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亨利·詹姆斯,黄昱宁 日期:2015-03-24 19:36:45
《螺丝在拧紧》是亨利詹姆斯最重要的中篇小说之一,是凝聚了詹姆斯高超中篇小说艺术魅力的一部作品。女教师受委托看护一对聪颖俊秀、天真无邪的兄妹。不料,庄园中的静谧很快就被打破:塔楼上的神秘男子,楼梯上的幽灵,湖岸边的人影……这一切究竟是幽灵、幻影,还是心魔?鬼影憧憧的庄园内,螺丝在拧紧……
作者简介:
亨利詹姆斯(HenryJames,1843-1916),著名小说家、文艺评论家,心理分析小说的开创者。詹姆斯偏爱“国际小说”的题材,尤其擅长描写清白、丰富、民主的美国与古老、腐朽、堕落的欧洲之间的矛盾。他对人物的内心世界的刻画使他成为20世纪意识流运动的先驱。亨利詹姆斯的创作生涯无疑是美国文学史上最长、最多产、最有影响的,他是19世纪至20世纪最伟大的散文作家与文体家之一,也被公认为运用小说艺术最巧妙的大师。
目录:
螺丝在拧紧
附录之一
《螺丝》猜想(代译后记)
附录之二
“你们为什么不信鬼”(代译后记)
前言后记
有一类小说,合该用一句很不好译的英文来描述:It haunts. (萦回不去?时时作祟?)亨利詹姆斯的《螺丝在拧紧》便是这一系的代表,从形式到内容,由书里至书外,都后记
“你们为什么不信鬼?”
有一类小说,合该用一句很不好译的英文来描述:Ithaunts. (萦回不去?时时作祟?)亨利詹姆斯的《螺丝在拧紧》便是这一系的代表,从形式到内容,由书里至书外,都鬼影瞳瞳。小说读者与小说人物受到的冲击与困扰几无二致,都是周期发作、连绵不绝,差异只在于程度与后果。小说于1898年问世之后,詹姆斯本人曾接连在给H.G.威尔斯的信里和再版(收入中短篇集)序言里对这个篇幅不大的中篇做过篇幅不小的自我阐释。问题是,一如他的文论集《小说的艺术》,詹姆斯的阐释总是在抵达湖心亭之前的九曲回廊里打转——实际上,跟着他走,你就别奢望会抵达什么。他不会告诉你这个“鬼故事”的外壳里到底是不是真的藏着鬼或者谁是鬼,只会自始至终地展示华丽悖论:一边宣称这个故事“纯粹而简单”,一边又用他晦涩的修辞暗示,身为作者,他的乐趣在于“拿捏读者对文学与道德的敏感”。不过,总体上,在小说刚刚出版的年代里,即便略感异样,评论家与读者仍然对女教师的第一人称叙述予以全盘采信的态度——尽管身处“后哥特时代”,彼时的人们还是乐意习惯性地躲进“头顶三尺有神明”的避风港。家庭女教师以一己之力捍卫古风盎然的庄园,务必使其男女有别、长幼有序、邪魔不可近身,为此不惜付出惨痛代价——为这样的传奇故事一掬同情之泪,终归是教人宽慰的,哭完也不至于辗转难寐。
所以这部小说真正开始形成Ithaunts的规模效应,其实是迟至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事。一般认为,埃德蒙威尔逊在1948年发表的那篇著名的论文《对亨利詹姆斯的多重阐释》第一个揭开了魔匣,某种程度上,有关《螺丝在拧紧》的争议史和改编史皆发轫于此。威尔逊本人对这部小说的兴趣终身不减,因而发言特别谨慎,几乎每隔十几年就对自己的论点做一番检讨和修正,一度甚至有全盘推翻的打算,直到最后才折返原点,强调他在《阐释》一文中的说法是他对这部小说创作初衷的最终裁定。威尔逊第一个明确指出,家庭女教师其实是个被极度压抑的性变态、慕男狂,男主人、被她的假想所夸大的彼得昆特的幻象、小迈尔斯,都可视为她渴念的对象。以保护的名义,她最终在神经极度错乱时活活扼死了小迈尔斯。如果说一定要在这故事里找出“鬼”来,那兴风作浪的就是女教师的“心魔”。
对于《螺丝在拧紧》的改编者而言,“心魔说”既提供了空前强烈的灵感刺激,也为他们设置了很难逾越的障碍。有案可查的《螺丝》改编史从《阐释》一文发表后六年开始,几乎在同一段时间里接连出现一出舞台剧(1954),一部不到一小时的电视电影(1959,英格丽褒曼主演),以及那部彪炳影史(尤其是恐怖片)的《无辜者》(TheInnocents,1961)。在密歇根大学的电影专业的教材里,《无辜者》是用来阐明导演如何处理“视角”(pointofview)的范本。对于导演杰克克莱登而言,他既不想被女教师的主观叙事牵着鼻子走,又对威尔逊的激进阐释将信将疑。按照教材的说法,克莱登的野心是,让这部电影同时适用于两种视角,让它的每一个细节,都能“在不同的光束的照耀下,焕发出新的意义”。
秉承如斯主旨,电影一开始就能看到两种视角“轮值”的局面:字幕刚刚滚动起来,女教师的剪影便开始向观众泣诉:“我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拯救孩子们,而不是要摧毁他们……我对他们的爱超越一切……”而字幕一滚完,第一个镜头就直接切入男主人面试女教师的现场,他微笑着向她开门见山,“我是个自私的人。”随即,我们听到导演迫不及待地通过男主人之口(这段台词是詹姆斯未曾写过也绝对不会写的),一语双关地告诫观众不要亲信刚才听到的一面之词:“我能问你个私人问题吗?你有想象力吗?……很少有人能真正窥破真相,除非是那种想象力极为丰富的人……”两种视角在开局就仿佛打成平手,昭示了导演力求“平衡”的初衷。难怪有影评人认为,《无辜者》是一个圆环形结构,它的开头也就是结尾。
故事向前推进,向结尾,抑或是开头飞奔。与小说的暧昧态度相比,克莱登刻意在两种视角上同时用力,结果是,暧昧的程度基本维持不变,但强度大大增加。一方面,小说里原本不知其名的女教师有了自己的代号——吉登斯小姐,而关于“庄园魅影”的细节也被添枝加叶,那一对死得不明不白的仆人——彼得昆特和杰塞尔小姐(前任女家教)的故事被描摹得有鼻子有眼,格罗斯太太甚至明确交代了他们“勾搭成奸”的来龙去脉——这一点与原作中的欲言又止完全不同;电影中精心设计了音乐盒里的旧照片、小弗洛拉口中哼的古怪调子(与音乐盒中的旋律完全相同),诸如此类,似乎都在为那笔阴魂不散的风流孽债提供佐证;另外,小说里只含糊说到杰塞尔小姐在离开庄园以后神秘去世,而到了电影里,杰塞尔被安排投湖自尽——没错,就是那片吉登斯小姐声称看到女鬼出没的湖,相应地,昆特的死亡地点就给坐实到落地窗边——也是在那里,吉登斯小姐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昆特”的脸。
事实上,这部电影几乎用足了庄园中一切具有反射性的光滑表面。水,玻璃,镜子,一律特写其或对称或扭曲的镜像,始终呈现着某种离奇、失真、话里有话的效果,好像在提醒你,事情永远有另一面——这正是克莱登在反向用力的结果。他在为“鬼魂”提供“现实依据”的同时,又似乎在调动各种具有强烈隐喻性的镜头去瓦解它。于是,我们看到,吉登斯小姐刚在一瓶白玫瑰(白玫瑰亦是这部电影中特有的诡异意象,细心的观众会记得开场时男主人胸口也别着一朵)跟前站定,几乎手都没来得及触碰,花瓣便应声落到桌上,好事的影评人多半会把这个细节看成女教师“无意识摧毁弱小”的象征。吉登斯小姐对于性暗示、色情想象的反应颇为夸张,电影对这一点的展示远比小说更直接,这当然可以算是对威尔逊理论的呼应。
无论如何,黛博拉寇真是个好演员,她的层次和节奏为此后所有改编版本中的“女教师”都制定了表演规范,后来者“横竖越不过她的次序去”。在摄影机全知视角的关注下,她阴郁和神经质的底子从天真的外表下一点点渗出来,连面貌也渐渐狰狞起来——这种通过外在审视,让观众的怀疑越来越加深的效果,是小说的第一人称主观叙事无法表达的。不过,无论电影教材上怎样强调这个经典案例达成了“完美的平衡”,我的直观感受却仍然觉得天平两端略有倾斜。毕竟,隐喻和暗示总是不如“有图有真相”那么直接,当我们反复被真切的幽灵面孔刺激时,感情还是会自觉站到女教师这一边。在这一点上,克莱登始终谨慎行事,将分寸拿捏到让我们至少更“愿意”相信女教师的程度。结尾显然是导演向观众意愿做出的最大妥协:摄像机俯视着女教师和小迈尔斯,长镜头,不切换。我们看到的是两人争执激烈,但肢体之间却有大片空隙。仿佛只是被类似于空中闪电那样的神秘力量击中,迈尔斯才会颤抖、跌倒,瘫软在女教师怀中……相比之下,小说的那个简洁、有力却教人越想越怕的结局预留下了多少想象空间?!(“我抓住了他,是的,我抱住了他——可以想象我是如何激情满怀;然而,直到最后那一刻,我才觉察到我抱住的是什么。在这宁静的日子里,我们终于得以独处,而他小小的、流离失所的心脏,已然停止了跳动……”)
《无辜者》大获成功之后,《螺丝在拧紧》顿时就成为上世纪下半叶最热门、最具有改编价值的中篇小说(novella)之一。法国、西班牙、德国和意大利都有了自己的《螺丝》版本,英美更是多次翻拍,改编体裁从影视到话剧到芭蕾舞剧,不一而足。总体而言,改编的幅度都不算剧烈,如果说在掌握分寸上有微妙的变化,那是因为随着时代的演进,这些编导们对观众的理解力越来越有信心。毕竟,二十世纪末的观众早已不复世纪初的单纯,对于弗洛伊德的那一套,他们已经应用得比弗洛伊德本人还娴熟。在这样的语境下,1999年BBC的电视单本剧《螺丝在拧紧》反倒显得太过保守,辛辛苦苦地复制了克莱登版本的外壳而抛却其魂魄,若不是客串男主人一角的科林弗斯还能略略提神(其实是他的达西范儿让人终于可以从这场闷局中走一会儿神),我绝对没耐心看完。历数上世纪出产的这一大堆“螺丝”,最特别的当属1971年的《夜访者》(Nightcomer)。本质上,这是挂着《螺丝在拧紧》的羊头卖自己的狗肉,玩了个所谓“《螺丝》前传”的噱头。彼得昆特和杰塞尔小姐的“奸情”成了故事的主线,而且只消三招两势,SM模式就昭然若揭——观众甚至对《螺丝》一无所知也能迅速猜到这一点,谁让昆特的扮演者是马龙白兰度呢?谁让他一出场就让人没法不想到《欲望号街车》里摧枯拉朽的狂野加性感?
时至2009年,BBC新一轮改编名著的计划又想到了这枚旧“螺丝”,挖出来重新打磨。这一版之所以让我印象深刻,不仅因为两位主演是《唐顿庄园》里的熟面孔(MichelleDockery和DanStevens),而且编导显然已经厌倦了因袭前例,打定了主意要破一破格。电视剧的时代背景换成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二十年代,恰好能迎上英式庄园日薄西山的最后一抹夕照。人们的代步工具从马车换成了汽车,在引子部分,安娜(这一版里女教师的名字)倾诉故事的对象也从小说里那位游手好闲的士绅换成了在监狱里替她做精神鉴定的心理医生。“你相信有上帝吗?”医生问。“不,我相信有另外那个。”“你是说,魔鬼?”“嗯。”
心理医生。这个角色的身份至关重要。这样的安排,从一开始就奠定了剧本的基础:安娜是被警方认定虐杀儿童而收监候审的,精神鉴定只是为了走个形式,为最后将她判处极刑寻找依据,如此才引出安娜的倒叙,由她的主观视角来完成大部分故事的叙述。如此安排,不仅大胆地补上了原著情节上的留白,而且将威尔逊开创的“心魔说”作为不言而喻的前提。编导的潜台词是:经过一个多世纪“上帝已死”和“精神分析”的洗礼,《螺丝在拧紧》里“没有鬼”已经成了主流共识,如今倒是要在承认共识的同时,隐约从反面去刺激这批新世纪的观众才可能构成新鲜的冲击力——即从“真的有鬼吗?”演变为“真的没有鬼吗?”精神病医生在电视剧中的职责,就是代替观众去经受这样的拷问。
于是,我们看到,此剧的整个叙事架构简直可以说是将此前所有研究“螺丝”的学术成果一次性打包馈赠,编导将克莱登们犹疑不定的暗示全挑到了明处。小说里不是提过一句女教师的父亲是牧师吗?电视剧据此洋洋洒洒地交代了安娜童年受过深刻的心灵创伤,父亲是“信仰的捍卫者和斗士”,女儿既倍受性压抑又在潜意识里亦步亦趋地复制了父亲的卫道偏执,所以后来面对心理医生时她会坦承自己所捍卫的秩序是“男人就该像个男人女人就该像个女人”。在安娜的主观视角下,庄园里的所有仆从似乎都充满敌意,都藏满一衣橱的骷髅和阴郁故事,甚至还冒出一个宛如“阁楼疯女人”的女佣卡拉,疯疯癫癫地抒发了一通被压抑的愤懑之后就坠楼身亡,如镜像般倒映出安娜紊乱的心理状况……总而言之,在心理医生看来,所有躁郁妄想狂的症状细节一一出现,宛若教科书般清晰可鉴;“性变态”之类的术语轻飘飘地在人物唇齿间传递,一个接一个具象的“春梦”浮现在安娜的枕边——相比之下,无论是詹姆斯还是威尔逊还是克莱登,表达方式都显得那么古典那么笨重,那么如履薄冰,那么吞吞吐吐,他们曾费尽力气在读者和观众心中划开的涟漪、埋下的噩梦,被新时代的剪接节奏嘲笑着,戏弄着,默默地丢盔卸甲。一时间,我有点走神,这是在通过影像展示人们对一部小说的“理解进化史”吗?是在为长达一个世纪的争议盖棺定论吗?进而,一个你无法回避的问题是,坚持“没有鬼”的人类真的比相信“有鬼”的人类更幸福吗?
只是到了电视剧临近尾声时,心理医生才表现出了片刻的脆弱。他目送着安娜即将被送上绞刑架(精神鉴定毫无脱罪的功效,这多半是因为悬殊的阶级差吧),流下惋惜的眼泪;独处时,注视着贴满一墙壁的庄园照片,他的耳边幻听到巨大的封闭空间里回荡的种种或淫邪或悲戚的低语。浮在最表层的是安娜在囚车上发出的正义凛然的怒吼:“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有鬼——那生生不息的魔鬼?”
黄昱宁
写于2012年第二十四章
我正在捕捉他对这话作何反应,刹那之间,我的注意力却被猛地劈成两半——一我也只能这样形容了——起初只是像挨了一闷棍,接着,我直挺挺地跳起来,盲目地抓住他,拽到身边,与此同时,我靠住离我最近的家具,本能地按住他,让他背对着窗户。幽灵整个儿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已经不得不在这里与他正面交锋了:彼得昆特映入我的眼帘,如同一名守卫站在牢门之前。接着,我看见他从外面向这边走来,一直走到窗前,然后,我知道他紧贴着玻璃往屋里怒目而视,再次将他那张苍白的、罪孽深重的面孔亮给屋里的人看。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只在我心中勾勒了寥寥数笔,我便立刻拿定了主意;不过我相信,没有哪个不知所措的女人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回过神来,对自己的行为控制自如。我意识到,出现在眼前的幽魂教人惊恐万状,我应该采取的行为是:自己看清并直面眼前的一切,却让男孩浑然不觉。我突发灵感——我想不出还能用什么别的说法来形容它——我觉得我凭着本能就能表现得超然卓绝。这就像是在跟一个魔鬼争夺一个人的灵魂,我将这情势掂量了一番,赫然看见这“人的灵魂”——离我仅一臂之遥,正擎在我颤抖的双手中——那可爱的稚嫩的额头上沁出了露珠般的汗水。这张脸与我的脸靠得如此之近,与那张贴在玻璃上的脸一样惨白,此刻它发出了一个声音,既不轻也不弱,却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闻得此声,我宛若吸进了一阵芳香。
“对——我拿了信。”
听到这话,我发出一阵欣喜的低吟,我搂住他,将他拉过来靠紧我。我把他揽在胸口,感觉到他小小的身体突然发起烧来,还能听见他小小的心脏的剧烈搏动,我的眼睛一直盯着窗户,看见它一边移动,一边变换姿势。我刚才将他比作一名看守,不过,它缓缓地转着圈子,一时间倒更像是一头困兽在逡巡。不过,此刻我重新鼓起的勇气还不至于大到阻止其闯入的地步,我只能在某种程度上,将激情掩藏起来。与此同时,那张脸又在窗口怒目而视了,这个流氓定定地站着,好像在观察,在等待。我现在相信自己赢得了他,也确信这孩子此时尚且懵然无知,正是这份自信支撑着我讲下去。“你为什么要拿信?”
“想看看你说了我什么。”
“你打开信了?”
“我打开了。”
我把迈尔斯松开了一点儿,此时我的眼睛紧盯着迈尔斯的脸,那股子冷嘲热讽的邪乎劲已经在他脸上荡然无存,于是我看出,焦虑已将他全线击溃。教人惊讶的是,到头来,我居然大功告成,他的知觉被封闭,他与外界的沟通也停了下来:他知道自己面前有东西出现,却不知道那是什么,他更不清楚的是,我的面前也有东西出现,而且我知道这一点。我的目光再次投向窗户,只见天空重现晴朗——全拜我的胜利所赐——鬼魂的影响被消灭,既然如此,那点麻烦带来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窗口空空如也。我觉得这是我做的好事,毫无疑问,全都应该归功于我。“你什么也没找到吧!”——我得意洋洋。
他的小脑袋冲着我无比痛楚、思虑重重地摇摇头。“没有。”
“没有,没有!”我几乎开心地嚷起来。
“没有,没有,”他悲伤地附和着。
我吻吻他的额头;额上汗水涔涔。“那么,你是怎么处理这封信的?”
“我烧了。”
“烧了?”此时不追,更待何时?“你在学校里就是这么干的吧?”
哦,瞧这话他是怎么回答的!“在学校?”
“你是不是会拿信?——或者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此刻他似乎在回想着什么遥远的事情,惟有在极度焦虑中绞尽脑汁,才能想起来。他终究还是想起来了。“你是问我有没有偷?”
我只觉得脸一下红到发根,我不知道,拿这样的问题去盘问一位上等人,是不是会比看着他默认自己确实堕落到了这种程度,显得更为离奇。“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所以没法回去呢?”
他惟一的反应,就是在忧郁中略带惊讶。“你知道我没法回去?”
“所有的事儿我都知道。”
听到这话,他向我投来最悠长、最古怪的目光。“所有?”
“所有。因此,你过去是不是——?”可那个字我再也说不出口了。
迈尔斯却说得出口,轻而易举。“没有。我没偷。”
我脸上的表情一定让他以为我完全相信他;而我的双手——可那纯粹是出于一片柔情啊——却在摇晃着他,好像在追问他,既然根本没有什么玄机,那他何苦要这样折磨我好几个月。“那你在那里干了点什么?”
他茫然而痛苦地扫视着天花板,深吸了两三口气,呼吸似乎有点困难。他就好像站在海底深处,抬起眼睛捕捉微弱的绿光。“好吧——我说了一些事儿。”
“仅此而已?”
“他们觉得这就够了!”
“足以把你赶走?”
说真的,我还从来没见过有哪个“被赶走”的人会像这个小人儿一样,几乎找不出什么词儿来替自己辩解!他似乎在掂量我的问题,但他的态度颇为漠然,近乎绝望。“哦,我想我不该那样。”
“可你是对谁说这些话的呢?”
他显然在费力地回忆,却想不下去——他忘了。“我不知道!”
他几乎在向我微笑,绝望地表示臣服,其实到了这步田地,我已经功德圆满,应该见好就收了。可是我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一叶障目,甚至在当时,这场胜利本该大大拉近他和我的距离,结果却让我们越来越远。“是对所有人都那么说吗?”
“不;只是对——”他气息奄奄地微微摇头。“我不记得他们叫什么名字啦。”
“当时他们有很多人吗?”
“不——只有几个。就是那些我喜欢的人。”
那些他喜欢的人?我的意识似乎并未漂浮到清明澄澈之处,反倒坠入一片愈发黑暗的混沌中,刹那间,出于同情,我突然想到也许他真是无辜的,这念头让我吓了一跳。那一刻,局面深不可测,教人不知所措,因为但凡他真是无辜,那么我到底算什么呢?局面仍在僵持,我却被这个问题折磨得浑身瘫软,不由稍稍松开他一点,于是,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又转过身背对着我;当他的脸又朝向窗户时,我难过地想,这下我再也没办法不让他看见了。“他们有没有把你的话传出去?”过了一会儿,我问道。
他很快就跟我拉开了一段距离,嘴里仍旧在喘着粗气,尽管此时并未怒气冲冲,可他脸上又流露出那种不愿被我囚禁的神态。再一次,像刚才那样,他抬起头看看昏暗的天色,仿佛迄今除了某种无可言喻的焦虑,再没有什么能支撑着他捱过去了。“哦,对啊,”他好歹还是回答了——“他们肯定是把这些话传出去了。传给那些他们喜欢的人,”他加了一句。
不知怎么的,这说法比我预料的要简略;可我琢磨了一会儿。“那么这些话就四处流传——?”
“传到老师那里?哦,对!”他回答得简简单单。“可我不知道他们会说。”
“那些老师?他们没有——他们从来没说过。所以我来问你。”
他那俊俏的发着烧的小脸再度转向我。“对,太坏了。”
“太坏了?”
“我想我有时说的话太坏了。坏到他们没法写信告诉家里。”
想到这样的人居然说出那样的话,我心里百般纠结,哀伤无以名状;我只知道,紧接着,我听见自己用家常语调冲口而出:“胡说八道!”不过,到了下一句,我的口气肯定到了极为严厉的地步。“到底说了什么话?”
我的严厉,其实全是冲着那个对他生杀予夺、置其死地而后快的人;可他却又被这话吓得转过身去,见状,我猛地跳起来,发出一声难以抑制的呐喊,窜过去直接扑住他。因为鬼魂那张苍白的面孔,又贴着玻璃出现了,似乎想制止他认错、不让他回答,他正是那个书写我们厄运的邪恶的作者啊。眼见着胜利化为乌有,又得重回战场,我直犯恶心,晕头晕脑,所以我这样狂乱地一跃而起,后果只能是大大暴露了我的底牌。我看着他从我的动作里窥见端倪,凭着悟性与那鬼魂相会,据我观察,直到现在他还只是在猜测,那扇窗户在他眼前仍然空无一物,所以我任由自己的冲动燃烧起来,把他现在极度沮丧的样子转变成他得到解脱的证据。“再也不行了,不行,不行!”我一边对着那位“客人”尖叫,一边搂紧他。“
“她在这里吗?“迈尔斯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用他那双被蒙蔽的眼睛朝我说话的方向看去。他莫名其妙地用了“她”,我先是一愣,然后喘了一口气,应和他,“是杰塞尔小姐,杰塞尔小姐!”他突然火冒三丈地回敬我。
我目瞪口呆,不过还是弄懂了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推测——这是上次我们对弗洛拉的做法导致的后果,不过这样一来,我倒想让他看看,现在这样,总比当初那种情形好。“这不是杰塞尔小姐!不过就在窗口——就在我们眼前啦。他在那里——这个懦弱可怕的家伙,以后再也别想在这里出现了!”
听到这话,顷刻间,他的脑袋动了一下,就像一只迷惘的狗闻到了某种气味,接着又是好一阵狂乱而微弱的抽搐,像是在争取得到空气和光线,他在我面前,面色苍白,怒火冲天,却又困惑不解,他徒劳地怒视着那边,什么也看不见,而此时此刻,我却感觉到那巨大的、气势逼人的魂魄已经如同一股毒气,弥漫到整个房间。“是他吗?”
我要收齐所有的证据,这决心是如此坚定,所以我一下子变得冷若冰霜,反问他。“你说的‘他’指谁?”
“彼得昆特——你这个魔鬼!”他的脸又冲着整个房间,颤抖着,抽搐着,发出切切哀告。“在哪里?”
那声音至今仍回响在我耳畔,他不仅一锤定音地交出了这个名字,而且对我的忠诚也不啻为一种赞赏。“现在他又有什么要紧呢,我的孩子?——他以后还会有什么要紧吗?你是我的,”我向那畜生开战,“他已经永远永远失去你啦!”接着,为了炫耀我的成果,我对迈尔斯说,“他在那里,那里呀!”
可他已经在浑身抽搐了,他瞪大了眼睛,再次怒目而视,却只能看见安静的天空。幽灵的失败让我如此自豪,却让他倍受打击,他发出一声惟有被扔进地狱的人才会发出的嘶吼,我重又抱住他,就像是在他快要倒下时扶住了他。我抓住了他,是的,我抱住了他——可以想象我是如何激情满怀;然而,直到最后那一刻,我才觉察到我抱住的是什么。在这宁静的日子里,我们终于得以独处,而他小小的、流离失所的心脏,已然停止了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