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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介绍

欲说


作者:梁晓声  日期:2014-08-16 23:32:50



24小时会发生会什么?24小时里,北京某省出了大事:省委副书记赵慧芝神秘失踪,一同失踪的还有经济台柱子——知名民营企业家王启兆;该省的顺安市爆发大骚乱……事件的背后牵出一张权钱交织的网……
  省委书记刘思毅这个年过不下去了。
  官与商,情与法,生死博弈,两难抉择,谁有勇气走出灰色地带?
  作者简介:
  梁晓声,当代著名作家。
  连续两届被直选为海淀区人大代表,曾任北京市政协委员、全国政协委员。
  自1984年起,名字被收录进美、英、澳三国《世界名人录》。
  多部作品被译为英、法、韩、日等文字;作品(节选)曾被收入大陆和香港小学语文课本、多所大学对外汉语言教材以及美国某大学人文文学教材、日本国家汉语言义务教学教材。曾三次获全国中短篇小说奖,六次获《小说月报》百花奖,九次获《中篇小说选刊》奖。
  梁晓声因其创作实绩被学者和传媒誉为“中国的巴尔扎克”,文学界曾将1984年称为“梁晓声年”。第一章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
  鲁迅先生在小说《祝福》的开篇写下这一行文字时,距今八十余载矣。
  对于中国人,旧历的年底,依然最像年底。相比于阳历的元旦,许多方面,还简直是更像年底了。却也有另外的许多方面,逐渐丧失着年味。有些人想要拾回它来,于是千方百计在年底(当然是旧历的)前策划出种种怀旧的事情;而有些人却根本不计较它的存无,仅在乎假期的长短了;更有人一心逃避它,于是去旅游。或举家,或约友,甚或,只身。去到最没有旧历之年的年味的地方,在现实中过清静的虚拟的年,或在虚拟中过超现实的网络之年……
  “鲁四爷”们,竟还是有的。无论城市里,小镇上,或是乡下。未必全姓鲁,也未必会被尊称为“爷”。他们过年的兴致,一般而言,是不如从前的“鲁四爷”们高了。他们通常是将过年这一桩事情当成“公关”的机会来抓住的。一经按既定方针办了,那阵势,那排场,那铺张,那豪奢,绝非八十余年前的小小一个鲁镇上的什么“鲁四爷”可以相提并论的了。而且,都是一点儿也不讲理学的。他们讲谋略,讲手段,讲关系,讲靠山,讲背景,讲明明无诚信而又似乎很诚信的智慧。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讲“厚黑学”。所以他们的智商绝对高于“鲁四爷”们,但德性,则比“鲁四爷”们差多了……
  祥林嫂,也还是有的。
  她们已断不会拦住一个知识分子(纵使对方如同一位八十余年后的鲁迅),神经兮兮地问什么“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灵魂的”这一类疯话了。
  她们要么说着可怜的话伸手乞讨。
  要么,什么话也不说。还是伸手乞讨。
  她们已谁的话都不相信,更不信知识分子们的种种鸟话。
  至于“阿Q”么,委实地不大好说了。大多数中国人早已不修习“精神胜利法”了,正如今天的“鲁四爷”们早已不讲理学。现如今的中国,是一个“物质胜利法”放之四海皆准的时代。据信,“阿Q”的子孙们钻研此法的也不少,且产生了一些钻研到高层次的榜样。因为“假洋鬼子”们还在,又大抵是“物质胜利法”的推广和倡导者,迫使阿Q的子孙们只得合弃旧法,追随新学,所谓惑敌之计。打算某朝某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出奇制胜。
  然而年底终究是年底,何况还是旧历的。芸芸众生,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大款贫民,公仆百姓,不管怎么个过法,谁都得过大年三十儿这一天的。哪一个中国人企图绕过去,道行再高也是没门儿的。
  天空还是八十余年前的天空。和八百年前八千年前没什么两样。
  夜幕已经降临,却迟迟没有“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未见爆竹的“闪光”和“钝响”,更没谁听到什么“震耳的大音”。空气里嘛,自然也是嗅不到“幽微的火药香”的。
  也许,现在的鲁镇仍一如从前。
  假如它还在,并且还叫鲁镇的话。
  但是这一座北方的省会城市却是出奇的静谧,从天上到地上。
  因为这一座城市几年前就颁布了禁放烟花爆竹的严格禁令了,至今尚未解除。
  天空既缺少新年的气象,人们就在地上来加倍努力地营造。某些人士认为自己最有责任和使命使旧历的年底最像年底,于是纷纷聚往大大小小的饭店去犒劳肠胃。
  话说一小撮本省本市的记者,正在某酒家吃喝到尾声,有一人道:“要是今天晚上,我们都能前往金鼎休闲度假村去玩乐个通宵,那这三十儿过得才算来劲儿!”
  另一人道:“是啊是啊,听说今天夜晚,那儿欢度新年的盛况空前!”
  于是众人一时沉默,面面相觑,都显出明知没资格前往因而心情大为索然的模样。
  四个女记者中的一个,三十几岁了年龄最长也是洒喝得最多的一个胸有成竹地说:“这有何难?”
  众人的目光便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大大咧咧地又说:“只消我一个电话打过去,王启兆他肯定会亲自恭候在度假村大门外边欢迎咱们。”
  众人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刮目相看——都知道王启兆是金鼎休闲度假村的老板。
  那女记者泛着酒晕的一无长项的脸于是得意洋洋。
  她当着众人的面打起手机来。
  “大哥,我是你小妹!哪个小妹?听不出来啦?我是王瑶呀!我在和些记者朋友吃饭。
  哎,大哥,一会儿我们都去啊!去哪儿?去你那儿呗,就是去金鼎度假村呀!你在别处?郑岚她也不在度假村?那大哥你往度假村打个电话交代一下嘛……”
  她的表情渐渐地就变了。变着变着,变得更加不好看了。
  众人的目光全都不忍再视地转向别处了。
  而她拿手机的手也缓缓放下了。
  显然,王启兆单方面结束了谈话。
  忽然她破口大骂:“王八蛋!他撒谎!想不到他跟我也来这套!我非报复他不可!”
  她那张本就不耐看的脸,不但更加不好看了,而且,变得丑陋极了……
  斯时,一架客机从城市上空掠过。
  这是一架在本市离港飞往南方某市的客机。由于是大年三十儿这个日子,半数左右的座位空着。一头等舱里,只有两位乘客。一位是本省的省委书记刘思毅,另一位是他的秘书小莫。头等舱的空姐预先已得知省委书记将乘此架班机,服务自是更加殷勤。反正空座不少,小莫便也沾了省委书记的光被客客气气地请到了头等舱。
  几分钟后,刘思毅望着地面问小莫:“那是什么?”
  小莫欠身也望了一眼,肯定地说:“一片灯光。”
  刘思毅说:“我当然知道那是一片灯光。我指的是灯光之间那些忽高忽低、不断变幻着形状的东西。”
  小莫又欠身望了一眼,更加肯定地说:“也包括那些东西。除了是灯光,不可能再是别的。”
  刘思毅批评道:“你别动不动就这么武断好不好?我虽然怀疑那根本不是灯光,但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就不敢肯定地说那并不是一片灯光。我记得有位名人为自己写过两句座右铭——轻易不要怀疑别人的怀疑是不正确的;轻易不要肯定自己的看法不是不正确的……”
  他边说边掏出眼镜戴上了。
  小莫则嘟哝:“如果我记不清究竟是哪一位名人说过或写过什么话,我就不会动不动说有位名人怎么说怎么写的。”
  他随手拿起一册航空杂志,不再理刘思毅了。
  专为头等舱服务的空姐正在机舱前门那儿准备饮料。当秘书的居然敢跟省委书记斗嘴,这超乎她的常识,听了觉得怪好笑的。
  她轻轻走人头等舱,一边向二人递送饮料一边以仲裁的口吻说:“那确实不是灯光。”
  刘思毅就用胳膊肘碰了小莫一下,又板着脸问:“听到了吗?”
  “爱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小莫看都不看他一眼。
  不料空姐又说:“那是喷泉。”
  闻听此言,二人的目光同时望向了空姐秀丽的脸,全都不胜惊讶。
  “不会吧?这可是在冬季,在北方……”
  刘思毅又变成了否定论之否定论者。
  空姐微微笑道:“确实是喷泉。我们正从金鼎休闲度假村上空飞过。它的地下有温泉。冬季里的喷泉,是它独一无二的景观。”
  是什么都不会觉得奇怪而又大为奇怪起来的小莫忍不住问:“它的老板叫王启兆是吧?”
  空姐说:“是的。他是我们省最具儒商气质的儒商。一个人就构成了我们省商企界的一种儒商现象。”
  她引以为荣。
  刘思毅忽然忆起,省委副书记赵慧芝有次曾委婉地建议他,要安排时间去金鼎休闲度假村视察一番,听听它的主人的汇报,对本省的民营企业家体现体现关怀……
  空姐离开后,刘思毅低语:“记着,咱们过完春节回来以后,你要提醒我早日前去认识认识那位王……王什么来着?”
  小莫说:“王启兆。放心,慧芝书记也叮嘱过我同样的话了。”
  小莫说完,掏出笔,在杂志的白边上写下了“王启兆”三个字。
  刘思毅默记着,引颈回瞰,却已看不到那些绚丽的灯光和那些被灯光照射得同样绚丽的喷泉了……
  然而满夜空开放着五彩缤纷的簇簇礼花了。
  在那一片没有被禁令限制的夜空上,终于“也显现出了将到新年的气象”。礼花无声地绘画着梦幻般的天空,与鲁迅笔下那八十余年前的小小鲁镇的天空相比,等于是将美术大师的杰作与儿童在纸片上的胡乱涂鸦同日而语……
  从近代到当代的八十余年的时间在中国地面上造成的变化,其巨大远远超出从一个一千年的古代到另一个一千年的古代的变迁。
  “沧海桑田”一词,其实用以形容现代了的中国的发展进程才尤为恰当。
  而飞机转眼间高升于万米,穿过了夜的云层——什么度假村,什么灯光,什么温泉也罢喷泉也罢是温泉的喷泉也罢,以及礼花,以及什么旧历的年底的迹象,如过眼烟云,皆不可见了。
  刘思毅将身子坐正,往后一靠,陷入沉思……
  当金鼎休闲度假村的上空绽放着绚丽多彩的簇簇礼花时,八里以外的顺安市,市公安局的庆功会和春节联欢会刚刚结束。庆功会原本是要在阳历年的年底召开的。由于年底会议多,一拖再拖,就没能赶在年底开成,于是决定和春节联欢会一并开了。春节联欢会,公安局每年照例是开的,本着节俭的精神,也不请歌星演员助兴捧场,仅自己的同志们唱唱歌,出几个节目,集体热闹一二小时而已。也是加强干群关系的方式,成为传统了。
  受奖的共有四位公安人员。刑侦队的张副队长、局长秘书小魏、小刘小孙两名年轻的警员。张副队长快四十岁了,在局里也算是老公安了。小魏则是女性,二十几岁,正与小刘恋爱着。而小孙,在工作中和小刘是搭档,关系特好。二人在张副队长的领导之下迅速地破了一桩案子,所以获奖。也不是什么大案要案,但却是一桩与金鼎休闲度假村有关的案子。王启兆和他的女秘书郑岚在欧洲旅游那半个月里,度假村被盗了一次。没造成什么直接的钱款损失,被盗走了十几幅画,还有些玉雕的工艺品。画也非是什么名家笔墨,是本省几位画家画的,一幅幅镶在或裱在框子里,悬挂于厅堂、走廊、高级的客房。当然,若在本省画界论起来,那几位画家确实也称得上是名家了。至于那几件工艺品,不过就是从玉石厂定购的。美观,却非什么上好玉石雕的。只一件有点儿特别的价值,是金鼎休闲度假村的“总设计师”、老雕塑家、省美协副主席的作品,不算太大,雕的是小爱神丘比特向他的母亲阿佛洛狄亚撒娇的情形。那些画全都被从框中抽去,或用刀沿着四边切割下来。而那些工艺品,大约是塞进麻袋里背走的。显然不是一个人干的。度假村的围墙很高,几个人甚或一伙人居然成功地实行了一番盗窃,在度假村引起不小的震惊。这要是传扬开来,肯定会影响入住率。几位临时负责人一商议,觉得还是先不急于打越洋电话向王启兆和郑岚汇报为上,怕干扰了二人旅游的好心情;却也不敢怠慢,立即向公安局报案了。
  离城仅仅八里,肯定是市里的不法之徒干的!度假村在市境内,刚开业没几个月,倘若经济收入受到严重损失,保障一方治安的公安局是有连带责任的!
  度假村前去报案的一个副经理身份的人,话里话外有那么点儿兴师问罪的意思。
  立案科的知道金鼎休闲度假村是有背景的;知道老板王启兆非是平头百姓,而是省政协委员、省民营企业家协会副主席、省工商联副主席什么什么的;还知道王启兆曾一一拜访过包括公安局局长、书记在内的市委一干领导,极受礼遇——他既然知道这些情况,自然也不敢怠慢,诺诺连声,当即就向局长和书记汇报了。
  局长和书记一听,就双双地亲自出面,将度假村的“副经理”请入会议室,细问案情。
  其实那男人也不是什么副经理,只不过是负责管理保安队的一个小头目罢了。他唯恐引起的重视还不够,夸大其词,说那些画和那些艺术品,总价值一百多万呢!
  局长和书记对视一眼,局长说:“一百多万,在本市,绝对够得上是大案要案了。近年,本市还没发生过价值一百多万的盗窃案呢!”——说罢,向书记暗丢眼色。
  书记心领神会,紧接着说:“是啊是啊,那么现在就算正式立案了,但是责任得分明白。度假村并不是在我们市境内,而是在市境边儿上,靠市境外边的边儿上。也就是说,虽然离我们市近,但实际上是在我们市公安局的治安辖区范围以外。在外边就是以外嘛。虽然离省城不近,一百六七十里,比离市远多了,但却是在省市两级公安局的治安辖区范围以内。所以呢,从治安分工上讲,破这一桩案子应该是省公安厅或市公安局的事。但我们市公安局,毕竟也在省公安厅的垂直领导之下,既然你代表度假村方面首先向我们市公安局报案了,而我们局长刚才也表态了,要当成一桩大要案来立案,那么我们将一定指派骨干警力,从速侦破。能为省市两级公安部门分担一桩案子,也是我们责无旁贷的嘛!”
  到底是当书记的,说起话来,方圆有度,客客气气滴水不漏。
  “副经理”兴师问罪的来势,顿时被挫尽了,末了只有连连称谢不已。
  局长和书记,却并不是相互配合得多么良好的两位公安领导同志,甚至也可以说,多年以来权力摩擦挺深的。但既然都与市里的一干头头脑脑被王老板隆重宴请过,既然当时都给过王老板名片,他们在对待那么一桩大要案的态度上,也就难得地较为一致。
  刑侦队的张副队长和小刘小孙接受任务后,昼夜侦破,案件很快水落石出。那是一件没什么难度的案件,现场所遗案迹多多。一干盗犯,无一漏网,悉数捉拿,移交司法部门。不久便被一一判了刑。果然,每个都是市里的人,却并非市里一贯的不法分子。市里的治安情况近年挺好,没有什么一贯的不法分子。他们都是些曾在市里经营过私家洗浴场所的人。温泉被度假村的管道引走了,只有少数几个和市里的头头脑脑关系热乎或沾亲带故的人,还能继续沾点儿地下温泉的光,依旧营业。其他利用温泉所开的私家洗浴场所,一概被以这样或那样的法律理由勒令停业了。有人经营得正来劲儿,有人则刚刚贷了笔款,狠狠地投了一笔资金装修完毕。他们看着金鼎休闲度假村那里终日车水马龙,红红火火,而自己或断了奔小康的途径,或赔了个落花流水,自然恨不打一处来。于是某夜聚集在一起骂爹骂娘发泄了一通,光骂骂还不解气,便仗着几分醉胆,犯下了那桩一个个悔之晚矣的盗案。画是一幅也没销赃出去,工艺品也都保存完好,没磕破没缺角的。正所谓人赃俱获,一个个也供认不讳。做都做下了,就那么一桩事,就那么一种解解恨假以颜色的动机,有什么可拒不招供的呢?
  那时王启兆和郑岚已双双从国外回来了,二人听了汇报,没表现得多么恼火。他们心情都很愉快嘛,觉得大可不必因为那么一桩事就破坏了从国外带回来的好心情。非但没表现得多么恼火,还夸奖了几个属下。认为他们处理得及时、得当。当时没打越洋电话向他俩汇报的想法,实在是很人性化的一种考虑。
  王启兆又让郑岚用她那一手漂亮的字体写了两封感谢信。一封是写给公安局的,一封是写给法院的。备了两份钱,每份五万元,连同两封感谢信,隔日派人给公安局和法院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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