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知远,绿茶 执行主编 日期:2016-01-09 15:15:49
《东方历史评论》是由东方历史学会发起的一份面向高端受众的系列历史读物,倡导丰富、细腻、从容、生动再现历史情境、给读者以深刻历史感的历史书写方式,力图改变当前历史写作要么功利、僵硬,要么流俗、浅薄的现状。
《东方历史评论》倡导的阅读观念是:“历史的,批评的,审美的”。《东方历史评论02》以华人移民海外的历史为专题,展示从明末清初以来中国人向异域迁徙的苦乐心酸,这是一条充满荆棘、充满梦想的漫漫征途,从最初的单纯谋生、到追求财富、再到追求安全、追求荣耀,这不断变化的移民目的也折射出中国走向现代化的阵痛、曲折、辉煌与病症。同样,异域文明也在伴随着自身文化的自信与危机,交替贬低或抬高它们眼中的“中国形象”。
《东方历史评论02》“影像”主题为“流水线上的青春”,选了一组车间女孩的照片,看看那些姑娘,即使工装也掩不住青春和美丽,伴随着她们美好的梦想,正在流水线上慢慢消逝。这1.5亿年轻人中最绝望的,已经从富士康工厂的楼顶一跃而下,作为对这个残酷时代的无声抗议。
《东方历史评论02》“随笔”栏目,收入埃及作家福阿德?阿贾米谈论“埃及知识分子的悲剧”、陈徒手考查“‘文革’期间北京清理政治环境琐记”、张冠生挖掘“罗隆基‘反右’时期的史料”、芮虎描述“东德‘斯塔西’档案解密过程”等一系列精彩文章。
作者简介:
许知远,现为《商业周刊/中文版》执行主编。他是单向街图书馆的创办人之一,曾任《经济观察报》主笔。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专栏作家,曾出版《那些忧伤的年轻人》、《中国纪事》、《一个游荡者的世界》、《时代的稻草人》等。
绿茶:本名方绪晓,曾任人民网读书频道主编、《新京报书评周刊》统筹编辑、《文史参考》杂志主编。
目录:
【专题】:金山、南洋与离散中国
金山、南洋与离散中国/许知远方曌
华人的外迁及回归/孔飞力
中国的后备移民/项飚
蒙特利尔的乡愁/困困Arwingo
“中国形象”的诞生与转移/何书彬周宁
缅甸华人:浮油般的命运/阿泼
不可或缺的敌人与替罪羊/胡其瑜
流水线上的青春/钱东升
当宜兰遇上田中央/黄声远朱涛
革命:一扇被挤破的窄门/龚克
埃及知识分子的悲剧/福阿德?阿贾米
“文革”期间北京清理政治环境琐记/陈徒手
罗隆基“反右”时期的一些史料(1)/张冠生
史上最大的“拼图游戏”/芮虎【专题】:金山、南洋与离散中国
金山、南洋与离散中国/许知远方曌
华人的外迁及回归/孔飞力
中国的后备移民/项飚
蒙特利尔的乡愁/困困 Arwingo
“中国形象”的诞生与转移/何书彬 周宁
缅甸华人:浮油般的命运/阿泼
不可或缺的敌人与替罪羊/胡其瑜【影像】
流水线上的青春/钱东升【访谈】
当宜兰遇上田中央/黄声远朱涛【随笔】
革命:一扇被挤破的窄门/龚克
埃及知识分子的悲剧/福阿德?阿贾米
“文革”期间北京清理政治环境琐记/陈徒手
罗隆基“反右”时期的一些史料(1)/张冠生
史上最大的“拼图游戏”/芮虎
甘地精神的足印/张翠容
发挥最底层社区的智慧/张翠容
东京执念/伊安?布鲁玛【书评】
献吻领袖/理查德?J.埃文斯
独裁统治的深度污点/诺曼?戴维斯
“中间地带”的革命/陈永发
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实录与思考/徐贲
政见书情/吴瑶海外华人应看作是以“中国”为核心的彗星的长长尾巴,还是应该把散布四方的他们看成是广袤银河里独立的点点星光?这仍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详见本期专题策划《共和为什么失败:重返1913》金山、南洋与离散中国
许知远、方曌
一
“梁启超来过这里吗?”我问他。
“梁先生是保皇党,是中华总会接待他,孙先生倒是每次都来的。”
他身材不高,健壮有力,光头锃亮,穿一件白衬衫,纽扣松开的胸前,隐隐见到刺青——两条穿过腰间的青龙,那是一位墨西哥人的杰作。五十二岁的周国祥是洪门致公堂的“龙头大哥”。
旧金山的唐人街,仍有某种魔幻色彩。到处是那些僵化的中国符号——金龙、红灯笼、木雕,橱窗里烧腊随处可见,还有数不尽的“堂”与“同乡会”,仿佛一部分旧中国就这样冰封在此。你总看到“天下为公”的匾额,旁边也总有人在散发“法**功”的传单。在唐人街的边缘更有“城市之光”书店,杰克·凯鲁亚克常在此厮混。这真是奇妙的相遇,“垮掉的一代”那些作家该怎样看待唐人街?
“洪门致公堂”的招牌掩藏在唐人街逼仄的街道中,淹没在各式“堂”与餐馆的招牌中,倘若不是本地朋友带路,定然难觅踪迹。在吕宋街一幢四层小楼上,它的总部设在最高一层,踏上一条狭窄、陡峭的木楼梯,路过麻将馆,就看到了竖排的红底黑字的“五洲洪门致公总堂”的字样。周国祥就在门口迎接我们。
乍进这总部,仿佛进了一个戏台,你看到五颜六色的旗帜,舞狮子头、八仙椅还有少林五祖的彩色画像,仔细端详墙壁上的题字、照片与画像,则是另一个更激越的世界——你看到“建立民主”的横幅,并列在一起的陈天华、邹容、徐锡麟的画像,还有黄兴、陈炯明、吴佩孚等一系列民国要人的照片,最重要的是孙中山,刊登他在美国海关被扣留的新闻的《旧金山纪事报》、“二次革命”时发来的一封封催款电报,被镶嵌在镜框里,悬挂在墙上。
“没有我们洪门,中国近代史就不完整。”他的普通话讲起来吃力,大致可以听懂,口气既自得又不满,愤愤不平于这辉煌的历史被新时代遗忘。
是啊,在周国祥的叙述里,黄花岗的七十二烈士,六十八位是洪门兄弟,孙中山不仅是中华民国之父,更是洪门中的“红棍”——这个庞大组织中专司武力的头领。
“革命成功前,孙先生来这里,只有我们接待他,别人都把他当成瘟神,要躲开的。”他说。历史突然变得具体起来。我们总觉得出生于广东、在夏威夷长大的孙中山,在海外华人中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却常忘记,他只不过是那个时代的流亡者,一个难以理解的异端。相较而言,另一位政治改良者梁启超可能更容易被接受。中国国内的政治争端,也令海外华人社区的立场泾渭分明。
二
没人说得清“洪门”的确切缘起,它又与“三合会”、“天地会”、“青帮”的名称混淆在一起,在模糊的历史记载与绘声绘色的民间传说的相互作用下,它不可考却也更富神秘的吸引力。
它与火烧南少林,也可能与郑成功相关,总之,它是民间为对抗新到来的统治者而建,随着清王朝统治的稳定,散入南方的民间社会,成为传统中国错综复杂的民间组织的一员。它的仪式与组织形态仍有力地保存下来。当周国祥在2006年接掌“五洲洪门致公总堂”时,他要接过龙头棍、信印,上香,拜土地、少林五祖列宗,还有与众人一起高唱:“双手把住一条龙,洪家分明八字通,无论此杖何处用,反清复明第一功。”
“洪门”的起源难考,旧金山的“洪门致公总堂”却清晰地源起于1848年。这一年,正是美国西岸发现金矿的新闻传遍世界之时,它也同样激动着广东福建的沿海居民,一场寻找“金山”的浪潮开始了。
“洪门”就像是烧味饭、舞狮、关帝庙、宗族祠堂,进入了旧金山不断扩张的华人社区。但接下来的一个世纪,却正好是中国传统政治与社会秩序崩溃之时,沉寂依旧的“洪门”突然焕发了生机,尤其是在旧金山的这些海外分支。与中国历次的朝代更替不同,现代中国深深受制于一个日益全球化的新世界,来自外部的思想、力量在中国内部的变化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这些原本只是做着“金山梦”的普通人,突然被卷入了一场政治化的过程,而这个半互助、半黑社会性质的“洪门”则突然肩负起民族复兴的重任。常年的流亡者孙中山,在中国国内找不到革命基地,却在异乡客中寻觅到热情的支持。这种情绪在中日战争中则继续延续,海外社区一直源源不断地提供资金支持。
谈到这段历史时,周国祥兴奋难耐,仿佛一种被长期压抑的身份认同得到了舒张,似乎倘若欠缺了“洪门”的视角,中国历史必定难以理解。
不过,他真是一个好的解释者吗?还是他不过是再度印证了“洪门”不可避免的衰落?
三
“我八岁入道,九岁捅人,十二岁嫖妓,只读到小学三年级。”谈起在香港的早年经历,他似乎毫不遮掩,他的绰号“虾仔”不过就是水边底层家庭对孩子的简单期待——不引人瞩目,卑微地活下去。
这样的孩子也容易被黑社会所吸收。他最早加入的帮派14K,也是一位洪门兄弟创办的——戴笠的下属、曾为国民党中将的葛肇煌曾组织“洪门忠义堂”,以为反共储备力量,在政权更替后,他前往香港,也把组织更名为“14K”,并誓言反攻大陆。
这些冠冕堂皇的政治理想很快就衰落了,它不过变成了另一个帮派组织,忙于获得地盘与保护费,用非法生意来维持生存。1977年,十六岁的周国祥被派往旧金山,这也可以看做是香港黑社会全球扩张的一个例证。自从19世纪的“淘金热”以来,香港与旧金山就有着特别联系,它们相互造就。而到了1960年代末,又一次华人移民潮到来,主要来自香港与台湾。这次移民给封闭了多年的唐人街带来了新的人口、活力与资金,也吸引了帮派来分享这新繁荣带来的利润。
年轻的周国祥,很快就成了这股犯罪浪潮中的中坚力量。自1977年从香港来到旧金山以来,他有二十二年是在狱中度过的,几乎唐人街的每条街道上,都有他与人交战的痕迹,最戏剧的一次,他一个人独战二十八位,他“虾仔”的绰号在华人帮派圈中无人不知。
他脚上仍带着跟踪器,他仍是美国联邦政府的犯罪嫌疑人,不能从事任何商业活动,更不能前往他乡。过去十年里,他也一直试图呈现出一个改过自新的形象,他要用自己的不幸往事,来教育可能卷入犯罪的青少年,他积极参与公益活动,以建立新的社区领导人的形象。但谁也不能肯定,他的那个秘密世界的活动是否仍在继续。
当他被推举为“龙头大哥”时,看起来是个可疑的继任者,这也象征着“洪门”力量是多么衰微,这个影响现代中国的组织,变得几乎无人问津。1949年之后,国共分野、两岸隔离,民族救亡的动力也消失了,洪门的身份被撕扯,也再度变得模糊,这个组织陷入了沉寂与自我封闭,会中的长老希望这位“虾仔”能够重振它。况且,离奇与凶险也从未离开这个组织,2005年,上一位“龙头大哥”被乱枪打死,接棒人也需要足够的胆量(但是,很多人也怀疑,周国祥与此难逃干系)。
四
“我来的时候,总堂欠了银行十多万,我们这个总部里,全是烂木头,我叫了小兄弟给清理的。”我望着四周,它不再像是一个庞大民间组织的总堂,倒更像是一个民间博物馆。这也是这个新“龙头大哥”的期待,它要把洪门的门再度打开,让人们了解这尘封的历史。倘若,它在现实的世界失去了影响力,那么它就要依赖历史记忆来获取认可。
从一个黑道大哥到一个业余历史学家,对他来说,这个转化不是个容易的事,他的讲述常有着明显的错误,不过是同门中人口耳相传的知识。不过,一些细节却时有一种特别动人的效果,他说起翻阅总堂积压的文件时,看到了当年一名女工给同盟会的欠单,她愿意捐5元,但她手上没这么多,先欠着你,以后再还上。
走在今日的旧金山,“龙头大哥”像是来自历史的回声,它与此刻的世界有什么关联吗?唐人街不可避免地衰落了,像是一个维修不善的博物馆,在一些角落里,你仍可以想象孙中山、梁启超到来时的模样。你可以想象,那些留着长辫子、几乎都是男人的社会。他们以苦力、洗衣为业。梁启超说他们“爱乡心甚盛,不肯同化于外人,义侠颇重,冒险耐苦,勤、俭、信”,但也“无政治能力,保守心太重,无高尚之目的”。
新一批中国移民正向这里涌来,这与之前的历次移民截然不同。这一次移民者既不是广东、福建的村民,也不是留学生,而是中国社会的知识精英与新富阶层,是北京、上海、广州这些大城市的中上产阶级。他们离去的中国不仅不再孱弱、不再深受屈辱,反而处于一个空前富强的时刻,被认定是未来世界的领导者,而他们既是其缔造者,也是受益者。他们的离去,也正表明中国崛起的另一面。在整个国家日益强大的同时,个体仍备感脆弱。它能发射宇宙飞船、创造经济奇迹,但这群成功者却仍然感到某种不安全,他们无能为力去做某种改变,唯一能做的是离开。但这是这个古老国家完成自我更新的重要步骤吗?离去可能为中国带来新的思想与动力,当然,它也可能带来了另一种停滞。
“龙头大哥”不准备对中国的政治制度发表什么看法。他1977年到来时,台北在这里拥有支配性的影响力,每年的“双十节”,到处是青天白日满地红旗,设计这旗的陆皓东,也是周国祥口中的“陆皓东大哥”。
那时的唐人街也像是美国的法外之地,美国警察对其内部的争夺与暴力不以为意。或许正因此,来自台湾的陈启礼才有可能在此谋杀作家江南。这起轰动一时的案件,看起来再符合不过洪门出身的国民党与江湖的紧密联系。不过,也正是这一案件,终结了蒋家王朝。
而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北京与台北的力量倾斜是如此显著。在唐人街上,我只看到一面飘扬的青天白日旗,那是在国民党的北美总部。我上到二楼,正遇到一位书记,他勉强邀请我坐下来,很不情愿地闲聊几句,似乎那股党文化仍强有力地控制着他,他不愿意对一个陌生人讲述任何看法。
周国祥不满意此刻的国民党,他多少觉得,马英九前往旧金山不拜洪门,是对于历史的藐视。至于北京呢,他也多次提及与中国致公党的关联,电视台与博物馆对于洪门的兴趣。“一切都是为了中华民族”,他说,似乎仍想在两岸都试图采取的统战政策中,占据一个特殊的位置。
在告别戏台与革命博物馆结合的“五洲洪门致公党”总部时,我问“龙头大哥”是否这组织依赖于中国内部失序而昌盛,但如今中国再度崛起,它就要不可避免地继续衰落。
“天下不可能永远太平,到时候,洪门一定会再起。”我不知道,这仅是一句玩笑话,还是这个昔日的街头战士,本能地把握住了历史的神秘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