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零 日期:2015-12-14 20:30:48
简帛古书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考古发现之一。作者二十余年躬临整理简帛古书,本书是为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准备的一份授课讲稿,对简帛古书的研究提供了鸟瞰式的全景描述,每讲分课上讲授、参考书目和课后阅读的辅助材料三部分,极便读者参考和做进一步研究。
修订本增加了一篇讲话,《从简帛古书看古书的经典化》,其余个性详见“修订版前言”。
作者简介:
李零,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主要著作有《兵以诈立》《丧家狗》《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帛书研究》、《孙子古本研究》、《中国方术考》、《中国方术续考》、《郭店楚简校读记》、《上博楚简三篇校读记》等。
目录:
前言
上篇概说
第一讲引言:寻找回来的世界——简帛古书的发现与中国学术史的改写
附录:现存先秦两汉古书一览表
第二讲三种不同含义的“书”
附录一:中国古代文学的分类
附录二:中国古人文书的分类
第三讲简帛的埋藏与发现
附录:简帛分域编(1901-2003年)
第四讲简帛的形制与使用
附录:王国维《简牍检署考》
第五讲简币古书的整理与研究
附录:长台在楚简《申徒狄》研究
第六讲简帛古书的体例与分类
附录:余嘉锡《故书通例》(摘录)前言
上篇概说
第一讲引言:寻找回来的世界——简帛古书的发现与中国学术史的改写
附录:现存先秦两汉古书一览表
第二讲三种不同含义的“书”
附录一:中国古代文学的分类
附录二:中国古人文书的分类
第三讲简帛的埋藏与发现
附录:简帛分域编(1901-2003年)
第四讲简帛的形制与使用
附录:王国维《简牍检署考》
第五讲简币古书的整理与研究
附录:长台在楚简《申徒狄》研究
第六讲简帛古书的体例与分类
附录:余嘉锡《故书通例》(摘录)
下篇导读
第七讲简帛古书导读一:六艺类
附录一:“六艺”之书的顺序
附录二:汉代小学发展的三阶段
第八讲简帛古书导读二:史书类
附录:与邓文宽先生讨论“历谱”概念书
第九讲简帛古书导读三:诸子类
附录:儒门传学考
第十讲简帛古书导读四:诗赋类
附录一:张鸣论和声概念书
附录二:敦煌汉简《风雨诗》
附录三:银雀山汉简《唐勒》
附录四:尹湾汉简《神乌赋》
第十一讲简帛古书导读五:兵书类
附录一:兵书的起源
附录二:兵书的分类
附录三:兵书的整理和经典化
附录四:兵书的三大类型和它们的国别
附录五:银雀山汉简《地典》
第十二讲简帛古书导读六:方术类
附录一:方术的概念与分类
附录二:方术发展的脉络
附录三:研究中国早期宗教的三个视角
结语:古代学术遗产的重新理解
修订版附录:从简帛古书看古书的经典化
后记
索引最近几年,由于郭店楚简的发现,上博楚简的发现,很多文史学科都来参与讨论,本来没有多少人注意的简帛古书,突然间成了显学,成了时髦话题。很多人都在谈论,我们是不是能用简帛古书改写中国学术史,或重写中国学术史。我记得,几年前,李学勤先生到北大演讲,他曾说,现在这些发现,它们对学术史的研究,影响非常深远,恐怕一时半会儿还看不清,或至少在我们的有生之年还看不清。我很赞同他的说法。但我想补充的是,简帛古书的发现,现在就在改变着我们的学术史,我们现在就处于一场非常深刻的转变之中。
说到学术史,我个人认为,做各门具体研究的人,每个人都该心里有数,或至少有大致的感觉。它的作用,就像GPS(即全球卫星定位系统),可以随时随地让你知道,你现在处于什么位置,以免迷失方向,“找不到北”。但现在的学术史,本身就有许多误导,必须加以改写。我理解,研究学术史,也像研究其他历史,我们最容易犯的错误,不是别的,就是“以今人之心度古人之腹”,特别是以“现代化”的短见和偏见去曲解漫长的古代历史,而且这种错误,还根本无法避免。因为,我们总是从今天的材料,今天的立场,看待古人,看待过去。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我记得80年代,很多人都喜欢讲,每一代有每一代的史学,今人立足点高,有这种理论,那种方法,优越性大得不得了,而完全看不到其负面影响,老把“迫不得已”视为“理所当然”。这是很成问题的。因为,今人的看法,不管对不对,并不是“死无对证”,而是可以“开棺验尸”,检验和修正。而检验修正的手段,其中有一条,而且是很重要的一条,是考古学。古人说“山川而能语,葬师食无所。肺腑而能语,医师色如土”(《相冢书》)。简帛古书的发现,在我看来,其重大意义就在,它不仅可以改变我们对古代知识体系的认识,而且可以调整现代研究的心理定势。眼睛和眼睛看到的东西是一起变化。
为什么呢?我想讲三点理由:
第一,简帛古书的研究是一门非常新也非常重要的学问。这从现代学术史可以看得很清楚。近百年的学术史,最初是和“五大发现”及“罗王之学”有关。这“五大发现”,主要是世纪之交、庚子前后的发现,“地不爱宝”,是因为国运不昌。它们是:
(1)殷墟甲骨文字(1899年发现);
(2)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地之简牍(1901年发现);
(3)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唐人所书卷轴(1900年发现);
(4)内阁大库之书籍档案(1909年始为世人所知);
(5)中国境内之古外族遗文(1901年发现)。
这一百年,前50年和后50年大不一样。前50年,学者倡言“新史学”,其“新”不一(有各种各样的“新史学”,就像汉代以“新”为时髦,什么都喜欢加上个“新”字,“新”是现代化的意思,卓别林的电影把它叫做“摩登时代”),固然是借西学引入的“新概念”,但研究基础是中国自己的“新发现”。其学凡历四变。1900—1911年,是“五大发现”为世人瞩目的时期。但当时,以学而言,还只有“罗”,没有“王”,王国维尽弃前学,转向古史研究,是始于辛亥东渡。这是第一变。然后,1911—1927年,才是“罗王之学”和《古史辨》先后问世的时期。“罗王之学”是清室逊位的产物,《古史辨》是五四运动的产物,两者都是应运而生。罗、王政治思想虽旧,所用材料则新;顾颉刚政治思想虽新,所用材料则旧。前者侧重铭刻史料,后者侧重文献史料,都是转变时期的产物。但当时,还没有考古研究。这是第二变。再下来,1927—1937年,是国共两党“新史学”问世的时期。1927年的史语所成立,1928年的郭沫若东渡,是标志性事件。期间,史料学的开拓,新学科的创立,在于中央研究院的十五次发掘。中研院的史语所,“史”是以西方的考古学改造中国的经史之学,“语”是以西方的比较语言学改造中国的小学和考据方法。这是它之所谓“新”。马克思主义史学的“新”,则是引入唯物史观和社会演进学说,用这类方法重建中国历史,立场观点完全不同,但它也关注考古发现和铭刻史料,史料学的基础其实差不多。考古学的引入,其重要性在于,它增加了“第三重史证”。这是第三变。再下来,1937—1945年,1945—1949年,都是战争时期,没有大变化。关键一变是1949年。因为,我们都知道,1949年以前,中国虽有考古发掘,但主要限于新石器时代和商代,其他时段的发现,几乎都是来自探险、盗掘和地面调查。1949年后,史语所迁台,只能整理过去的发掘资料和在台湾做原住民考古,中国考古的重镇在大陆,考古的“当朝”和“在野”,彼此换了位。这第四变是天崩地裂。它在台海之间划了一条线,在世纪当中划了一条线。20世纪的后50年,考古学突飞猛进,在广度和深度上,要远远超过前50年。比如,西周和东周,秦代和两汉,几乎可以说,已是全新的领域;战国文字研究、出土古书研究,都是50年代以来的新学问。虽然简牍发现很早,“五大发现”中的第二项和第五项,都和它有关。但前50年,主要发现是文书;后50年,才有大批古书出土。特别是近30年,它的发展特别快。我们应该明白,简帛古书的研究,完全是一门新学问。当年,王国维写《古史新证》,他的“二重史证”,地下史料完全是铭刻,只有甲骨文和金文,没有简帛,更没有地下发现的古书。研究早期中国,无论国内还是国外,过去,大家看重的主要是甲骨文和金文。学者都是拿甲骨文当“商代史料”,金文当“西周史料”。这是前50年的史料给我们造成的格局。虽然到今天,托考古之福,我们对商代、西周的知识比以前有很大提高,但认真讲,这种研究还是粗活,没法和战国秦汉相比,社会史的研究,学术史的研究,都是勉为其难。简帛发现,包括文书和古书,过去重视不够。其实,文书是研究早期社会史的史料,古书是研究早期学术史的史料。它们提供的信息虽晚,但重要性一点不差,其实是史料的主体。特别是写学术史,出土古书才是第一手资料。它所涉及的图书种类,各个方面都有标本,支点性的东西已经大致齐全。我们甚至可以说,有志改写中国学术史者,此其时也。现在不写,更待何时。
第二,过去我们读的古书,主要是传世古书,宋以来的古书,近代多了一点,是敦煌发现的古书(参看本讲附录)。简帛古书的发现,不仅是数量的补充,品种的补充,文本年代的提前,个别字句的修正。在我看来,更重要的是,它使我们对古书,年代最早的古书,开始有了直接的感受,可以从中归纳很多一般性的原理,对古书的创作、古书的构成、古书的阅读、古书的解释、古书的选取和淘汰、古书的传播和保存,开始有了比较深入的理解。特别是对图书分类,与之有关的知识体系和知识结构,改变尤大。因为过去的图书分类,甲乙部目之中,历史漏斗之下,有意识形态存焉,很多藏匿掩盖、窜改歪曲,以及后来居上、冠履倒置,在所难免。比如,《汉志》六类,“尊经抑子”;《隋志》四部,“尊学抑术”,就是导向性的东西。这种结构一定,很多想法也就固定下来。其后果是阅读趣味的偏废,大家只读一半书或只读一种书,“有学无术”(只读六艺、诸子、诗赋,不读兵书、数术、方技)或“不学无术”(只读经书,不读诸子、诗赋和其他书),无异焚书坑儒。这个历史包袱太沉重。近代以来,学者喜欢说“中国之道德文章将大行于天下”(如王国维先生,还有很多文化保守主义者,他们都有这种论调),但毕竟技不如人,气不如人,连从前的崇拜者,如日本、朝鲜,都白眼相向,看不起我们。这不仅是近代历史的嘲讽,也是早期历史的耻辱。简帛古书的发现,它有一个作用,就是可以帮助我们,对倒读的历史倒读,把很多压在下面的东西翻到上面来(考古的地层关系和发掘程序正符合这一逻辑)。这本身就是革命。还有,像对《礼》大小戴记和“七十子”的看法,像对《老子》和先秦道家的看法,很多具体认识,和以前也是大不一样。
第三,简帛发现的另一个意义是,它对近百年的学术思想是一个巨大冲击。因为我们都知道,近百年的学术史,是旧学不旧,新学不新,所有学问,不管个人的态度向背,都是“古今中外一锅粥”,阵脚大乱。王国维倡言“学不分古今中外”,当然很有胸襟,但从当时的形势看,从当时的心理看,实在是无奈。因为,它的背后有很多激烈冲突(今天也一样),“古”与“今”、“中”与“外”,总是陷于二元对立:后者对前者有优越感,前者对后者不服气,“古今中外摆不平”。其实,这些在“现代一言堂”里没法对话的事,如果放到古代,反而易于沟通,不仅古人和今人易于沟通,中国和外国也易于沟通。我们甚至可以这么说,它对双方,都是必要的校正(而且是从根子上的校正)。比如,中国和西方,双方的政教结构不一样,有根本不同,但西方的“教皇”对理解中国的“皇帝”有帮助,中国的“皇帝”对理解西方的“教皇”也有帮助。互相比较,彼此的理解都会加深,既看到其人心同理的起点相似,又看到其分道扬镳的选择不同。简帛古书,表面看,只对研究“古”、“中”有用,对研究“今”、“外”无用,但实际上,它对整我们对“古今中外”的看法有帮助,对于调整我们的心理结构有帮助。因为,这种返本溯源的探讨,对中外双方都是解毒剂。它对恢复“古今中外”的平等对话,对重建有中国自信的世界眼光有革命意义。
我们这门课,题目叫“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目的是想帮助同学,开发资源,开拓想像。为了讲述的方便,我想把这门课程的题目解释一下,把咱们讨论的范围介绍一下。
(一)“简帛古书”的考古内涵和考古意义
我们人,或多或少都有点“忘本”,现代人,特别是身处现代化漩涡的中国人,更是如此。他们对古代的优越感很大,动不动就讲同传统决裂,同它划清界线。比如80年代,这个气氛就很浓,而且完全是一边倒。现在,对多数人来说,新旧视如水火的二元化思维也还是压倒一切。大家都说,这个界线是理所当然。其实这个界线是划不了的。我记得,很多年前,有个电视剧,叫“寻找回来的世界”,内容是讲少年犯的改造,题目很有意思。我们研究历史也有这种心情,就是总想把已经失去的世界再找回来。陈子昂登幽州台,发思古之幽情,因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眼泪刷刷往下掉。古人死掉了,没有录音机,没有录像机,怎么办?碰到这类问题,考古的作用就显出来了。因为它能把“古”、“今”的距离缩小,把它们一下子拉到一块,让我们重见古代,触摸古代,作用就像科幻小说讲的“时空隧道”。
考古和历史的关系很微妙。历史如大浪淘沙,有些东西冲走了,有些东西留下来(我们研究的都是“历史碎片”)。我们用剩下的东西研究丢掉的东西,很难,有如凭蛛丝马迹破无头公案,故事层出不穷。美国电视有一种节目,叫“mystery”,就是讲这类“疑案”和“悬案”,国内的流行说法是“谜团”。西方的很多考古文物展也喜欢用这个词。比如前几年,不列颠博物馆举办过一个中国出土文物展,名字叫“中国古代之谜”(MysteriesofAncientChina),它所谓的“谜”也是这个词。这个展览,《泰晤士报》是赞助者。它的主编给图录作序,说它不仅展现了中国远古时代的丰富多彩,还让人们在绵延不绝的中国文明背后可以窥见其“深藏的灵魂”。探索中国文明背后“深藏的灵魂”,这是考古学家视为畏途的神秘领域,也是他们心向往之的最高境界。历史是“疑案”或“谜团”,考古是破案和解谜的手段,它使历史成为一门开放的学问。王国维说“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现”,用新材料做新学问,常做常新,可以有大成就,也容易犯大错误(而且错误和成就是与时俱进)。在这个领域中,谁也别想“功德圆满”,谁也别想当“学术霸王”,我看考古学伟大就伟大在这里。
考古发现的世界是“寻找回来的世界”。过去我们讲王国维了不起,总是说他发明了一个“二重证据法”,把考古引进了历史研究,大家一点都不怀疑。后来,读罗泰(lotharvonFalkenhausen)教授的文章,我才发现,这个讲法并不正确。因为王国维讲的“二重证据法”,所谓“纸上之史料”是指《诗》、《书》等古书;“地下之材料”是指殷墟甲骨和商周金文。即使时间扩大一点,再加上西域汉简、敦煌卷子,其研究也还是以文字为中心。这些发现基本上都是非发掘品,或者虽经发掘(如斯坦因发掘的西域汉简),也不是从考古学的角度去研究。它和后来的考古发掘有缘,但严格讲,还是属于金石学的范围,只能叫“新金石学”,还不是“真考古学”。后来的考古学,其实是外来的学问。它提供的是又一种证据,即第三重证据。
从考古学的眼光看出土古书,出土古书只是出土文字的一部分,出土文字只是古代遗物的一部分,古代遗物只是古代遗址的一部分,在考古学的知识系统中,它的重要性并不一定比其他出土物更大,时间也比较晚和比较短。这点考古系的同学都知道。但对中文系、历史系和哲学系的同学来说,情况可不太一样。因为我们这些系都是以文字材料为主。在文字材料中,这些古书,它们出现的时间比较早,涉及的范围比较广,地位很突出。如果我们把古书的发展比作一条龙,那么战国秦汉的简帛古书就是“龙头”,魏晋隋唐的纸本古书就是“龙身”,宋元以来刻版印刷的古书就是“龙尾”(参附录)。过去我们的知识非常可怜,看见的只是“龙尾巴”。前人也知道“龙脑袋”和“龙身子”还藏在云里头,但在没有考古发现的情况下,只能靠古书的引文(包括佚文)。例如清代学术的最大贡献之一就是搜辑古书引文,并利用它们考订传世古书。出土发现使古书变成了一门新学问,既救活了以版本为依托的传世古书,也救活了这些古书中的早期引文和佚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