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万方 日期:2015-02-17 10:20:54
本书为著名作家万方的新作。故事发生在民国时期的江南。梨香八岁即被定亲,但家人都瞒着她对方是一个盲人的事实。青春期时得知这一消息,梨香跑去城里找在工厂做工的姑姑。期间认识了工厂的少主陆伯南。陆的出现打乱了她的人生步调。嫁给盲人后,梨香一直不能忘怀陆。借口回城为陆生了孩子,然后回乡抚养。抗战爆发,孩子被炸死,梨香与婆家一起生活,土改以后,婆家破败,她与村干部——之前婆家的长工又走到了一起。 女主人公梨香是个信命、认命的人。她的一生都被命运主宰,听天由命。即使有过对命运的反抗,也只是假托某些名义,从来不敢真正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作者简介:
万方,女,1952年出生于北京,中央歌剧院编剧、剧作家。曹禺的三女儿。“文革”中到东北插队,任部队创作员,代表作品有:《空镜子》、《空房子》、《香气迷人》、《你是苹果我是梨》等。作品曾获第六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编剧奖、获第4届中国优秀电影“华表奖”、中国优秀电视剧“飞天奖”、中国优秀电视剧“金鹰奖”、曹禺剧本奖等荣誉。范阿姨,范梨香,一生中有一个词从来没有从嘴里说出过:爱情。 一 四月,马路上刮着强劲的春风,范阿姨提着满满的菜篮子往家走,风一股往东一股往南,没头没脑,挟带着细小的沙铄,刮得她睁不开眼。她走得很慢,头发全乱了。街边小花园,一个男人坐在长椅上看报纸,瘦削,头发灰白,身穿米色风衣。报纸像挣扎的大鸟,哗啦啦扇动翅膀,要飞走。结果“忽”地真飞了,就是说,报纸被一股强风猛然掠去,扑向范阿姨,突如其来地兜住她的脑袋。范阿姨一阵慌乱,用手乱抓。男人远远看到觉得好笑,随即就笑不出了,胸口微微抽紧,天哪,那不就是她吗,他要等的人。“梨香,梨香吗……”他喊着走上前,“你家主人说你买菜去了,我出来在这里等,你好不好?”范阿姨一手提着菜篮另一只手抓着报纸,意外地相逢让她困惑不解,慢慢缓过神,眼睛惊愕发亮:“是你,陆先生……”“是,是我呀,我来看你。”陆伯南不由向矮小的范阿姨俯下身,回答。“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范阿姨真想知道。陆先生笑了,“很简单,想找,就能找到。”范阿姨也笑了,“你本事真大。”那天他们站在春风里,头发被吹得乱蓬蓬。行人熙攘,嫩芽从伸向天空的树枝上悄悄冒出来,地球转动着,与每天没有一丝不同。 二 水,使这块土地晶莹闪烁。湖泊在阳光下闪耀着大片的白光,数不清的一线线一圈圈的闪光散落乡野,是小河或水塘,更加细碎的闪光是稻田,遍布大地,水牛沉重而缓慢地在田间跋涉,扭动的脊背亮光闪闪。范家世代居住在西塘镇,十多亩水田,五间房子,雇着两个长工。三个姐妹之后终于有了弟弟,一个月五斗米为儿子雇了奶娘。奶娘的紫色奶头大如梅子,范梨香看着弟弟的小嘴吃力吸吮,在心里暗暗为弟弟使劲。大姐六岁死于天花。梨香和二姐在水塘边玩耍,掉进水中,一个被救起一个淹死。梨香是幸存者。长到八岁,一天家里来了几个客人,挑来八担花生,又叫长生果,放在堂屋,再掏出一摞白花花大洋摆到桌上。娘在灶堂间煮水扑蛋,笑着端上来。小姑娘凑热闹站在门口张望,来人对她指指点点,羞得她脸红逃跑。第二天爹吩咐长工把客人挑来的长生果又挑回去两担,算作回礼,就此定下小姑娘的终身。当年曹丝娘生下女儿是在三月末,桃花刚谢,梨花正开,当过教书先生的祖父给孙女起名梨香,很美的名字。祖父个子高大,身穿长衫,人人见面都称他先生。在学堂教书时手握戒尺,爱听戒尺嗖嗖挥舞的声音。后来教孙女认字,范梨香的小手时常肿得像粽子,越是害怕越记不住。两个女儿的丧生让曹丝娘流了太多眼泪,导致眼睛终日酸涩,并常遭头疼折磨。终于给范家生出儿子让她感觉大功告成,卸下重担后的身子总是懒洋洋,日趋丰腴。父亲范炳三开着猪行,农人养猪的饲料、稻谷由他供给,猪长大了却不卖给他,而是卖给出价更高的人,整日忙着四处要账。女儿渐渐接下妈妈的担子操持家务,屋里屋外收拾打扫,洗衣做饭,再给长工做三顿饭。最怕的是洗衣服,水下沉溺的经历让范梨香对水恐惧,硬着头皮往河塘走,边走边掉眼泪。过节时村上来了戏班子,热热闹闹搭起戏台。姑娘们躲在屋里忙着照镜子,涂脂抹粉。曹丝娘守着梳妆匣不许女儿碰,一晚上四出戏只允许女儿看一出就回家,道理是定了亲的姑娘少抛头露面。早有风言风语刮进耳朵,范家的梨香不用打扮,十足的美人胚子,抹了灶灰也好看。戏班的人见到她也不由逗趣:这小姑娘真是漂亮,跟我们走,做戏去吧。此类流言令曹丝娘不安,不悦,她以千年不变的眼光看世界,衡量好女人坏女人,一辈子只担心一件事,女人的名节。信念之坚定可用磐石比喻。 上坞的谭家有田上百亩,楼房一座,门前立着的石狮子经岁月浸润乌溜溜发亮。独子阿宝六岁时大病一场,病愈后眼睛看东西模糊,逐渐灰蒙一片,直至黑暗彻底降临,再也看不见这个世界。谭家挑来长生果,送来大洋,与范家结亲,这让范炳三满心得意,然而对未来新郎的视力问题他并不知情,等知道了一切已定,想想无可奈何,作罢。八岁的梨香懵懂无知,觉得定亲和过年差不多,是件遥远而令人期待的事。一天天长大,开始照镜子,喜爱对镜梳妆,不由被镜子里的人吸引,总想多看几眼,镜中人下颏尖尖,一双眼睛弯弯如月牙,浓密黑发三拧两拧结成粗粗的大辫子,甩到身后,刘海齐齐遮住眉毛。 “梨香,梨香,”有谁轻声唤她,“你真好看,让人怎么也看不够。”身后模模糊糊显出一人影,想看清楚却不可能。“你脸红什么,别不好意思,是我。”“你、你是谁?”“你不认识我,我是你丈夫,你是我的女人。”“妈呀,羞死人了。”镜子“啪”地扣到桌上。“好好,我不说,再不说了,我会等着你。”镜子悄悄翻转过来,窗外的蓝天一闪而过,鸟儿在墙头啁啾。 纸包不住火。快过年时范炳三让女儿到镇上的肉铺要账,伙计孙麻子站在案板前给猪只剔骨,利刀沿隐秘缝隙划开,再割下整条粉嫩里脊,摔到案板上。见范梨香进门,嘻嘻笑道,“哎哟,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仙女下凡啦!”老板去了茅厕,梨香等他回来。孙麻子拿起手边烟袋点上,深吸两口,话语随烟雾从口中冒出,“老天爷真是不公道,明明长着一副天仙模样,偏要给一个看不见的人,要我说不如给他个歪嘴斜眼的丑八怪,还不是一样。”好久以来范梨香只觉得头上蒙着一块黑布,懵里懵懂。那些旁敲侧击,闪烁其词,隐藏着秘密,而又津津乐道,让她饱受疑心之苦。“孙麻子,你说谁看不见,你说清楚。”“谁?你问我是谁?我怎么知道是谁,哈哈哈哈……”开心大笑。范梨香胸口一阵憋闷,眼前泛起层层波光。姑娘的眼泪触动了男人的心,孙麻子止住笑,长叹一声,“唉,我是劝过你爹的,不该呀,好好的姑娘给瞎子做老婆,真作孽!”瞎子?!天爷啊,原来是这样,怎么会这样!梨香抽噎着往家跑,回家后扑到桌子上大哭。曹丝娘被惊动,问女儿怎么了,受了欺负还是别的,得不到回答满心恼火,欲发作,转念之间猜中了缘由。“哭什么嘛,我讲给你听,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男人家有钱,又是独子,你嫁过去不会吃亏的。”“我,我……”鼻涕眼泪齐下堵住喉咙,拼命吞咽才免于窒息,“我不要嫁给瞎子!”囫囵喊出一句,转而扑到床上悲痛嚎啕。看女儿浑身哆嗦不止,曹丝娘又急又气,跺脚,“说什么不要,你是谭家的人,不要只有去死。”晚饭是曹丝娘做的,女儿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不起身,饭也不吃。早料到会有这天,随她哭吧,又哭不死人。 范梨香不再照镜子,头也懒得梳,胸口上时刻压着块大石头,感觉憋闷,要用大力量吸几口气才好一点儿。去河塘边洗衣服,荡漾的水波令人眩晕,想象自己一头栽入水中的景象,不由神往。“梨香,梨香……”那声音又在叫她,她泪眼朦胧,“不要信他们,他们骗人,你那么好看,我要好好地看你,怎么会看不见。”夜晚躺在黑暗里,心底有一个声音喃喃不休,和菩萨说话,求菩萨保佑,保佑自己是被骗了,将来的那个人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爹娘是亲生的爹娘,总是疼她的,总不会害她。暗夜,梨花的白影子一团团静止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