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狄兰.托马斯,陈苍多 日期:2014-06-07 10:54:13
《青年狗艺术家的画像》是狄兰.托马斯一部半自传性的中短篇小说集。通过幽默、诗意的文笔,作者在多篇小说里描绘了英国威尔士的风貌世情。故事生动、感人,充满超现实的灵光。
作者简介:
狄兰.托马斯(DylanThomas,1914—1953),英国诗人、作家,生于威尔士。代表作有《爱的地图》、《我生活的世界》、《死亡和出场》等。一个温暖的星期六
穿水手运动衫的年轻人坐在靠近夏日小屋的地方,看棕色皮肤和白色皮肤的女人走出来,还有一群群脸孔漂亮的姑娘,乳沟苍白,背部晒伤,脚趾红通通的丑陋双脚优雅地踏在前往海边的尖锐石头上方。这年轻男子在沙地上画了一个巨大的锯齿状女人形体。有个裸体小女孩刚从海里跑上岸,踩住他所画的女人并不停甩水,在那个形体上弄出一双宽阔的湿眼睛,在脚印中央弄出一个洞。年轻人把女人擦掉,画了个大肚子男人,小女孩跑上去,甩动自己的头发,在形体的肚子上洒下一排钮扣和一串水滴,仿佛孩童画作中的一泡尿,处在从贝壳里伸出的两条长腿之间。
野餐的女人和她们的孩子挤在一起,在炎热的阳光下伸展其无力、潮湿的身体,或者为了送报纸的人而无事起哄,或者建起沙堡,又立刻被懒洋洋地迈向沙滩上不同地方的其他野餐者所破坏,还有人叫卖冰淇淋,玩球的男孩发出又恼怒又欢快的喊声,姑娘们在海水升到腰部时尖叫连连。这个年轻人置身于这一切之中,却单独坐在那儿,身旁是象征其失败的阴影。几位沉默的丈夫,裤管卷起,吊带悬垂,在沙滩与海水的交界地带慢悠悠蹚水,那些蹚水的女人,穿着厚厚的黑色野餐服,冲自己的双腿发笑,狗儿在追逐石子,有个样子高傲的男孩骑在一只橡皮海豹上泛水。这个身处茫茫一片荒野之中的年轻人,看到星期六假日在他眼前落下;虚假而漂亮,像庸俗阳光下的一幅平面画;嬉戏的家人带着纸袋、桶子、铲子、洋伞和瓶子;快乐、兴奋但身体犯疼的姑娘,她们的包包里装着防晒膏;晒成古铜色的年轻人,胸肌发达;流露嫉羡神色的白皮肤年轻人穿着马甲;丈夫两腿细瘦、苍白、多毛,显得可怜,默默走过海水;圆胖、卷毛、削发、驼背的男孩,对肮脏的沙地有着毫无理性、无法再现的喜悦之情。这一切都使这个年轻人感动。孤绝的情境中,他以十分戏剧性的方式思考,感觉到往昔的那种羞愧和可怜。他身处假日之外,像一个年轻人永远命定要与他的空想为伍,超越崇高、寻常的事物,超越一天之中外部世界的那种汗流浃背、被太阳唤醒的力量,以及夏日肉体的愚蠢。他抓住一个球,它跟个锡盘一起被一个小男孩扔向半空。他随即站起来,把球丢回去。
小男孩邀他一起玩。一个友善的家庭在远处等候,头发另论的女人们衣服塞在灯笼裤,赤脚的男人们穿着衬衫,很多孩童穿着衫衣和缩水的内裤。年轻人痛苦地把球抛给一个父亲,那人拿着盘子,站在帽子搭成的小门前。“玩球的独狼。”当盘子呼呼地旋转时,他这样自言自语。他朝大海的方向追球,匆匆跑过脱衣的女人,眨巴着眼睛,被一个沙堡绊倒,掉进一伙像缠绕的蛇一样躺着的潮湿女人中间,从浪花里抓起球时弄湿了鞋子。他感到快乐的心情在一阵身体的自负中回归。“注意,达克沃斯,这道海浪很猛。”他冲帽子堆后面的母亲喊道。皮球在一个男孩的头上跳跃。叔叔和母亲们在分散的家人间走进走出,置身于三明治和衣服之中,接住跳跃的皮球。有个衬衫飘荡的秃头男人把皮球传到错误的方向,一只牧羊犬把皮球带进海中。此时轮到那个拿着托盘子的母亲。托盘和皮球一起飞到她头顶。一个戴巴拿马草帽的叔叔把皮球丢到狗身上,狗带着球游到人们无法到达的远端。他们给了年轻人鸡蛋加水芹三明治和温热的黑啤酒。他跟一位叔叔及一位父亲坐在《星期六晚报》上面,直到海水湿脚。
他再度孤独一人,感觉很热,很不快乐,因为自负自夸的时刻被踢开了,就像他所说的,被踢进海里,不再在那些躺着的,或者吵吵嚷嚷而又和睦地奔跑的陌生人之中奔跑。他走到海滩的一块空地上,那儿有一位狂热如地狱之火的传教士,站在一个标着“马修先生”的箱子上,朝一群面无表情的女信众演讲。拿着豆子枪的男孩们安静地坐在他附近。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用帽子募钱,里面空空如也。马修先生挥动发冷的双手,怒斥着假日,在他伫立的颤动的箱子上诅咒着夏天。他大声要求一种崭新的温暖。强烈的阳光照进他的骨头。他扣上外衣的领扣。山里的孩子们,个个眼睛深陷,流露冒失的神色,讲话快速,声音像唱歌,胸部瘦如贝壳,聚集在木偶戏和“阻止我”三轮车四周。马修先生拒绝这一切。他排斥穿着内衣内裤、梳头、擦粉的姑娘们,以及在帐篷下灵巧地换衣服的庄重姑娘们。
马修先生使这个深红色的城镇变得很沮丧,他赶跑那些在冰淇淋小贩周围跳舞的裸肚男孩,用他那件黑色外套遮住姑娘们晒黑的大腿。“离开,离开!”他嚷道,“夜晚降临啦。”那年轻人颓丧地站在那儿,肩头有一道阴影,想到波斯考尔地方的“科尼海滩”,他的朋友们正在那儿乘坐“巨型赛艇”,跟女孩子们一起戏耍欢闹,或者登上“幽灵火车”,冲过骨架似的隧道。雷斯利?伯德的两手会抱满椰子。希伦妲跟赫伯特一起待在靶场。吉尔?莫利斯正在“游乐场”为莫莉买一杯带樱桃的鸡尾酒。但此时此刻他却站在这儿,听着马修先生这个退休的酒徒把黑暗呼唤到傍晚的沙滩上,热乎乎的钱钞待在他口袋里,星期六即将燃尽。
他虽然孤独,却拒绝了他们的邀请。赫伯特开着粗俗的红色跑车,车后印着“GB”①标志,散热器上有个吹海风的女神图样。赫伯特到父亲的房子找他同去,可他说:“老兄,我没心情,我安安静静过一天。你们好好玩。别喝太多饮料。”他仅仅在等待日落,跟不快乐的女人站在伤感的圆圈里,那些女人凝视着她们的预言家身后的天空中的一点,希望早晨能够倒流回来。哦,天啊!这时他正把钱花在市集的“固定距离投圈环”游戏上,坐在铬合金做成的修饰时休息室里,穿着一条价格一先令六便士的短裤,捏着一根土耳其香烟,正在把最新的消息告诉姑娘们。透过休息室窗外的棕榈叶,他看到太阳落在散步道上方,落在巴斯地方的椅子上方,落在跛子、寡妇、穿海滩裤以及戴围巾的度周末的妻子上方,落在跟长相平凡、戴眼镜的女朋友们在一起的留小卷发的时髦姑娘上方,落在天真、洋洋得意又喧嚣的坏小伙上方,落在小狗以及骑脚踏车卖糖果的小贩上方。罗纳德已乘坐“莫伊拉夫人号”到伊尔弗勒科姆,在空气混浊的大厅内跟来自布莱福雷德的一群人待在一起,大喝特喝,根本没想到在家乡的沙滩上,他的这个朋友在六点钟时独自一人,不喝酒,而晚上的时光像教堂那样无聊。他所有的朋友都有消失在欢乐中了。
他想着:诗人跟他们的诗一起生活、散步;有灵魂的人不需要其他同伴;星期六是一个简陋的日子;我必须回家,坐在锅炉旁的卧室里。然而他不是一个正在生活、散步的诗人,他是一个年轻人,在海镇度温暖的公假日,有两英镑可以挥霍。他没有灵魂,仅有两英镑和一个小小的身体,踩在垃圾遍布的沙滩上。宁静是为老人而准备的。于是他调头离开,越过铁路,来到电车轨道旁。
他冲着“维多利亚花园”的时钟花坛狂吼。
“一个正经人现在要做什么呢?”他大声说。一个年轻女人坐在白瓷砖厕所对面的一张长椅上,她听到之后微微一笑,把正在阅读的小说放下来。
这个女人留着高高的老式栗色头发,卷发蓬松,梳了一个圆发髻,戴着一朵伍尔沃斯商店的白玫瑰,垂到她耳朵上。她穿着一件白色女装,一朵红色纸花别在胸前,还戴着从娱乐场摊子上买来的戒指和手环。她眼睛很小,非常绿。
他小心而又冷淡地扫了一眼,注意到她外表所有不同寻常的细节。在他还没有从头到脚看完一遍之前,她一副从容镇静、处变不惊的神色,她的微笑、她脑袋的样子,流露出一种天真的认知,认为自己很温柔,冷艳而平易近人,足以抗拒所有粗俗无礼的相遇和苛刻的眼光。这一切使他手指开始颤抖。虽然她的连衣裙很长,衣领很高,但她仍可能是裸体坐在那张被晒热的长椅上。她的微笑在供认说,她的胴体在棉质衣服底下是赤裸、无瑕、乐意奉献又温暖的。她毫无罪恶感地等待着。
他想到,她多么美啊,他心中想着描绘的字语,眼睛看着她的头发和红白相间的皮肤;她以多么美丽的风姿等候我,只不过她对自己正在等待一无所知,而我又永远没法告诉她。
他已经停下来,凝望着她。她像个面对镜头的自信姑娘,坐在那儿微笑,两手交叉,头微倾向一边,所以颈部像玫瑰一样泛红。她接受他的倾慕。这个难得一见的姑娘默默接受他长久的注视,珍存他愚蠢的爱。
蚊子飞进他嘴巴里,他在羞愧中继续匆匆行走。在花园的大门,他转身去看她,是他在这世间最后一次看她。随着他突然又笨拙地离开,她不再镇定自若,迷惑地凝视他的身影。她举起一只手,好像要喊他回来。如果他在等,她会叫他。他绕过角落,听到她的声音,一千个声音,全都是她的声音,从树木浓密的围墙上方传来,呼唤着他的名字,一百个名字,全是他的名字。
一个受到惊吓、为爱疯狂而又一本正经的年轻人,接着会做什么呢?空荡荡的“维多利亚”花园大厅里,他默默询问哈哈镜中自己的映像。他那个悬垂的猴子似的面孔,额头上好似写着“杂种”,以嘶哑的嘲笑声回应他的问题。
“如果爱神维纳斯被放在一个盘子上端进来,”他说道,两片嘴唇红似西瓜,“我会要求用醋洒在她身上。”
她能够驱除我的罪恶感;她能够清除我的羞愧;我为什么没有停下来跟她讲话?他这样问自己。
你在一座公园里看到一个奇怪的姑娘,他的映像如此回答,她是一个自然之子,哦,老天!哦,老天!你看到她头发上的露珠了吗?不要再像杂志里的男人一样对着镜子讲话了,我太了解你了。
在他肩膀后面,有一颗肿胀、没下巴的陌生脑袋在晃动。他转过身,听到酒保说:
“情人让你失望了吗?你看上去活像行尸走肉。来杯酒吧,今天啤酒免费,不用花钱。”他拉拉啤酒桶手把。“这儿只供应最好的啤酒,直接从工厂运来。你看起来确实很奇怪,”他说,“海难的唯一幸存者,唯一获救的瘦弱乘客。祝福你!”他喝了自己所斟的啤酒。
“我可以喝一杯吗?”
“你认为这是什么地方,酒楼?”
在大厅中央擦亮的桌子上,这个年轻人用一根沾酒的手指画了一个姑娘的圆脑袋,在上面堆了黄色的泡沫充作头发。
“啊!脏,脏!”酒保说,从柜台后面跑出来,用一块干布把他所画的脑袋擦掉。
年轻人用帽子护住脏地方,在桌子边缘写下自己的名字,注视着字母蒸发、褪色。
通过敞开的窗台,在沙砾覆盖的荒废铁路对面他看到游泳者形成的黑点,看到低矮的屋子、木偶戏剧场四周蹦蹦跳跳的侏儒,以及听布道的男女围成的圈子。他一度在那儿散步、游玩,置身于人头攒动的荒凉之中,想要驱除自己的失望,寻求他先前拒绝的同伴。他发现了那个令自己真正快乐的姑娘,并且在令人困惑又尴尬的半分钟里,在男厕所和花坛时钟旁彻底失去了她。如果他大一点,更有智慧,他就会望着镜子,看看自己的得失是否在眼睛下面的阴影中或嘴边的线条中标示出来,只不过,他已经知道自己会从扭曲的影像那里得到什么答案,所以他没有再看镜子。
酒保走过来,坐在他旁边,用假音说:“现在你把一切告诉我,我很能保守秘密。”
“没什么好说的。我在维多利亚花园看到一个姑娘,结果太害羞,不敢跟她说话。她是那种让我们惊艳的姑娘。”
年轻人希望自己善于交友——即使他已身在爱与痛苦的深处——他为此感到羞愧。他讲话时,那个长椅上的姑娘的平静面容似乎在他眼前浮现,她的微笑在责备他,也在原谅他。他在这种情况下污蔑这个姑娘,极尽诋毁之能事,然后又把她说得很漂亮。于是酒保说:
“我自己喜欢大块头的姑娘。有一次在‘贝色’,有一次在煤气厂。我也错过千载难逢的机会。五十个裸体美女,我却把热情之火留在家里。”
“请给我同一杯酒。”
“你是说同一种酒。”
酒保斟了一杯啤酒,喝了下去,再斟一杯。
“我总是跟顾客喝一杯,”他说,“这样我们就打平了。现在我们只是两个伤心的单身汉凑在一起。”他又坐下来。
“你说的任何事情,没我不知道的,”他说,“我在这间酒吧里见过大英帝国二十个以上的歌舞团,醉得一遢糊涂。哦,那些个姑娘!那些个身体!”
“她们今晚会来吗?”
“这星期只有一个节目:有个家伙表演把女人锯成两半。”
“给我留一半。”
一个醉汉踏着一条看不见的分道线走来时,酒保同情地蹒跚越过房间,拿给他一杯酒。“今天啤酒免费,”他说。“不用钱。你到外头晒太阳了。”
“我已经整天晒了整整一天太阳啦。”这人说。
“我觉得你好像晒黑了。”
“是喝酒的缘故,”这人说,“我一直在喝。”
“假日快结束了。”年轻人对着自己的酒杯低声说。再见,可人儿,那个时刻消失了,他想,并以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原谅的兴趣,端详一些滑稽的彩色明信片。明信片贴在墙头,位于一张喝酒的大胖子的照片下面,其中有海滩上的大屁股女人,以及拿着望远镜的腿瘦如秆、怕老婆的男人。此时,在一个快乐的酒保和一个戴扁帽的醉汉的陪伴下,他正在把这个失败的日子抹掉。他把帽子歪戴在头顶,耷拉在帽子下面的一绺头发搔着他的眼皮盖。他那陌生人的迅疾目光不会错过任何细微的乖戾之色和轻蔑的露齿笑容,也不会错过在空中画出他死亡形态的最微弱手势。所以,他看到一个头发散乱的年轻人,在一个烂房间的角落里对着自己捂嘴的那只手咳嗽,吞吐着掺有各种杂质的“维特”牌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