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米尔科邦内 日期:2015-04-26 20:50:36
《我们如何消逝》讲述了一位遭受了丧妻之痛和心脏疾病双重打击的老人,突然接到儿时朋友的来信。四十多年前的残酷回忆被无情地层层揭开:深爱的女友和最亲密的朋友联手背叛;梦想着驶向广阔的世界,却迎头撞上了阿尔贝加缪的死亡……再次面临生命中的荒诞,雷蒙要如何重拾对爱的信念和对人性的信任?又要如何与曾经的好友,更与如今的自己和解?
作者简介:
米尔科邦内,1965年生于德国特格尔恩湖,现居汉堡。他不仅创作了诸多诗歌、戏剧、长篇小说,也是一名翻译家,翻译过济慈、卡明斯、叶芝等人的诗作。曾获得柏林艺术奖、德国文学基金会奖学金、玛丽路易泽卡什尼茨奖等众多文学奖项,并多次获得德国文学奖提名。邦内的作品以罕见的沉思与近乎存在主义式的严肃阐释了人生中诸如忠诚与背叛、成就与失败等难题。邦内高超的文学才能首先体现于其独特的轻灵与生动,他严肃的思考因此而转换成动人的文字。
——玛丽路易泽卡什尼茨奖授奖词邦内在《我们如何消逝》中平静而淡然地讲述了生与死的艺术,讲述了对悲痛和内疚的处置,使得严肃的主题免于悲怆,充满了法国式的轻灵与机敏。
——《法兰克福汇报》
邦内成功地塑造了历史现实与文学想象的冲撞,堪称今年来德语文学最为震撼人心的场面之一。
——《南德意志报》
一辆墨绿色的车从小树林中蹿出,往巴黎方向疾驰而去,它几乎要飞起来了。那是1月初的一个阴沉沉的午后,天上没完没了地下着毛毛细雨。光线十分模糊,远处公路边的空地和庄稼地里的零星乌鸦和喜鹊此起彼落地飞舞着。没有雪,没有阳光。汽车头灯的两对黄澄澄的光柱点亮了树林中的下层林丛,一下子将弥漫在树丛中的昏暗光线一扫而尽。那辆陌生的轿车飞速驰来,一头冲进冬日的寂静中,桦树的灰暗色彩就像是以同样的速度被撞爆了。
这是对所有人,对每个人来说都以十分温柔、十分无所谓的态度来面对的一天,就与这天之前和这天之后的日子完全一样—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星期一,如果它不是这一年的第一个星期一的话,它就更平常无奇了。1960年1月4日,一辆绿色的汽车驶过树林。车道十分湿滑。路面的沥青倒映着天空。路边的水沟里浮动着云块的倒影,几天以来这些云块不断地从英伦半岛涌来,将雨水洒向这片在塞纳河、马恩河和约讷河之间的土地上,是些来自萨默赛特和康沃尔的快速、低矮地飘过的云块。
从那里由远及近地轰鸣而来的,想必是重达几吨、架在四轮上的大炮,是一支掠过天空的火箭,它里面显然坐着要赶时间的人。这么想的人,他身着雨衣,脸都被淋湿了,眼镜上满是雾气,正站在路边,站在沿着国道修建的沟壑与两棵古老的悬铃木之间一块狭小的、脏兮兮的绿地上。保罗卡塞尔,维勒布勒万当地的一个农民,他从自行车的车座上跳下来,跨在车架的横梁上,把自行车停了下来。这么巨大的声响打破中午的寂静,这种情况不常出现,就像是一架飞机一头栽下来闹出的巨响。保罗卡塞尔曾在阿登地区打过仗。他在萨克森的战俘营里面待过。他在桦树林里面听到的巨响,就像德国的俯冲式轰炸机闹出的动静那样让他四肢颤抖,他一下子从自行车的座位上滑到横梁上。自行车停住时,他回过头去,往日的恐惧又擒住了他,他很好奇,到底是什么鬼机器能够闯入他身后的谢弗罗的林地中。
卡塞尔看见四道黄色的光向着他迎面扑来,四道光,左侧两道,右侧两道。他没见过带着这样头灯的车子。他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读过不少书,自己还研发过奶牛挤奶机。他到邻村的维尔纳沃拉居伊阿尔去看他弟弟去了,一整个上午跟弟弟讨论带电篱笆。
6号国道在维勒布勒万附近的路段大约宽九米。车道两侧两百五十多棵悬铃木,在温暖的季节里,两棵树间距为三十米的空地上长满了各种杂草、荨麻、款冬等等。眼下公路边这些百年老树仍是光秃秃的枝桠上还悬挂着去年夏天留下的槲寄生小球。保罗卡塞尔知道,有过一些间伐的计划,这样邻近的树可以有更多的呼吸和生长空间,但不单单是谢弗罗的继承者提出了异议。他们在这条桑斯和枫丹白露之间的路还是军用道时,就在道路的两边种下了悬铃木,路面没铺,而是撒上沙和废石渣,填平小坑,用陶器和玻璃的碎片填平被水冲得凹凸不平的路面。
吉尔贝特达尔邦不了解这条路的历史,她打开转向灯,把她的雷诺车停在6号国道的入口处。这位来自里昂的幼儿教师来看望一位住在约讷河畔米锡的女友,这地方离维勒布勒万北部只有几分钟车程。她很少徒步,尤其是在连日阴雨的日子里,她更乐意驾车去教堂、市场等地方四处看看。达尔邦小姐这一天正好想出去活动活动,她把车上的收音机声音开得很大,随着收音机唱起了歌,这些歌的歌词她都会。
那个穿着红色雨衣,在主路上踩着自行车穿过树木的人,她已经发现了好一阵子了。她开车总是很仔细、小心,所以她一直留意着这个人,一刻也不敢让他脱离视线。她觉得此人是个男子,他位于她东边几百米,在她到达6号国道入口处之前,就已经把自行车停了下来,这并不让她感到奇怪,这让吉尔贝特达尔邦松了口气,因为他停下来就不会对她行车造成危险了,她马上又忘记了保罗卡塞尔。
从里昂来的吉尔贝特达尔邦和卡塞尔老人并不是在1月4日这天首先看到那辆墨绿色的跑车以什么样的速度穿过维勒布勒万附近的桦树林地的目击证人。在小树林里有一辆木材运输车,车里坐着两个男人,一对兄弟。法国四台调频节目播送着一首由伊夫蒙当唱的《相爱的孩子》。那位幼儿园老师把这首歌用很大的声音播放出来,所以她没能听见从小树林中传来的巨大声响;两位林业工人兄弟罗歇帕塔舍和皮埃尔帕塔舍在大卡车驾驶室里也听到了蒙当的歌声,他们正在驾驭着满载的大货车穿过这片林地。罗歇坐在方向盘后面。他弟弟皮埃尔,人称皮潘,在副驾驶座上浏览着报纸。雨刷器吱吱嘎嘎地响着。罗歇帕塔舍的脸时不时地扭曲一下,因为他的晶体管收音机中传出的歌让他想起了《恐惧的代价》中的伊夫蒙当,虽说他的车上载的只是一些原木,但他真可以感受到电影中的那些运送硝化甘油的司机们的感觉。他可不会对自己生性纯朴的弟弟说起这种让他过上几秒钟电影明星瘾的白日梦。
这是运输的首日。谢弗罗家的后人们为什么决定要让人砍掉这一小片桦树林,这可是他们从小玩耍的地方,皮潘不清楚;就是说,他其实还是知道点原委的,因为罗歇都对他解释过了,为了重新归并土地,砍掉点树木是必须的。所以他在想,这片他这么熟悉的土地和树林,究竟为什么就要进行土地重划呢。皮潘一时却找不到答案。他也不愿意多问让罗歇烦,而且他们俩通过这些木材能挣不少钱,冬天里不好找工作,皮潘认真地读起了报纸,他仔细打量着引起他注意的几张图片。
罗歇先发现了飞驰而来的汽车,反光镜里面出现了光柱,然后越来越大。他想,那辆车大概会刹车,然后跟在他们后面行驶,至少在他们离开森林,到达公路之前会这样做。但他错了,就在这一刻,那辆车换到了另一条车道,消失在死角中,他说道:“看看那辆车:墓地,我来了。”
瞬时间这辆绿色的跑车从侧面出现在了这辆旧西姆卡货车的车前,又漂移回到原来的车道上,皮潘也看到了。
“喂!喂!”他笑了,“它载了多少东西啊!”
罗歇估计冲到他前面、直奔树林出口的车子的速度大概有每小时一百三十多公里,但这只是他自己的猜测。他在想着另外一个问题。这款车的车型他也没见过,他肯定,这不是一辆新款的梅赛德斯就是一辆美国产的车。
不远处沿着公路是一段通往巴黎的旧铁轨,一辆蒸汽机车做车头的午间列车正驶过桑斯,罗歇看到它拉出长长的一道烟,烟飘到了约讷河的桥上变得更亮,而后消失了。
“你看到了刚才那辆车了吗?”皮潘问道,“是什么车?”
罗歇告诉他:是雪佛兰。
皮潘扑哧笑了。雪佛兰……哪儿的话!刚才是辆法塞尔的维加。他拍了一下前额,陷入沉思。罗歇见那辆车到了林子的边缘,他看到了笔直的公路,那辆美国车正在闯上公路。
他的车上虽未装载一丁点儿硝化甘油,他却也把车开得蜗牛般慢吞吞的,为此他的心里涌上了一种酸楚的感觉;在同一瞬间,几百米之外的保罗卡塞尔的内心也出现了对俯冲式轰炸机产生的巨响的旧日恐惧,这种恐惧迅速笼罩住了他,尽管下着雨,他仍停下自行车,靴子陷入烂泥中。
卡塞尔没有看到一辆停在6号国道东侧的雷诺车。“相爱的孩子眼中只有彼此。”伊夫蒙当在收音机里唱着,吉尔贝特达尔邦也跟着唱,这时她看到前面公路的尽头是一片小桦树林。树林浸入柔和的紫色中,或者更确切地说,它散发出柔和的紫色,这个林子就在前面。从树林中驶出一辆车子来,一辆开着同样明晃晃的前照灯的车子迎面朝她驶来,她吓了一大跳,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个推着自行车的男人。那辆白顶绿色的车急速从骑车人身边驶过,掀起的风几乎要把那个男人摔倒,他打了一个趔趄,雨衣被风鼓了起来,卡塞尔骂开了,他恐吓地举起拳头。“他妈的!”“一堆狗屎!”他朝着巨响喊道,他突然发现自己处于巨响之中,因为他惊讶地意识到,他听到的轰隆隆的巨响和吱吱嘎嘎的声音,不仅来自从他身边呼啸而过的那辆汽车,而且也来自那辆午间的火车,火车在通过约讷河大桥之前鸣笛警示,林子里面也传出了声音。罗歇帕塔舍把车换到了一个较低的挡位。货车的动力系统发出一声响,适应了新挡位,西姆卡货车开得更快了,帕塔舍兄弟也到达了公路。
就此,谢弗罗的古老悬铃木之间的所有的人都到齐了:四个车祸遇难者,四位目击证人,还有十几二十只喜鹊和乌鸦。鸟儿们对这个偶然产生的几方人员的会面没有在意。它们在蒙蒙细雨中飞翔着,十分漫不经心而轻盈,就像那些视周围的人为空气的孩子那样,因为他们只是彼此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