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柏杨 日期：2014-05-01 11:19:07
五十年代台湾新移民小说系列--《莎罗冷》是一篇九万余言的中篇小说，描述一对年轻夫妻（叙述者我和薇薇），来到龙水塘，揭发了四十年前发生在莎罗冷岛的一桩谋杀案件。小说中薇薇是关键性的人物，由于她的易感纤细，使得为他治病的葛医师在发现自己的恶行被马昌明及薇薇夫妻揭发后，坦承自己在四十年前为了和旧爱美琪在一起，设计将美琪的丈夫害死，而他的爱人却为了救自己的丈夫亦命归黄泉。葛医师在道出这个尘封已久的往事后，作者安排了同样发生在莎罗冷岛的船难，葛医师为了救人而作了最后的救赎，薇薇也在这一次的救难行动中丧生，结束了整个故事。
柏杨在序文中说道："没有爱情的人生是一种浪费，太多爱情的人生是一种灾难，爱心越重，痛苦也越深。在爱情的领域中，任何行为，都是可歌可泣的--甚至包括诡诈。"显然，对于葛医生的行为，柏杨并没有太大的责难，因为他有忏悔，以默默行医来赎罪，"啊，我已等了四十年，等那惩罚的巨手"，他终究还是付出代价的，这样的惩罚并不算轻。
作者简介：
柏杨，台湾作家柏杨，其创作大体可分为小说、杂文、历史三大类，总计百余部。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他的作品陆续被引进大陆，并引起广泛注意。
目录：
序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一〇
一一
一二
一三
一四序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一〇
一一
一二
一三
一四
一五
一六
一七
一八
一九
二〇
二一
二二
二三
二四
后记序
没有爱情的人生是一种浪费，太多爱情的人生是一种灾难，爱心越重，痛苦也越深。在爱情的领域中，任何行为，都是可歌可泣的--甚至包括诡诈。但最大的课题在于没有人能回答：什么是爱情?我曾试着深入探讨，结果也照样不能，但我发现爱情和责任不可分，否则便剩下没有灵魂的躯壳。
《莎罗冷》写的是谋杀和沉船，但没有血淋淋的场面。我仿佛觉得不是我在写，而我只不过一个代笔者，有上苍的旨意使我这样，冥冥中有声音告诉我这个故事。
最后，谢谢彭品光先生，这故事在他主编的《海洋生活》月刊上连载了一年。一弯新月
上面排列着三颗寒星
是谁在凝望，凝望那
--乱石，荆棘，马鞍岭
怒涛在大海澎湃
天崩地裂
两颗结在一起的心
像花岗岩一样的坚
一样的贞
啊
莎罗冷
当那小舟倾覆的刹那
没有人唤醒沉睡的古城
巨炮口指着海滨水涯
双尸，化作杜鹃
双魂，化作携手的幽灵
夜深人静
洒下，洒下多少热泪
啊
莎罗冷
梦中的痴迷呼唤
上苍的慈祥招引
微笑，微笑
踏进了永恒
对了
--是他们摒弃这世界
还是这世界摒弃他们
且听我呜咽的歌声
冲天的信号
是求救
是欢呼
啊龙水塘是一个荒僻而简陋的渔村，茶花溪把它划开成两个部分，一条木板架成的小桥，搭在溪上，已经相当破烂了。行人走在上面，有时候可以从腐朽的窟窿中看到桥下清澈的流水，有时候脱了钉子的木板会陡然地翘了起来，使你大吃一惊。东村--桥的东端，约有全塘四分之一大小，住着三十多户最贫苦的渔家，那些用咕咾石，或是用泥块砌起来，稍微高一点的身材就伸不直腰的矮屋里，除了一扇剥落了的门，和一张全家都睡在上面的床外，差不多再没有别的什么了。西村比较富足，所有的房子都是砖瓦，甚至还有水泥的建筑，窗子上也差不多都装着玻璃。在靠着海湾那条比较宽广的街道上，有一家典型的乡村式的旅店，和三四家普通位置在交通线村庄上定都会有的营业，像杂货铺、饭铺、邮政代办所之类，而且还相当干净。那是一个充满了人情味和人生温暖的地方，当然，一切都是以后才发现的，但在当时，第一眼便看出那种清幽的气氛，使我和薇薇，仿佛面临着另一个不是屹立在人间的仙境，竟中途改变计划，决心停了下来。
薇薇害着神经过度衰弱症，谁也不知道她的神经是为了什么原因衰弱，或过度到什么程度，不过医生们对于凡是他们不太了解病因的患者，所开出来的药方，差不多都只有一味，就是易地休养。我如果知道那一次易地休养的结果是什么，或是早知道薇薇根本不是什么神经衰弱，而只是在家当主妇当得太久太腻，以致毛病百出，我绝不会陪她离开辉城的。
经过一番酝酿和安排，我们终于遵照着医生的吩咐出发了。薇薇坚持着要去芬埠，那是一个滨海的城市，从辉城到那里，要坐几乎是三天的马车。我最初提议就近在辉城乡下租一座别墅，不必白白地先揽到自己身上三天苦头，况且，芬埠也实在没有什么引人入胜之处。
薇薇对我的任何意见，几乎没有不反对的，这一次当然不能例外。
"芬埠至少临着海，"她说，"辉城却什么都没有，有的话，也只有烟囱，和那永远落不完的灰尘。去芬埠后，可以到海边找一间房子。真的，我简直不能想象，当午夜梦回的时候，发现听到的是海浪的声音，而不是叫卖花生和汽车喇叭的声音，该会快乐成什么样子。世界上，没有一件东西比海更伟大更迷人的了。"
她是一个崇拜海，爱海，慕恋海的人，我们结婚到现在，我几乎天天都要听她这一类的赞颂。最荒谬的是，她坚信海生动物都含有大量的磷质，而磷质会使人聪明。为了使她的丈夫也聪明起见，她每餐一定要逼我吃下相当数目的带鱼或乌贼什么的，对于一个生长在北方，冰天雪地，高山峻岭中的丈夫来讲，简直是一件苦差!所以，我送给她一个尊号，叫她是海的女儿，还恶意地提议，她应该嫁给海才对。她的反应比我严肃得多，她说，如果可能的话，她愿嫁给海。
然而，她的身体却不能使她和爱海的心意配合，是我们度蜜月归来的那一次，从云港返辉城，我和任何一个正常的人一样，主张坐火车，两地间被一条几乎是笔直的铁路连在一起，坐火车是再合理想没有的了。可是，她却主张坐船，争执的结果，她获得毫无例外的胜利。像沿着三角形的两边，我们先乘船到清蓬泽，再坐另一条铁路的火车回家。
在那两夜一天的航程中，她狼狈的情形，远超过预料的程度。
船刚离开云港，天正黄昏，我和薇薇傍着栏杆，这一次是真正地来到海上了。我想，她至少要坚持着站到夜半才回房的，尤其是甲板上那时候正在热闹，事务员们跑来跑去忙着准备放电影，双双对对的情侣，有的像我和薇薇一样地凭栏远眺，有的坐在沙发上赏着天际的新月，这宇宙，除了天，便是水，连我这个对海没有丝毫兴趣的人，都觉得有一种羽化登仙的感觉。
可是，薇薇却不断地皱着眉。
"我有点难过，"她说，"好像要呕吐！"
经过船上医生的诊断，才知道她是晕船了，而且晕得很厉害。虽然那一天风平浪静，除了船身冲击出来的波纹，那广大无垠的海，简直像一面巨镜。但薇薇仍是晕船了。机器本身的颤动，加上推进器的旋转，普通人感觉不出的，一个晕船病患者已足够心惊肉跳的了。
我一直服侍她到清蓬泽，晕船病真是天下最奇异的病，只要船一靠岸，病就霍然而愈。
"一个要嫁给海的人，"我说，"如果有严重的晕船病，那简直是一种嘲弄。外交家最习惯说些明知人家不肯相信的话，女人是不是也有点这种气质？"
一直到那时，她都没有答复我的责备，在清蓬泽换上火车之后，她才开始反驳我，被舐掉的口红，濡染着她那密密排列在小口里的雪白牙齿，像朵朵初放的花瓣。
"我爱海，"她诗意地说，"不是为了它能叫我获得什么，而是为了它能叫我付出什么。一个国王选妃子，要比一个苦力选太太容易得多了。往往的，女孩子喜欢嫁给国王，不是因为她爱国王的本身，而是因为她爱国王的附件。像权势、荣耀、珠宝、财富，都是有些女孩子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而想得到的东西，那算什么'爱'呢？女孩子拒绝了国王的求婚，而嫁给她内心真正喜欢的园丁，不但得不到什么，而且还要放弃很多已有的东西，那才是真爱，是吗？我爱海，即令它使我晕船，我还是爱它。"
自从我和薇薇相识以来，我就发现，凡是我们之间的任何争论，她永远是站在对的那一边的，因此她从没有一次失败过。不过这一段话似乎和她别的言论不一样，我一直记在心头，因为它竟为以后所发生的事情，勾出了一个约略的轮廓。
我在辉城开了一家木材公司，收入不能算坏。用了五天时间，把公司里的事，点交委托给我的助手，之后，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早上，我和薇薇上车出发了。来送行的朋友们，包括那位医师，一致地预祝我们平安到达芬埠，并平安归来，他们亲切地盼望薇薇睡得很稳，吃得很多，再见面时满面红光，再也不至于无端地心跳不已。
我们一一地道谢，并表示一定努力使他们满意，等马车上路的时候，除了车上堆满了他们赠送的水果外，还堆满了我们一辈子都受用不完的祝福。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在辉城，白天的温度老是徘徊在摄氏七八度之间。虽然对于树木花草，没有显著的影响，它们仍青青的和盛夏的日子里一样，但在缺少御寒装备的热带人看起来，已是冷得浑身发抖的气候了。谁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大概是西伯利亚的寒流南下之后，一直滞留着不动的缘故，不停的雨和不停的刺骨的风，辉城的阳光本来是很闻名的，现在，却不得不使人向往起芬埠来，认为芬埠一定是晴朗世界了。
所以，当我们上路时，降着大雾，我心中窃窃地欣喜着，早雾会带来太阳的，只是，那雾是太浓了，浓得像铅一样的重，沾到衣服上，不久就显出湿湿的一片。马车像是掉到八阵图里，四面阴风习习，薇薇不停地责怪我为什么不昨天走，昨天虽然也是阴天，但是阴得正正派派；于是她又不停地埋怨着老天，把脸贴到窗玻璃上唉声叹气，好像上帝只是故意和她一个人过不去。
"这天气和一颗受了伤害，仍充满了爱情的心一样，"她对我说，"不但要把自己闷死，也要把别人闷死。早知道在家还要好些，我心口有点难过，而且，这样下去，我真要打喷嚏了。"
我发现女人们，无论她是美是丑，无论她受过高等教育或不识字，都有相同的一点，那就是，总是在口头上喊叫着后悔她们做过的每一件事--即令心里高兴得不得了，也非如此喊叫一番不可的。薇薇那年二十五岁，二十二岁离开大学的门，女学生的味道还没有全退，但是那种使人惶恐的，很多半老徐娘才特有的习气，已染上了不少，胡乱埋怨就是其中之一。
"安静点，"我说，"你如果打喷嚏的话，只管尽量地打好了。无论如何，我敢保证，绝惊不了那匹马的。我告诉你，过了四十里铺，我们就要沿着海走，那匹马如果因为你的喷嚏而把我们拖到海里，你就可以如愿以偿地嫁给海了。"
薇薇的愁眉苦脸忽然展开，她凝视着我，两只专门降伏丈夫的温柔而又像射出秋光的大眼睛，和那乌黑而发亮的眸子，露着少女般的惊喜，和唯恐不是真的那种直觉的狐疑。
"马上要沿着海走吗？"她说，"你，你骗我。"
我从没有骗过她，结婚三年，连一次争吵都没有发生，一个作丈夫的谎话被拆穿了之后的苦头我是见够了的。我向她画出我们所走的路线，如果我们不发疯，如果我们不非坐马车不可，那么，我们早搭上火车，到清蓬泽，再坐轮船到芬埠了。
"我晓得，"她说，"是我选择马车的，所以你就怀恨在心，动不动便提出来，一定是这样做多花了一点钱，你便心都痛碎了。"
"绝不。"
"你真是一个俗物，轮声辘辘，会使我们生出多少思古的幽情。"
"啊！天！"
"雾把眼睛鼻子都塞住了，"她说，"我觉得头有点不舒服，鬓角筋跳得厉害。"
一路上，马蹄蹴着碎石子路面，有韵律地响着，大雾所含的微粒，好像火车头上喷出的烟屑，细细的，但却是使人察觉出来的，打到玻璃上。车夫顺兴驱使着他的马，空中响起挥舞着的鞭子的激搏声，嘴里不断发出简单而内行的吆喝。车身颤动得像一个摇篮，其他马车迎面而来时，嘚嘚的蹄声从我们旁边驰过，马夫们交换着两句三句招呼、询问和粗野的戏谑。其他一切都是寂静的，薇薇最初还端坐着，不久，她就把头靠到我的肩上，我不得不一只手环抱着她，另一只手悬空地扶着她那几乎要滴出苹果汁来的面颊，斜风从窗缝中吹进来，天似乎更冷了。
当我们到达龙水塘的时候，那是刚过四十里铺不久，我和薇薇互倚着，她睡得很熟--不知道怎么的，她竟睡得如此之熟。在辉城的时候，她至少要辗转两个小时，才能合眼，而我，却是最善于大睡的人！一个瘦得近乎憔悴的丈夫，又不断地受着心爱的妻子加到头上的种种离奇麻烦，他之所以还能活泼泼地活下去，就完全仗着他能吃和能睡了。而现在，她反而睡得比我还酣，像一个大白兔蜷卧在芭蕉叶底下，我虽然也已入梦，但却一直警觉到，我负有不使她因马车颤动或转弯而倾跌的责任；差不多和鱼一样，我几乎是一直睁着眼睛睡的。因此当那像刚出炉的太阳突然间从大雾里跳出来的时候，我马上就发现了，而且，不等薇薇醒来，就发出一声欢呼。四
到过龙水塘的人，都知道，它并不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村落，而是从西南向东北延伸，像一个横躺着的牛角一样，牛角尖正指着马鞍山。白练似的公路，自从过了四十里铺后，几乎直角地泻往海滨。我发出欢呼的时候，马车正驰向村子，随着喊声，薇薇也醒过来了。
"云生，"她说，低低地，"我似乎听到海的声音。"
她双手抱着头，紧闭着的红唇抽搐似的收缩着，面色苍白，必须用出足以使珐琅质都要粉碎的力气，拼命地咬住牙齿，才能忍受那突然袭来的剧烈的头痛。马车夫应我的要求，把车停下。大雾消散得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快，刚才还像千千万万小精灵在面前凶恶地布下陷阱，自从第一条太阳光射出来，几乎是一眨眼工夫，统统地都不知道逝向何处了。多少日子来的沉闷阴郁，得到了舒展，像一个快要被窒息而死的人，忽然呼吸畅通起来一样，心情的兴奋快乐，使我再也掩饰不住。假使不是薇薇脸上的痛苦表情越来越重，我会拥住她，就在那海水已经可以吻着脚趾的地方，起舞高歌。尤其是，马鞍山和七风山的山麓，有两排像燃烧着似的枫叶，火海一样地夹在青青的峰峦和绿杨丛生的村子之间，海水比池塘里的春水还要平静，不知道名字的小鸟，在山腰村头，互相啼应着。薇薇显然地比我更受到这种仙境似的景色感动，她仍是双手抱着头，让我扶她下马车，疲倦地向四下张望。
我们的旅程就这样地中途改变了，当时决定，原不过暂时地停留下来，因为薇薇的头痛很重，她告诉我像有万把钢针扎在脑子里。马车的轻微震动和偶尔碾过石子以及偶尔横过干硬的车辙所发出的可怕颠簸，都使那些钢针刺得更猛烈痛苦。
"我不走了，"她衰弱地对我说，"马车会把我的脑浆震出来的。"
她的脸色又转得比五月的榴花还显得火红，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才好，几个星期的筹划和一心向往的目的地，是不是放弃？主要的，她的病如果只是普通感冒的话……这种病，在欧美大概极端严重，但在百病丛生、抵抗力随之特别强烈的中国，似乎算不了什么，然而，无论怎么吧，薇薇已经动了心意要停在龙水塘，我们就只好停在龙水塘。
镇上那唯一的一家旅馆，名叫福来阁，拥有冷冷清清七八个房间，家具、床铺、桌椅都很破旧，也都很不大清洁，只有一个客人，而那客人当天下午也要走了。这家旅馆完全靠夏天收入来维持的，夏天的时候，沿着沙滩，是一个很好的海滨浴场，游客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有当天赶不回去的，就寄住一宵。在那一年一度的热闹季节里，旅馆天天有人满之患，以致徐日盛老板经常都准备有十几张行军床和行军蚊帐，等到房间实在挤满，而客人们由愤怒变成乞求的时候，就拿出来放在走廊上。
然而，现在是冬季，谁在这寒冽冽的日子到龙水塘来呢？对于一个门可罗雀的旅馆，一辆马车停下来的声音，应该是最大的兴奋了。徐老板，当然是我们住下后才认识的，他从楼上飞奔地跳出来迎接，说了很多关心我们旅途的话，一面吆喝着侍女阿玉给我们提行李。
房间倒是很大，我扶着薇薇进去时，刚打扫过的痕迹还新，透过玻璃窗射进来的阳光里，还飞舞着粒粒都发着闪光的灰尘。这如果是在辉城，起码薇薇要大叫一顿，但她已经是没有力量大叫了，一语不发地就倒在床上，呻吟起来。
葛医生是徐老板介绍来的，我请徐老板坐马车去接他--表示病家对医生的盼望和尊敬。但是，老先生却跟在马车屁股后跑来了，害得徐老板也只好陪着他跑，徐老板比他年轻至少十岁，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进了门，我一再对未能邀他上车表示歉意。
"不，程先生，"葛医生虽已满头白发，但他爽朗的声音却像钟一样的响亮，他说，"坐车是人类最坏的习惯，车这种东西，应该是斫丧生命健康的最大凶手，我告诉你，坐车坐得久了，不但寿命会坐短，连腿都会坐短的，十万年后，人类的屁股一定很发达，但两条腿恐怕要可怜地变成筷子模样了。"
葛医生是个很健谈的老人，自从学成归乡之后，便没有离过家门，而且他对他过去那些因上学谋事，而在外埠和国外耗去的岁月，感到惋惜。他爱他的乡土，认为那些向外发展的人，不过是一种最幼稚的冲动，他们终于都要各回本土的，即令身子不回来，心也要回来。一个人到了老年之后，对他年轻时所抛弃、所鄙视的东西，往往会重新珍重起来，一个虚无主义者，活上八十岁高龄，乡土恐怕就成了唯一实在的东西。葛医生骄傲的是，他并不需要到了老年，或是活到八十岁，便已经这样发现了。
经过十分钟的诊断，他确定薇薇患的是感冒，真的，竟真的是感冒，那是在离开辉城后，她大雾中靠着我熟睡时，忘记关上窗子所致。马车向前奔驰，湿湿的冷风像电扇一样地直生生地吹进来，正吹到她身上，我以为拥住她可以给她温暖，但她的半个背部和半个前额都暴露在冷风底下，她还没有醒时，温度已经在上升了。
"小病，"葛医生安慰说，"这是天下最小的病，但也是天下最难治的病。龙水塘没有药房，等我回去找一找，阿司匹林大概还有一点，如果有的话，我马上送来，第一次吃四片，然后每隔四个小时吃两片。不过，不管有没有阿司匹林，感冒这种东西，它如果决定不走的话，就是吃下两桶阿司匹林，它还是不走。你可叫徐老板烧一点酸辣汤喝下去，蒙头大睡，让浑身出汗，大出而特出。明天，我包管痊愈，比服任何仙丹都有效。"
我叫顺兴去跟葛医生拿药。顺兴是一个忠厚的山东大汉，这部车和这匹马，就是他的财产，也是他唯一的财产，但已足够维持他一家五口的生活了。此次雇他的车子到芬埠，如果不再像上次他去清蓬泽那样，撞翻了一辆满装着鸡蛋的手推车，这一趟足可以供给他一家两个月的用度。他从葛医生家拿回来十片阿司匹林，并转达葛医生的吩咐，一定要喝他请徐老板代做的那又酸又辣的汤。五
我们在龙水塘住下的第一晚，非常的平静，而且充满了初晴的夜的气息。福来阁虽然只拥有一层楼，但已是鹤立鸡群的房子了。我们住的房间，窗子正朝着东方，下面澎湃着无涯的波浪，天空比用圣水洗过还要清洁，一抹碧蓝，月亮从远远升起，透过玻璃窗，洒满了一地。
薇薇服了阿司匹林，又喝了徐老板特做的一大碗酸辣汤，躺下来就睡去。我把她的头蒙起来，不久之后，她开始出汗了。
我没有睡，吹熄了那摇曳的油灯，用一条毛毯盖着两膝，靠到窗台上，一面照顾薇薇，准备着她要水吃；一面，我轻抚着我身上那久违了的月色，仿佛进到另一个世界。商场的喧哗，和为了生活而发生的倾轧斗争，像云雾一样地沉淀在脑后。孤独，只有恢复孤独，才有机会去探索真正的人生，我对那逝去的生命，感到一阵阵歉疚，和一阵阵的懊恨。
血鬼岬上的那座灯塔，就是那天晚上看到的。我绝想不到在这并不是交通要道的渔村上，竟会有一座灯塔--我对灯塔的知识是太浅薄了，竟忘记灯塔和红绿灯根本不同；我是坐在窗台上的，靠着窗框，双腿伸得很直，在那东北天际，那只巨眼不停地闪烁，永无休歇地一明一灭，我想到塔里的人，他是怎么样地度他的岁月？
我一点也不觉得劳累，都是悄悄的，除掉窗下那逐渐加重加急的浪头滑上沙滩，没有别的声音了。是后半夜时分，薇薇轻声地唤我，她的热度已大大地减退，我递给她大半杯热的开水，她一饮而尽。
"你一定饿了，"我说，"要不要吃点什么，我已经告诉阿玉为你熬了一点粥。"
她挣扎着斜靠着枕头，脸正对着窗子，在幽暗中，我看见她那乌珠似的眼珠，一眨也不眨地，贪恋地向窗外凝望。
"云生，"她说，"你看，那是不是灯塔？"
"对的，薇薇。"
"嗯--那是一个寂寞的地方。"
"真的，有时候，"我失笑道，"你真是很有点学问的样子。恐怕这一带的海面，最初时人迹很少，说不定还发生过生番抢杀落难水手的事。"
她得意地笑了笑，雪白的牙齿像一排上天编列得整整齐齐的贝壳。我抚摸着她的头发，沿着发根，还满是汗渍，我把被子拉上她的双肩。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同时地发现了莎罗冷岛。越来越苍白的月色，把海上照得一抹清澈，灯塔上刺目的电光每一次闪耀时，那黑魅魅的，矗立在海湾正东而略为偏南的那个方向，有一堆模糊不清的阴影，给我的印象是难以抵御的凄凉，和鬼蜮一样的凄凉。大概是，人的感情永远敌不过月色，夜半人静，皓月当空，铁石人的心肠，都难免自伤身世，升起对人生的惆怅。
"那岛上有人吗？"薇薇问。
"或许不是岛，或许是海岸延伸到那里。"
她凝视着，像天文学家窥测一个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