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茱莉娅?阿尔瓦雷斯,林文静 日期:2014-06-22 18:10:00
1960年11月25日,多米尼加北海岸一处150英尺的悬崖下,米拉瓦尔三姐妹死于乱棒下,尸体在一辆被撞毁的吉普车旁被发现。官方宣称整个事件是一起交通事故。没有人提到四姐妹中的老二还活着,也没有人传播“蝴蝶姐妹”是反特鲁希略独裁统治灵魂人物的消息。没有这个必要——人人都知道“蝴蝶姐妹”的故事。
半年后,特鲁希略被暗杀——三姐妹之死被视为为压垮其统治的最后一根稻草。联合国将每年的11月25日定为“国际消除针对妇女暴力日”,以纪念遇害的“蝴蝶姐妹”。
阿尔瓦雷斯按时间顺序重塑了这段历史。故事就从作家本人拜访米拉瓦尔家唯一幸存的女儿狄狄?米拉瓦尔开始。
作者简介:
茱莉娅?阿尔瓦雷斯(1950—)
美国作家、诗人,当代文坛最重要、最畅销的西语裔作家之一。祖籍多米尼加,十岁那年,因父亲卷入反抗独裁者的政治风波中,全家避走美国。有感于《一千零一夜》叙述者的力量,自幼立志成为用笔讲故事的“山鲁佐德”。她将家族经历及自身感受呈现在作品中,以西班牙语和英语唱出双重文化之歌。2000年,《拉丁人》杂志授予其“年度杰出女性”称号;2008年入选美国十五位杰出拉美裔美国文化名人。
目录:
I1938—1946
第一章狄狄,1994年与1943年前后
第二章米内尔瓦,1938年,1941年,1944年
第三章玛利亚?特雷莎的小日记本,1945年至1946年
第四章帕特里亚,1946年
II1948—1959
第五章狄狄,1994年和1948年
第六章米内尔瓦,1949年
第七章玛利亚?特雷莎,1953年至1958年
第八章帕特里亚,1959年
III1960
第九章狄狄,1994年和1960年
第十章帕特里亚,1960年,1月至3月I1938—1946
第一章狄狄,1994年与1943年前后
第二章米内尔瓦,1938年,1941年,1944年
第三章玛利亚?特雷莎的小日记本,1945年至1946年
第四章帕特里亚,1946年
II1948—1959
第五章狄狄,1994年和1948年
第六章米内尔瓦,1949年
第七章玛利亚?特雷莎,1953年至1958年
第八章帕特里亚,1959年
III1960
第九章狄狄,1994年和1960年
第十章帕特里亚,1960年,1月至3月
第十一章玛利亚?特雷莎,1960年,3月至8月
第十二章米内尔瓦,1960年,8月至11月25日
跋
狄狄,1994年
后记
追寻蝴蝶们
我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喜悦。只要像茱莉娅?阿尔瓦雷斯这样的女性有足够的勇气来讲述自己的故事,米拉瓦尔姐妹们就获得了永生。
——桑德拉?希斯内罗丝,《芒果街上的小屋》作者
第十一章
玛利亚?特雷莎
1960年,3月至8月
3月16日周三(第55天)
我刚刚拿到笔记本。这次桑迪克洛不得不非常小心,每隔几天偷偷捎来一两样东西。
桑迪克洛说第二封牧函宣读之后防卫措施加强了。你们待在这比在外头还来得安全,外头不是炸弹就是别的什么。
桑迪克洛试图说些宽心话。
可是他真的相信我们在这里更安全吗?也许他是这么觉得,毕竟他是卫兵。但我们这些政治囚犯可能轻而易举地就被处死。被带去酷刑室,就这么简单。看看费洛雷蒂诺和帕皮林就知道了—我最好别想下去了。这么写下去我知道自己又会情绪恶化什么的。
3月17日周四(第56天)
恐惧使人感觉相当糟糕。每次我听到大厅那边传来脚步声,或者钥匙在锁眼上旋转的咔哒声,我就很想在角落里蜷成一团,像只受伤的动物,呜咽着,担心受到伤害。但我知道如果这么做也就暴露了自己的弱点,那样就更不成人样了。而他们正巴不得我们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没错,这就是他们所想得到的效果。
3月18日周五(第57天)
能写写东西感觉不错。像有个记录的存在。
在此之前,我用钉子在墙壁上刻划——这些钉子是我们私藏的。每天划一道痕,一周就形成一条线。这是我唯一能做的记录,还有就是在我的头脑里记事,把事情储存起来。
比如我们被带到这里来的那一天。
他们押着我们走过长廊的时候路过一些男囚犯的牢房。我们看到这样的景象:犯人们个个脏兮兮的,没有梳洗,在硬地板上睡觉,浑身淤青。囚犯们开始喊出他们的代号,这样我们就知道谁还活着。(我们的眼睛都往别处看,因为他们都裸露着身体。)我仔细听但却没听到“鸽子还活着”。我尽量让自己不要太担心,因为我们也没听到很多名字,卫兵们开始用他们的木棒敲着牢房栅门,敲击声吞没了囚犯的叫喊。接着米内尔瓦开始唱国歌,男男女女都一起唱了起来。那一次米内尔瓦一整周被单独关入一间牢房。
其余的“女政治犯”被关进一间牢房,那间牢房还不及妈妈家的起居室和餐厅加起来大。但真正令人震惊的是,我们在这间牢房还发现了另外十六个囚犯。这些是“非政治犯”。妓女、窃贼、谋杀犯——这都是那些人跟我们坦白的。
3月19日周六(第58天)
三堵上栓的钢墙,第四堵墙是钢棒做成的栅门,钢铁做成的天花板,水泥地。二十四张钢架子(“床铺”),每一边有十二个床位,一个桶,一个小洗脸盆放在一扇又高又小的窗户底下。欢迎到这里来。
我们在第三层(我们觉得是第三层)一条长廊的尽头。第61号牢房朝南对着马路。埃尔?拉尤和一些男孩被关在第60号牢房(就在卫兵站的隔壁),还有第62号牢房是关押非政治犯的。那些男人喜欢说脏话。我们牢房的其他姑娘对此并不介意,因此她们大多数人选择睡在靠第62号牢房那边的床铺。
我们二十四个人在一个25乘以20大小、高六尺(我的身高)的房间里吃、睡、写字、上学、上厕所——一切的事情。在这间牢房我已经来回踱步许多次。中间的那个竿还是有用的,我们将自己的随身物品挂在那,还有把毛巾也晾在那,这样好像就把房间分成了两半。不过,在如此可怕的地方你很容易就变得不那么害臊了。
我们所有的政治犯都睡东边的床铺,所以我们让东南角成为“我们的”领地。米内尔瓦说除了秘密会议之外,任何人都可以来上课,参加我们的讨论,很多人都加入了。玛格达莱娜、姬姬、阿梅丽卡,还有米拉德伊成了我们的常客。狄罗拉有时候会来,但通常是来批评我们的。
哦,对了,我忘了。我们的四脚米吉里托。要是有面包屑的话,他就会出现。
3月20日周日(第59天)
今天轮到我从我们的小窗户眺望了,可我所见到的一切却由于我的泪水变得模糊。我多么渴望能够到外面去啊。
汽车往东驶向首都,往北驶向我们的家;有一只驴驮着满满一褡裢的车前草,一个男孩拿着一根棍子在驴的后面赶着;很多警车。我仔细看着每一样东西,忘记了时间。突然有人扯了一下我的狱服。是狄罗拉,她一直抱怨说我们这些“有钱的女人”自认为比群氓优秀。
“够了!”她大喝一声。“我们都想看一看。”
然后,令人最感动的事情发生了。玛格达莱娜肯定看到我哭了,因为她说,“我的那一份时间也给她。”
“还有我的。”米拉德伊补充。
姬姬也给了我她的十分钟,很快我就拥有了另外半个小时可以站在桶上往窗外看。
当然,我马上下来了,因为我不想让别人失去她们享受外面世界景观的十分钟。但这件事让我精神大振,我以前认为关在这里的这些姑娘很低下,但现在她们却如此慷慨。
3月21日周一(第60天)
我一直提到那些姑娘。
我不得不承认,跟她们待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我越不在意她们曾经做过什么或从哪里来。关键是一个人的品质。人重要的是内在。
我最喜欢的是玛格达莱娜。我把她称作我们的小鸟食铃铛。大家都向她要点什么,而她也乐意给予。她的糖、洗脸的时间、她的发卡。
我不知道她为何被关进来,因为不能问别人入狱的原因是不成文的礼节——很多姑娘会随时说出她们的经历。玛格达莱娜很少谈自己,但她也有个小女儿,所以我们总是谈论我们的女儿。我们没有孩子的相片,但我们向对方详细地描述自己的女儿长什么样。她的阿曼蒂娜听起来就像一个洋娃娃。她已经七岁大了,长着一双浅褐色的眼睛(像我的杰奎琳),还有一头浅褐色的鬈发,以前可是金黄色的!奇怪了……因为玛格达莱娜自己长了一头黑色直发。这里头肯定有故事,但我不敢直接问谁是孩子的父亲。
3月22日周二(第61天)
昨天晚上我崩溃了。我感到如此羞愧!
事情发生在熄灯之后。我躺在自己的床位上,这时到处都在叫喊特鲁希略万岁!可能是因为叫喊声也可能是我终于忍受不了了,不管怎样,我觉得突然间所有的墙壁都在向我逼近,我有了一种绝不可能从这里出去的惊慌失措的感觉。我身体开始颤抖,呻吟,呼唤妈妈来带我回家。
谢天谢地,米内尔瓦及时发现了。她爬进我的床铺抱住我,温柔地说着话,提醒我,我得活下去、耐心等待。我安静了下来,谢天谢地。
这样的事情在这里随时随地都在发生。每天每夜都至少有一个人崩溃——有些人失去了控制,开始尖叫或者哭泣或者呻吟。米内尔瓦说最好的调节方式是顺其自然——可她自己从来就没这样。另外一个办法就是把自己冷冻起来,不要表现出自己的感情,不要透露自己的想法。(像狄罗拉,姑娘们都叫她监狱脸。)然后有一天,你从这里出去,自由了,却发现你已经把自己锁起来了,而且钥匙丢在内心的深处,太深了捞不出来。
3月23日周三(第62天)
我在这里学到一门新的语言,就像我们组织地下活动那会儿。我们给所有的卫兵们都取了代号,通常是利用他们的身体特征或者性格特征,这样你一下子就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残暴的胡安”、“小剃刀”、“好头发”。可是我从未明白“小不点”是什么意思。那个人长得就像一件家具,你得用卡车才能搬运。为何叫他“小不点”?我问玛格达莱娜。她解释“小不点”是指那个卫兵是个新手,大家都知道他没什么可以吹嘘的,所以才起了这样的名。
每天我们从敲墙壁的声音获知“购物清单”。今天香蕉是每根5分(还是那种棕色皮的小香蕉);一块冰,15分;一根香烟,3分;一瓶牛奶(实际上里头掺了一半的水),15分。这里什么都可以买,除了你的自由。
这些“特权”的代号是“乌龟”,你如果想买一项特权的话,你就告诉当班的卫兵你想为乌龟洒些水。
今天,我给乌龟洒了一桶水,给我们牢房的姐妹们都买了木薯,用的是桑迪克洛给我们捎来的妈妈的钱。10分买来一圈馊了的木薯,我都没法下咽。
3月24日周四(第63天)
我们定期被带到楼下官员的休息室审问。我只去了两次。两次我都吓得不省人事,所以卫兵们只得拖着我的胳膊走。接着,当然,我的哮喘症发作,几乎说不出话来。
两次,我都被硬邦邦地问了一些关于革命运动的问题:我都跟谁联络,我们从哪里得到武器。我总是说我已经说了我知道的,然后他们就威胁我,说会对我、莱恩德诺,还有我们家怎么样。第二次,他们连威胁都不说了,除了讲了句这么漂亮的妞却要老死在监狱里真是糟糕。错过了……(一些下流的议论这里我就懒得重复了。)
被他们带出去最多次的是西娜和米内尔瓦。原因不难明白。这两位总是对抗那些审问的人。有一次,米内尔瓦审问结束回来后大笑了起来。特鲁希略的儿子拉菲斯特别前来审问她,因为“小不点”说米内尔瓦是整场运动的核心。
我感到不胜荣幸,米内尔瓦说她是这么回答的。不过我的大脑还没有足够大的空间来承载这么大的问题。
这件事让她们担心起来。
昨天,西娜本来会遭遇一些不好的事。卫兵们把她带到一个房间,里头待着一些赤裸裸的男子。卫兵们在男囚犯面前把西娜的衣服剥光。然后,他们戏弄马诺洛,让他坐在一个桶上面,说,领导,现在来传递你的革命信息吧。
他做什么了?米内尔瓦想知道,她的声音既骄傲又愤怒。
他笔直地站了起来说,同志,我们遭到挫折但我们不会被打败。
不是自由就是死亡!
西娜说这事的时候,我看到米内尔瓦哭了,被关进监狱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哭。
3月25日周五(第64天)
五点的时候,“残暴的胡安”用一根铁棒敲着栅门,特鲁希略万岁!我们都被惊醒了。即使是一分钟我也不会弄错自己身处何地。我用手遮住脸哭了起来。这就是每天的开始。
上帝别让米内尔瓦看到我这样,她一定会跟我谈到士气的问题。
轮到我倒桶里的脏东西,玛格达莱娜提出让她来做。大家都很友好,因为我的胃不好,所以大家都想帮我的忙。
在早饭送来之前,米内尔瓦领着我们唱国歌。我们通过隔壁牢房的敲墙声知道我们的“小夜曲”真的能够振奋男人们的士气。卫兵现在都懒得阻止我们了。唱歌又会有什么破坏?米内尔瓦问他们。事实上,我们这是爱国的表现,唱着国歌向我们的国家说早上好。
今天我们唱《衷心告别》,因为这是米丽亚姆和杜尔塞在监狱待的最后一天。我们很多人都哭了。
结果我把早饭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这些天任何事情都让我受不了。我的胃不需要找借口去拒绝吃那种水淋淋的面糊。(有时候我嚼到的那些白明胶又是什么东西?)
3月26日周六(第65天)
我们这里办了个“小学堂”,除了周日,米内尔瓦坚持每天都给大家上课。我猜菲德尔被关在派恩斯岛上监狱的时候也这么做,所以我们也跟着做。米内尔瓦上课之前先背了一些马蒂的诗歌,接着我们谈论诗歌里的一些词是什么意思。我正做着白日梦想我的杰奎琳——她会不会走路了,她的小手指之间是不是还会发痒——这时米内尔瓦问我的想法。我说我赞同大家所说的。她只是摇摇头。
接着,我们这些政治犯聚在我们的角落里,演练着三条最重要的原则:
绝不相信他们。
绝不害怕他们。
绝不乞求他们。
连桑迪克洛也一样吗?我问。他对我很好,对我们所有人真的都很不错。
特别是桑迪克洛,西娜说。我不知道谁更坚毅,米内尔瓦还是西娜。
她俩都警告我不要对敌人抱有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