省里的医院。这一下,病查出来了,医生说,这种病很少见,一百万个人里面才可能出一个。他一紧,心想爹果真不是凡人,他问,能不能治好?要多少钱?医生说,试试看吧,但治病不像卖东西,一下子能说出个价钱来。
结果他就跟爹那怪病耗上了。爹的病像是一个洞,他眼睁睁看着家里的钱一点点从那个洞里跑了出去。先是枕头下的,藏在袜子筒里的,墙缝里的,后来是信用社的折子上的,儿子做手艺的,准备给儿子娶媳妇的。再是家里的猪、鸡、牛、谷子、棉花、芝麻,还有小花的一对金耳丝,它们也都变成钱从爹身上的那个洞里跑掉了,可爹的身体并没什么好转。
他吃了一惊,心想说不定爹身上是一个无底洞。开始还准备向亲戚借,但这样一来,他就不借了。他瞪着爹身上的那个洞,想看看它到底有多狠,要把他们一家人怎么样。
没有钱,医院就停了药。药一停,爹身上的洞就越来越大,爹整天在那洞里叫唤。他对爹说,让它叫,让那个病在洞里饿死就好了。爹很赞许他的想法。很快,医院把爹从病房里赶了出来。他到外面去买了两只馒头,回来就没有看到爹,后来才在走廊尽头找到。他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他的哭声惊动了一个记者。记者天天要四处找报料。第二天,医院的这种非人道的举动上了报。小根和他爹非常幸运地成为被报纸关注的人物。还有那个病。后来事情之所以越变越大,完全是因为那是一种怪病。不是那怪病,这样的事情也很多,几乎天天有,谁会那么关心呢。有关方面组织专家来讨论这到底是什么病,社会各界也开始关注事态和病情的发展。迫于舆论压力,医院只好重新收治了小根他爹。慈善机构开始给老人捐款。尤其是一些企业家,不失时机地把捐款和写有他们企业名称的匾额送到病房,送到记者的镜头下。那段时间,各家报社几乎每天都有相关情况的报道。
让记者不解的是,小根一直坐在爹的病床前,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有人暗示要跟他握手他也没反应。许多人在等着他说点什么。为此记者早已举好了闪光灯,或准备好了录音笔,只等他抬起头,眼含热泪说一点什么。
后来,有一个记者终于忍不住了,提醒他说,你怎么不说点什么呢,比如说对所有关心你和你父亲的人说声谢谢之类。谁知这时小根忽然抬起头来,说,你要我感谢谁?感谢医院吗?他们曾把我爹赶了出来,感谢你们记者吗?说实话,你们天天缠着我,我一看到你们就烦,感谢捐款的那些企业吗?他们无非是利用这个机会给自己做广告,其中有一家,我买过他们的东西,才用了三天,就坏了,找他们退,他们理都不理。还有一家,天天把污水排到我们村子里。我不要你们的帮助,我又不是叫花子,我在医院里打开水时,听医生说当医院要他们捐款时,他们说,就当给了路边的叫花子!不,我不说,我说不出,我卖粮食给你们,你们感谢我了吗?我把谷子挑了又挑,怕硌了你们的牙齿,你们感谢我了吗?我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拿那么低的收入,你们感谢我了吗?
当然,这次采访没有被记者报道出来。
像飞翔一样飞翔
现在,他站在楼顶。几乎可以说是如愿以偿。自从搬到这栋大楼里来住,他就一直有一个强烈的愿望,那就是从被封的楼梯顶口爬上去。这是一栋数十年的老楼。从它建成之日起,它的楼梯顶口就一直封着。一茬一茬的住户想到楼顶上扩胸远眺或晒晒衣物什么的,但看了看那被封的顶口,顶多用手不可为而不为地轻轻推了推,又下来了。时间一长,他们就几乎忘记顶口已被封住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了。他们说,封就封住了,又安全,又暖和。但他不行。他一想到那个楼梯顶口,就有一种被戏弄、被摆布的感觉。他想,他必须推倒那个封顶。他已经一天也不能等待了。他性子很急。发现了生活的谬误恨不得拿橡皮擦急切地擦去。为此他总是结结巴巴,脸涨得通红。他晚上睡觉从不关窗户。相对于窒息,蚊子、老鼠和小偷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无比地热爱生命、热爱自己。他极少与人交往。在不得已的集会中总是保持沉默。他的手,一从人群中抽出来,他便要不信任地盯着它们看,把它们吹了又吹。
他的工作在暗中悄悄进行。是的,由于顶口被封,即使是大白天,整个楼道也显得昏暗无比。他每天不声不响地弄下一两块砖,然后把它们放回原处,不让人看出破绽。昏暗中镶嵌着各种眼睛。虽然他知道他们来顶口的可能性极小。他们对顶口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和信心,但现在,假如他们发现他居然在拆封顶,一定会非常恼怒的。他们会指责他吃饱了没事干,或诬蔑他图谋不轨。在他的工作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差点出了意外。一对新拿到旧钥匙的男女兴冲冲地来到了顶楼。他们想到楼顶去表达一下他们的喜悦。当然那浓重的昏暗使他们有些沮丧。那男的为了表现某种气概,想狠狠踢那封顶一脚。但大概是意识到脚上的新皮鞋,便打消了念头。他们只是貌似深刻地接了一个吻,然后手牵着手,小心翼翼地下楼去了。
他终于把被封的顶口完完全全打开了。灰尘呛得他一阵咳嗽。他像个幽灵一样爬到光明里去。至于爬出去又干什么呢,他并不清楚。所以他刚站在那宽敞自由的屋顶上时竟有些无所适从。在决定怎么利用这突然而至的宽阔敞亮的屋顶前,他决定先四处走走。他感觉这栋大楼就好像地面向天空伸出的一只硕大的拳头,他就站在这个拳头上面。
他在楼顶得意忘形,大声地念出了什么。他不知不觉把步子迈得很快。他舒展双臂,做着扩胸运动。很久没做扩胸运动了。像很多人一样,在逼仄的空间里,不知不觉地把它给忘掉了。即使做,手总是碰到了黑暗中尖厉的家具和墙,胸里吸入了更多的铁屑一样的潮湿。也就是说,在封闭的房间里,做扩胸运动比不做扩胸运动有更大的坏处、更大的损害。现在,新鲜空气夹带着阳光进入他的肺部,使他产生了抒情的冲动。他情不自禁地吟道:
把封闭还给封闭吧,
把自由献给自由;
把戏弄还给戏弄,
把花朵献给花朵;
像飞翔一样飞翔,
像坠落一样坠落……
这时,他离天空无疑很近。他热爱所有离蓝天近的事物。他曾经想做一个飞行员,驾驭飞机穿过白色的云朵。但他在读初中的时候,就得了近视眼。他从体检线上被刷了下来。他开始寄希望于另一种飞翔。为了到达这一飞翔,他热爱了自己。因为他知道,没有自己,这飞翔便无法进行。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敏感,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迟钝。在
别人敏感的地方,他常常迟钝,而在别人迟钝的地方,他却惊人的敏感。他总是那么容易地感到了戏弄,受到了伤害。他甚至忍受不了一些名词和动词(它们要么被曲解要么遭滥用)。正是它们,组成了那些僵硬、空洞而又威力无边的句子,众人皆知却又都装聋作哑的谎言。
昨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自己的飞翔。他可以不停地做着扩胸运动了。他还梦见了字。他每敲一个字,它便活了起来。比如他敲出一个鱼字,便有一条鱼从显示屏上跳了下来。他敲出一个鸟字,便有一只小鸟拍拍翅膀,从窗子里飞走了。他看见了字的灵魂。字的灵魂是自由的,而不是被压缩在某一个软件里。他要做的是,把它们释放出来。就像养鸽者,每天早晨让鸽子铺满了天空。
他经常有一种战斗的冲动。看到那些封闭、谬误、胡说八道,他就想上去战斗。他在屋顶踱步。他的两臂要长出结实的羽毛。他就要飞了。小时候,他一遍一遍地在院子里练习飞翔。有一段时间,他热衷于收集动物的羽毛。他拿连环画、小刀、铅笔、橡皮擦跟同学交换,他许诺跟他们打扑克、钓鱼、捉迷藏。他甚至冒着被嘲笑的危险和女同学交往。因为她们每个人都留有几个又大又漂亮的毽子。尤其令他欣喜若狂的是,有一次,他竟然从独眼表叔那里得到了两根火红的野鸡毛。它们神态飘逸,品质高贵。他偷偷地把各种羽毛编在一起。他也有翅膀了。他想,总有一天,他要爬上树杈或站在院墙上,呼地往下一飞。
现在,他站在屋顶,为了表示他的喜悦,他在屋顶大跨步来去,似乎也要像许多年前那样呼地一飞。他想让人们看到,他已经有了一种多么自由的姿态,或者,作为人,可以达到怎样自由的姿态。他将告诉他们,他已经拆掉了被封住的顶口。他们将会怎样惊奇啊。然后他们也踢踢踏踏跑上屋顶,大口地呼吸新鲜自由的空气。他们会恍然大悟:原来打开封顶这么容易,这么好。他们将和他一起手牵着手,唱歌,跳舞,拥抱,相爱。是的,他看到了他们,看到了他们在向他拥来。他们向他招手。有的还喊着他的名字。他们站在楼下,
很快地聚成一堆。
喂,别想不开,生活是美好的,你下来吧,退一步海阔天空,你回过头,往回走,然后下楼,下楼,然后你就什么也不想地睡一觉。等你醒过来,你会觉得阳光是好的,空气是好的,鲜花也是好的。你会对生活感恩。你会哇哇大哭。就像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路,游子找到了娘。
喂,伙计,你这是咋的?要知道,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你想没想过,你从上面跳下来的后果?你将狼狈不堪地躺倒在地上,脸无论是朝上还是朝下都令人恶心。将有一些红红白白的液体从你的身体里流出来。你不是唯美么?你想一想,这就是你唯美的下场。
喂,看在我们做了多年邻居的分上,你别跳楼。这都怪我,平时没找你谈心。是我工作做得不够,我检讨,总行了吧。说实话,我曾发现你在偷偷拆那顶口。但我没想到你是想从楼顶跳下来。我以为你想从那里拆两块砖到房里垫个床脚或桌子什么的。我知道了,但故意装作不知道。一个人在偷东西时,被人抓住是很难为情的。你下来吧,我们好好谈谈。我相信我们会谈出一个好结果来的。你要相信我,相信组织的力量。我们会为你保密。
眼镜,你这是干什么?你以为这样,你就有出息啦?你们看,我早就说过,那小子形迹可疑,平时特立独行,早晚有这一天的。他是个疯子。是危险分子。他对生活不满。他时时感到窒息。你们说,他这不是有病么?谁不让你喘气了?我们生活中有的是空气。他父母怎么生出了这样的不孝之子?要是我,早一巴掌拍死了,喏,就这样,像拍死一只苍蝇。……他站在屋沿,眼含热泪。这是他完全没料到的结局。
他无比地热爱生命,但他已别无选择。他要做的,只能是——像飞翔一样飞翔……
他纵身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