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萌 日期:2014-06-08 11:42:50
老子是道家学派的始祖,其思想古老而深邃,对诸子百家以及后世百代都有着巨大而深远的影响。老子的门徒除了“玄门十子”确有记载外,其余众人皆因仰慕其学识、其思想、其化境而自投于其门下,古往今来络绎不绝。本书不仅描写了那段刀光剑影的乱世,更重要的是要重塑众多原本鲜活的历史人物,深入挖掘他们的性格、心理,以洞悉人性的角度为切入点,探讨家国命运与个人命运的关系,统一与分裂的规律。
作者简介:
魏萌,自由撰稿人,对先秦史有着较为独到的见解。在历史小说的创作中,逻辑严谨。
目录:
老子的门徒:列国风云
第一章扑朔迷离的身世
第二章齐国局中局
第三章内乱杀出来的千里良缘
第四章王城脚下的人祸天灾
第五章任人摆布的天下共主
第六章棋枰之上初露锋芒
第七章从藏书吏到柱下史
第八章大国弭兵小国变法
第九章霸权之花的凋零
第十章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十一章变法还是斗法
第十二章成也公卿败也公卿
第十三章一场旷日持久的内讧
第十四章尘埃落定出函谷第一章扑朔迷离的身世
公元前771年,周幽王遭遇犬戎之乱,西周灭亡。在诸侯的拱卫下,原太子宜臼即位周王,史称周平王。平王为躲避戎兵的锋芒,将都城从镐京(今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区西北)迁往雒邑。自此,王室衰,春秋始,其结果就是诸侯做大,周室日萎,大国打着尊王攘夷的口号要挟天子,小国则在大国实力的此起彼伏间摇摆不定。
宋国是黄河下游的一个二流国家,四面皆为平原,易攻难守,东南地区还有蛮夷之患。和它的邻居卫国一样,不论是哪个诸侯国想要借刀杀人或炫耀武力,都会首先拿它们开刀。
当年,晋文公重耳流亡在外的时候,宋国的国君曾有恩于他。宋国正是凭借与晋国的这点恩情,为自己找到了一个自认为坚不可摧的靠山。然而宋国的统治者们始终没有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乱世之中,自胜者强。
死死依附晋国,并没能给宋国带来安宁太平的日子,就在晋楚争霸的短短几十年间,发生在宋国境内的大小战役就有近百次之多。长期的战乱与上国的盘剥,使宋国的大地上满目疮痍,许多原本富庶肥沃的土地都因为民生的凋敝而变成了贫瘠的荒地。百姓们敢怒不敢言,始终于一片水深火热之中任人宰割,任人抛弃……
周灵王二十六年(公元前546年)五月,在宋国大夫向戌的努力撮合下,晋、楚、齐、鲁、宋、卫、郑、许、陈、蔡、曹、宋等十三个诸侯国决定在宋国的国都商丘再次举行“弭兵大会”,以消弭绵延不绝的战火,还百姓以休养生息的机会。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中原大地,闻之者无不欢欣鼓舞,尤其是那些饱受战乱之苦的宋国百姓。
有关“弭兵大会”的消息同样也在第一时间传到了宋国的相邑(今安徽涡阳)。
这一天日光和煦,几个赤脚的孩子在村口的一棵银杏树下奔跑嬉戏。已成合抱之势的银杏树旁是一进朴素得有些简陋的院落。很多年前,一位精通殷商古礼的老先生游学至此,住进了这进院子。
老先生一身仙风道骨,超然物外,与世无争,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来历,只是都尊称他为商先生。商先生博古通今,知书达理,清心寡欲,平易近人,方圆数百里内的年轻人纷纷慕名而来,投于其门下。
“先生,先生!出大事了!”一个目光炯炯,身材魁梧的少年从门外跌跌撞撞地闯将进来,脸上油光腻腻,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文甦,如此大惊小怪,所为何事?”说话之人正是商容商先生,被称作文甦的少年是他的学生秦佚。
“喜讯,喜讯呀!您大概还不知道吧?两个月后,中原的十三个诸侯国将会在我们宋地召开弭兵大会。战火一熄,还愁过不上好日子吗?宋侯总算是聪明了一回。”秦佚神采奕奕地将刚刚得到的消息悉数道来。
商先生轻拂长髯,望着身旁正襟危坐的一位年轻人微笑不语。此时此刻,屋外又传来了孩童们嬉笑的声音。五月的南风兀自灌入,堂前顿时花香盈室……
“佚天生愚钝,不知先生为何发笑?”秦佚被商先生的笑而不答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伯阳,你最了解为师的心意,你来说给文甦一闻,如何?”
“弟子岂敢在先生面前造次。”被唤作伯阳的年轻人谦虚道。
“你我之间亦师亦友,何须拘于世俗之礼,但说无妨。”
伯阳不便推脱,于是起身执礼道:“我听闻有道之君,从不依靠武力霸凌于天下。这是因为武力只会激起人们的怨恨,战端一起便如离弦之箭,一发不可收拾。人心若被欲望所遮蔽,就会不择手段地与人争,与人抢。然而物壮则老,盛极必衰,逞一时之勇得来的胜利怎么会长久呢?个人如此,天下之势也是如此。人与人相争,国与国相侵,霸主的宝座频频易主,战争也因此总是周而复始。军队所到之处,流血漂橹,白骨遍野,且大战之后,必遇荒年,最终还是苦了百姓。”
“那么通过会盟的方式将战火消弭于无形,不正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吗?”秦佚反问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伯阳的话显然只说了一半,“穿衣不是为了穿衣而穿,而是为了取暖,为了遮羞,战争同样不是为战而战,不过是一种表象罢了,所以消弭战火绝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诗》曰‘君子屡盟,乱是用长’,你难道忘记了吗?三十多年前,晋楚两国的大夫就曾在宋都西门外的高台上会盟弭兵,他们信誓旦旦地说再不以兵戎相见,然而不到两年时间,两国便鏖战于鄢陵。”
秦佚眉头紧蹙,沉默不语,因为伯阳所说的都是事实。
“连年征战,纵是万乘大国也吃不消呀。齐桓势衰之后,晋楚两国为了争夺中原霸权,几十年里大小百战,如今早已是人困马乏,民怨沸腾,这就是轻言战事的报应。如今楚国受困于晋人一手扶植的吴越诸国,而晋国内部士族大夫鼎立而起,内乱堪忧。一南一北两个大国皆为守势,它们需要以消弭战祸为幌子,以便集中力量解决内部问题。这弭兵大会名为弭兵,实为缓兵。风雨欲来,必先宁静,更加剧烈的战祸恐怕离我们不远了。”说罢,伯阳重新跪坐于案几之前,并为商先生沏了一杯清茶。
“伯阳大哥的话,真是令我茅塞顿开啊。”秦佚所说的确是心里话,他这一生中最佩服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德高望重的商先生,一个就是他的这位伯阳大哥。
秦佚是个孤儿,从记事起便一直跟随在商先生左右,先生教他读书识字,并将毕生所学悉数传授。在伯阳前来拜师之前,秦佚一直都认为自己是商先生最得意的门生。
伯阳前来拜师的时候也就二十岁上下的样子,恰逢先生在为营造学馆的事情积极奔走,两人相谈甚欢,一见如故。秦佚一度觉得先生因为伯阳的到来而冷落了自己,他与先生情同父子,所以在心底对伯阳产生了些许的隔阂。
秦佚负责先生的日常起居,一日,先生留伯阳于家中吃饭。秦佚在给伯阳盛取肉羹的时候,故意将汤水洒在了伯阳的新衣之上。伯阳对此不以为意,还主动帮秦佚舀取饭食。商先生明察秋毫,却没有责怪秦佚的无礼,而是在事后为他讲述了一个故事。
“文甦,你来。”待伯阳离去以后,商先生将秦佚唤到了自己的近旁,“我知道,你对为师偏爱伯阳心有不满。可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秦佚心头一紧,原来自己的那点小心思早已被先生所洞穿,他惭愧不已,面颊滚烫无比。
“我问你,你是哪里人?缘何在此?”
商先生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可秦佚还是毕恭毕敬地答道:“弟子乃秦国咸阳人,母亲难产而亡,父亲从军后便没了消息。幸而先生游学到秦地,收留了弟子,否则弟子恐怕早已为虎狼食肉寝皮了。”
“那你可知伯阳的来历?”
“弟子只知他姓李名耳,字伯阳,哦,对了,与他一同来的乡友好像都管他叫老聃。”
“就只有这些吗?”
“他平日沉默寡言,和我们这些师兄、师弟交往不多。”
“既然如此,就让为师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商先生叹了一口气,他的面容忽然变得异常凝重,仿佛一下子衰老了许多,这让秦佚感到十分诧异。
“在灵王即位为周王的那一年,为师在陈国的苦县附近遇到了一位经年未见的老朋友,老友相见自然要小叙一番,于是便在那里盘桓了数日。就是在那个时候,苦县厉乡的曲仁里出了一件怪事。为师的那位老友是本地人,平素最爱网罗散逸民间的各种奇谈怪闻,他告诉为师,曲仁里的乡村之中住着一位遭人抛弃的老妇人,她原本是宋国贵族,但不知何故流落民间,成了一位默默无闻的农妇。”
商先生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如何继续:“这位农妇本已是八十一岁的高龄,但她竟然还怀有身孕,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后来,又有人告诉为师,她在自己刚刚出生的时候便已经身怀六甲,如此说来,那腹中之子也应是八十一岁的高龄了。”
秦佚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后来呢?”
“为师向来不信鬼神怪事,于是便亲自去拜访了那位农妇。”
“先生,您真的见到她了?”
“你猜得没错。”商先生话锋一转,“不过,她并没有传说中那么苍老。”
“弟子有些糊涂了。”
“你不要着急,容为师慢慢道来。这位妇人乃理氏之女,颛顼帝高阳氏的后裔。她并不是什么耄耋老妇,看上去正值桃李年华。”
“这么说,她出生时便怀有身孕的传闻也是以讹传讹的吧?”
“不错。虽然她的确怀有身孕,却并非像人们所谣传的那样。她告诉为师,在去年七月里的一天早晨,她正在河边清洗衣物,上游竟莫名其妙地漂来许多黄灿灿的李子,起初她并没在意,可后来终于还是禁不住好奇,沿着河流一路向上。只是,她没有找到李子的来源,却在河边遇到了一位‘故人’。”
“哦?是什么样的故人?”
“一个身披铠甲,浑身血污的男人。那人筋疲力尽地倒于河边,脸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疤还在向外淌着脓血。可即便如此,理氏还是一眼认出,这就是自己失散多日的丈夫。”
“什么?丈夫?理氏的丈夫是位军士?”
“不错,而且还是一位地位很高的‘军士’。”
“弟子明白了,这一定又是一个始乱终弃的故事。”
“不错,不过事情可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先生,这乱世之中,礼崩乐坏,人心难测,所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原来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空如一梦!为了不负他人,亦不教他人负我,看来弟子将来还是孑然一身的好。”
“莫说蠢话!儿女情长,在所难免。只是莫要轻言许诺,一切顺其自然就好。人生天地之间,但凡有所希冀,必会有所失望,若问如何不失望,唯有不去希冀。”
“弟子谨记先生教诲。那后来呢?”
“‘军士’苏醒后就悄悄地离开了。”
“哼!这样的男人随他去吧,只是要苦了那可怜的理氏。”
“为师初至苦地的时候,她已经有二十三个月的身孕了,村里的风言风语俯拾即是,说她和男人野合,怀上了怪胎,结果把那个野男人也给吓跑了。你看,人言可畏,更可恨啊!”商先生平生最恨流言蜚语和始乱终弃,所以在讲到这一段时竟也不禁有些咬牙切齿。
“谣言固然可恨,但先生,怀胎二十三个月仍未生产,这,这恐怕确实不祥啊。”
“祥与不祥全在人心,为师看那理氏的眼神中分明已知天命。她行动不便,却还要操持农活、家务,忍受他人的白眼。柔弱而被人欺凌,虽说是人生的不幸,但上天总是会眷顾弱者的。强弱之势,只能定一时成败,强非强,弱非弱,乾坤扭转,以弱克强。成者常以弱为道,理氏虽弱,却是生命之承载,这才是宇宙间最强大的力量啊!文甦,这些道理你慢慢就会明白了。”
“强非强……弱非弱……弟子愚钝,还请先生明示。”
“自然有轮回,人事有代谢。草木在生长的时候,柔软而富有弹性,死去之后,才变得干燥坚硬;人在活着的时候,身体柔韧,死去之后,才变得异常坚硬。这说明什么呢?柔弱是生命的本质啊,而坚硬逞强乃死的象征。女子柔弱却往往长寿,男子刚强却容易早夭,这就是关于生死的自然之道。”
孩子出生的那一天,苦县的上空突然出现了一团盘旋不去的紫气,商先生自然也看到了,但在讲给秦佚的那个故事里却对此只字未提。村里的老人家都说,紫气冲天乃祥瑞之兆,理氏的这个孩子将来必定会有一番大作为。
楚人好鬼神,上至楚王,下至百姓,皆笃信神明。楚人生病之后,往往不像中原国家那般求医问药,而是先请大傩做法,凭借神力驱除病魔。苦县原是陈国的一个小县,由于地邻楚地,所以楚风颇盛。后来,楚国索性灭了陈国,将苦县直接纳入到自己的地界里。
商先生不明就里,他厌恶巫医大傩,于是只为理氏请来了村上的稳婆。稳婆只看了一眼,便知大事不妙,立即表示自己对理氏的情况无能为力。她告诉商先生,这是难产的征兆,弄不好会母子双亡,况且怀胎过久乃是鬼怪作祟,唯一的办法只有去请大傩来做一场法事,才有可能消灾弭祸,保母子平安。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商先生勉为其难地请稳婆出面去请大傩。
稳婆请来的这位大傩非常神秘,自从他定居苦县之日起就没有人见识过他的真实面容。于外人面前,他总是佩戴着一副古怪的面具,其家中的户牖亦蒙以黑布,森森然有几分鬼气。
商先生与大傩打了一个照面,虽然看不清面具下的那张面孔,可心底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先生望着大傩踱门进屋的背影,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大傩来到理氏的床前,仔细察看了她的眼皮和瞳仁,然后从身后的褡裢里取出一柄象牙短剑。只见他剑尖轻轻一挑,手中的画符与置于案上的香篆竟自行焚烧起来。画符的黑烟与香篆的白烟袅娜缠绕,如两条游龙般宛转升腾,不一会就将整间屋子都笼罩在一种扑朔迷离的神秘气氛里。
站在一旁的稳婆被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惊呆了,直到大傩请她借一步说话的时候,她才猛然间回过神来。大傩告诉她:“从方才的香篆上看,这位妇人腹中的孩子非同一般,只是其命虽清贵,但初生便逢劫难。此乃天意不可违,这母子二人我只能保一人性命无虞。”
这时,商先生恰好走进屋来,大傩的一番话在他的内心深处搅动起一波汹涌的暗潮,他感到一种难以抉择的痛苦,虽然这个艰难的抉择并不需要由他来做定夺。
言语之际,商先生无意间瞥了瞥大傩那双文以彩绘的手掌。那是一双厚重粗糙的大手,手背上青筋暴突,大大小小的伤疤狰狞可怖,给人一种孔武有力的感觉。
“大师不是本地人吧?”商先生很有礼貌地垂问道。
“哦?先生何以见得?”大傩愣了一下,停下了正要迈出的步子。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大师乃行伍出身,官衔却是文官大夫。”
大傩显然吃了一惊,他死死地盯着商先生的眼睛,似乎想从那瞳仁里看出些什么端倪,然而那双眼睛实在是太深邃了,深邃得让他有些难以承受。大傩强作镇定道:“先生误会了,在下的确不是本地人,但却不是什么行伍、大夫之流,不过一介山野村夫罢了。”
商先生开怀大笑,并上前摊开大傩的双手:“恕老夫无礼,掌中之茧如此厚重,手臂多有创痕,身形魁梧矫健而又不失清朗之气,大师虽是习武之人,但又绝非莽夫,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你不是文官大夫便是公子贵胄。要知道,面具和彩绘可以遮蔽一个人的身形,可是却掩饰不了他的谈吐与气度。”
“先生真乃高人也!”大傩对商先生的眼力深表佩服,“实不相瞒,在下确为行伍出身,为避祸乱,不得已而隐姓埋名,苟且于此。至于那些装神弄鬼的伎俩,实在是让先生见笑了。”
“无碍,无碍,乱世之中,自有全身之道,弃世隐去也不失为一种上策。只是你和老夫的一位朋友颇为相似……也许是老夫的错觉吧,也让你见笑了。”
“先生不妨说来听听,或许在下有所耳闻。”
“老夫的那位朋友不是别人,正是宋国的左司马——老佐。”商先生意味深长地瞥了那面具一眼。
大傩又是一惊,他的周身微微颤抖,如牲牛般觳觫不止,而这一切自然都逃不过商先生的眼睛……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先生你都听到了吧,不行,俺得赶快告诉理氏妹子,让她早作打算。”稳婆薄嘴唇,杏仁眼,一看就是个急性子。
商先生本欲阻拦,可稳婆的小碎步速率惊人,眨眼工夫已经蹿到了理氏的身旁。大傩对此倒是不置可否,仿佛在他看来,生老病死都是过眼云烟,冥冥之中已有定数。
稳婆心直口快,说着就抹起了眼泪。理氏显得异常平静,还反倒安慰起稳婆来:“妫嫂子,你不要为难,我已经想好了,孩子……孩子一定要保住。还有,孩子以后就随我理氏吧……不,不,还是让他姓李吧,对,就是李子的李。”理氏的眼神是那么的空灵而笃定,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她悄悄摸出藏于枕下的一把匕首,轻轻地划破了自己的小腹。
“妹子,你这是,这是何苦哩……”稳婆接生无数,面对淋漓的鲜血连眼都没眨过一下,可是这一次她却不知如何是好,双手颤抖着愣在那里。
“妫……妫嫂子,你……孩子……就拜托你了……快……”望着理氏渐渐失去血色的脸颊,稳婆狠了狠心,颤颤巍巍地将理氏腹中的孩子取了出来……
“咦?这孩子的相貌好生奇怪。”稳婆拭净孩子身上的血污,仔细地端详了起来,只见初生的小家伙生得耳长过腮,白发虬髯,乍一看,竟宛如一位童颜老翁。稳婆用一条布单盖住了理氏的身体——这位可怜的母亲甚至没有来得及看上孩子一眼,便永远地睡去了。
“把孩子交给我吧。”商先生主动提出要收养这个孩子。站在他身后的大傩并没有离去,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稳婆怀里的孩子,沉默不语。
“这,这事俺可做不了主,要不,要不俺去把比长(与邻长相似,只不过比长设于国都地区,邻长设于国都以外的地区。春秋战国时,一里分五邻,每邻分为五家,每邻都设有负责治安纠举与收容安置之事的邻长)请来,咱们听听他的意见咋样?”稳婆见商先生没有反对,便匆匆忙忙地请来了比长。
比长在了解了商先生的心意之后,不好意思地搓手道:“这位先生,你看,俺们都是乡下人,这娃生得可怜,俺们作为乡亲父老的也不好将他托付给外人不是?况且将来叶落归根,他总还是要回到这里不是?外边这兵荒马乱的……”
“不!他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将来也不应回到这里。”商先生面无表情,不怒自威。
“先生咋这么说呢?娃的亲娘就是俺们村的,这娃咋就不属于这里咧?”比长似乎有些不高兴。
“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孩子的母亲也并非本地人士。”
比长心中暗惊,因为他很清楚,这理氏是被一伙楚军逼得走投无路,投河自尽,结果大难不死,被村里人给救起来的。
“而且我还知道,她在这里定居也不过就是两年前的事情。”
“你究竟是什么人?”比长那两只冒着精光的小眼睛警惕地盯着商先生,他担心面前的这个老家伙是来向理氏寻仇的仇家。
“这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孩子的父亲是宋国人就可以了。现在,你还坚持说这孩子是本地人吗?”
“啥?你说他爹是宋国人?你凭啥在这瞎咧咧?俺们四邻五舍这么多口子都没见过他爹,咋的,难不成你认识那个野汉子?”
“不错。”
村民们大吃一惊,比长压抑着心中的不快继续问道:“那你倒是给俺说说,那野汉子究竟是谁?”
“不可说。老夫只能告诉你,这个孩子姓老。”
“放屁!娃他娘生前说了,娃姓李,李子的李,知道不?”
商先生微微一笑,并没有因为比长的无礼而有所愠怒,他幽幽地说道:“老夫对这孩子的身世了如指掌,如有妄言愿遭天谴。只不过老夫受人所托,要永远保守这个秘密,所以只能向各位有所隐瞒了。”
比长暗想:“看来这老家伙没有骗人。”于是他又转阴为晴,强堆起笑脸对商先生说道:“这位先生,你看,俺是个粗人,说话可能不太中听,不过俺也是个讲理的人。这样吧,孩子呢还是由我们来抚养,您是读书人,有文化,就给这孩子起个名字吧。”
“髭发皆白,耳长而坠……不如就叫他老聃如何?”
“好,好,老聃好。”
商先生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又继续说道:“既然理氏执意要孩子姓李,那就两姓并存,姓李名耳号老聃好了。”
“这个好,这个好,李耳,这个好,嘿嘿。”比长憨憨地笑了,比起那个拗口的“老聃”,他显然更喜欢这个通俗易懂的“李耳”,至于号不号的那些文绉绉的东西他向来是漠不关心的。
比长将村里人召集起来,在他的主持下,孩子最终过继给当地的一户富农。商先生虽然有些不舍,但见苦县清幽宁静,民风淳朴,便尊重了当地百姓的意愿。
“好吧,那就劳烦各位好生照顾这个孩子了,商某就此别过。”商先生起身告辞,最后又望了一眼襁褓中的婴儿,“以后若是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让他来找我,在下宋人商容。”
正午的日光炽热而刺眼,屋子里却伸手不见五指。一阵轻轻的叹息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黑暗中忽然亮起了一丝微弱的烛光,精致的漆木案几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案几之上端放着一张诡异的面具,一个英俊而疲惫的身影投射在北面的墙壁上。
“老渊啊老渊,白日点灯,你意欲何为?”
“白即是黑,日即是夜,白日即为黑夜,我于黑夜点灯,有何不可?”
“老渊啊老渊,抛弃妻子,你该下地狱!”
“我已在地狱,何有再下之理?”
“老渊啊老渊,你是要苦了那孩子!”
“与其让他跟着我东躲西藏,不如还他正常人的天地。”
……
这时,门敲得“咚咚”直响,蜡烛熄灭,一张藏于面具之后的脸庞出现在热辣辣的骄阳之下。
“找我何事?”
“快点吧,村东理氏快要生了,可能是难产。”
面具心中一紧,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稳婆那飞快的碎步之后。一路上,他的思绪飞转,父亲战死的那一幕又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事情还要从五年前的夏天说起,那一年宋共公不幸离世,宋国大政旁落于右师华元的手中。共公健在的时候,以左师鱼石为首的桓氏宗亲便一直对宋国的国政大权虎视眈眈,如今共公离世,他们立刻变得蠢蠢欲动,预谋乘机夺权。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鱼石僚属的一名小妾偏偏和华元手下的一员将官有染,起事之前风声便走漏了出去。华元怒不可遏,决定联合整个戴氏宗族一举将桓氏宗族这根肉中刺连根拔除。可鱼石这个家伙比狐狸还狡猾,他早就留有后手,宋都的守门官是他安插的亲信。一看形势不好,鱼石便立刻率众逃亡楚国。
由于自己的百密一疏,竟让鱼石这老小子从容地逃走了,华元气得暴跳如雷,将守门将官一家老小悉数诛杀。新君宋平公初立之后,又命向戌为左师,老佐为司马,乐裔为司寇,百官封赏完毕,宋国的局面才暂时稳定下来。
俗语有云: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话一点不假,鱼石在楚国藏匿了三年,这三年里他上下打点,四处联结,处心积虑,伺机报仇。公元前573年六月,在鱼石的挑唆与煽动下,楚国兴兵伐宋,一举攻克宋国的彭城(今江苏徐州)。楚军得胜撤退后,留下三百乘兵车帮助鱼石和鱼府坐镇戍守。
消息传到宋平王的耳朵里,身为一国之君的平王气得脸都绿了:“这群该死的叛徒!寡人定要将他们食肉寝皮,挫骨扬灰!”
“请主君息怒,彭城乃我宋国要邑,如今沦于敌手,自然不可轻言放弃。但我军新败,士气低迷,不宜马上出兵啊。”华元对宋国形势的急转直下感到忧心忡忡,对当初放走鱼石党徒更是悔恨不已。
“寡人还就不信了,先君襄公不是就曾击败过强齐吗?楚蛮欺人太甚,占我大邑,是可忍?孰不可忍!”
“主君莫忘泓水之辱!当年先君不听公子目夷之策,结果一战而使我宋军精锐损失殆尽。泓水之畔,血流成河,哀声遍野,想我全盛之时,尚不可与楚军一争高下,如今楚军方退,我岂可再轻言挑衅?”
“怎么?相国这是以目夷自比,讥刺寡人无道吗?”
“臣不敢,臣只是……”
“你不要再说了,寡人不想听。想你也是只身深入过楚营的人,当年的勇气哪去了?寡人现在只想知道,你们谁能击破楚军,收复彭城,替寡人分忧?”
华元历事昭公、文公、共公,如今又为平王右师,可谓“四朝元老”。饱经世事的他知道平王这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当下也不好再说什么。
“愚臣愿为君上分忧!”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将众人的耳膜都震得嗡嗡作响。只见此人目光炯炯,腮阔肩宽,眉宇之间自带一分令人不寒而栗的肃杀之气,他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走马上任不久的左司马——老佐。
“好!好!老将军英勇善战,定能得胜。寡人封你为上将军,领兵两万,星夜出击,务必要为寡人拿下彭城啊!”
“请君上放心,愚臣定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