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日)隈研吾 日期:2021-12-17 03:49:46
建筑师似跑马
已经习惯了每目如此频繁移动的不仅仅是我,活跃在世界前沿的建筑师们,每目的生活都或多或少有几分相似。
我认为所有的契机都源于1997年,美国建筑师弗兰克·盖里在西班牙城市毕尔巴鄂设计的“毕尔巴鄂·古根海姆美术馆”竣工。
在那之前,建筑师每目的生活杂乱无章,与工薪阶层的常规生活截然不同,但是,自从毕尔巴鄂·古根汉姆美术馆建成之后,建筑师们的生活似乎被加快了移动的速度。
更准确地说,还有1985年“广场协议”之后的经济全球化。在这种背景下,历经毕尔巴鄂的成功,新的建筑设计都以可视化的形式展现给我们。
毕尔巴鄂是西班牙一座因工业而繁荣的相对较大的城市,以日本为例,与名古屋的感觉相似。所以,毕尔巴鄂虽然并非小城镇,但也从来没有享受过“旅游城市”之名。就在毕尔巴鄂·古根海姆美术馆建成之日起,不仅是西班牙本国,世界各国的游客都纷纷聚集至此,毕尔巴鄂瞬间变身为旅游城市,一举成名,引发世界关注。这在我们建筑师圈子里称为“毕尔巴鄂现象”。
何为“毕尔巴鄂现象”呢?就是毕尔巴鄂这样的新故事,“让建筑成为城市的标志,赋予城市新的活力”。
20世纪90年代后期,在世界范围内,20世纪形成的工业化社会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引导世界经济的金融资本主义。但是,进入21世纪后,金融资本主义的负面影响目益呈现。像毕尔巴鄂一样,借助建筑的强大力量是否能够突破资本主义的闭塞性呢?这种呼声不断高涨。此后,世界各个城市都开始抱有野心,“我们也想成为毕尔巴鄂那样的城市”。
这些抱有野心的城市管理者们最终着眼于建筑师的创造性。凡是认为“这个人有可能建造出城市的标志、有可能挽救我们的城市”,就会贸然地向那些声名在外的设计师们发邮件。
所谓“声名在外”,指的是那些“风格鲜明”的建筑师,跟艺人的判断标准相似。风格不仅体现在作品中,还包括出身的独特,例如,“曾是拳击选手”这一点就是让风格更鲜明的一大要素。
说到邮件中“拜托”的具体内容,有时候会直接说明拜托建筑设计,但是,大多是拜托建筑师们来参加邀请赛(设计比赛)。总之,就是从世界各地邀请几位有名的建筑师让他们相互竞技。当参加比赛后,如果没有被选上那就意味着失去工作机会,直到现在,我还是会被这些比赛驱赶着忙碌。换句话说,就像每周都要参加赛马比赛的跑马一样。所以,现在建筑师这个职业,必须要有能忍耐比赛的精力和体力。显而易见,自从毕尔巴鄂成功之后,建筑师不再是高眼光、自主选择工作的精英,变成了每次都义务参赛,悲惨(或者说忙碌)的跑马。
20世纪建筑师成功的“双六棋盘”(日本的一种棋盘游戏)
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20世纪的建筑师有着普遍的成功“双六棋盘”,即在各自的国家有着稳定的工作,随着国内社会地位和交际圈子的提高,工作会自动找上门来。
以前,建筑师确立地位的过程是先从设计住宅开始的。自己家也罢,亲戚家也罢,拿着象征性的设计费,设计一座小住宅,暂且先展示出自己的设计风格。随后是小型美术馆,接下来是稍微规模大一点的文化设施。大家大概都要经历这样的过程,就像只要双六棋子逐步沿着棋盘格子前进就可以了。这种被规定好的过程。也可以用跑马的一生来比喻,跑马参加完地方、中央的比赛后,逐步拿到了参加世界赛马比赛的参赛资格,之后成为种马,可以安享晚年了。
战后日本的建筑界,第一代建筑师以1913年出生的丹下健三为代表,之后第二代建筑师以桢文彦(1928~)、矶崎新(1931~)、黑川纪童(1934~2007)为代表,到第二代建筑师为止,他们都有稳定的日本国内设计订单。所以,说到20世纪的日本建筑界,都是以桢老师、矶崎老师、黑川老师这样的明星建筑师为中心的。
随后,20世纪70年代末,以安藤忠雄(1941~)、伊东丰雄(1941~)为首的第三代建筑师登上了舞台。“第三代”某种意义上有过渡期的含义,还能享受到上一代为止国内设计订单的恩惠。例如,伊东丰雄设计的“仙台传媒中心”(2000年),这个建筑可以说是过渡期的里程碑。20世纪90年代初日本泡沫破裂,但是由于泡沫期的税收,20世纪90年代还是积累了一定的财富。
之后,到我们这些第四代建筑师时,日本国内建筑的需求已满,已经没有可以再奔波的地方。所以,时代使然,我们只能被时代驱赶着参加世界比赛。
这种严峻的现状,不仅局限在日本,也不仅局限在建筑界,制造业、金融业等也是如此。在全球化之后,所有国家的那些一直以来国内稳定的相互依存和相互买卖体系都不复存在。结果就是所有的人都被迫像孤独的跑马一样,在不停地奔跑于国际比赛之中。
对一个建筑师来说,时间和预算充沛、不急不躁地设计,是最理想的状态。但是,现实生活是,不在比赛中胜出就没有工作,没有工作工作室和自己都要倒闭、毁灭。所以,为了不倒闭只能无休止地奔跑,这样才可能总被拉去残苛的马场。
P14-17
如若描述建筑师隈研吾现在的生活,用“忙碌”一词足矣。
20多年前,因杂志采访之机我与隈先生相识,自此以后,我关注着这位建筑师的发展轨迹,先后出版发行了围绕东京的对话篇《新·都市论TOKYO》、《新·村落论TOKYO》。
关注隈先生的岁月也可以换言之,叫作关注人类极限快跑的日子。
我抓住隈先生无比繁忙的空隙进行了本书的采访。例如,朋友联系我“傍晚,在地铁站台上看到了隈先生”,于是,我马上给隈先生电话留言“啊!您在东京吗”。翌日早上,隈先生亲自回电,我问“您现在在哪里”,隈先生回答“在阿斯彭”,“啊?那是哪里”……这种情况时有发生。
20世纪80年代后期,受到泡沫经济的影响,以前从没见过的建筑如雨后春笋般建造起来,此时,作为建筑界年轻评论家的隈研吾如彗星般登场。建筑的存在凌驾于工学、数学、经济、政治、外交,以及社交等所有学术主义与世俗力量之间的平衡之上。但是,如果建造者缺乏思想和哲学,那最终建筑是无法成立的。因此,批判能力与感觉是建筑师的塑造的必要条件。
隈研吾对当时有名建筑师设计的多个泡沫建筑进行了嘲讽而冷静、笔锋尖锐的批判,这种姿态宛然如下一代有名建筑师般光辉闪耀。就像本书中所记述的那样,随后,隈先生待机而动,设计完成的大型项目却不料引发世人唏嘘,让他尝尽挫折。
与我们通常印象中的“都市派”不同,隈先生的本领展现在泡沫经济崩溃后、20世纪最后10年的日本地方。
在东京失去工作机会的隈研吾,不断收到来自爱知县、枥木县、宫城县和高知县等东京以外地方的邀请,在受制于选地和预算的情况下,他发现了“只有这块土地才适合”的建筑。
凡庸的建筑师会把“只有这块土地才适合”与“当地土著”结合起来,但是,隈研吾在当地建造的并不是土著建筑。
例如,在热海山丘上建造的某个企业招待所“水/玻璃”(1995年)。看到这座建筑里“客厅”时的视觉冲击力至今令我难忘。玻璃建造的椭圆形空间,四周被浅水池包围,闪耀着亮光的水面直接与眼前雄伟广阔的太平洋相连。从细腻的建筑层次来看,建筑本身、建筑外部,甚至连外部的大自然都全部融合在一起。由于建筑师奇妙的想象力,我感觉自己作为“物质”的一种也融入了其中。
隈研吾把奇妙的想象力不仅运用在“水/玻璃”,还有之前完成的掩埋在山丘中的“龟老山展望台”(爱媛县)。随后,在“那珂川町马头广重美术馆”(枥木县)中,隈研吾打算使用当时不流行的建筑材料————“木材”建造大型山形屋顶。“为什么呢”,正如本书中所记述的那样,在日本地方,相比较于合理性,人类关系更优先,所以,追求自己的理想并非轻而易举。无论如何,稍微妥协一点,还是可以建造出跟自己理想差不多的建筑的。但是,隈研吾在日本地方这种舒缓、淳朴之地,却全力拒绝了“跟理想差不多’’的建筑,坚持使用了木材。不管到哪里都没有改变,他还是那个尖锐的城市批判者。
日本出了很多世界有名的建筑师,但是隈研吾最厉害的是自从20世纪80年代崭露头角以来一直活跃在时代前沿。20世纪90年代的日本地方,从反·20世纪的思想来说,也算时代前沿。
之后,以2002年完成的“ADK松竹广场”为开端,隈研吾作为城市派东山再起,接连完成了“ONE表参道”“三得利美术馆”“根津美术馆”等象征21世纪东京的建筑项目。2013年,通过重建歌舞伎座剧场,隈研吾名副其实地将名字载入建筑史册。
但是,隈研吾在本书中讲述的“自画像”却有别于这种荣誉,把自己描述成游离于各种条框的限制中、跌宕起伏的软弱形象。
首先,成长的家庭环境中,生于明治时代的父亲体现出的战前父权价值观并没有影响到隈研吾。
其次,战后席卷日本的美国式价值观也没有熏染到隈研吾。
而且,还是没赶上全共斗运动的一代。
但是,他与勒·柯布西耶和弗兰克·劳埃德·赖特、安藤忠雄这样的建筑界变革者又不同,他接受了本流的正规教育。作为日本代表建筑师,隈研吾从荣光学园到东京大学、研究生院的教育经历一帆风顺,但是,与此同时,他也无缘接触到正规教育以外的知识。
哪里都没有倚身之所,这种自我怀疑的癖好是从隈研吾小时候即贯穿其人生的。抱有这一想法的隈研吾在囊括从人类最美到最恶本性所有要素的建筑界中行走,他面对的道路唯有狭窄、孤独。
所以,隈研吾早已看清“道路”,就像控制浪尖的冲浪板平衡一样,在时代的浪尖仅占一席之地,以便经常调整方向,完成了从自我怀疑到自我更新的自身飞跃。
天才时刻都在自我更新,上次明明是这样说的,这次就会说的完全不同,思维的飞跃凡人不能及。
本书的草稿反复润色、修改过。记述编辑过程要理解隈先生的意图,将其融入行文中,这与建筑行业的人在施工现场满身泥汗地一块一块地砌砖过程有些许相通吧。施工并非一件高兴快乐的事,需要靠作品完成后的成就感不断激励自己。
终于完工想要品味成就感时,隈先生却突然要再次修改。一问才知道,他在飞往其他的国家的飞机上,喝了少许酒后,脑海中冒出想想要写下来的感想。在飞机上度过的昏暗时间,与地面上的光照时间不同,内心很容易产生不同的遐想。看到被这位内心纠结矛盾的建筑师修改后的潦草原稿,我恨透了隈研吾这位天才。以为就算我再努力的记述,还是会有词不达意之处。
但是,休息片刻心情平复后,我比以前更加清楚地了解了这位置身于“泥潭般现实”中的天才真正最珍惜的是什么。
隈研吾修改的地方是我作为听者加入的几处内容。尽管一再注意,但我在记述中还是使用了一些陈腐的惯用句,以及极其普通的论证结论方法。经过隈先生修改后,文章主体呈现出一个软弱细腻、“真正的”自我形象。所以,我认为隈研吾的修改超越了听者记述手法的界限,也算是一种自我更新。
写作过程中,碰到小疑问想咨询时,无论是在伦敦、爱丁堡、巴黎、曼谷,还是其他地方,隈研吾都会及时回复我,每次短短不足十秒的会话中,一听到他感冒的声音,就能想象到他有多忙,但是现在留在记忆里的,只剩下交谈时悠闲、舒适的氛围,真是不可思议。
一位建筑师的轨迹,最后他以“过程诞生结果,想与一起认真思考过程的人快乐合作”一句简单结束此书。隈研吾的内心就像棱镜一样具有折射能力,让我感觉遥不可及,但是,就在我简单地记录他这种穿透股的心境时,对他遥不可及的个人感情一时消失无踪,但愿今后也会如此吧。
本书至完成历时五年时间,期间得到了新潮出版社足立真穗女士的大力支持,在此由衷地表示感谢。
2013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