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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介绍

三岛由纪夫:奔马


作者:三岛由纪夫,许金龙  日期:2015-05-08 22:13:15



在一次剑道比赛会上,已经就任大阪法官的本多繁帮遇见了饭沼勋,发现赛后在瀑布下洗澡的饭沼勋与清显一样,在左侧腹上密集着三颗黑痣。本多想起18年前清显临终前梦后说过的一句话:“还会再见面的。一定还会再见面的,在瀑布下……”本多认为勋是清显的轮回转世。但饭沼勋的性格与清显迥异,他剽悍、刚毅,倾倒于山尾纲纪著的《神风连史话》,提倡“学习神风连的纯粹精神”,他还曾将这部书献给已经担任连队长的洞院宫治典王。本多觉得这是一种危险,曾经忠告过他。但勋还是固执这种危险,认为最高的信念就是“剑”,是“在太阳下自刎”!而且他期待着洞院宫降下大命,以实行昭和维新,计划爆炸发电厂、暗杀他认为罪恶之源的金融界巨头藏原武介。……
  作者简介:
  三岛由纪夫(YukioMishima),本名平冈公威,出生于日本东京一个官僚家庭。日本战后文学大师,也是著作被翻译成英语等外语版本最多的日本当代作家,曾两度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被誉称为“日本的海明威”。
  许金龙,武汉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日本语专业毕业。外国文学研究所东方文学研究室编审。研究生院外国文学系教授。历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日本语文学编辑、日本北海道大学研究员、外国文学研究所东方文学研究室副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节选至同系列作品《怪异鬼才——三岛由纪夫传》)
  全乐章的交响
  ——《丰饶之海》四部曲
  日本人性格敏感纤细,在艺术表现上喜爱小规模的形态。日本的艺术作品向来以短小见长,创造了世界最短的诗歌形式——和歌、俳句。在散文文学领域,也大多为短篇,即使称作长篇者也不过二三十万字,超长篇的小说很少。
  三岛由纪夫的所谓长篇小说者,一般多为十余二十万字。1950年25岁的三岛开始想创作一部超长篇小说,并且作了详细的笔记。他在笔记上漫不经心地写上:“为什么要写超长篇?时间的长一人的一生、遗传、世代、历史、叙事诗、战争、扩展时间”,“除了时间的长以外,还有空间要求的长。另外还有什么长的必要吗?”他在笔记的最后还写道:“螺旋型的长、永劫回归、轮回转世的长,小说的反历史性、转世谭”等等。从他的这段笔记里可以看出,自1950年开始,《丰饶之海》在他的脑海里有了酝酿,并已经形成以轮回转世谭为主题的雏形。正如他自己在《关于〈丰饶之海〉》一文中所说的:“这些想法埋在我内心深处已十年有余,就等待再发现的时候了。”
  约莫到了1960年,他经过十年的酿造,并且又积累了十年创作的实践经验,他觉得开始动笔写一部“长、长、长的小说”的时机已经成熟了。他反复思考,这部长篇应与19世纪以来西欧的超长篇不同,不能一味追赶时间的记载年代式的长篇,他要在某一个地方超越时间,用个别时间来构成个别的故事,而整体又形成一个大圆环,成为一部“解释世界的小说”。也就是说,他的超长篇所要追求的不是西欧的风格,而是东方的风采,而他觉得东方佛教轮回的永恒观,已经潜藏在日本人的深层意识和日常的言行中,最能反映东方和日本的色彩。于是他从东方的轮回转世说入手,汲取艺术思想的源泉。他定下这个基调以后,由于他自知对轮回思想的认识比较肤浅,就化了许多时间涉猎各种佛学书籍,尤其佛学入门书,潜心钻研佛学的唯识论和摄大乘论。他读了多遍摄大乘论的注释,仍然没有完全理解,就求教于京都的佛学大学——大谷大学教授山口益博士,很快地有所领悟。正如他后来所说的,“幸好我是日本人,幸好轮回思想就在我的近旁”。觉得自己执笔时,应该把握这个哲学体系,以佛教的轮回思想来“解释这个世界”。
  之后,他在创作其他小说的过程中,脑子里像过电影似的不时地闪流着一部部带有轮回思想的日本古典名著的故事,试图从中得到某种启迪。在他的脑子里闪过《滨松中纳言物语》时,他找到了感觉,多遍细心地阅读岩波书店出版的、学习院时代的老师松尾聪校注的《滨松中纳言物语》版本,反复地琢磨书中的故事。《滨松中纳言物语》是日本平安时代后期(11世纪后半叶)创作的物语文学,相传是《更级物语》作者菅原孝标女所作,全6卷,是一部超长篇小说。故事描写主人公中纳言遵从托梦的启发,赴唐朝与转世为唐朝第三皇子的亡父宫相会,却恋慕起皇子的母后(她是唐朝遣日使和日本上野宫的姬君所生的女儿),终于生下若君。中纳言带若君返回日本,访问住在吉野的唐后的母尼君,母尼君将其异父妹——美貌的吉野姬嘱托给中纳言就故去了。中纳言听高僧说,如果吉野姬未满20岁而怀孕,她就会早死,她有这种天相。于是,中纳言就等待她再长大些才与她结合。这时候,吉野姬被好色的式部卿宫悄悄夺走。此时,中纳言做了一个梦,梦中唐后称:“我为你倾心于我而感动,缘此我投胎转世为吉野姬的女儿。”另一方面,式部卿宫在吉野姬的苦苦哀求下,让已经怀孕的吉野姬回到中纳言身边。中纳言联想到唐后的托梦,不禁陷入极度矛盾和复杂的心境中。三岛由纪夫从这个故事中获得了创作的灵感,决心以《滨松中纳言物语》这个梦与转世的故事,作为其构思超长篇小说的依据。三岛读了其师松尾聪注释的《滨松中纳言物语》的版本以后,专门写了一篇题为《梦与人生》,就此作了说明:“如果梦先行于现实的话,那么我们成为现实的东西是不确定的。如果不存在永恒不变的现实,那么转世就是很自然的了。”这种思考贯穿在这个作品里。在作者的眼里,“看起来现实无疑是稀薄的,这样就可以说,现实看起来是稀薄的这种体验,是实在的体验,如果我们对这个乍看似荒唐无稽的故事抱有同感,那正是我们自己发现,我们也是生活在这个不能自足的、确乎不动的现实的时代里。现代人应该读《滨松中纳言物语》的意义估计就是在这里吧。”
  经过这样一个酝酿过程,三岛开始构思一部以梦和轮回转世为基调的四卷本超长篇小说。为了取材,他多次遍踏古刹林立的古都——京都和奈良,历访寺庙和尼庵。有一回,三岛在一尼庵会见一位老尼,老尼问他:“你的小说故事梗概怎么样?”三岛答:“准备写一个青年冒犯了皇室,恋上了一位与皇族订了婚的女子,让她怀了孕。情人最后削发为尼,他自己也郁结病死。”老尼听后有点困惑,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三岛的脸问道:“这个故事你在哪儿听来的?”三岛听罢吓了一跳,心想:难道真的发生过这等事吗?这时候,三岛觉得即使他回答老尼这纯属虚构,恐怕她也不会相信的。某年早春一个下着雨雪的日子,三岛又走访了一尼庵,在里室会见一位年轻貌美的尼僧。这位尼僧正患感冒,不时用她的紫色法服挡住脸儿,似乎极度疲劳,话题甚少,但三岛却被她这种幽艳的情调深深吸引住,她觉得小说的人物有赖于这个美貌的尼僧了。于是他的四部曲第一卷《春雪》的故事梗概和女主人公的人物形象轮廓就渐渐地明晰起来了。
  三岛由纪夫在1965年开始在《新潮》杂志上连载《春雪》之后,为了进一步考察佛学,同年9月她访问美国、欧洲之后,到东南亚一些佛教国家实地采访。在写作第二卷《奔马》期间的1967年9月,他应印度政府的邀请,访问了佛教的发源地印度,归途顺访佛教之国老挝和泰国。在访问印度的一个月期间,他踏足印度教教徒信仰的源泉、印度文化发祥地的印度河、恒河流域,考察印度教教徒的信仰和风俗习惯,亲眼目睹虔诚的教徒在圣河沐浴净身以求清洗一切罪孽,日出时刻向太阳顶礼膜拜,以及人死后为了立即让他回到五大(空气、土、水、火、大气)后转世而火化等场面,实地体验轮回转世的信仰和思想。他在一篇印度通信中写道:“每当我想到这个国家佛教的衰灭,就不由地想到经过洗练、哲学性地体系化了的法则,即获得普遍性的宗教行将被这片土地的‘自然’的根源性的力量所不断抛弃的法则。
  人在直面‘生’与‘死’的同时,在印度极其自然地要直面明显的‘贫困’。
  印度的贫困,决不只是经济问题,它还是宗教的、心理的、哲学的问题。”
  在两次访问印度和东南亚之间,三岛由纪夫为了《奔马》的取材,先研究了神风连的有关著作,学习古神道。后又赴大和的大三轮神社,听取了宫司讲解古神道的故事,并且到了神风连的重要遗址新开皇大神宫。三岛在这神风连思想的信条的发源地,辞绝了响导,独自一人步行了十余公里进行采访。它在大量资料的基础上,潜心研究从佛教到神道,从中汲取其创作的佛、神道文化思想。
  三岛由纪夫有一本笔记本记录《丰饶之海》的创作笔记,这是在动笔写《春雪》前一年的1964年开始,到他自杀前四个月的1970年7月底陆续记录的。标题是《大长篇笔记》。它作为构思的笔记,记录了各卷的细目:
  《月之宴》
  第二部主人公
  因热带溃疡,死亡。
  第三部主人公
  2·26起义前,父(北一辉)为了救儿子,赴南国。他,为罪的烦恼所折磨,得热带溃疡而死亡。
  第一部
  明治末年西乡家和皇族妃殿下之间的恋爱。(明治末年一大正末年)20岁
  第二部(神兵队事件诉讼记录)
  作者和同代人
  战争中死亡之前(北一辉之子)——热带。(美男子因热带溃疡,死亡)第三部(从第一部至第三部60年。副主人公也已60岁)
  泰国王室之女或战后之女,未死幸存,同已60岁的男子结婚,生子。在第一、二部,两人重出现。
  第四部
  老年问题(青春不灭)
  分别体现在第一、二、三部。
  从这创作笔记可以看出,三岛在构思第一部和第二部时,原先是以神兵队事件和昭和6、7年的国家主义运动作为背景,写北一辉父子两代人的。北一辉是实有其人,2·26事件的皇道派军官实际上是受北一辉的《国家改造法案大纲》的影响,企图发动政变,用武力完成所谓国内改造。2·26政变失败后,北一辉受到牵连,被作为主谋而被处以死刑。三岛非常崇拜北一辉,并对北一辉的《国家改造法案大纲》产生很大的共鸣,认为北一辉“总是像一座奇耸的山峰”,“是一种悲剧性的日本革命家的理想形象”。但是正如三岛所说,北一辉“对天皇制是冷眼相看的”,在天皇观上与他是存在着差异的。所以他认为:“无论如何也不能考虑将北一辉作为小说中的人物”。也许正是由于三岛由纪夫和北一辉存在这种明显距离的缘故,最终三岛放弃了以北一辉父子作为这部超长篇的主人公。
  最后,三岛决定各卷写一个人生,四卷就写四个人生,背景和故事完全独立,但是又用托梦和轮回作为一根线将四卷联结,形成其超长篇的整体性。三岛从酝酿到下决心写这部超长篇,经历了十年的岁月,他将它看作是自己“毕生的事业”,他为此心情是非常紧张的。1965年开始创作第一部《春雪》时,出版社出版他的短篇小说集《三熊野诣》,他在跋文中自注:“这部短篇集是我迄今的全部作品中最颓废的,可见我写《春雪》前是如何落入精神的沉滞期。但也许这只不过是我从事长篇创作之前的一种不安心情吧!”他创作《丰饶之海》时,几乎没有写其他东西,终日躲在书斋,一味埋头在稿纸堆里。从1965年9月开始在《新潮》杂志上连载,中间不曾停止过一次。所以有人说他写这部超长篇的工作,就如同终日看不见外景的地铁司机的工作。三岛自己也说,这是至理之言,因为他一旦呼吸到外面的空气,欣赏到外景,就不愿从新开始,这样前半部分可能在他的脑子里总是整理不出来,越来越成为他的心灵的糟粕,反而会妨碍他的创作。三岛本来准备连载完全四卷之后,一起出版单行本,但写完第一、二部的《春雪》、《奔马》之后,他的心境起了变化。他一方面担心他的一卷一个故事、一个人生这种构思,如果先出前二卷,带有一定的危险性,因为人们会根据这两卷就批评他全貌;如果这两卷遭到体无完肤的严厉批评,对他写后两卷多少会造成一些心理上的影响。另一方面,快连载完这两卷,没有引起评论家的反应,好象完全被忽视了,所以他决定先出版这两卷的单行本。当新潮社将《春雪》、《奔马》两卷推出之后,获得了读者好意的反应,销售良好。他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减轻了,心情也开朗了。他摆脱了心理上的压力,又继续投入后两卷的创作。1970年2月出版第三部《晓寺》,日本评论家反应意外地冷淡,三岛对美国的日本文学研究家唐纳德·金表示过不满,认为日本评论家对《晓寺》甚少评论,是他们不想暴露自己对佛教的无知。所以他想借助于他在外国的名声,让外国翻译家译成外文本。但根据唐纳德·金分析,可能由于三岛当时正热衷于率领盾会进行军事训练,日本评论家觉得三岛作为作家是一流的,但对其政治信条持异议,有意避开评论这个人物的作品的缘故。
  也许三岛由纪夫感到的“危险性”以及心理上的压力,不仅在于这四部曲的创作成败与得失,而在于创作以外的事?他说过,顺利的话,全四卷要在1971年年底完成。他开过这样一个玩笑:“《丰饶之海》的题名是从拉丁语《月面的海》翻译过来的,也就是说,载人火箭着陆月球恐怕比我这部小说的完成还快呢!”到了1969年,他还担心小说的完成,“多半是我的人生的完成”,但是他最后却在I970年11月25日将第四卷赶完了。所以新潮社责任编辑小岛千加子于11月24日下午三点左右接到三岛的电话让她翌日去取稿,而且翌日将稿子取回编辑部展开一看,是第四卷《天人五衰》的终章,她不禁愕然,觉得有点反常了。因为三岛每次完稿,都照例提前通知她的,她估计这次完稿是在两三个月以后的事,而且离他计划的全部完稿还有一年多呢!这次交稿如此突然,她有点茫然,心想:难道是我听错、看错了?或者是他交错稿了?甚至是别人盗用了三岛由纪夫的名字?她脑子里空转了一阵子。这当儿,小岛千加子从广播电视里知道异变了。三岛由纪夫害怕这部小说的完成,事情的确如他自己所担心的那样可怕……
  这四部曲竟成了三岛由纪夫的绝笔。
  [精彩试读]
  一
  昭和7年,本多繁邦年满38岁了。
  在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系学习时,他就通过了高等文官司法专业的考试,大学刚毕业,便作为见习法官任职于大阪地方法院,从此一直生活在大阪。昭和4年,他担任了审判官,后升任为地方法院的右陪审官,去年调往大阪高级法院,任高级法院左陪审官。
  本多的父亲有一位出任过审判官的好友,因大正2年法院构成法大改正而退休。本多28岁时,与他的女儿结了婚。在东京举行过婚礼后,他们随即就相伴来到了大阪。婚后虽然已有10年了,他们却仍未生育。不过,妻子梨枝是个性情温和而又懂礼貌的人,因此,夫妻之间也还和睦相亲。
  本多的父亲3年前故去了。本多原想处理掉东京的房宅,把母亲接到大阪,却被母亲所拒绝,因而她一人留在了东京,守着那所大宅子。
  本多夫妻二人住在租来的房子里,雇请了一位女佣。他们租的是二层楼房,楼上有两间,楼下包括门厅共五间,并带有约20坪的庭院,租金为32元。
  本多每周除上三天班外,余下的日子不用坐班。上班的日子,他从天王寺阿倍野街的家宅乘市内电车,到北滨三丁目下车后,要渡过土佐堀川和堂岛川,再经过锌流桥,桥边便是法院了。法院是座红砖的建筑物,在大门檐口下,巨大的皇室菊花徽章闪烁着光辉。
  对于审判官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包袱皮了。无论上班或是下班,都要携带着文件。文件少的时候还可以,可差不多总是多得塞不下公文包。不论文件厚薄如何,还是包袱皮用起来得心应手。本多现在用的是大丸公司分送的软棉布中号包袱皮,可他还在其中叠放了另一张包袱皮,以备文件装不下时使用。这个包袱是本多工作的生命,因而就是坐火车时,也决不把它放在行李架上,这是他的经验。有的审判官在从法院回家的途中和同事喝酒时,经常将包袱结穿上带子,挂在脖子上。
  判决书不是不能在法院的审判官办公室里拟就,但在不开庭的日子里,即使去上班,也因为缺乏桌椅,加上法庭辩论声不绝于耳,而且见习法官为了学习而站着恭听、受教,因而不可能静下心来书写判决书,还是在家加夜班为好。
  有人认为,本多繁邦是刑事案件专家,因而在刑事案件稀少的大阪出息不大,可本多却并不介意。
  在家不去坐班的日子里,要通宵阅览有关下次法庭审理案件韵警察调查记录、检察官调查记录以及预审调查记录,摘录后作成备忘录交给右陪审官。进行表决后,还要起草供审判长宣读的判决书草稿。直到黎明时分才终于写上“依据……,一如主文之判决”。审判长修订退回后,他还得用毛笔加以誊清。本多的手指间,也像代笔先生一样磨起了笔茧。
  照例,一年一度有艺妓助兴的年终欢宴,要在北边新开辟的花街区的静观楼举行,本多也参加了这次聚会。席间,部长和陪审法官们竞相痛饮,也有人喝醉后对着高级法院院长撒起了酒疯。
  平常,他们只在梅田新道的咖啡馆和卖五香菜串的小吃店适度地饮酒取乐。在有的咖啡馆里,当客人一问起时间,女招待就会撩开裙子,一边看着套在大腿上的表一边回答,以此项服务招徕顾客。当然,审判官中也有守旧古板的人,以为咖啡馆就是老老实实喝咖啡的地方。因此,在审理一件千元贪污案时,当被告申辩钱全在咖啡馆花光了后,这位审判官怒气冲冲地驳斥道:
  “胡说!咖啡不过五分钱一杯,难道一次能喝这么多的咖啡吗?”
  经过减薪之后,本多仍然还有大约300元的月薪,就军队的标准而言,相当于联队长那一级,无论用于哪个方面都还比较宽裕。审判官们有的爱读小说,有的热衷于听观世流谣曲或看仕舞,也有的喜欢大家聚在一起作俳句、画俳画。但这多半都不过是事后饮酒的借口而已。
  那些时髦一些的审判官便去跳舞。本多虽不喜欢跳舞,但从那些爱好跳舞的同事那里经常听到与此有关的情况。由于大阪的城市条例禁止跳舞,所以他们只好或去京都的桂、蹴上的舞厅,或去尼崎那四周都是田野的杭濑舞厅去跳。从大阪坐出租车去,也就是一元钱车资的距离。雨夜里,在那座孤零零兀立于田野间、宛如雨天操场般建筑物的窗上,舞者的身影晃动着遮掩住了灯光,形似笨拙的狗獾一般,狐步舞曲飘荡在溅起白色雨脚的田野上。
  ……这,就是本多现今的生活概况。
  二
  38岁是个多么奇妙的年龄啊!
  青春时代早已消逝在遥远的往昔。与青春告别后至今,自己的记忆深处未曾留下任何鲜明的影子,因此,倒好像是一直在与恍如一墙之隔的青春相邻而居地生活着。墙那边的声响清晰可辨地不断传来,可墙壁上却依然没有通道。
  在本多来说,青春,似乎已经随着松枝清显的死而结束了。在那里,那凝聚、结晶、燃烧着的一切早已消逝殆尽。
  时至今日,在写判决书而感到倦意的深夜里,本多还常去翻阅清显遗下的《梦中日记》。
  日记大多是一些毫无意义且如谜语一般的内容,也有记载着暗示夭折的不祥的美丽梦境:在被拂晓的紫蓝色印染了窗子的房屋正中,停放着清显的白色棺木,而他的灵魂却在中天飘荡,俯瞰着这一切。没想到,这个梦却在一年半后变为了现实,只是那位在梦境中伏棺嘘唏、蓄着富士山形前额发际的女子,也就是聪子,却终究没有出现在清显现实中的葬礼上。
  已经过去了18年,在本多的记忆里,梦境与现实的界限已变得模糊,借助清显唯一的遗物--《梦中日记》上的手迹这一明证,比起清显曾经有过的现实的存在,他以前做过的梦境倒是更为清晰,如同簸箕里被淘出的沙金一般。
  在繁杂的记忆里,随着时光的流逝,梦幻与现实早已等价均值,曾经发生过的事与似曾发生的事这二者间的界限逐渐淡化。在梦境迅速吞食着现实这一点上,过去仍然酷似于未来。
  当人们还很年轻时,往往认为现实只有一个,而未来却孕育着种种变化。可随着年龄的增长,现实又会变得多种多样,而过去看上去则在歪曲着无数的变化。而且,因为过去似乎连接着一个又一个复杂多样的现实,因此与梦境的界线也就会变得愈加模糊不清。这时,如此易于变化的现实的记忆,已经变得与梦境别无二致了。
  本多连昨天遇见过的人的名字都记不清,却可以随时栩栩如生地唤起有关清显的记忆。这就像是与今天早晨刚刚经过的街道上那非常熟悉的景观相比,倒是昨天夜里所做恶梦留下的记忆更为鲜明。人只要一过30岁,他的名字就会像剥落的油漆一般被很快遗忘。那些名字所代表着的现实,比梦幻更加虚无飘渺、毫无用处,并将被日常生活逐渐遗弃。
  本多的生活早已微波不漾,他觉得,无论社会上发生什么事情,自己唯一的工作,就是用严谨的法律体系的纲目来对待一切。他已经明白无误地属于理性世界。与梦幻和现实相比,更为可靠的,也就是这个理性世界了。
  当然。通过许多刑事案件,他不断地接触到人世间的激情。虽说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激情,可在某些人的人生中,一种情念却可以唤出宿命般的魔力。这样的事例,他早已屡见不鲜了。
  他果真就很安全吗?仔细想来,形同远处的银堆轰然坍塌一般,自己内心深处的危险也曾倒塌。自那以后,他获得了不为任何诱惑所动的坚固的自由。那个在远处轰然坍塌的危险,就是清显。那个诱惑,也还是清显。
  他津津乐道于曾同清显共同生活过的时代。然而,所谓时代的青春,对于活下来的人来说,只不过是一种免疫质。况且,他已经38岁了。在这个年龄上,如若说活过了,则未免轻松得离奇,可要说是风华正茂,却又正被拽往不情愿的死亡。到了这个年龄,经验微微散发出着腐臭,新奇的欢悦日渐消退。也是在这个年龄上,无论多么愚钝,也会感觉到美在迅疾消逝……本多对工作的热情,正意味着他爱上了这种与感情隔绝开来的不可思议而又抽象的职业。
  回到家后,在进书斋之前他要与妻子共进晚餐。时间是不定的,在家不去坐班的日子里大约6点吃晚饭,但在开庭之日加班后回家时,也有8点左右才吃晚饭的时候。不过,像担任预审审判官时那样被半夜喊起来的事是没有了。
  不论多晚,梨枝都等着同他一起吃晚饭。在他回家晚时,梨枝就会急忙将饭菜重新加热,本多则在一旁等候,听着妻子和女佣从厨房传来的充满生气的忙碌声,一边浏览着晚报。如此饭前饭后,便是本多一天中最好的休息时间了。他不由得想起了父亲曾和自己一起度过这种黄昏里的舒适时光时的身影,尽管那时的家庭规模与现在不尽相同。曾几何时,自己也像父亲那样了。
  与父亲不同的,也许是自己缺少那种明治时代的不自然的威严吧。因为他没有可以示予威严的孩子,一家人保持着更加自然、单纯和简明的秩序。
  梨枝寡言少语、为人谦和,从不刨根问底,偶尔会因为轻微肾炎而显得有些浮肿。不过,这种时候她的化妆就会稍稍浓厚,因而困倦的眼睛反而现出迷朦的媚态。
  5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晚上,梨枝脸上又现出这样的神态。明天是开庭的日子,本多觉得,从星期天下午就开始的工作这样继续下去,晚饭前是可以结束的,于是便嘱咐道,希望今天晚上的工作在完成之前,不要被晚餐所打断,晚餐时间务必与工作对应起来。说完后,本多就走进了书斋。工作结束时已是8点钟了。在家的日子里,晚餐是很少拖到这么晚的。
  本多原本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但由于久居关西地区,便对陶瓷器皿有了一些兴趣,也收集了一些上好的日常食器,以作为自己小小的嗜好。他所用的饭碗是仁清式的,夜晚小酌的酒具则是栗田陶瓷第三代传人与兵卫的作品。梨枝考虑到该给伏案一天的丈夫做些有益于他身体健康的饭菜,例如抹上芥末的怀石风味的小油香鱼凉拌肉丝,以及关东风味的干烤鳗鱼里放入撒上薄薄淀粉的冬瓜等等。
  已是厌烦长火钵内的火苗和铜壶里开水滚沸声的季节了。
  “今天晚上可以多喝点,多亏牺牲了一个星期天,事情总算干完了。”
  本多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那太好了。”
  梨枝边斟酒边应和道。
  伸着端上酒盅的手以及往杯中斟酒的手往返交错,透出淡淡的和谐。手与手之间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纽带在连接着,显示出近似游戏般的生活的自然规律。梨枝绝非打乱这种规律的女人,这一点就如同夜晚洋溢着朴树花香的庭院,立即就能准确地映现在眼前一样,是真实无误的。
  眼前这种易于触及和不难看到的静谧,就是当年的有为青年在20年之后所得到的一切。本多也曾经历过几乎触感不到现实存在的时代。然而,他并没有因此而焦躁不安,这才获得了今天的这一切。
  就在本多悠然小酌,掺着新鲜豌豆的米饭的热气熏着脸庞,正要开始吃饭时,传来了叫卖号外的铃声。
  他让女佣跑出去买了一份。仓促印发的号外裁剪得歪歪斜斜,铅字上的油墨好像还没干,作为“5·15事件”的头条新闻,登载着犬养首相遭海军军官们袭击的消息。
  “哎呀,听说最近刚发生过血盟团事件,可是……”
  本多虽然这样叹息,可却有着自己的矜持--他早已属于一个更加澄明的世界,从人世间的忧虑和悲叹世事的庸俗之举中解脱了出来。醉意中,那澄明、清晰的世界更确切地浮现在眼前。
  “又要忙起来了吧。”梨枝问道。
  本多怜惜妻子的无知,她丝毫不像是审判官的女儿。
  “不对,这可是属于军事法庭的问题。”
  它原本就是不同管辖范围的问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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