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童 日期:2014-12-07 13:13:02
《苏童六短篇》是当代著名作家苏童的短篇小说集。该小说集精选苏童创作的六部短篇小说,包括《她的名字》、《上龙寺》、《伞》、《西瓜船》、《堂兄弟》和《为什么我们家没有电灯》。苏童擅于讲述旧时代女性的故事,其描写之细腻令人惊叹,但却也缺少一些更宏观更高远的独见。
作者简介:
苏童,中国当代著名作家。1980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作家协会江苏分会驻会专业作家。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迄今有作品百十万字,代表作包括《园艺》、《红粉》、《妻妾成群》、《河岸》和《碧奴》等。
目录:
她的名字上龙寺伞西瓜船堂兄弟为什么我们家没有电灯雨中的公路欲静还动,所有过路的车辆都以一种仓皇的速度疾驰而去。这辆卡车也是,就像一个疲惫的亡命之徒,一路喘着粗气,躲闪着雨的追逐。司机腾出一只手去摇车窗玻璃,摇杆是坏的,他骂了一声,摊开巴掌在玻璃上拍了拍,玻璃就落下来了。外面的天空是铅灰色的,雨点忽而蛮横忽而温和,刮雨器软弱无力地左右摇摆着,挡风玻璃上始终流淌着一条不规则的水流。司机从反光镜里看见公路像一排黑色的潮水追逐着他的卡车,而卡车像一条孤单的船在风雨中颠簸。这辆卡车,说不定发生过什么故事,反光镜里的那张脸呢,疲惫而苍白,额头上的汗迹依稀可见,受惊后的眼神还没有恢复平静,说不定,也隐藏着什么故事。
雨一直没有停,只是拐过一个山口后雨点明显地变小了,庄稼地里雨打玉米叶子的声音不再那么粗暴,可以听见河上湍急的流水声了。北边的天空还是暗的,但南面的天空蓝了许多,也亮了许多。公路左前方出现了几间简陋的红砖小屋,隐约可见一座搭建中的寺庙耸立在玉米地里,显得那么突兀,却又在情理之中。司机知道上龙寺到了。去年他路过上龙寺,搭庙的脚手架就竖起来了。今年还没完工。这儿不是个烧香拜佛的好地方,他们搭庙也许只是为了让上龙寺名符其实吧。司机熟悉这地方,就像大多数司机一样,能够分辨公路旁所有专做卡车司机生意的门脸。上龙寺一共有三家路边店,一家是加油站,一家是卖烟酒食品的小杂货店,还有一家说不清是饭馆还是旅店,饭馆大红大绿地迎着公路,旅社半遮半掩地缩在饭馆后面,上龙寺的人告诉过他,所有的店铺其实是一家,一个老板娘管的,那个老板娘,司机们都称她为上龙寺大姐。
一个穿绿短裙的女孩打着一顶花伞站在路边拦车拉客,一只胳膊从伞下面直直地伸出来,手势妖娆,看上去要对谁施行温柔的暴力。女孩交叉着双腿,她的腿一半黑一半白地裸露着,非常引人注目,司机定神一看,女孩原来穿了黑色的长统丝袜,丝袜上居然还点缀着闪闪发亮的珍珠饰片,看上去好像一小片夜晚的星空。
大哥来呀,喝口水歇个脚再走!女孩做了个手语,很露骨的,做完了她掩嘴一笑。
司机当然见惯了这些手语。他没有马上做出回应,他的目光在女孩的脸上和公路之间游弋不定,显得很犹豫。是他的手率先做出了停车的决定,它放下了刹车掣。司机听从了手的指挥,他的紧张的身体突然一下松弛下来,压在方向盘上,他说,好吧,歇个脚再走。司机了解自己,但那个女孩竟然让他如此快速地镇静下来,司机自己也觉得奇怪,在倒车停车时他看见自己映在反光镜里的脸,脸色虽然还很苍白,但眼睛却率先迸发出活力,闪烁着某种隐晦的期待的光芒,那光芒是热烈的。
女孩看上去还有几分稚气,妩媚的笑容有点讨好人,不过仍然显得羞涩。她很关心车上装载的货物,踮起脚尖往车斗里看,看见是空车,明显有点失望,是空车呀,刚刚走的那客人,人家拉了整整一车可口可乐!司机说,那又怎么样,人家也不给你喝。女孩还不懂男人搭讪的那套路数,误以为司机在奚落她,收拢雨伞甩着水,嘴里回敬司机说,给我喝我也不稀罕喝,跟咳嗽糖浆似的,难喝死了。
上龙寺还是去年的样子,店铺门口的泥地布满了卡车轮胎的辙痕,一下雨冒出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水潭。车铺的墙边堆着山一样的湿漉漉的废旧轮胎,饭馆养的几只鸡在水潭边徘徊着,也许是在找寻食物。大哥,这边走。女孩用雨伞指挥着司机向饭馆走,这边,不是那边,那边有水!
这几步路我还不会走?司机笑了笑,说,现在这会儿不用那么周到嘛。
老板娘关照的,要注意第一印象。女孩很认真地解释道,上个月我们老板娘到外面去参观取经的。
什么第一印象?我是老客人了,我来过好几次,怎么没见过你?司机跳过一个水潭,突然就想起了去年那个女孩的名字,那个小雪呢,小雪在不在?
哪个小雪?女孩眼睛亮了一下,我就是小雪呀,你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我认识那个小雪,圆脸,短头发的,比你胖一些,比你黑一些,她还在不在这饭馆干?
这儿就我一个小雪嘛,哪来那么多小雪?女孩说,那个小雪是干什么的?
跟你一样。站在这儿拉客人嘛。
不可能!我在这儿一年多了,我就是小雪,怎么还有个小雪呢,不可能!女孩的样子好象是受到了愚弄,她回过头看一眼司机的脸,又看一看司机的鞋子,哎呀,你的鞋,脏死了,她突然叫起来,让你小心走路你不听,你看你脚上,全是泥!
司机不在乎他脚上的泥,他皱着眉头努力地回忆着什么。那就怪了,我不会记错的,那个小雪下巴这儿还有颗痣,你没有嘛。他说,要不你们这儿的女孩都叫小雪?你也叫小雪?
不可能!都叫小雪怎么行?那不乱套了?怎么管理呀?我们这儿有小梅小玲小丽,他们晚上才过来,白天就我一个人。女孩说着嗓门大起来,突然赌了个咒,说,我骗你不是人,我就叫小雪。
司机有点迷惑,他怀疑自己会不会把上龙寺的小雪和沿途遇见的哪个女孩混了,但他一贯是相信自己的记忆力的,即使是运输公司的那些同事也承认,他最善于记两件东西,一个是记路,另一个就是这儿那儿萍水相逢的女孩的名字。
老板娘从后面旅馆里风风火火地跑出来,手里还捧着一把葵花子,她干瘦的脸上涂了很厚的粉底,嘴唇抹了口红,一笑露出了发黑的错落不齐的牙齿。大哥,你好久没来啦,她虚着眼睛打量了司机一会儿,突然伸出手指在司机肩膀那里戳了一下,你们这些跑码头的,最没良心,上次把你伺候得那么好,还是把大姐的生意给忘了。
即使这样,司机也不敢确定上龙寺大姐是否真的认识他。也许她记得,也许不记得。路边店里的那一套他见多了。司机只是含蓄地笑了笑,在桌子边坐下了。他说,还那样,来两个炒菜,来一碗雪菜肉丝面。
靠近厨房的地方有两个男人围着个纸箱子在打扑克。他们向司机这儿瞟了一眼,就又埋下头去了。司机没见过他们,他猜是老板娘养在店里的两个人,沿途所有的路边店都能见到这些闲散的男人,他们总是坐着,走动的总是女人们。柜台在门口,漆了粉红色,上面放着一架黑白电视机。自称小雪的女孩一回来就打开了电视机。电视机大概年代久远了,嗡嗡地响着,什么也没有,女孩拿起一只拖鞋,左边拍一下,右边拍一下,电视突然就跳出来了,放的是一部香港电视连续剧,一个男的,一个女的,都操一口古怪的普通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听一会儿便明白了,他们其实是在谈感情。
司机心不在焉地看看电视机,又看看窗外,与小雪搭腔道,我一到这儿就纳闷,为什么叫个上龙寺呢?是不是以前这儿有个庙,叫上龙寺?
小雪的注意力明显集中在电视上了,她没接司机的话茬,倒是两个打扑克的男人说了话。一个说,以前是有过一个上龙寺,光绪年间遭了火灾,烧光了。另一个说,哪儿烧光了?还留下一大堆砖墩子,过去村里人在那儿围过猪圈养过猪的。
养猪?司机笑起来,说,亏他们想得出来。那些砖墩子在哪儿?是现在建庙那地方吗?
你也打那些砖墩子主意呢?打扑克的瘦男人向司机瞥了一眼,突然激愤起来,都他妈让人偷了,听说城里有做老砖生意的,一块砖值十来块钱!
这时候小雪在柜台里抗议起来,说,你们说话能不能轻一点,我在看呀,最后两集了,你们在旁边瞎打岔,我都听不见啦。
老板娘从厨房里端着菜出来,向两个男人之间的纸箱踹了一脚,还在打牌,还在打,你们就不能进厨房帮着摘摘菜!老板娘走到司机的旁边时脸上很快变出了亲切的笑容,她对司机说,你看你看,现在搞点经营多难,员工都懒呀,我在忙,他们倒好,打扑克的打扑克,看电视的看电视!司机想说什么,却打了个哈欠,说,我就听不得那电视剧的声音,一听就犯困。老板娘眨巴着眼睛,很专注地看了看司机,大哥你脸色很差呀,她大惊小怪地喊起来,脸色不好看,是该休息一下了,开了多长时间了?看上去很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