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缨,毛晓雯 日期:2021-12-17 03:52:41
某年夏天,我和电影学院的几个朋友聊起电影,不知怎么的,话题就锁定在《卧虎藏龙》为何能够赢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上。几乎所有人都疑惑,对于这部如此东方的电影,持西方文化背景的人究竟能够理解多少呢?那一天,满街都是栀子花的芳馥,鼻尖近处则是拿铁烟熏一般淡淡的香气,我不由得有些出神,暗想它们两个或许也不能够彼此欣赏吧?
大卫,一个很帅气的美国留学生,就坐在我的对面,不断以大胆而圆凿方枘的回答印证着大家的疑惑。但是,出人意料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我们讨论到影片最后的那个镜头:章子怡饰演的玉娇龙从武当山的一座石桥上纵身跃下,下面是白色的云、蓝色的天以及不知道颜色的大地。玉娇龙像是在坠落,又像是在飞翔,画面很美丽,音乐很悠扬,但是,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罗小虎讲给她的那个跳崖许愿的传说吗?是因为对李慕白、俞秀莲的歉疚吗?又或者是心灰意冷、无所留恋吗?她已经逃出了家,悔掉了婚,师父碧眼狐狸死了,一心要收服自己的李慕白也死了,一切明的、暗的束缚都已不复存在,身边唯一的这个人恰恰就是自己曾经一心要寻找的恋人,那么,她究竟有什么理由跳下那座美丽的悬崖呢————闭上眼睛,带着一脸的释然?
“因为,她发现自己爱上了李慕白,跳崖是为了治愈这份无望的爱情,”大卫说,“如果死了,就让自己为爱情殉葬;如果侥幸不死,她就会从这份爱情里解脱出来,开始新生。”
这真是语惊四座。大卫有点发窘:“我又说错了什么吗?”
“不,我们之所以吃惊,只是因为这是你第一次解释得貌似合理,而且,居然还很有诗意。”不记得是谁这么说,随即有人附和着:“真的啊,以前真没看出来你这么有想象力。”
大卫略有羞赧,嗫嚅着说:“这不是什么想象力,这是古希腊的一项传统,Sappho不就是这么跳崖的吗,像玉娇龙一样?”
Sappho?Sappho是谁?什么又是古希腊的传统呢?难道《卧虎藏龙》这样一个如此东方的故事还暗合着什么隐秘的西方传统吗?
我终于想起,这位Sappho就是西方历史上第一位女诗人,中文译名叫做萨福,老一辈的学者飞白执意把这个名字译作萨茀,他说古希腊文里的Sappho并非姓氏,而是一个极为美丽的名字,意思是“蓝宝石”,也就是英文里的Sapphire。这些都是当年学过、还做过笔记的知识,现在竟然要反应上一时半刻才能想得起来了。
萨福生活在小亚细亚海岸的莱斯博斯岛(Lesbos)上,柏拉图说她是第十位缪斯(在希腊神话里,缪斯是司掌文艺的女神,共有九位)。我隐约还背得出她的诗,因为在中国新文化运动的时期,周作人特别推崇她,新月派诗人朱湘也曾用极大的心血来翻译她的作品;我也还隐约记得她是跳海而死的,从一座悬崖跳进大海,但我不晓得这居然是什么古希腊的传统,而且可以治愈爱情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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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说,跳崖在西方世界里是一个经典的文学符号。最早在古希腊的卢卡特,人们在祭祀太阳神阿波罗的时候,总会选出一名“幸运的”囚犯,在他的背上系上风筝一般的翅膀,然后把他从悬崖上丢到海里。在当时的希腊人看来,这简直就是一次狂欢节,没有一丁点儿残忍的成分。在悬崖下方的海面上,很多小船就像一座座临时的看台,每个人都翘首以盼那惊心动魄的一刻。当水花高高溅起的时候,他们禁不住欢呼鼓掌,然后凝神屏息地注视着水花下面的波浪和波浪上散落的羽毛;他们给了那名囚犯一线生机,只要他奇迹般地浮出水面,并且还能呼吸的话,他们就会赦免他的一切罪过,任他攀上最近的小船,带他到某个遥远的岛屿,给他一个全新的名字,赐予他新生。
这样的仪式其实是对太阳的模仿————太阳在每一个黄昏坠入海底,又在另一个黎明从海水中重生。当地人相信,每一天的太阳都是全新的一个,它在完成了当天的工作之后,便沉到海底,熄灭,死亡;太阳神会把一轮新的太阳放到黄金马车的车厢里,在第二天拖着它巡行天宇。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大海是太阳的坟场,宇宙活过了多少天,海底就埋葬了多少颗太阳。渺小的人,当他从悬崖上坠落海底之后,浮起来的那个当然也像每天黎明的太阳一样,是一个全新的生命。曾经的爱与恨、恩与怨,种种束缚着他的锁链,在这一瞬间被一齐斩断。
于是,卢卡特的悬崖渐渐变成了爱情的圣地,你若是摆脱不了相思的煎熬,若是因为爱情的伤口难以愈合,那就从悬崖上跳进大海吧,如果你能浮出水面,那一定就是你的新生了。第一个这样做的人就是史上第一位女诗人萨福,莱斯博斯的萨福,她爱上了一个名叫法翁的年轻俊美却冰冷无情的猎手。她认为爱情的道理就是这般简单,简单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我不要蜂蜜,亦不要蜂蜇。
这是萨福某一首诗歌的残句,但也许不是残句,也许全部诗篇就只有这样两句,再多一个字都是赘疣,是绑在坠崖囚犯背上的那个风筝一般的翅膀。
查尔斯·奥古斯特·孟金画出的萨福就是站在悬崖边的样子,这是最富戏剧性的一刻,萨福披散着一头风一样的黑发,袒露上身,左手倚靠着一块耸立出来的岩石,右手无力地垂着,拿着一架竖琴————那是她的灵魂与生命,将和她一起死亡,或一起重生;海面也许仅仅是因为遥远才显得平静,但我们分明会预见到下一刻的水花飞溅。阴郁的萨福像夜幕里一抹背向月光的乌云,些微的亮色是从天际透出的死神的磷火。
萨福袒露的乳房似乎为画面增添了些许色情意味,但这其实是有来历的:萨福曾经因为某种罪名——或许是人们指责她教坏了全希腊的年轻女子,被送上法庭受审,轮到她为自己辩护的时候,她咬着嘴唇,只做了一件事情:解开上衣。喧嚣的法庭突然间肃静下来,男人们屏住了呼吸,方才还熊熊燃烧着的刻骨敌意不经意间已经结成了冰凌,融成了春水。他们突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审判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这女子分明是爱与美之神阿佛洛狄忒最虔诚的祭司,没有人可以判“美”有罪,更没有人可以判“爱”有罪。
如果没有人可以判爱与美有罪,那么,当然也没有人可以判“诗”有罪。
诗与爱、与美一样,高贵而脆弱,小心呵护都唯恐不及,怎么能轻易亵渎、毁损呢?
萨福就是这样被当庭开释的,而吊诡的是,爱与美联合着诗,终于一起判了萨福的罪,并且要她自己站在悬崖的边缘,自己做自己的行刑人。
如果古老的传说多少还有一点可靠的话,当萨福站在悬崖上的时候,她其实已经是个五十五岁的女人了,这个年纪还应该、还可以与爱情有任何关联吗?诗人索福克勒斯有次碰到别人问他:“索福克勒斯,你对于谈情说爱怎么样了,这么大年纪还向女人献殷勤吗?”诗人答道:“别提啦!洗手不干啦!谢天谢地,我就像从一个又疯又狠的奴隶主手里挣脱出来了似的。”这则逸闻被柏拉图记载在《理想国》里,就连伟大的苏格拉底都要为之深思。
苏格拉底会嘲笑萨福的不智吗?五十五岁,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大多归于平庸、归于厌倦、归于堆积如山的家务事,谁还有一颗柔软如云朵的心,去感受爱情?
我见过太多的花季少女斤斤计较着婚姻的价格,和她们比起来,年过半百却为爱情站在悬崖边上的萨福,是否才算得上真正的少女呢?
她们恨她,古往今来都恨着她,因为正是她的存在才刺眼地衬托出了她们的平庸。
诗歌于她们只是装点门面的谈资,于她却是每一天真实生活里的柴米油盐。P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