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则臣 日期:2014-07-31 01:06:01
《石码头》是著名作家徐则臣新近创作的一部中篇小说,小说以主人公木鱼生活的地方石码头为背景,叙述了一个乡村孤儿在叔叔家的生活和他的一系列遭遇。小说通过描写主人公与叔叔一家几个人的关系,特别是和叔叔的小女儿茴香之间经历的事情,刻画了一个青春期少年在面对坎坷生活时的成长和迷惘,以及最后如何选择自己的命运……
作者简介:
徐则臣,1978年生于江苏东海,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文学硕士,《人民文学》编辑。著有长篇小说《午夜之门》、《夜火车》、《水边书》、《耶路撒冷》,小说集《跑步穿过中关村》、《天上人间》、《人间烟火》、《居延》,散文随笔集《把大师挂在嘴上》、《到世界去》等。曾获春天文学奖、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7年度最具潜力新人奖、庄重文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等。部分作品被译成德、韩、英、意、日等语。目录:
石码头
小说在故事停止之后开始——《文艺报》访谈录我打了一个喷嚏,她咯咯地笑起来。
“呆木头,你趴在地上干什么?”茴香说,“喝尿呀。”
“婆婆死了。”
“那是你婆婆,不是我婆婆,关我什么事。我问你为什么趴在地上?地上有蚂蚁。哎呀,到处都是,爬到你鼻子里去了。”
我用手支着地面跳起来,摸着鼻子,哪有什么蚂蚁。我倒闻到了一股尿味,手上沾的尿抹到了嘴上。茴香又笑起来。
“呆木头,你什么时候脑袋能开窍?还哭?哭什么哭?”
“我不叫呆木头,我叫木鱼,”我纠正她一年了,她还是改不过来。“我哭是因为婆婆死了。”
“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死一个老太婆嘛。走,看看去。”
她拎起我的耳朵拽着向院子里走,后面跟过来的是她姐姐花椒和她妈妈白皮,也就是我婶婶。她们刚从他们家的门楼底下出来。
“茴香,你又欺负木鱼了,”花椒说,也在梳头,“小心婆婆死了也要骂你。”
茴香没理她,和白皮一样没心没肺地笑起来。白皮不耐烦地说:“大清早睡的好好的,你说你死什么呀?”
白皮的声音很好听,如果不是她的那一头的白里泛黄的头发和白得吓人的皮肤和脸,我还是喜欢听她说话的。她说话跟唱歌似的,老是拐着硬邦邦的弯,听人说东北人都这样说话。我信,因为花椒和茴香也是这么说话,她们的头发、皮肤和脸和正常人一样,所以我更喜欢听她们俩说。
听到叔叔在喊我的名字,我挣脱茴香赶紧跑进堂屋,看见叔叔正和歪婆婆和麻婆婆一起摆弄床上的婆婆。他们正在给婆婆重新穿上新衣服。我想起那些衣服了,是婆婆放在床头柜里的。几年前就放进去了,婆婆说,得早点把寿衣准备好,要不等死了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还能光着身子去见祖宗和那个死人呐。婆婆说的那个死人是指我爷爷,他早就死了,我从来没见过他,他也没见过我。那身老蓝色的寿衣是婆婆请裁缝店林婆婆一起做的,做好了就放在床头柜里,每年都要拿出来晒几次。晒衣服的时候婆婆就说,你这么小,哪天才能长大,我死了你可怎么活呀?
我说:“婆婆你不会死的,你要等我长大了挣钱给你花,挣大钱。”
“婆婆还能等到那一天?我怕我等死了你也长不大。”
我不说话了,一声不吭地爬到老槐树上,抓住一根树枝把自己吊起来。我想把自己拉长,我想这样就可以长得更快更高了。
“木鱼,”叔叔叫着,把我摘的那把槐花扔到我的脸上,“要这东西干什么?我妈能吃吗?你婆婆都死了,你还不快哭!”
我哇地哭起来,跑到床前抱住刚穿好送老衣的婆婆。婆婆的头发已经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安宁,如同一片梧桐树叶终于落到了地上。婆婆一动不动,我摇晃她也不动。她再也不会做饭给我吃了,也不会半夜里给我点灯了,不会给我抓虱子了,婆婆,晚上睡觉我的脚放在谁的膝盖窝里呀。我哭得难过,越哭越难过,眼泪鼻涕流了一脸。老歪他们站在一边,看着我哭时窃窃私语,不知说什么。我觉得我哭得快要晕倒的时候,叔叔又喊起我的名字。
“别嚎了,跟真的似的,再哭也活不过来了,”叔叔说,抓着我的胳膊一把将我拎起来。“走,跟我去打寿材去。”
我跟着叔叔来到他家的仓房里,那里堆积了很多木料,大大小小各种形状的都有。叔叔是个木匠,这些用剩的木材都是他平时给别人做家具剩下的。他在昏暗的仓房里翻找,尘土和锯末浮起来,呛得叔叔不停地咳嗽。他一咳嗽就骂我。骂我什么事都不能干,还骂茴香,说她整天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然后咚地一声把一块木板从仓房里扔出来。
“呆什么!”叔叔吐一口痰说,“搬到树底下,还愣!”
我乖乖地把那块木板抱到槐树底下,叔叔家院子里也有一棵槐树,不过比我家的那棵小多了,是叔叔一家从东北回来以后才栽上的。
一年前我叔叔一家才从东北搬回石码头。前年冬天,快过年的前几天,蓝麻子的儿子良生去东北办了一回公事,回来告诉婆婆,说他的满桌老哥要回来了,一两天能到了。满桌让我们这几天没事就到石码头瞅瞅,迎接他们一家荣归故里。良生把“荣归故里”四个字咬得很重,我一时不明白,就问婆婆,什么叫“荣归故里”。
“就是你满桌叔叔带着老婆孩子回家了,”婆婆有点不耐烦,“这个满桌,还回来干什么?”
我听婆婆提过满桌叔叔,他离开石码头的时候我才三岁,抓屎尿玩的年纪,屁也不懂,也不记得。他是在家混不下去才离开,听说整天和一帮混混瞎玩,偷鸡摸狗什么事都干,还经常偷婆婆的钱去花街找妓女。我原来的婶婶劝不了,一气喝了盐卤,没死透又抱着块石头跳了运河。找到时婶婶已经死了好几天了,在运河下游五里多远的一个芦苇荡里被打野鸭的人发现了。那时候叔叔外号叫“小坏孩”,从小就得了这个名字,只有家里人叫他满桌,外面的人都叫他小坏孩,娶了媳妇还有很多人这么叫。
叔叔干了很多坏事,所以婆婆才这样说。婶婶死后,留下一个十三岁的儿子,叫大水。大水是我哥哥,他现在跟在别人的船上到处跑,帮着运送东西和做生意。这些年一直在运河上下漂荡,偶尔会在石码头上停一两天,吃我婆婆做的几顿饭。吃过饭抹抹嘴就走,去睡觉,或者到处瞎转,半夜三更才回来。吃了几天他就烦了,然后和婆婆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跟着一条船离开石码头,不知漂到哪里去了。再过一段时间,十天半个月,也可能是三五个月,还可能是一两年,全凭他高兴,反正冷不丁又回来了。婆婆也摸不透,他来来去去都神鬼不知的样子。大水哥从不提满桌叔叔,就是他爹,婆婆提起来他就烦,骂骂咧咧地说,回来了我就杀了他。因为叔叔在婶婶死后就离开了家,谁都不知他去了哪里,几年以后才托人带了口信回来,说已经在东北啦,日子过得很不错,天天躺在炕上喝老酒。大水被扔给了婆婆,然后十四岁开始上船。
“你爹要回来了,”婆婆对大水哥说,“到时咱们一家人好好过个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