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弗朗西斯·伊塔尼 日期:2014-07-31 01:06:23
《失聪》讲述了五岁的格拉尼亚因猩红热失去听力。外婆玛莫教她读书说话,期待在孩子身上发生奇迹。九岁时,格拉尼亚被送至安大略聋哑学校学习手语,毕业后成为一名护士,并遇到了一生最爱吉姆。然而造化弄人,结婚仅两周后,吉姆应征入伍,奔赴一战战场,格拉尼亚就此开始了无尽的等待。
作者简介:
弗朗西斯?伊塔尼(FrancesItani),加拿大小说家、诗人和散文家。1942年出生于安大略省,英文和心理学双学士。主要代表作有《失聪》、《忆骨》、《安魂曲》等,获得了包括“英联邦最佳图书奖”、“鼓手小说奖”在内的诸多奖项。目录:
一(1903—1905)
二(1915)
三(1916)
四(1917—1918)
五(1919)故事缓缓展开,铿锵有力,对视觉和听觉的描绘令人炫目。……伊塔尼将战争背景下的古典浪漫处理得非常有新意,一定会让读者一读再读。
——《书单》
正如她对地狱般的佛兰德战场的演绎一样,伊塔尼对主人公格拉尼亚无声世界的描绘,以及各种与爱人交流方式的描绘,都非常精湛。尽管小说偏重于黑暗的主题,但字里行间仍充满了光明。
——《卫报》一
倘若智力尚可,失聪儿童一年内便可学会三百到五百个单词。孩子先学习各种语音,然后再学习如何将不同语音进行组合。
——多伦多博览会上的讲座
安大略省德西龙托镇
“去我房间。”玛莫指着楼上说道,“把我桌上的包裹拿来。”
格拉尼亚盯着外婆的嘴唇。她懂了,于是掀开楼梯口厚重的挡风挂帘,往楼上跑去。到了楼梯平台,她停了下来,透过那里的窗户向外张望。屋里就这儿的窗户做成了舷窗的模样,尽管它对着屋后,望出去只是一片陆地,入眼并无水面。她瞅着窗下的后院,看到了歪斜的栅栏、围场,目光右移,则是父亲旅店背后的车棚。远远地向左望去,越过米尔街上几幢房子的屋顶,可以看到一片长方形的田野,冲相反的方向,也就是小镇的西边延伸开去。一棵分杈的树投下两道长长的影子,午后时光,影随日转,滑过田野。想起自己的差事,格拉尼亚回过神来。她跑到玛莫的房间,找到了一个蓝布包着的包裹,把它带到了客厅。玛莫将一把矮椅子拖到自己的摇椅边上。摇椅面朝阳台,背对客厅,随她前后摇晃。
“坐这儿。”她动唇说道。
格拉尼亚盯着。下楼的时候她就用手指探了探包裹,知道那是一本书。玛莫点头示意,格拉尼亚解开包裹上打的结,将那块布叠好。封面上她首先看到的是一个词,或者说是由词勾连起来的一幅画。词由黄色的绳子组成,盘曲缠绕,穿过一艘船的甲板。驾船的是一位长胡子船长,旁边粗陋的长凳上坐着一个光脚的男孩。男孩正在读书,跟格拉尼亚手中的书一模一样——从封面一眼就能看出来。背景中的大海、天空,还有船帆,蓝的蓝,白的白,棕的棕,色调各异,却一派柔和。
格拉尼亚认识那些绳子字母,猩红热退了之后,她跟着玛莫把字母表又从头学了一遍。那些黄色的字母扭来扭去,六个形成了一组。
“星期天,”玛莫说道,“书名是《星期天》,你可以把书放在自己屋里,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我们每天挑一页,你要把图画下面的词语都学会了。好吧?”玛莫眉毛一扬,算是在句末打了个问号。
书是给她的。这她明白。好。她的手指在封皮上摩挲着,但她得保持安静,不然玛莫会觉得她是坐不住的孩子。
“书里有很多词,”玛莫说,“很多很多。”她用指尖敲着书皮。“总有一天,你会把它们全都学会的。”她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一个词你要是能说得来,那也就能用得来。”也不知道格拉尼亚懂了几分。“我们就这样一个词一个词地来——直到你爸妈为你上学的事有了正经打算。你已经晚了一年,又错过了一段宝贵的时间。”
玛莫手指着书,眼里闪着“这就来吧”的意思。格拉尼亚打开书的硬皮,翻过紧接着的空白页。里面也有“星期天”这个词,只不过这次它的字母是黑色的,由小树枝而不是黄色的绳子组成。小树枝之后的一页是带彩的。
一头白褐相间的牛犊站在长满草的小路上,盯着一个小女孩看。女孩朝牛犊走来。她的身形和年龄与格拉尼亚相仿,约莫七八岁的样子。只能看到她的背——蓝色的衣服,黑色的鞋袜。她的帽子低垂在手,帽顶的雏菊翻落下来。另一只手里是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布娃娃,软软地耷拉着。布娃娃的头发跟格拉尼亚的一样红。图画里谁也没动。牛犊吓得似乎连蹄儿也不敢抬一下。
格拉尼亚指着图画下面的两个词,盯着玛莫的嘴巴。
“bothafraid(都有点害怕)。”玛莫读道。
打头的那个音从格拉尼亚的唇间迸出。“bo,”她说,“bo。”
玛莫齿咬舌尖,做出发th这个音的样子。“bo-th。”
格拉尼亚盯着玛莫的双唇,试了又试。发好th可没那么容易。对于“afraid”(害怕)她早已熟知。那是她每天晚上在黑暗中的感觉。
“要练。”玛莫交代她,随后起身离开摇椅,留下“加拿大花束”的余香。选这款香水是冲着它的名字和她选择落脚的这个国家,也因为多年前她离弃的那条船上的恶臭,还因为伊顿先生从他的邮购商品目录:
中恰巧就选送了这款小瓶装、价值四十一分的香水。她转身走开,空气被带动,像是飘摇的布片。
格拉尼亚闻着香气,深深地吸了一口。她使劲闻了闻那本合上的书,把它紧紧地抱在胸前,生怕它会跑掉似的。both和afraid夹缠在一起,在她口中半生不熟、含混不清。她跑到楼上跟姐姐同住的房间里。特雷丝正展身躺着读自己的书,《小仙女》。有时候,等特雷丝放学回了家,玛莫和她会互相读给对方听。格拉尼亚总会盯着她俩的嘴唇看,可故事究竟说了些什么,她就弄不明白了。
“说吧。”格拉尼亚指着图画下面的文字对特雷丝说,“冲着我的耳朵说。”特雷丝瞥了一眼那本新书,知道那是玛莫送的。“有什么用呢?”她说,“你听不到的。”她摇了摇头,不。
“那就大声点。”格拉尼亚说。
“你还是听不到的。”
“冲我的耳朵大声喊。”她尖着嗓子,好让特雷丝明白她不会就此罢休。她侧过脑袋,感受到特雷丝窝成喇叭的双手,还有两阵急促的气流。
格拉尼亚练着,特雷丝听着,“都有点害怕,都有点害怕,都有点害怕。”
“挺好。”特雷丝嘴上说。她耸了耸肩,又去看她的《小仙女》了。
晚饭是围着那张大椭圆桌吃的,一日三餐都是如此,那是家庭专用的餐桌,位于隔壁旅店餐厅私密的一角。整个吃饭的过程中,格拉尼亚都想着那头白褐相间的牛犊和那个蓝衣女孩。傍晚与玛莫沿主街散步的时候,她脑海里是他们的影子,后来上床躺下,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的时候,脑海里还是他们的影子。
“都有点害怕。”她轻声说,不想让屋子那头的特雷丝听到。一缕轻风透过姐姐床铺上方的窗户吹进屋来。
特雷丝那边的窗户对着屋顶的斜坡,斜坡向上朝着旅店的上阳台延伸。从这里望去,房子和旅店似乎连在一起,尽管并不是这么回事,中间其实有一条头上加顶、两侧敞开的廊道。卧室的另一面窗户下瞰主街和昆特湾。昆特湾很大,从位于加美两国边界的安大略湖一路延伸至此。正对姐妹俩房间前窗的,是一株孤零零的枫树。
几乎所有的家庭活动都在镇子的主街上上演。往东,过内乐剧院不远,陆地便与湖湾相接,就到了主街的尽头。主街西端,也就是格拉尼亚住的地方,坡势向上,与曾经的约克路,现称邓达斯大街的道路交汇。约克路往西穿过莫霍克族印第安人的领地,直达沿湖二十英里外的贝尔维尔市。往东,这条路穿过镇子的北部,通往纳帕尼、金斯顿和圣劳伦斯河。德西龙托镇的大部分都在这条路以南,靠着湖湾。
小镇就像是一个大过头的村落,这倒不假,但由于拉思本实业在这儿已经有些年头了,小镇俨然已经出落成一座“公司城”,有铁路,有汽船,更有沿湖星罗棋布、不计其数的企业。主街与湖岸之间,工厂不少,木料成堆,有木材加工厂,有煤棚,有车厢制造车间,也有铁轨和机车转台。主街两边,事务所和商铺杂然相处:电报局、糖果屋、面包房、街角的杂货铺、窗户布满水汽的华人洗衣店、男装裁缝铺、《论坛报》印刷所、钟塔高耸的邮局、街对面的理发店、街尽头的内乐剧院、马具店、消防所,还有五金店。背街有殡葬所,还有杂货铺和面包房,警局和图书馆同在一栋大楼——麦琪婶婶就在图书馆工作——还有社区会堂和教堂,以及台球厅。跟格拉尼亚一起在小镇穿行的时候,玛莫会一一说出这些建筑的名字,但格拉尼亚知道,要是没有人带,她只许去杂货铺、肉店和邮局。
由于地处米尔街和主街的转角,正对着火车站和停靠汽船的码头,父亲的旅店总是忙个不停。
姐妹俩楼上的房间在旅店旁边的房子里,格拉尼亚的床铺上方没有窗户。她那边是一堵墙。右边是墙,前脸和左侧开着窗户。她跟玛莫学过左右之分。她想着《星期天》那本书,还有图画下面的生词。牛犊和小女孩,谁也不会朝着对方举步向前。他们会等着,直到她早上起床再翻开书皮。她会盯着他们看,而他们则会守在那一页,面对面看着对方。
“你真聪明。”玛莫对她说。她们在阳台上,玛莫把摇椅搬出了客厅。玛莫丝毫不松懈。她口齿清晰,发音吐字既坚定又用心,想着格拉尼亚应该能跟得上。“耳聋之前你就会读唇。你爸爸妈妈想说话了,大人的话,他们就得背过身悄悄说,就因为你眼尖好瞎问。以前怎么做,现在就怎么做,生病之前你就做得来。家里就数你会观察。”
格拉尼亚看到玛莫指着她的眼睛。“打从小宝宝起,周围有什么你都会看在眼里。刚能抬头,你就会越过摇篮往上瞅。”想到这些,她不禁笑出声来。
格拉尼亚明白玛莫是在谈论她幼年的事。从玛莫那张柔情的脸上,她能看得出来。
“那时候我有第厚感吗?”
“厚什么?”
“我还小的时候,麦琪婶婶说我有第厚感。她要做什么,我比她都清楚。”
玛莫笑了。她微笑时,眉间有道纵向的皱纹。“我明白了。”她张开双臂,格拉尼亚走过去,等着解释。这时,玛莫在格拉尼亚的额头上“啵”的一声,重重地亲了一口。
玛莫上身侧到一边,食指在空中画出一个“6”字。格拉尼亚看着这个数字无形的轨迹。
“六,第六感,不是厚。你要是有第六感,就不会那么说了。”
接着,玛莫用来比画的那根手指又在空中画了一个圈。“我要让你转圈,别闭眼,看好了。停的时候,告诉我你看到的是什么。明白吗?”
这是要做游戏,格拉尼亚懂的。她觉出玛莫的双手搭在了自己的肩头,身子便随着手的方向转起来。一圈。两圈。停下时,她正对的是自家阳台的尽头,十几英尺外便是旅店阳台的立柱。
她回过身面对玛莫。
“好,看着我,”玛莫说道,“用声音,不用手势。别把学到手的语言给丢了。你看到了什么?”
“木柱。”她尖声说道。
“声音低些。”玛莫压低手掌示意。她在用手势。“颜色呢?”
“白色。埃姆叔叔和男孩们刷的。”格拉尼亚的两个表哥当时从一个农场过来帮忙刷的漆,那个农场就在杰克牙牙的农场附近。当晚,他们被安排在父亲旅店楼上的一个房间里过夜。
“嗯,那两个你认识的男孩。”
“伯纳德没有。刷漆那天他在餐厅干活。”
“还有呢?”
“男的。”
“一个男的。谁呢?”
“康林先生。在电报局隔壁。”她还看见了钉在两根木杆之间的电报局的标牌,却闭口未提。
“衣着呢?”
格拉尼亚耸了耸肩。
“再看看。”
她又看了一眼,尽量集中精力,争取记住。随后,她转过身来。
“好玩的帽子。在他工作的那个邮局里,他就戴着这顶帽子。”
“真棒。颜色呢?”
“像煤箱。煤箱的颜色。”
“还有呢?”
“帽子圆圆的,跟埃姆叔叔的一样,只不过上面打了个洞。”
“我知道。”玛莫说,这次她是自言自语——她忘了游戏还在进行当中。“他不愿意换新的。他太以此为荣了。”她往前欠欠身,“那场打斗已经是好些年前的事了,但他还是不肯买顶新帽子。”
“打斗?”
“哈,我跟自个儿说话的时候你也在读我的嘴唇。他帮你爸爸赶跑了几个无赖。他们是乘汽船过来的。那几个无赖不是爱尔兰人。”她又躺回摇椅中,“那天肯定有人打翻盐了。”
“盐?”
“就是打斗。先不管它。接着看吧。帽子上有没有带子?”玛莫一手半握,比画出带子的宽度。又是手势。“黑的。”格拉尼亚的双手本能地在眼前交叉,像是在打旗语一般。她不会知道两年后有人将教她同样的手势。“康林先生在做什么?”这一次,格拉尼亚用不着再看了。“等着苛拉过去呢,因为苛拉是个包打听。然后嚼着烟草回邮局。就那个邮局。”“你才是个包打听呢。”杰克?康林转过身,冲她们招了招手。
晚上,格拉尼亚蹑手蹑脚地走过碎布地毯,在两床之间数了六步。她蜷在姐姐床边,等着。特雷丝跟她说过,要是她也爬上床挤在一起睡,弹簧就会吱吱响,她俩都会塌下去。爸爸妈妈就睡在隔壁房间,妈妈听着呢。
“不许说话,”妈妈警告过,“格拉尼亚不许离开自己的床。”这话是她道晚安的时候跟特雷丝说的,可格拉尼亚注意到了妈妈皱眉的表情,没等妈妈说完,她已经通过读唇搞明白了。
黑暗中,格拉尼亚还得琢磨这么一样东西——墙。跟埃姆叔叔一起住在邮局上面塔楼公寓的麦琪婶婶曾经跟格拉尼亚说过,墙是长耳朵的。玛莫也同意这个说法。当格拉尼亚揣摩个中意蕴的时候,玛莫和麦琪婶婶都在笑。现在,每晚睡觉的时候,格拉尼亚都蜷在一边,离墙越远越好,她不想让墙偷听。她不想掉进那个墙壁吞噬声响的地方。
一道影子打在前窗,窗外是那棵枫树,枝条舒展。动的,不动的。影子滑过苇管镶边的椭圆形镜子,滑过镶框的水仙图。它滑过盥洗台和水罐,爬上了书桌,越过妈妈十四岁时做的绣样,上面有两行字,出自《圣帕特里克的胸甲》。上帝之眼,我之所以视;上帝之耳,我之所以闻。
那道影子溜出了房间。“要留神动的东西,”玛莫叮嘱格拉尼亚,“留神才能没事。”
有时影子会吓到格拉尼亚。月下,影子随处可见。好些次,她跟玛莫或者伯纳德傍晚在外边散步的时候,窗户里投射出的灯光让她的身旁总有影子在滑动,往往是两道而非一道。她有些怕,一眼不眨地看着,直到两道影子重又合而为一。
本就是个蹲着的姿势,格拉尼亚索性在碎布地毯上坐了下来。尽管稳着身子,她的肩膀还是碰到了姐姐的床沿。特雷丝的手从被单下
伸出来,让格拉尼亚握着。特雷丝将部分毯子扯到床边,掖起来盖在格拉尼亚的肩上。姐妹俩手牵手,一个床上,一个床下,睡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