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连城三纪彦,李盈春 日期:2015-05-26 00:17:43
等待啊,一心地等待,那人不再来。
盼夜幕的宵待草,不安地等待。
不要想,我不愿再想,不由地泪洒两腮。
今晚的月亮,似乎也不愿出来。
宵待草,又名月见草,当女性将其赠于男性时,就代表“默默的爱”。那颗等待着爱的心啊,若得不到回应,会变成怎样的面貌?哪个女人甘愿丑陋地枯萎,归为尘埃?
能乐歌者筱,妇人杉子,清纯卖笑女铃子,戏剧名角鸨子,酒馆老板叶子,五个女人,都在奋力为爱挣扎。她们的感情可能畸形,可能变态,甚至可能是犯罪,但不能否认的是,那些都是爱的形态。
作者简介:
连城三纪彦RenjoMikihiko
一九四八年生于爱知县名古屋市,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学系毕业。大学期间创作的推理小说《变调二人羽织》获第三届“幻影城”新人奖,由此出道。一九八一年以《一朵桔梗花》获得第三十四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短篇部门奖,之后开始转向恋爱小说和恐怖小说创作。一九八四年以《宵待草夜情》获第五届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同年以描写两位女性复杂心理的恋爱小说《恋文》获第九十一届直木奖。
目录:
能师之妻(第一话·篠)
野地之露(第二话·杉乃)
宵待草夜情(第三话·铃子)
花虐之赋(第四话·鸨子)
未完的盛装(第五话·叶子)能师之妻
(第一话·篠)
一
昭和①四X年,东京都中央区银座六丁目的施工现场发现了人的右大腿骨及胫骨,由于可以看出人为切断的痕迹,以及人骨被推断为将近百年前的遗骨,使得此事件一时间成为媒体的热门话题。发现的场所邻近堪称日本第一繁华的银座大街,这一点也增加了它的娱乐性。发现地在银座大街再往里去一点,白天车辆的声音很远,甚至颇有寂静之感。但一入夜,这里举头便能看到四丁目十字路口现代的霓虹灯。
发现人骨是拆除停车场、兴建商务旅馆工程开始不久后的事。推土机从地下将近一米深的地方,挖出了长度不足六十厘米的右腿骨。毕竟经过了近百年的岁月侵蚀,一切已无从准确判断,据大致推定,右腿骨的主人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
从报纸上看到这则报导时,我便隐隐有些在意。半月后又看到一本周刊时,我终于可以确信。周刊上刊载了一位名叫K的中年作家写的、题为《银座近况》的简短随笔,大略讲述了二战结束,刚刚开始复兴时期的银座。文章最后,K写道:
前些日子发现似是明治②初期部分人骨的地方,我也有深刻的记忆。我不知道停车场是什么时候建起的,战后伊始,那一带是广阔的空地,空地中央种了一株樱花树,就好像舞台上的小道具。那株樱花树可能是垂樱,纤细的枝条一直披拂到地面,冬日花朵凋零时,与银座的名产柳树几无区别。春天来临时,纤细的枝条就如同串起珍珠的细线,串起雪白的樱花。在我那看惯了焦土的眼中,樱花的颜色是那么耀眼。之后数年,一说起赏花,对我来说就是赏那株樱花。樱花很美,花影摇曳,仿佛在洒满春光的空地上铺了一层白沙,那景象至今想来,仍让我感叹不已。
由于前些日子的人骨事件,我重访了那片久违的空地。樱花树已无迹可寻,周边都现代化到几乎认不出了。但我追寻了一下模糊的记忆,发现挖出白骨的地点确实就是种着那株樱花树的地方。有传说说,樱花树根下都埋着尸体,那么,那株樱花树下或许也埋着一条人命。这么说来,我记得那樱花花蕾殷红如血,花开时却雪白到如有洁癖。当时我也曾抱有一种印象,觉得那仿佛是人生命将终时的鲜血,在花开时升华成一片雪白。
读了这篇随笔,我想,埋在樱花树下的腿骨,或许就是明治二十二年以离奇的方式被杀的年轻能乐①师藤生贡。
然而,藤生贡这个名字也好,藤生流这一流派也好,都没有载入能乐的正史。只有大东亚战争爆发那年故世的鹰场伯爵在他的回忆录里提过寥寥数语,说他年轻时(明治初期)曾资助过藤生贡之父,名为藤生信雅的能乐师。以及明治二十二年,在鹰场伯爵结束五年欧洲生活归国的贺宴上,贡继承前一年去世的父亲的遗志,演出了《井筒》。
因此,以下是我依靠少量文献得出的想象。藤生似乎原本属于金刚流或喜多流①,于德川时代中期独立出来,离开江户,在近江附近建立了独立的流派。一直到这次的战争开始,滋贺县的一角还确实留存有藤生流残存的记录。
贡的父亲信雅究竟是藤生流的直系,还是分支的末裔,无从得知。这个暂且不提,信雅其人于明治维新前后,三十五六岁时来到东京,意图在崭新的时代洪流中点燃崭新的能乐之灯。说到新时代,那正是明治维新之后不久,能乐步上衰微之途,濒临灭亡危机的时期。观世流由于对德川家的忠心而隐退至静冈,能乐世家大多离散。在这能乐历史上的黑暗时期,只身来到东京的藤生信雅心中所存的,究竟是将能乐之灯守护到底的决心,还是趁这个机会,让长期在五大流派的阴影下默默无闻的藤生流在世人面前崭露头角的野心,现已无从定论。但来到东京后,信雅的艰苦不难想象,他似乎是联合了已经停业的春藤流等二三分支,与在河滩乞食无异地在神社院内或空地上坚持表演能乐。
但幸运的是,鹰场伯爵注意到了他。鹰场伯爵因明治维新之际的秘密活动受到官方重视,虽然身份不甚高贵,却被授予三等爵位称号,之后终明治之世,他一直暗中支持政府的一切举措。可能是这样的境遇使他对一个默默无闻的能乐流派产生了共鸣,亦或信雅确实才华卓绝。总之,毕生独身,唯一爱好就是能乐的鹰场伯爵开始给予藤生信雅长年的援助。
明治十年时,藤生信雅获得小川町原德川藩主的一所宽敞宅邸,邸内有一座小型能乐堂,生活也安定下来。他是属于被伯爵蓄养,还是对外也很活跃,这一点也已无从知晓。总之,明治十年到明治十五年是藤生流的鼎盛时期,这一点已无疑问。然而,这朵能乐之花①只短暂开放了数年。
明治十七年,鹰场伯爵决定出洋,信雅与伯爵约定,在伯爵五年后归国的贺宴上,将为伯爵演出他钟爱的曲目《井筒》。然而,伯爵离开日本的同时,好运仿佛也悄然溜走,之后信雅连遭不幸。先是家里失火,宅邸内木理犹新的能乐舞台被烧了一半。因为这起火灾,嫡子信秀神经受创,两年后发疯死去。翌年,妻子纪世也追随其后病故。信雅本人因火灾腿骨受伤,渐致起卧亦不能自理。雪上加霜的是,他的心脏功能也逐渐恶化,伯爵归国一年前,信雅终于卧床不起。
讽刺的是,恰恰从这时开始,社会上能乐的复兴征兆日益鲜明。逆能乐的历史在黑暗中开放的花儿,亦将逆时代之潮流而凋落。信雅最后的依靠是年方十五岁的次子贡。贡自幼即显露出不凡的能乐才华,当时已习得比亡兄信秀更扎实的技艺。信雅必定希望设法将还年少的贡教授到足以演出《井筒》的程度。《井筒》是名曲,也是唯一连信雅自己也未能穷其奥秘的难曲。让还不到年岁的贡演出《井筒》,几近天方夜谭。信雅想将好不容易借由自己的手得以绽放的能乐之花留存到后世的愿望,大概也是其生命末期的焦躁和纠缠的执念。他强撑病体,勤勉指导贡学习能乐。
信雅终于在明治二十一年年底去世。但或许是一念动天,一年后的秋天,按照当初的约定,贡在鹰场宅邸举行的归国贺宴上出色地演出了《井筒》。当时,伯爵在庭院内架设了临时舞台,清冽的晚风中,枫叶如点点绯色水滴飘落,看到贡于其间舞蹈的姿影,鹰场伯爵评价说“此景非尘世所能有”,并给予了最大的赞赏:“虽然技艺尚有生硬青涩之处,但信雅播下的能乐之花,无疑已由年少的贡传承下来。”倘若如此发展下去,藤生流很可能在近代能乐史上占得一席之地,但实际却如字面所示,藤生信雅不惜生命也要守护到底的能乐之花,只在贺宴之夜刹那盛放,不久就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被碾碎了。
贡于贺宴之夜后的第三天失踪,约十天后有人发现了他的尸体。
也许是不忍提及这位年轻能乐师突如其来的死亡,鹰场伯爵的回忆录里完全没有记述当时报刊对这一轰动一时的事件的反应,只写了贺宴上演出成功的愉悦。贡能将技艺发挥到如此程度的背后,还有一位名为深泽篠的女子的助力。回忆录里还有对这位女子的盛赞。仅凭鹰场伯爵的回忆录完全无法得知深泽篠的身世,但提到深泽,有一个在明治初期能乐衰退期断绝的能乐分支与其同名,或许她是那一流派的末裔。不管怎样,她似乎对仕舞①和谣曲②颇有心得。据回忆录寥寥记述,她在信雅去世前不久以正妻的身份嫁入藤生家,作为贡的继母,在其后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担负起对贡的指导之责。
深泽篠和藤生贡的名字之所以流传到后世,与其说是缘于能乐史,毋宁说是缘于犯罪史。
深泽篠当年三十六岁,与殁年五十四岁的藤生信雅相差十八岁,与贡也有二十岁的年龄差距。如果以现代的说法,就是这位继母本人可说尚属年轻。她在堪称贡初次登台的重要演出成功谢幕后的第三天,将贡——也就是想象中面容上还带着少年稚气的十六岁继子杀害,肢解了他的尸体,埋在附近的樱花树根下。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杀人分尸事件,在当时的社会情况下,似乎相当轰动。
尽管当时报纸夸大其词的报道不足采信,但也留下了几份可靠的记录。综合那几份记录,事件的经过如下——
贡于伯爵宅邸举办贺宴后第三天失踪。有一个在信雅死后进入藤生家,名唤多加的年轻使女曾看到贡半夜伫立在庭院里,那是他最后一次被人看到。
藤生家的庭院里,有一株高逾土墙的樱花树,直到事件发生前数月一直茁壮。(记录里丝毫未提及樱花树的种类,后来不知为何,这株将整起事件如花吹雪般吹拂而去的樱花树,总令我联想到一种名叫“江户彼岸”的樱花。那种樱花花瓣纤弱单薄,带着些许寂寥之感。)事件发生的那年春天,藤生家失了火,火势不大,家里未受损失,但樱花树在这场火灾中被烧,烧后的残骸埋在了土里。据说贡当时就伫立在土刚被翻动过的地方,戴着能面具的脸仰起对着夜空,宛如在沐浴月光之露。
贡那时为何戴着能面具,原因或许可由明治维新后不久发生的一起事件推断,那起事件颇有传说意味,但应该是事实。据说贡因春天的火灾,半边脸被烧伤,他羞于以溃烂的面目示人,在人前便一直戴着能面。藤生家的没落,火起到了重要作用。那场火灾之后,贡的性格日益阴郁,用类似弱法师的闭目能面隐藏起自己的全部感情。
次日早上,贡不见了踪影,但篠并未显出忧色,给了多加三天假,说是让她回家。篠应该是在这期间将贡的尸体切割处理掉了。
五天后,警署收到一封从外面投进来的信,信上写明要警察去挖位于小川町外某处神社院内的樱花树树根。警察去挖了,从土里挖出一段白净的手腕。翌日,又在附近偶然发现了半边躯干。之后数日间,在市民的协助下,除了一只手腕和一条腿,其余大部分尸块都从小川町附近的樱花树根下挖出来了。那只手腕和腿此后好像一直没有被发现。之后警方又收到一封信,根据信上的说明,从衣悬桥畔的樱花树下找到了贡的头。埋在土中的头戴着能面,正当变红时节的樱花叶飘落在从黑暗地下挖出的雪白能面上,宛如殷红的鲜血——当时的报纸曾如此描述。
能面下现出的那张脸,一半覆着像要融入黑暗的疤痕,另一半则白净得几乎难与能面分开,由此人们断定那必是藤生贡无疑。报纸称,检视这颗头颅时,篠非但神色丝毫不变,唇边甚至浮起毫无顾忌的笑意,但这是判定篠为凶手后的描述,不足为凭。这个暂且不谈,之后又过了三天,即十月的最后一天,突然冒出数名证人,作证说曾在发现贡的胸部和一截手腕的地方看到形似深泽篠的女子在挖土,警方由此断定凶手是深泽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