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章太炎 日期:2014-08-22 20:56:04
本书由“国学概论”和“国学略说”两部分构成,均为太炎先生晚年讲授国学的成熟之论。全书文字浅显易懂,旁征博引,既接地气,又不失高雅,堪称国学入门的首选读物。
“国学概论”主要论述中国经学、哲学、文学的发展演变,及其阶段性特点、代表人物和主要著作,可谓是中国经学、哲学、文学的一部综论。“国学略说”主要讲述了小学、经学、史学、诸子和文学五个国学门类的基本知识,见解独到,鞭辟入里,是登堂入室的最佳指引。
作者简介:
章太炎(1869-1936)
原名学乘,后改名炳麟,字枚叔,因仰慕顾炎武之为人,更名绛,号太炎,世称“太炎先生”。浙江余杭人。清末民初思想家、史学家、经学家、中医文献学家、民族主义革命者。
太炎先生的研究,涉及小学、历史、哲学、政治等诸多领域,著述等身。其主要著作有《訄书》《新方言》《文始》《春秋左传读》《国故论衡》《国学概论》《齐物论释》《小学答问》《儒术新论》《订孔》《膏兰室札记》《驳箴膏肓评》《砭后证》《章太炎先生论伤寒》等,多数收录在《章氏丛书》《章氏丛书续编》及《章氏丛书三编》中。
他一生讲学不辍,高足名徒遍布天下,如鲁迅、周作人、黄侃、汪东、朱希祖、钱玄同、沈兼士、马裕藻、吴承仕、朱季海、许寿裳等学界名流皆出自其门庭。他的讲学对中国国学的发展和国学研究及传播队伍的壮大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目录:
国学概论
第一章概论/002
甲、国学之本体/003
乙、治国学之方法/008
第二章国学之派别(一)—经学之派别/019
第三章国学之派别(二)—哲学之派别/032
第四章国学之派别(三)—文学之派别/052
第五章结论—国学之进步/071
国学略说
第一章小学略说/078
第二章经学略说/114
第三章史学略说/182
第四章诸子略说/214
第五章文学略说/269
第一章?概论
我在东京曾讲演过一次国学,在北京也讲演过一次,今天是第三次了。国学很不容易讲,有的也实在不能讲,必须自己用心去读去看。即如历史,本是不能讲的,古人已说“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现在更有二十四史,不止十七史了。即《通鉴》等书似乎稍简要一点,但还是不能讲;如果只像说大书那般铺排些事实,或讲些事实夹些论断,也没甚意义。所以这些书都靠自己用心去看。我讲国学,只能指示些门径和矫正些近人易犯的毛病。今天先把“国学概论”分作两部研究:
甲、国学之本体
一、经史非神话
二、经典诸子非宗教
三、历史非小说传奇
乙、治国学之方法
一、辨书籍的真伪
二、通小学
三、明地理
四、知古今人情的变迁
五、辨文学应用
甲、国学之本体
一、经史非神话
在古代书籍中,原有些记载是神话;若《山海经》《淮南子》中所载,我们看了,觉得是怪诞极了。但此类神话,在王充《论衡》里已有不少被他看破,没有存在的余地了。而且正经正史中本没有那些话,如盘古开天辟地,天皇、地皇、人皇等,正史都不载。又如“女娲炼石补天”“后羿射日”那种神话,正史里也都没有。经史所载,虽在极小部分中还含神秘的意味,大体并没神奇怪离的论调。并且,这极小部分的神秘记载,也许使我们得有理的解释。
《诗经》记后稷的诞生,颇似可怪。因据《尔雅》所释“履帝武敏”,说是他的母亲,足蹈了上帝的拇指得孕的。但经毛公注释,训帝为皇帝,就等于平常的事实了。
《史记·高帝本纪》说高祖之父太公,雷雨中至大泽,见神龙附高祖母之身,遂生高祖。这不知是太公捏造这话来骗人,还是高祖自造。即使太公真正看见如此,我想其中也可假托。记得湖北曾有一件奸杀案:“一个奸夫和奸妇密议,得一巧法,在雷雨当中,奸夫装成雷公怪形,从屋脊而下,活活地把本夫打杀。”高祖的事,也许是如此。他母亲和人私通,奸夫饰作龙怪的样儿,太公自然不敢进去了。
从前有人常疑古代圣帝贤王都属假托;即如《尧典》所说“钦明文思安安,克明俊德……”等的话,有人很怀疑,以为那个时候的社会,哪得有像这样的完人。我想,古代史家叙太古的事,不能详叙事实,往往只用几句极混统的话做考语,这种考语原最容易言过其实。譬如今人做行述,遇着没有事迹可记的人,每只用几句极好的考语;《尧典》中所载,也不过是一种考语,事实虽不全如此,也未必全不如此。
《禹贡》记大禹治水,八年告成。日本有一博士,他说:“后世凿小小的运河,尚须数十年或数百年才告成功,他治这么大的水,哪得如此快?”因此,也疑禹贡只是一种奇迹。我却以为大禹治水,他不过督其成,自有各部分工去做;如果要亲身去,就游历一周也不能,何况凿成!在那时人民同受水患,都有切身的苦痛,免不得合力去做,所以“经之营之,不日成之”了。《禹贡》记各地土地腴瘠情形,也不过依报告录出,并不必由大禹亲自调查的。
太史公作《五帝本纪》,择其言尤雅驯者,可见他述得确实;我们翻看经史中,却也没载盘古、三皇的事;所以经史并非神话。
其他经史以外的书,若《竹书纪年》《穆天子传》,确有可疑者在。但《竹书纪年》今存者为明代伪托本,可存而不论。《穆天子传》也不在正经正史之列,不能以此混彼。后世人往往以古书稍有疑点,遂全目以为伪,这是错了!
二、经典诸子非宗教
经典诸子中有说及道德的,有说及哲学的,却没曾说及宗教。近代人因为佛经及耶教的《圣经》都是宗教,就把国学里的“经”,也混为一解,实是大误。“佛经”“圣经”的那个“经”字,是后人翻译时随意引用,并不和“经”字原意相符。“经”字原意只是一经一纬的经,即是一根线,所谓经书只是一种线装书罢了。明代有线装书的名目,即别于那种一页一页散着的八股文墨卷,因为墨卷没有保存的价值,别的就称作线装书了。古代记事书于简。不及百名者书于方,事多一简不能尽,遂连数简以记之。这连各简的线,就是“经”。可见“经”不过是当代记述较多而常要翻阅的几部书罢了。非但没含宗教的意味;就是汉时训“经”为“常道”,也非本意。后世疑“经”是经天纬地之经,其实只言经而不言天,便已不是经天的意义了。
中国自古即薄于宗教思想,此因中国人都重视政治。周时诸学者已好谈政治,差不多在任何书上都见他们政治的主张。这也是环境的关系:中国土地辽广,统治的方法亟待研究,比不得欧西地小国多,没感着困难。印度土地也大,但内部实分着许多小邦,所以他们的宗教易于发达。中国人多以全力着眼政治,所以对宗教很冷淡。
老子很反对宗教,他说:“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孔子对于宗教,也反对;他虽于祭祀等事很注意,但我们味“祭神如神在”的“如”字的意思,他已明白告诉我们是没有神的。《礼记》一书很考究祭祀;这书却又出自汉代,未必是可靠的。
祀天地社稷,古代人君确是遵行;然自天子以下,就没有与祭的身份。须知宗教是须普及于一般人的,耶稣教的上帝,是给一般人膜拜的;中国古时所谓天,所谓上帝,非人君不能拜,根本上已非宗教了。
九流十家中,墨家讲天、鬼,阴阳家说阴阳生克,确含宗教的意味;但墨子所谓“天”,阴阳家所谓“龙”“虎”,却也和宗教相去很远。
就上讨论,我们可以断定经典诸子非宗教。
三、历史非小说传奇
后世的历史,因为辞采不丰美,描写不入神,大家以为是纪实的;对于古史,若《史记》《汉书》,以其叙述和描写的关系,引起许多人的怀疑:
《刺客列传》记荆轲刺秦王事,《项羽本纪》记项羽垓下之败,真是活龙活现。大家看了,以为事实上未必如此,太史公并未眼见,也不过如《水浒传》里说武松、宋江,信手写去罢了。实则太史公作史择雅去疑,慎之又慎。像伯夷、叔齐的事,曾经孔子讲及,所以他替二人作传;那许由、务光之流,就缺而不录了。项羽、荆轲的事迹,昭昭在人耳目,太史公虽没亲见,但传说很多,他就可凭着那传说写出了。《史记》中详记武略,原不止项羽一人;但若夏侯婴、周勃、灌婴等传,对于他们的战功,只书得某城,斩首若干级,升什么官,竟像记一笔账似的;这也因没有特别的传说,只将报告记了一番就算了。如果太史公有意伪述,那么《刺客列传》除荆轲外,行刺的情形,只曹沫、专诸还有些叙述,豫让、聂政等竟完全略过,这是什么道理呢?《水浒传》有百零八个好汉,所以施耐庵不能个个描摹,《刺客列传》只五个人,难道太史公不能逐人描写吗?这都因荆轲行刺的情形有传说可凭,别人没有,所以如此的。
“商山四皓”一事,有人以为四个老人哪里能够使高祖这样听从,《史记》所载未必是实。但须知一件事情的成功,往往为多数人所合力做成,而史家常在甲传中归功于甲,在乙传中又归功于乙。汉惠免废,商山四皓也是有功之一,所以在《留侯世家》中如此说,并无可疑。
史书原多可疑的地方,但并非像小说那样的虚构。如刘知几《史通》曾疑更始刮席事为不确;因为更始起自草泽时,已有英雄气概,何至为众所拥立时,竟羞惧不敢仰视而以指刮席呢?这大概是光武一方面诬蔑更始的话。又如史书写王莽竟写得同子一般,这样愚的人怎能篡汉?这也是因汉室中兴,对于王莽当然特别贬斥。这种以成败论人的习气,史家在所不免,但并非像小说的虚构。
考《汉书·艺文志》已列小说于各家之一,但那只是县志之类,如所谓《周考》《周纪》者。最早是见于《庄子》,有“饰小说以干县令”一语。这所谓“小说”,却又指那时的小政客不能游说六国侯王,只能在地方官前说几句本地方的话。这都和后世小说不同。刘宋时有《世说新语》一书,所记多为有风趣的魏晋人的言行;但和正史不同的地方,只时日多颠倒处,事实并非虚构。唐人始多笔记小说,且有因爱憎而特加揄扬或贬抑者,去事实稍远;《新唐书》因《旧唐书》所记事实不详备,多采取此等笔记。但司马温公作《通鉴》对于此等事实必由各方面搜罗证据,见有可疑者即删去,可见作史是极慎重将事的。和现在小说最相近的是宋代的《宣和遗事》,彼记宋徽宗游李师师家,写得非常生动,又有宋江等三十六人,大约《水浒传》即脱胎于此书。古书中全属虚构者也非没有,但多专记神仙鬼怪,如宋人所辑《太平广记》之类;这与《聊斋志异》相当,非《水浒传》可比,而且正史中也向不采取。所以正史中虽有些叙事很生动的地方,但绝与小说、传奇不同。
乙、治国学之方法
一、辨书籍的真伪
对于古书没有明白哪一部是真,哪一部是伪,容易使我们走入迷途;所以研究国学第一步要辨书籍的真伪。
四部的中间,除了集部很少假的,其余经、史、子三部都包含着很多的伪书,而以子部为尤多。清代姚际恒《古今伪书考》,很指示我们一些途径。
先就经部讲:《尚书》现代通行本共有五十八篇;其中只有三十三篇是汉代时的“今文”所有,另二十五篇都是晋代梅所假造。这假造的《尚书》,宋代朱熹已经怀疑他,但没曾寻出确证,直到清代,才明白地考出,却已雾迷了一千多年。经中尚有为明代人所伪托,如“汉魏丛书”中的《子贡诗传》系出自明丰坊手。诠释经典之书,也有后人伪托,如孔安国《尚书传》、郑氏《孝经注》、孙奭《孟子疏》之类,都是晋代的产品。不过“伪古文尚书”和“伪孔传”,比较的有些价值,所以还引起一部分人一时间的信仰。
以史而论,正史没人敢假造,别史中就有伪书。《越绝书》,汉代袁康所造,而托名子贡;宋人假造《飞燕外传》《汉武内传》,而列入“汉魏丛书”;《竹书纪年》本是晋人所得,原已难辨真伪,而近代通行本,更非晋人原本,乃是明人伪造的了。
子部中伪书很多,现在举其最著者六种,前三种尚有价值,后三种则全不足信。
(一)《吴子》:此书中所载器具,多非当时所有,想是六朝产品。但从前科举时代把它当作“武经”,可见受骗已久。
(二)《文子》:《淮南子》为西汉时作品,而《文子》里面大部分抄自《淮南子》,可见本书系属伪托;已有人证明它是两晋六朝人作的。
(三)《列子》:信《列子》的人很多,这也因本书作得不坏,很可动人的缘故。须知列子这个人虽见于《史记·老庄列传》中,但书中所讲,多取材于佛经,佛教在东汉时始入中国,哪能在前说到?我们用时代证它,已可水落石出。并且《列子》这书,汉人从未有引用一句,这也是一个明证。造《列子》的也是晋人。
(四)《关尹子》:这书无足论。
(五)《孔丛子》:这部书是三国时王肃所造。《孔子家语》一书也是他所造。
(六)《黄石公三略》:唐人所造。又《太公阴符经》一书,出现在《黄石公三略》之后,系唐人李筌所造。
经、史、子三部中的伪书很多,以上不过举个大略。此外,更有原书是真而后人才掺加一部分进去的,这却不能疑它是假。“四子书”中有已被参入的;《史记》中也有,如《史记》中曾说及扬雄,扬在太史公以后,显系后人加入,但不能因此便疑《史记》是伪书。
总之,以假为真,我们就要陷入迷途,所以不可不辨别清楚。但反过来看,因为极少部分的假,就怀疑全部分,也是要使我们彷徨无所归宿的。如康有为以为汉以前的书都是伪的,都被王莽、刘歆改窜过,这话也只有他一个人这样说。我们如果相信他,便没有可读的古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