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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介绍

读者·散文·青草地上落满花瓣


作者:读者杂志社  日期:2014-05-25 23:52:13



《读者》杂志经典珍藏书系之散文集:林语堂、张爱玲、王鼎钧、杨绛、龙应台、胡兰成、汪曾祺、林海音、史铁生、刘亮程、东山魁夷、帕慕克、门罗、韩寒、刘瑜、李娟……诚恳、曼妙,汇聚中外散文妙品,如沐春风如饮甘露。
  作者简介:
  《读者》杂志创刊于1981年1月,是由读者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主办、读者杂志社编辑出版的一份综合类文摘杂志。《读者》自创刊以来,始终以弘扬人类优秀文化为己任,坚持“博采中外、荟萃精华、启迪思想、开阔眼界”的办刊宗旨,发掘人性中的真、善、美,体现人文关怀。在刊物内容及形式方面与时俱进,追求高品位、高质量,力求精品,赢得了各个年龄段和不同阶层读者的喜爱与拥护,被誉为“中国人的心灵读本”。《读者》杂志发行量从创刊时月发行量3万册到2005年4月份月发行量已达910万册,2006年月平均发行量898万册,稳居中国期刊排名第一,亚洲期刊排名第一,世界综合性期刊排名第四。是当之无愧的“中国期刊第一品牌”。《读者》行销世界九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在美国、日本、澳大利亚、新加坡、香港等国家和地区拥有众多读者,可以说,有华人的地方就有《读者》。影响力极广。目录:
  目录:
  
  
  许地山:蝉/1
  东山魁夷:听泉/2
  张洁:我的四季/5
  于列那尔:一个树木的家庭/9
  亚历山大基兰:大海/11
  纪伯伦:内心的告诫/13
  李乐薇:我的空中楼阁/17
  席慕蓉:独白/21
  张爱玲:天才梦/24
  王芳编译:这片土地是宝贵的/27
  梁实秋:送行/33
  简媜:美丽的茧/37
  冰心:往事/41目录:
  
  
  许地山:蝉/1
  东山魁夷:听泉/2
  张洁:我的四季/5
  于列那尔:一个树木的家庭/9
  亚历山大基兰:大海/11
  纪伯伦:内心的告诫/13
  李乐薇:我的空中楼阁/17
  席慕蓉:独白/21
  张爱玲:天才梦/24
  王芳编译:这片土地是宝贵的/27
  梁实秋:送行/33
  简媜:美丽的茧/37
  冰心:往事/41
  赫尔曼黑塞:树之赞/44
  余光中:假如我有九条命/48
  米哈依勒努埃曼:你是人/53
  丰子恺:渐/56
  尤今:鱼来雁往情长在/61
  张晓风:不朽的失眠/66
  苇岸:大地上的事情/70
  扬之水:阳关月/78
  索尔仁尼琴:索尔仁尼琴散文四章/83
  巴罗哈-内西:牧笛散唱/87
  沈从文:西山的月/93
  歌德:自然——断片/97
  老舍:无题/101
  张曼娟:人间情分/104
  叶广芩:拾取逝去生命的碎片/108
  丰子恺:静观人生/113
  孙犁:亡人逸事/117
  林清玄:月光下的喇叭手/122
  简媜:一竿冷/129
  KevinCope:追忆似水年华/133
  德富芦花:断崖/137
  周伟:看见的日子/142
  普贾贝蒂:请不要打扰她的灵魂上路/147
  别卡宁:遥远的岛/150
  贝聿铭:把每个睡醒后的早晨都当成一件礼物/154
  永井龙男:十年如昔/159
  阿拉旦淖尔:母羊的眼泪/164
  罗兰:写给秋天/168
  厄纳斯特海明威:克拉克河谷怀旧/171
  史铁生: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175
  余光中:四月,在古战场/181
  琦君:下雨天,真好/185
  朱成玉:诗意的火光/189
  于比克舒比格: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194
  村上春树:动物听笛/199
  普里什文:林中小溪/202
  杨绛:走到人生边上/208
  刘静峰:一块地的怀念/211
  汪曾祺:冬天/215
  王鼎钧:臣心如水/219
  史铁生:我的轮椅/223
  熊芬兰:诗意栖居的影子/228
  简媜:相忘于江湖/234
  张丽钧:今夜你不必盛装/237
  朱成玉:祖母是一片不知愁的落叶/240
  李翔:麦黄黄杏黄黄/244
  安徒生:花与赞美诗/249
  简默:穿过生命的眼睛/252
  刘梅花:本草莱菔子/256
  吉田兼好:徒然草/259
  林清玄:季节十二帖/263
  周国平:宝贝,宝贝/270
  茨威格:发光的罗丹/276
  张晓风:念你们的名字/278
  张曼娟:我想念你/284
  林海音:冬阳童年骆驼队/288
  张小娴:天涯的天涯/291
  吉姆韦利士:猫禅/293
  周洁薇:一个人的梅塘/297
  DavidOsborne:爱的信笺/301
  王小波:灵魂深处/305
  柯灵:巷/307
  王鼎钧:中国在我墙上/310
  张晓风:你真好,你就像我少年伊辰/314
  村上春树:如果你爱我/317
  普里什文:时间之主/320
  蒋勋:最初最美的书写/322
  余光中:心有猛虎,细嗅蔷薇/325
  顾城:树枝的疏忽/328
  沈从文:梦里来赶我吧/331
  东山魁夷:自然与色彩/334
  清少纳言:感人的事/336
  隐地:身体是一艘船/338
  茨威格:向书致谢/343
  刘亮程:一片叶子下生活/346
  宗璞:柳信/349
  胡兰成:我身在忘川/353
  李晓:那些生活已然消逝/358
  权蓉:北堂种萱草,花开不见还/361
  林海音:母亲的秘密/365
  苏童:八百米故乡/369
  李娟:深处的那些地方/375
  黄裳:惊梦/380
  李娟:荒野漫步/386
  古清生:一个乞丐的心灵/390
  ChelseaFagan:那些人,那些爱/394
  德富芦花:初春的雨/399
  奥尔罕帕慕克:我的父亲/401
  老愚:青草和少年/407
  龙应台:寒色/411
  董桥:云姑/415
  杨绛:忆孩时/419
  韩寒:一次告别/425
  爱丽丝门罗:亲爱的生活/431渐
  丰子恺
  
  
  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如“渐”。在不知不觉中,天真烂漫的孩子“渐渐”变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侠的青年“渐渐”变成冷酷的成人;血气旺盛的成人“渐渐”变成顽固的老头子。因为其变更是渐进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渐进,犹如从斜度极缓的长远的山坡上走下来,使人不察其递降的痕迹,不见其各阶段的境界,而似乎觉得常在同样的地位,恒久不变,又无时不有生的意趣与价值,于是人生就被确实肯定,而圆滑进行了。假使人生的进行不像山坡而像风琴的键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变成青年;或者像旋律的“接离进行”,由do忽然跳到mi,即如朝为青年而暮忽成老人,人一定要惊讶,感慨,悲伤,或痛感人生的无常,而不乐为人了。故可知人生是由“渐”维持的。这在女人恐怕尤为必要:歌剧中,舞台上的如花的少女,就是将来火炉旁边的老婆子,这句话骤听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认,实则现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少女“渐渐”变成的。
  人之能堪受境遇的变衰,也全靠这“渐”的助力。巨富的纨袴子弟因屡次破产而“渐渐”荡尽其家产,变为贫者;贫者只得做雇工,雇工往往变为奴隶,奴隶容易变为无赖,无赖与乞丐相去甚近,乞丐不妨做偷儿??这样的例子,在小说中,在实际上,均多得很。因为其变衰是延长为十年二十年而一步一步地“渐渐”地达到的,在本人不感到甚么强烈的刺激。故虽到了饥寒病苦刑笞交迫的地步,仍是熙熙然贪恋着目前的生的欢喜。假如一位千金之子忽然变了乞丐或偷儿,这人一定愤不欲生了。
  这真是大自然的神秘的原则,造物主的微妙的功夫!阴阳潜移,春秋代序,以及物类的衰荣生杀,无不暗合于这法则。由萌芽的春“渐渐”变成绿荫的夏;由凋零的秋“渐渐”变成枯寂的冬。我们虽已经历数十寒暑,但在围炉拥衾的冬夜仍是难以想象饮冰挥扇的夏日的心情;反之亦然。然而由冬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夏,由夏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冬,其间实在没有显著的痕迹可寻。昼夜也是如此:傍晚坐在窗下看书,书页上“渐渐”地黑起来,倘不断地看下去,(目力能因了光的渐弱而渐渐加强)几乎永远可以认识书页上的字迹,即不觉昼之已变为夜。黎明凭窗,不瞬目地注视东天,也不辨自夜向昼的推移的痕迹。儿女渐渐长大起来,在朝夕相见的父母全不觉得,难得见面的远亲就相见不相识了。往年除夕,我们曾在红蜡烛底下守候水仙花的开放,真是痴态!倘水仙花果真当面开放给我们看,便是大自然的原则的破坏,宇宙的根本的摇动,人类的末日临到了!
  “渐”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极微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的变迁的痕迹,使人误认其为恒久不变。这真是造物主骗人的一大诡计!这有一个比喻的故事:某农夫每天朝晨抱了犊而跳过一沟,到田里去工作,夕暮又抱了它跳过沟回家。每日如此,未尝间断。过了一年,犊已渐大,渐重,差不多变成大牛,但农夫全不觉得,仍是抱了它跳沟。有一天他因事停止工作,次日再就不能抱了这牛而跳沟了。造物的骗人,使人留连于其每日每时的生的欢喜而不觉其变迁与辛苦,就是用这个方法的,人们每日在抱了日重一日的牛而跳沟,不准停止。自己误以为是不变的,其实每日在增加其苦劳!
  我觉得时辰钟是人生的最好的象征了。时辰钟的针,平常一看总觉得是“不动”的,其实人造物中最常动的无过于时辰钟的针了。日常生活中的人生也如此,刻刻觉得我是我,似乎是“我”永远不变,实则与时辰钟的针一样地无常!一息尚存,总觉我仍是我,我没有变,还是留连着我的生,可怜受尽“渐”的欺骗。
  “渐”的本质是“时间”。时间我觉得比空间更为不可思议,犹之时间艺术的音乐比空间艺术的绘画更为神秘。因为空间姑且不追究它如何广大或无限,我们总可以把握其一端,认定其一点。时间则全然无从把握,不可挽留,只有过去与未来在渺茫之中不绝地相追逐而已。性质上既已渺茫不可思议,分量上在人生也似乎太多。因为一般人对于时间的悟性,似乎只够支配搭船、乘车的短时间;对于百年的长期间的寿命,他们不能胜任,往往迷于局部而不能顾及全体。试看乘火车的旅客中,常有明达的人,有的宁牺牲暂时的安乐而让其座位于弱者,以求心的太平(或博暂时的美誉);有的见众人争先下车,而退在后面,或高呼:“勿要轧,总有得下去的!”“大家都要下去的!”然而在乘“社会”或“世界”的大火车的“人生”的长期的旅客中,就少有这样的明达之人。所以我觉得百年的寿命,定得太长。像现在的世界上的人,倘定他们搭船乘车的期间的寿命,也许在人类社会上可减少许多凶险残惨的争斗。而与火车中一样地谦让,和平,也未可知。
  然人类中也有几个能胜任百年的或千古的寿命的人。那是“大人格”,“大人生”。他们能不为“渐”所迷,不为造物所欺,而收缩无限的时间并空间于方寸的心中。试听Blake的歌:
  一粒沙里看出世界,
  一朵野花里见天国,
  在你掌里盛住无限,
  一时间里便是永劫。
  1997年第7期
  
  
  
  
  
  
  臣心如水
  王鼎钧
  
  
  你为什么说,人是一个月亮,每天尽心竭力想画成一个圆,无奈天不由人,立即又缺了一个边儿?
  你能说出这一句话来,除了有智慧,必定还得加上了不起的沧桑阅历。我敢预言这句话将要流传下去,成为格言。
  多年以后,我完全不知道你经历了一些什么样的境况,从你这句话里,我有一些感触和领悟。我从水成岩的褶皱里想见千百年惊涛拍岸。
  哦,褶皱,年轮;年轮,画不圆的圈圈;带缺的圆,月亮;月亮,磨损了的古币;古币,模糊而又沉重的往事。往事知多少,有多少是可与人言的呢?中天明月,万古千秋,被流星陨石撞出多少伤痕,人们还不是只看见她的从容光洁?我们只有默诵自己用血写成的经文,天知地知,不求任何人的了解。
  你提起故乡,你问我归期。这个问题叫我怎样答复你呢?你怎能了解我的经文呢?没有故乡,哪有归期?几十年来,故乡只在“柳条儿细柳条儿长”的歌词里。记得八年抗战,我们在祖国大地上流亡,一路唱“哪里是我们的家乡”,唱“我们已无处流浪,已无处逃亡”,唱得浪漫雄壮,竟唱出源源不断的勇气来。那时候,我们都知道,祖国的幅员和青天何其辽阔,我们的草鞋不能踏遍;我们也知道,青山老屋、高堂白发也都在那儿等待游子。但是如今,我这样的人真的没有家乡也没有流浪的余地了,旧曲重听,竟只有悲伤,不免恐惧!
  你说还乡,是的,还乡,为了努力画成一个圆。还乡,我梦见过一千次。我在金色的麦浪上滑行而归,不折断一根芒尖,月光下,危楼蹒跚着来迎我,一路上洒着碎砖,柳林全飘着黑亮的细丝,犹如秀发……
  但是,后来,做梦回家,梦中我竟找不到回家的巷路,一进城门就陷入迷宫,任凭流泪流汗也不能脱身。梦醒了,仔细想想,也果然记不清巷弄了。我知道我离家太久、太久了。
  不要瞒我,我知道,我早已知道,故乡已没有一间老屋(可是为什么?),没有一棵老树(为什么?),没有一座老坟(为什么?)。老成凋谢,访旧为鬼。如环如带的城墙,容得下一群孩子在上面追逐玩耍的,也早已夷为平地。光天化日,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村庄,是我从未见过的地方。故乡只在传说里,只在心上、纸上。故乡要你离她越远她才越真实,你闭目不看她才最清楚……光天化日,只要我走近她,睁开眼,轰的一声,我的故乡就粉碎了,那称为记忆的底片,就曝光成为白版,麻醉消退,新的痛楚占领神经,那时,我才真的成为没有故乡的人了。
  “还乡”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呢?对我来说,那还不是由一个异乡到另一个异乡?还不是由千百个业已被人接受的异乡到一个不熟悉、不适应的异乡?我离乡已经四十四年,世上有什么东西,在你放弃了它、失落了它四十四年之后,还能再真正属于你?回去,还不是一个仓皇失措、张口结舌的异乡人?
  昨夜,我唤着故乡的名字,像呼唤一个失踪的孩子。你在哪里?故乡啊,使我刻骨铭心的故乡,使我捶胸顿足的故乡啊!故乡,我要跪下去亲吻的圣地,我用大半生的想象和乡愁装饰过、雕琢过的艺术品,你是我对大地的初恋,注定了终生要为你魂牵梦萦,但是不能希望再有结局。
  我已经为了身在异乡、思念故乡而饱受责难,不能为了回到故乡、怀念异乡再受责难。
  那夜,我反复诵念多年前读过的两句诗:“月魄在天终不死,涧流赴海料无还。”好沉重的诗句,我费尽全身力气才把它字字读完。只要读过一遍,就是用尽我毕生的岁月,也不能把它忘记。
  中秋之夜,我们一群中国人聚首了,看美国的月亮,谈自己的老家。我说,我们只有国没有家,我们只有居所,只有通信地址!举座怅然,猛灌茅台。
  月色如水,再默念几遍“月魄在天终不死,涧流赴海料无还”。任月光伐毛洗髓,想我那喜欢在新铺的水泥地上踩一个脚印的少年,我那决心把一棵树修剪成某种姿容的青年,我那坐在教堂里构思无神论讲义的中年,以及坐待后院长满野草的老年。
  想我看过的瀑布河源,想那山势无情,流水无主,推着、挤着、踏着急忙行去。那进了河流的,就是河水了;那进了湖泊的,就是湖水了;那进了大江的,就是江水了;那蒸发成汽的,就是雨水、露水了。我只是天地间的一瓢水!
  我是异乡养大的孤儿,我怀念故乡,但我感激我居住过的每一个地方。啊,故乡,故乡是什么?所有的故乡都是异乡演变而来的,故乡是流浪的最后一站!“涧流赴海料无还!”可是“月魄在天终不死”。如果我们能在异乡创造价值,则形灭神存,功不唐捐,故乡有一天也会分享吧。
  啊,故乡!
  2008年第10期
  
  
  
  
  
  不朽的失眠
  张晓风
  
  
  他落榜了!一千二百年前。榜纸那么大那么长,然而,就是没有他的名字。啊!竟单单容不下他的名字“张继”那两个字。
  考中的人,姓名被一笔一画写在榜单上,天下皆知。奇怪的是,在他的感觉里,考不上,才更是天下皆知,这件事,令他羞惭沮丧。
  离开京城吧!议好了价,他踏上小舟。本来预期的情节不是这样的,本来也许有插花游街、马蹄轻疾的风流,有衣锦还乡袍笏加身的荣耀。然而,寒窗十年,虽有他的悬梁刺股,琼林宴上,却并没有他的一角席次。
  船行似风。
  江枫如火,在岸上举着冷冷的爝焰,这天黄昏,船,来到了苏州。但,这美丽的古城,对张继而言,也无非是另一个触动愁情的地方。
  如果说白天有什么该做的事,对一个读书人而言,就是读书吧!夜晚呢?夜晚该睡觉以便养足精神第二天再读。然而,今夜是一个忧伤的夜晚。今夜,在异乡,在江畔,在秋冷雁高的季节,容许一个落魄的士子放肆他的忧伤。江水,可以无限度地收纳古往今来一切不顺遂之人的泪水。
  这样的夜晚,残酷地坐着,亲自听自己的心正被什么东西啮食而一分一分消失的声音。并且眼睁睁地看自己的生命如劲风中的残灯,所有的力气都花在抗拒,油快尽了,微火每一刹那都可能熄灭。然而,可恨的是,终其一生,它都不曾华美灿烂过啊!
  江水睡了,船睡了,船家睡了,岸上的人也睡了。唯有他,张继,睡着,夜愈深,愈清醒,清醒如败叶落余的枯树,似梁燕飞去的空巢。
  起先,是睡眠排拒了他。(也罢,这半生,不是处处都遭排拒吗?)而后,是他在赌气,好,无眠就无眠,长夜独醒,就干脆彻底来为自己验伤,有何不可?
  月亮西斜了,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有鸟啼,粗嗄嘶哑,是乌鸦。那月亮被它一声声叫得更黯淡了。江岸上,想已霜结千草。夜空里,星子亦如清霜,一粒粒零落凄绝。
  在须角在眉梢,他感觉,似乎也森然生凉,那阴阴不怀好意的凉气啊,正等待凝成早秋的霜花,来贴缀他惨淡少年的容颜。
  江上渔火二三,他们在干什么?在捕鱼吧?或者,虾?他们也会有撒空网的时候吗?世路艰辛啊!即使潇洒的捕鱼人,也不免投身在风波里吧?
  然而,能辛苦工作,也是一项幸福吧!今夜,月自光其光,霜自冷其冷,安心的人在安眠,工作的人去工作。只有我张继,是天不管地不收的一个,是既没有权利去工作,也没福气去睡眠的一个??
  钟声响了,这奇怪的深夜的寒山寺钟声。一般寺庙,都是暮鼓晨钟,寒山寺庙敲“夜半钟”,用以惊世。钟声贴着水面传来,在别人,那声音只是睡梦中模糊的衬底音乐。在他,却一记一记都撞击在心坎上,正中要害。钟声那么美丽,但钟自己到底是痛还是不痛呢?
  既然失眠,他推枕而起,摸黑写下“枫桥夜泊”四字。然后,就把其余二十八字照抄下来。我说“照抄”,是因为那二十八个字在他心底已像白墙上的黑字一样分明凸显: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感谢上苍,如果没有落第的张继,诗的历史上便少了一首好诗,我们的某一种心情,就没有人来为我们一语道破。
  一千二百年过去了,那张长长的榜单上(就是张继挤不进去的那纸金榜)曾经出现过的状元是谁?哈!谁管他是谁?真正被记得的名字是“落第者张继”。有人会记得那一届状元披红游街的盛景吗?不!我们只记得秋夜的客船上那个失意的人,以及他那场不朽的失眠。
  2000年第1期
  
  
  
  
  
  一片叶子下生活
  刘亮程
  
  
  如果我们要求不高,一小洼水边,一块土下,一个浅浅的牛蹄窝里,都能安排好一生的日子。针尖小的一丝阳光暖热身子,头发细的一丝清风,让我们凉爽半个下午。
  我们不要家具,不要床,困了你睡在我身上,我睡在一粒发芽的草籽上,梦中我们被手掌一样的蓓蕾捧起,越举越高,醒来时就到夏天了。扇扇双翅,我要到花花绿绿的田野转一趟。一朵叫紫胭的花上你睡午觉,一朵叫红媚的花儿在头顶撑开凉棚。谁也不惊动你,紫色花粉沾满身子,红色花粉落进梦里。等我转一圈回来,拍拍屁股,宝贝,快起来怀孕生子,东边那片麦茬地里空空荡荡,我们把子孙繁衍到那里。
  如果不嫌轻,我们还可以像两股风一样过日子。春天的早晨你从山谷吹过来,我从那片田野刮过去。我们遇到一起合成一股风。是两股紧紧抱在一起的风。
  我们吹开花朵,不吹起一粒尘土。
  吹开尘土,看见埋没多年的事物,跟新的一样。
  当更大更猛的风刮过田野,我们在哗哗的叶子声里藏起了自己,不跟它们刮往远处。
  围绕村子,一根杨树枝上的红布条够你吹动一个下午,一把旧镰刀上的斑驳尘锈够我们拂拭一辈子。生活在哪儿停住,哪儿就有锈迹和累累尘土。我们吹不动更重的东西,石磨盘下的天空草地,压在深厚墙基下的金子银子,还有更沉重的这片村庄田野的百年心事。
  也许,吹响一片叶子,摇落一粒草籽,吹醒一只眼睛里的晴朗天空——这些才是我们最想做的。
  可是,我还是喜欢一片叶子下的安闲日子,叶子上怀孕,叶子下产子。田野上到处是我们可爱的孩子。
  如果我们死了,收回快乐忙碌的四肢,一动不动躺在微风里。说好了,谁也不蹬腿,躺多久也不翻身。
  不要把我们的死告诉孩子。死亡仅仅是我们的事,孩子们会一代一代地生活下去。
  如果我们不死,只有头顶的叶子黄落,身下的叶子也黄落。落叶铺满秋天的道路。下雪前我们搭乘拉禾秆的牛车回到村子。天渐渐冷了,我们不穿冬衣,长一身毛。你长一身红毛,我长一身黑毛。一红一黑站在雪地。太冷了就到老鼠洞穴蚂蚁洞穴避几日。
  不想过冬天也可以,选一个隐蔽处昏然睡去,一直睡到春暖草绿。睁开眼,我会不会已经不认识你,你会不会被西风刮到河那边的田野里?冬眠前我们最好手握手面对面,紧抱在一起。春天最早的阳光从东边照来,先温暖你的小身子。如果你先醒了,坐起来等我一会儿。太阳照到我的脸上我就醒来,动动身体,睁开眼睛,看见你正一口一口吹我身上的尘土。
  又一年春天了。你说。
  又一年春天了。我说。
  我们在城里的房子是否已被拆除,在城里的车是否已经跑丢了轱辘,城里的朋友,是否全变成老鼠,顺着墙根溜出街市,跑到村庄田野里?
  你说,等他们全变成老鼠了,我们再回去。
  2012年第14期
  
  
  
  
  
  我身在忘川
  胡兰成
  
  
  爱玲:
  我坐在忘川的湖边,看微风拂过,湖面浮着枯黄的柳叶,柳枝垂落水面,等待着风给予的飘落,那是种凋零的美。风的苍凉里,我听到了那款款袭来的秋的脚步正透过水面五彩的色调,荡漾而来。湖水的深色给人油画般的厚重感,那天边的夕阳,是你爱看的。不知道你经常仰望天空的那个窗台,如今是何模样,如今是谁倚在窗边唱歌。
  我常以为,天空是湖泊和大海的镜子,所以才会如此湛蓝。我坐在这儿,静静地等你,我的爱。而你,此刻在哪里呢,真的永不相见了吗?记得那时,我们整日地厮守在你的住所——静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号公寓六楼六五室。爱玲,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想想也是好笑的,到现在我还无法解释当时的鲁莽。在《天地》上读了你的文,就想我是一定要见你的。从苏青那里抄得了你的地址后就急奔而来,得来的却是老妈妈的一句“张小姐不见人的”。我是极不死心的人,想要做的事一刻也耽搁不下,想要见的人是一定要见的。那时只有一个念头,“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当即就立于你家门口写下我的电话和地址,从门缝塞进。
  你翌日下午就打电话过来,我正在吃午饭,听得电话铃声,青芸要去接,我那时仿佛已感应是你的,就自己起身接了。你说你一会儿来看我,我就饭也不吃了,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吩咐青芸泡茶,只等你来了。我那时住大西路美丽园,离你家不远,不一会儿你就来了。我们一谈就是五个小时,茶喝淡了一壶又一壶。爱玲,你起身告辞,我坚持要送你归去。二月末的天气里,我们并肩走在大西路上,梧桐树儿正在鼓芽,一枝枝蠢蠢欲动的模样,而我们,好得已经宛若多年的朋友。
  翌日一早,忍不住地一睁开眼就想要见到你。我打电话去,老妈妈接的,说张先生忙了一夜,在休息。但我还是很早就去了,从电梯管理员那里拿了报纸,坐于你家门口的楼梯上等你。老妈妈开门出去买菜,见到我,一定要我到屋里坐,我怕扰了你,还是坐在楼梯上,直到你醒。你从门洞里歪出半张脸,眼睛里看得到你是欣喜的,这是我希望得到的回应。换了鞋,跟在你身后进了房间,你房里竟华贵到使我不安,那陈设与家具原简单,亦不见得很值钱,但竟是无价的,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几乎是带刺激性的……当时我就想:三国时,刘备到孙夫人房里竟然胆怯,爱玲你的房里亦像这样有兵气。在爱玲面前,我想说什么都像生手抱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着正字眼,丝竹之音变为金石之声。那天,你穿宝蓝绸裤袄,戴了嫩黄边框眼镜,越显得脸儿像月亮。你给我倒茶,放了糖的,才知道你原是跟孩子一般极喜欢甜食的。此后的数日,每隔一日,我是必去的,到后来竟是止不住地天天要去了,而你也是愿意见我的。我们整夜整夜地说话,才握着手,天就快亮了。
  这样,有半年光景,我们就结婚了。可是世事布下的局,谁能破了?
  之后,因为时局发展,我又辗转到了武汉,在那里认识了小周,自此背信于你。可是生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人人都要疯掉了。次年,日本无条件投降,我被划为文化汉奸被政府通缉,到温州老家避难,与秀美成婚。你来看我,要我于小周同你之间做出选择。我不愿舍去小周,更不愿失去你,我无法给出选择,你在大雨中离去。间隔没几日,我又回到上海,去你那里,我们再不像从前那般亲近,甚至我轻触你手臂时,你低吼一声,再不愿我碰你。我睡了沙发,早晨去看你,你伏在我肩头哽咽一声“兰成”,没想到那竟是我们最后一面。我起身离去,回到温州。数月后收到你寄来的诀别信,随信附一张三十万的支票,是你的《太太万岁》和《不了情》的剧本费。
  自你与我分手后,我依旧是每写一文都要寄予你,直至写成《吾妻张爱玲》后,你把我寄去的所有书信原址退回。想我是不自量力的,而你是说到做到的。“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你不要再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了。”爱玲是真的不喜欢我了,那个“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的爱玲不见了。爱玲,记否我们初见时我写给你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如今看来,我终究是不能明白你的。你原是极心高气傲的,宁可重新回到尘埃之中,也不甘让我时时仰望了。之前我竟一直愚笨到想你永远是我窗前的那轮明月,我只要抬头,就时时都能仰望见你的。
  上次遇见炎樱,炎樱说我们:“两个超自以为是的人不在一起,未必是个悲剧。”我说:“爱玲一直在我心上,是爱玲不要我了。”听了这话炎樱在笑,又说:“两个人于千万人当中相遇并且性命相知的,什么大的仇恨要不爱了呢,必定是你伤她心太狠。有一次和张爱一起睡觉,张爱在梦中喊出‘兰成’二字,可见张爱对你,是完全倾心,没有任何条件的,哪怕你偷偷与苏青密会,被她撞个正着。还有秀美为你堕胎,是张爱给青芸一只金手镯让她当了换钱用。这些,虽然她心头酸楚,但也罢了,因为你在婚约上写的要给她现世安稳的。”我无语,只能用李商隐的两句诗“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来形容我的懊悔。当时炎樱是我们的证婚人,你在婚书上写道:“胡兰成与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我亲手在后面又加了一句“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可是没有做到的是我。
  忽然又想起那日你对我说:“我自将萎谢了……”不,爱玲,我立时慌张起来,你要好好的。我去找你,熟悉的静安寺路,熟悉的一九二号公寓六楼六五室,门洞紧闭。我曾经无数次地在门洞打开后看到你可爱的脸,可是你毕竟是不在了。六三室的妇人粗声对我说,六个月前你已经搬走。我想象不出那一屋的华贵随你到了哪里,那一层金黄的阳光如今移居到了哪儿,还有那随风翻飞的蓝色窗帘遗落在何处。离开的时候第一次没走楼梯,我在这昏黄的公寓楼梯间里隔着电梯的铁栅栏,一层层地降落,仿佛没有尽头,又恍惚如梦,我仿佛是横越三世来见你的,而你却不在。
  想你与我之间的事,仿佛是做了一场梦,你是一直清醒着的,而我……
  梦醒来,我身在忘川,立在属于我的那块三生石旁,三生石上只有爱玲的名字,可是我看不到爱玲你在哪儿,原是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岁月空惆怅,而我,终将是要等着你的。
  2012年第16期
  
  
  
  
  
  惊梦
  黄裳
  
  
  春天下午,是那种给人带来无端慵倦的天气。太阳正好,也许是太好了,才使盛开的花朵低垂,使柳丝飘拂得无力,使杨花毫无目的地漫天飞扬。
  十六岁的杜丽娘几乎拿不稳手里的绣绷,针早已停了,彩线也重得拈不起,何况又是那么长。她只好叹口气放下手中的活计。
  春香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也许是躲在后楼里打瞌睡。
  不知怎的,近来她隐约地感到了母亲对自己明显增添了的关心。娘总是习惯地摸着她那头又厚又软的黑发,频频叹息着,好像有无穷的心事。“孩子,你知道做娘的辛苦吗?”她仰面看着娘的眼睛,迷惑不解。娘并不亲自照管自己的生活,可是她知道,娘的心时时都在自己身上,娘确实辛苦。
  娘说过:“女孩子不能大天白日里睡午觉,那是懒婆娘才干得出来的,没规矩没教导的。”
  娘又说过:“那花园子里一直没有人,女孩子要少去。万一碰上个花精柳怪就不好了。”
  娘还有好些别的教导。娘疼自己,从不说什么叱责的话,可是娘的眼睛却厉害。哪些是允许的,哪些就不行。这些从娘的眼神里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她能用眼光给你划出一个活动的圈子来。
  杜丽娘的绣房里不仅有梳妆的镜奁、女红的刀尺,还有笔砚、纸绢。她喜欢画两笔,开头只是描几张花样子,后来也试着画画人物。她有一册仕女图,闲时就照着临摹。她觉得仕女图里的美人都和自己差不多,都那么美,那么文雅,又好像都有什么心事。杜丽娘想自己并没有什么心事,因此觉得奇怪,不可理解。
  除了仕女图,还有一部《列女传》,也是娘给的。书里有许多幅刻得精致的图像,画的也都是女人。每幅图写个故事,这些故事又往往是不幸的。女人的不幸好像又总与男人有关。她想也许这就是娘千叮万嘱的用意所在。只要一辈子不见男人也许就能免去一切不幸吧。
  杜丽娘也确实没有机会看见更多的男人,除了自己的父亲和在书房里坐着的老夫子。她想,世上的男人一定不都是这样的,难道他们真能为女人带来那许多形形色色的不幸吗?
  《列女传》里写的都是不幸女人的故事。看来一定还有更多幸福的故事,不过作者没有写也不肯写。她常拣父亲不在家时偷偷到书房里去看书。父亲的书真多,一摞摞、一堆堆都放在书架上。案头床角则零乱抛置着一些小册子,全不是什么大部头的圣经贤传。她只能抽空翻阅,一见人来就立刻放下。就这样,她断续地读了《花间集》里的许多名篇,尽管这里面没有故事,却能摸到青年男女的心,摸到了心也就看见了故事。更使她吃惊的是,世间竟还有写得那么真切、完整、大胆的故事。元微之的《莺莺传》,这是她分两回才读完的,一面读一面沉思、回味,使自己脸红心跳,舍不得一口气读到结局……
  在春天下午的深闺里,杜丽娘忽然想起了这些故事。她不只记得情节,还能背得出那些不易忘却的片段,想赶也赶不开。
  春香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了,伺候她梳妆。梳洗好她们要到花园里去。春香说,园里的花差不多已经开齐了,只除了牡丹。等到牡丹开,春天也就要去了。
  她轻轻坐下,面对着妆台的宝镜,试看自己的面庞。看到双颊上的红印和堆满了慵倦的眼波时,蓦地倒转了头颈。这时镜中出现了少女的侧影,高高的云鬟,簪在额前微颤着的步摇,她为自己的美丽吃惊了。
  “小姐,你好标致。”春香说,“这身衣服颜色也配得好,茜红衫子越发衬出了雪白的皮肤、乌黑的头发。小姐,你真是美人。”
  她默默看了春香一眼,没说什么。
  她让春香扶了缓缓走出绣阁,小心地穿过布满苍苔的花径,推开了虚掩着的园门,只觉得眼前一亮,小小的一扇角门竟关住了如此丰满、充溢活力、五彩缤纷,使人张不开眼的春光!
  她在花园门口停下,有些迷惘,有些眩晕,竟不知怎样走进这春光中去。她想起从书上看到过这样的话:“春深如海。”是啊!春光真像海似的深,像海似的神秘。
  春光决不是静寂的。燕子拖着双剪飞快地从身边掠过,黄鹂藏在高柳梢头,或歌唱,或呼唤,它们也为眼前的春光而激动,而欢跃。眼前一片生机,连花草也是有生命、有情思的,也懂得欢乐与哀愁。它们知道花开以后要落,春天是美好的,也是短暂的。应该珍惜,及时抓住这美的一瞬。可是轻轻放过不加一顾的也不是没有。今天她如不是冒险甘犯慈命偷偷来到园里,这眼前的一切不就与她没有关系,并不存在了吗?
  她的心乱得很,有许多话想说,只是说不出口。眼前没有一个能懂得她心思的人。她让春香扶了,走过画廊,走过花圃,穿过假山,来到水榭一侧的平台。放眼望去,对面是一片盛开的杜鹃花,红得像一片火。她心里乱得很,想静静地坐一会,她让春香去看看老夫人午睡醒了没有,一个人倚着太湖石在石凳上坐了,痴痴地望着池水和使人目眩的山花。
  春香去后,她恢复了心头的宁静。
  当春香在身边,她在这里感到可怕的孤独,春香去后,孤独感却一下子消失了。春风、杨柳、燕子、黄鹂、火红的杜鹃、斑斓的芍药、茸茸的绿草……眼前的一切,顿时都化为有知觉有情意,能互通情愫、倾诉衷曲的对象。她想起娘说过的花妖,眼前的正是这一大批可爱、可亲近的精灵。她转过槛脚,凭栏下望,在红色游鱼丛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她十分惊喜,她不怕谁偷听,在这里没有值得保守的秘密,她想任情盘问躲在池水里的那个痴丫头,让她回答一切深埋在心底的隐秘。这一切,无论在娘面前,在春香面前,都是无法出口的。
  她抬头望去,远远太湖石边,转出了一个穿了白绸衫子的少年身影,手里拿着碧绿的柳枝。她凝眸细看,这秀才好面熟,可记不起曾在哪里见过。这时她记起在古人诗集里看到过许多“折柳”字样。为什么人们在送别情人、怀念远人时总要折一枝杨柳呢?
  拿着柳枝的秀才微笑着,缓缓地走近了。她静静地坐着,心里平安得很。应该来的终于来了。
  秀才走近来,在她身边轻轻坐下,她觉得他的帽檐碰着了自己的鬓角,颊边嘘拂着他的喘息,耳畔传来了他的絮语,听不真切,其实也不必真切。这些话她早已在自己心中重复过无数遍了。
  她接受了秀才的提议,两人并肩缓缓向园中走去。她不说话,只是听;她觉得自己脚步从来没有如此轻盈过,心里从来未有这样充实过。他们沿了池畔走,看鸭子在池中缓缓地游,悠悠的,她忽然想起“春水船如天上坐”,这真是一句好诗。她觉得自己这时在天上了。
  走倦了也说倦了。他们选了一处太湖石坐下。头上是一树开足了的碧桃。他们在树下坐了许久。风儿吹下了一阵红雨,花瓣儿落得满头满脸,坐着的人兀自不动。这样下去,早晚他们会被落红埋起来的。
  2013年第2期
  
  
  
  
  
  一次告别
  韩寒
  
  
  也许很多人不知道,我在小学的时候曾当过数学课代表,后来因为粗心和偏爱写作,数学成绩就稍差一些。再后来,我就遇上了我的初恋女朋友——全校学习成绩前三名的Z。Z是那种数学考卷上最后一道几何题都能用几种算法做出正确答案的姑娘,而我是恨不得省去推算过程,直接拿量角器去量的人。
  以Z的成绩,她是必然会进市重点高中的,她心气很高,不会为任何事情而影响学业。我如果发挥正常,最多就是区重点。我俩若要在同一个高中念书,我必然不能要求她考差些迁就我,只能自己努力。永远不要相信那些号称在感情世界里距离不是问题的人。没错,这很像《三重门》的故事情节,只是在《三重门》里,我意淫了一下,把这感情写成了女主人公最后为了爱情故意考砸去了区重点,而男主人公阴差阳错却进了市重点的琼瑶桥段。这也是小说作者唯一能滥用的职权了。
  在那会儿,爱情的力量绝对是超越父母老师的训话的,我开始每天认真听讲,预习复习,奋斗了一阵子后,我的一次数学考试居然得了满分。
  是的,满分。要知道我所在的班级是特色班,也就是所谓的好班或者提高班。那次考试我依稀记得一共就三四个数学满分的。当老师报出我满分后,全班震惊。我望向窗外,感觉当天的树叶特别绿,连鸟都变大了。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借了一张信纸,打算一会儿给Z写一封小情书,放学塞给她。信纸上印着“勿忘我”“一切随缘”之类土鳖的话我也顾不上了。我甚至在那一个瞬间对数学的感情超过了语文。
  之后就发生了一件事情,它的阴影笼罩了我整个少年生涯。记得似乎是发完试卷后,老师说了一句,韩寒这次发挥得超常啊,不符合常理,该不会是作弊了吧。
  同学中立即有小声议论,我甚至听见了一些赞同声。
  我立即申辩道,老师,另外两个考满分的人都坐得离我很远,我不可能偷看他们的。
  老师说,你未必是看他们的,你周围同学平时的数学成绩都比你好,你可能看的是周围的。
  我反驳道,这怎么可能,他们分数还没我的高。
  老师道,有可能他们做错的题目你正好没看,而你恰恰做对了。
  我说,老师,你可以问我旁边的同学,我偷看了他们的试卷没有。
  老师道,是你偷看别人的,又不是别人偷看你的,被偷看的人怎么知道自己的试卷被人看了。
  我说,那你把我关到办公室,我再做一遍就是了。
  老师说,题目和答案你都知道了,再做个满分也不代表什么,不过可以试试。
  以上的对话只是个大概,因为已经过去了十六七年。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就去老师的办公室做那张试卷了。
  因为这试卷做过一次,所以一切都进行得特别顺利。但我唯独在一个地方卡住了——当年的试卷印刷工艺非常粗糙,常有印糊了的数字。很自然,我没多想,问了老师,这究竟是个什么数字。
  数学老师当时就一激灵,瞬间收走了试卷,说,你作弊,否则你不可能不记得这个数字是什么,已经做过一次的卷子,你还不记得吗?你这道题肯定是抄的。老师还抽出了我同桌的试卷,指着那个地方说,看,他做的是对的,而在你作弊的那张卷子里,这道题也是对的,这是证据。
  我当时就急了,说,老师,我只知道解题的方法,我不会去记题目的。说着顺手抄起卷子,用手指按住了几个数字,说,你是出题的,你告诉我,我按住的那几个数字是什么。
  老师自然也答不上来,语塞了半天,只说了一句“你这是狡辩”之类的,然后就给我父亲的单位打了电话。
  我父亲很快就骑车赶到,问老师出什么事情了。老师说,你儿子考试作弊,我已经查实了。接着就是对我父亲的教育。我在旁边插嘴道,爸,其实我……然后我就被我爹一脚踹出去数米远。父亲痛恨这类事情,加之单位里工作正忙,被突然叫来学校,当着全办公室老师的面被训斥,自然怒不可遏。父亲骂了我一会儿后,给老师赔了不是,说等放学到家后再好好教育我。我在旁边一句都没申辩。
  老师在班级里宣布了我作弊。除了几个了解我的好朋友,同学们自然愿意接受这个结果,大家也没什么异议。没有经历过的人恐怕很难了解我当时的心情。我想,蒙受冤屈的人很容易产生反社会心理。在回去的路上,十五岁的我想过很多报复老师的方法,有些甚至很极端。最后我都没有做这些,并慢慢放下了,只是因为一个原因,Z相信了我。
  回家后,我对父母好好说了一次事情的来龙去脉。父亲还向我道了歉。我的父母没有任何权势,也不敢得罪老师,况且这种事情又说不清楚,就选择了忍受。父母说,你只要再多考几次满分,证明给他们看就够了。
  但事实证明,这类反向激励没什么用,从此我一看到数学课和数学题就有生理厌恶感。只要打开数学课本,就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下课以后,我也变得不喜欢待在教室里。当然,也不觉得叶子那么绿了,连窗外飞过的鸟都变小了。
  之后我的数学再也没得过满分。之所以数学成绩没有一泻千里,是因为我还要和Z去同一个高中,且当时新的教学内容已经不多。而对Z的承诺、语文老师因为我作文写得好对我的偏爱,以及发表过几篇文章和长跑破了校记录拿了区里第一名都是我信心的来源。好在很快我们就中考了。那一次我的数学成绩居然是……对不起,不是满分,辜负了想看励志故事的朋友。好在中考我的数学考得还不算差,也算是那段苦读时光没有白费。
  一到高中,我的数学连同理科全线崩溃了。并不是我推卸责任,也许,在我数学考了满分以后,这个故事完全可以走向一个不同的结果,依我的性格,说不定有些你们常去的网站,我都参与了编程;也许,有一个理工科很好的叫韩寒的微博红人,常写出一些不错的段子,还把自己的车改装成赛车模样,又颠又吵,令丈母娘很不满意。
  在那个我展开信纸打算给Z报喜的瞬间,我对理科的兴趣和自信是无以复加的。但这居然只持续了一分钟。一切都没有假设。经历此事,我更强大了吗?是的,我能不顾更多人的眼光,做我认为对的事情。我有更强的心理承受能力。但我忍下了吗?未必,我下意识地把对一个老师的偏见带进了我早期的那些作品里,对几乎所有教师进行批判甚至侮辱,其中很多观点和段落都是不客观与狭隘的。那些怨恨埋进了我的潜意识,我用自己的那一点话语权,对整个教师行业进行了报复。在我的小说中,很少有老师是以正面形象出现的。所有这些复仇,这些错,我在落笔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察觉到。而我的数学老师是个坏人吗?也不是,她非常认真和朴实,严厉且无私,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她的婚姻生活发生了变故。她当时可能只是无心说了一句,但为了在同学之中的威信,不得不推进下去。而对于我,虽然蒙受冤屈,它却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我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那些我更值得也更擅长的地方。我现在的职业都是我的挚爱,且我做得很开心。至于那些同学们,十几年后的同学会上,绝大部分人都忘了这件事。人们其实都不太会把他人的清白或委屈放在心上。
  十几年后,我也成了老师。作为赛车执照培训的教官,在我班上的那些学员必须得到我的签字才能拿到参赛资质。坐在学员们开的车里,再看窗外,树叶还是它原来的颜色,飞鸟还是它该有的大小。有一次,一个开得不错的学员因为太紧张冲出赛道,我们陷入缓冲区,面面相觑。学员擦着汗说,教官,这个速度过弯我能控制的,昨天单人练习的时候我每次都能做到。我告诉他,是的,我昨天在楼上看到了,的确是这样。
  2013年第24期
  
  
  
  
  
  亲爱的生活
  〔加拿大〕爱丽丝门罗彭嵩嵩译
  
  
  我的父亲并不满足于父母寄望于他的生活方式——继承他们的小农场。当他和我的母亲抛下他们的村子,在陌生的小镇买下这块土地的时候,他们的想法就是:通过饲养银狐和水貂肯定能致富。他将所有已经筹集到的钱投入其中,而我的母亲贡献出了她当教师的存款。他建起了供所有动物们居住的饲养棚,又立起了可以圈住牲口们的栅栏和铁丝网墙。
  现在我回想起来,那里发生了相当多的杀戮。马匹必须被屠宰,制成马肉;提供毛皮的动物每年秋天要被淘汰,只留下产仔用的牲畜。但是我习惯了这些,可以轻易地视而不见,为自己构建出一个经过净化的场景:那里有青青的草地和波光粼粼的河水,还有从河岸上的草地中涌出的一眼令人惊喜的泉水。它为那些注定要被宰杀的马和奶牛提供着饮水,我也用一只捡到的铁皮杯子来喝它。四周总是有新鲜的动物粪便,但是我忽视了它们。这些场景仿佛是来自我喜欢的那些书中。
  在那些日子里,我必须时常帮我的父亲干活,因为我的弟弟年龄还小。我用泵汲取了新鲜井水,然后在栅栏里来回地走着,清理干净牲口的饮水罐,再重新灌满它们。我很享受这项工作。这项工作的重要性和持续的孤独正是我所喜欢的。后来,我不得不待在屋子里帮我的母亲干活,于是我怨气冲天,说话总是像吵架似的。那被称为“顶嘴”。我伤害了她的感情,然后她会去谷仓向我的父亲告状。于是父亲中断他的工作,用他的腰带揍我一顿。之后,我就会躺在床上哭泣,制定出各种离家出走的计划。但是那段叛逆期终究也过去了,我变得乖巧听话,甚至成了开心果——我擅长描述从镇上听来的趣事和学校里发生的事情。
  可是,我的父亲进入毛皮行业太迟了,他的生意很萧条。父亲剥掉了所有狐狸的皮,然后是水貂,他用它们只换来了少得可怜的一点点钱,之后他白天忙着拆除饲养棚——那里是这份事业诞生和死亡的地方,然后他出发去铸造厂做五点钟上岗的门卫,半夜才回来。
  比收入的损失更加令人意外而且将会变得更加具有毁灭性的是帕金森病的早期症状,在我母亲四十多岁时显现了出来。
  一开始,情况不算太坏。她的双眼只是偶尔会以一种游移的方式向上翻白眼,而她的嘴唇四周由于口水分泌过量,那些柔软的汗毛变得很显眼。每天早晨,她可以在别人的些许帮助下穿衣服,她还能偶尔做些里里外外的家务活。她依靠内心的某种精神力量支撑了好长一段时间。
  你也许会认为,这一切太过分了。生意失败了,我母亲的健康状况不容乐观,但奇怪的是,我记得那段时光并非是不开心的。家中并没有异常的、绝望的气氛。也许那是因为我当时并不明白我的母亲不会有任何好转,只会更糟。至于我的父亲,他有他的精神力量:他喜欢那些在铸造厂里和他一起工作的兄弟,他们大多数和他一样,都在生活中经历了某些挫折或者磨难;他喜欢在他前半夜的门卫工作之外所做的挑战性工作,比如将熔化了的金属倒入模具中。这很危险,但是正如我的父亲所说的,“小心全靠你自己”。这份工作收入还不错,而且这对他来说是件新鲜事。
  父亲出了门,我就开始做晚饭。我会做些我认为有异国风味的食物,例如意大利面条或是法式鸡蛋饼,主要原料都是便宜的菜,但我乐在其中。当盘子都洗好之后,我的妹妹必须将它们擦干净,而我的弟弟必须要我催促着才会把刷盘子的水泼到外面黑乎乎的土地上。吃完饭,我坐下来,把双脚放进保暖箱里,它的门已经没了,然后我阅读从镇上图书馆借来的大部头小说《独立的人们》,它是关于冰岛的生活的,书中的生活远比我们的要艰苦,但是其中有一种绝望的庄严;或是《追忆似水年华》,是关于那些我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的,但是我不会因此而放弃;或是《魔山》,是关于肺结核和一场伟大的辩论的,其中的一方似乎是友好的、进步的生活观念,另一方是黑暗的却令人莫名激动的绝望。
  在我结婚之后,我搬家到了温哥华。我没有回家探望病重临终的母亲,也没有出席她的葬礼。我有两个年幼的孩子,而在温哥华找不到可以帮忙照顾他们的人。我们穷得没钱支付路费。我们会说某些事情是不可以被原谅的,或者是我们永远不会原谅我们自己。但是我们会的——我们总是会那么做的。
  在我的母亲临终前的一天夜里,她莫名其妙地离开了医院,在镇上四处徘徊,直到某个完全不认识她的人看见她,将她收留进屋。如果这是小说的情节,正如我前面说过的,那么这太过分了,但是这是真实的。
  2013年第2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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