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齐崧 日期:2021-12-17 03:53:24
二 梅兰芳
1 谈梅兰芳
这篇拙著原拟称为“谈梅老板”的,因为自认识他起一直就称他为梅老板,觉得这样称呼比较自然,以往常听长辈或朋友称他为兰芳如何如何,或畹华怎样怎样,总觉得自己和他并没有那样亲切熟识,有些叫不惯,后来又听人尊称他为梅博士、梅大王、梅先生等,也觉得有些不太合适,既然我一直称他为“梅老板”,为什么不以此为题呢?但是继而一想“梅老板”这名称似乎太笼统,究竟指的是谁呢?是他的祖父?还是其他以梅为姓的名伶呢?所以干脆用开门见山的说法,还是以“谈梅兰芳”为题吧。
在这里我准备分两篇来谈,第一篇为总论,以后即为分论,就我个人所知关于梅兰芳的事情分为六大项目来讲述。
(1)梅兰芳对于观众的态度。
(2)梅兰芳对于剧艺的修养。
(3)梅兰芳对于美的追求。
(4)梅兰芳的急智。
(5)梅兰芳的吸引力。
(6)梅兰芳的为人。
在未开始谈梅之前,先要介绍笔者对于要谈的对象是如何开始听他的戏以及对他剧艺之欣赏。所以要从我看梅老板第一出戏谈起,作为一个开场白。我浸淫在国剧里已经有五十余年了,虽然中间断断续续有高潮也有低潮,但是对于国剧的爱好始终如一,从未有见异思迁喜新厌旧过。五十年不是一个短时间,人生的一半已经被占据了。论说应该是有些成绩的。但笔者有如五柳先生好读书不求甚解,喜欢欣赏但不知努力学习。凡事不下苦工夫是不会有成绩的,所以到如今还是一知半解、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所以还敢来谈一谈梅老板的,也就是因为以往对他欣赏崇拜,听他的戏不在少数,日积月累总可得到一点儿心得。同时与他左右的人熟识的不少,略能领略个中秘辛。和他也有多少次的谈话,由他自己的口述总是比较靠得住的。所以很愿意就个人之所知贡献与爱喜梅派的读者。其中关于时间地点前后次序容或有记忆上的错误,尚请高明加以指正。
一个人的兴趣或嗜好是和遗传有关系,同时家庭环境以及亲朋左右接近的人都可以影响个人嗜好。先君和先母都是梅迷,大凡有戏必看。所以自幼追随看的梅剧不少。回忆民国二十五年的时候我正在美国哈佛大学肄业,那时梅老板到北平演唱了一个多月,他们在信里告诉我好不容易才托姚玉芙(梅老板的管事的)包了一个长期包厢,风雨无阻整整看了三十多天。《生死恨》就是那时新编出来的,第一次在平露演,真是有不少人站着听戏,极一时之盛。我在美听说真是不胜心羡,恨不得插翅飞回,但那时没有现在方便,乘船起码也要半个月呢,而这出戏阴错阳差始终未能听到,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我第一次看梅老板的戏是《女起解》,那时我只有1岁半,读者一定要奇怪,怎么1岁半的儿童,就能去听戏?并且还能知道是《女起解》呢?这倒要套一句戏词,“它是怎么回事,我不说么您是不知道,我要是说么您可就知道啦。”这是由先母告诉我的。在民国三年正月,正是某戏园开锣,当时的戏园子不是像现在的戏院一样设了一排一排的椅座,而是一排一排的茶桌摆在那里。桌子上面放着茶水,不靠戏台的三面各摆一张长板凳或两只椅子,那时大人带了小孩去看戏,不是抱在怀里就是放在中间那个桌子上。第一次去看戏,我是坐在正面桌子上看的,开始时对于花脸、须生等脚色并不注意,只在那儿东张西望,想是在那儿欣赏挤不动的人群和卖各种糖果的小贩,以及扔手巾把儿的茶房(早年看戏都有以热手巾擦面的习惯,于是有扔手巾把儿的办法,茶役用不着亲手递送,而是将十几条手巾拧在一起,从台前扔到后座或楼上扔到池座,这样扔来扔去可以节省跑腿和时间,技艺精确可作特技表演,较之篮球赛中之长距离投掷还要准确,个个都是选手健将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等了一会儿,台上出现一位红衣红裤的美女,当时似乎对我发生了吸引力,我停止东张西望而专注意了台上的这位红衣女郎,同时还用手指着这位红人“咦!”了一声,似乎是在告诉母亲她长得真漂亮,因为当时还不会说话,只能用一个字来表达,据说那天是梅兰芳唱的倒数第三出戏《女起解》,这是我与梅老板第一次的神交。在10岁以后便慢慢的懂得国剧,并发生浓厚的兴趣,也最爱听梅老板的戏,一出剧常听在十次之上,如《廉锦枫》一剧就听了有十五次之多。听得次数最少的一出戏是《穆柯寨》,毕生仅听过一次,那是在民国三十七年上海天蟾舞台,也是我毕生难忘的一出戏,那时的梅老板已是五十开外的男人,但是演起来还有十几岁小姑娘的神态,这就不能不说是艺术了,同时也从未想到梅老板身上能有那样的真功夫,无论是跑圆场或起打,身手矫健,干净利落,是我以前从未见到的。那一次他在天蟾先后演了将近两个月,而所演的戏不外五六出戏轮流不断的演出。但是《穆柯寨》则只演了一次就未再唱了,事后我也当面问过梅老板,何以这出戏这么精彩叫座而只演唱一次呢?他的回答是:“我已经有八九年没有露演过了,这次经朋友怂恿演唱,事前训练了半年,吊嗓打把子半年来从未间断。本来认为可以勉强应付了,谁知演这出戏的时候真是力不从心。最后起打时已经很勉强了。本来顶备打针的,后来总算应付下来,针也没有打。但散场之后,就如病倒一般疲惫不堪,因为实在怕出岔子,所以不敢再贴第二次了。”可是那一天我在台下听《穆柯寨》的时候,哪里看出他有半点儿疲惫的样子?“射雁”时跑的那个圆场,包厢以至三四五楼的观众全体站了起来。坐在池座里觉得天蟾舞台好像要整个塌下来的样子,掌声不绝有一分多钟。梅老板魔力之大也就可见一斑了。至于起打时对枪转身掏翎子搭黄瓜架的亮相,干净利落仪态万方。尺寸之准确与锣鼓吃住真是严丝合缝,不是炉火纯青何克臻此?于是台下有如疯狂一般报以热烈掌声,真是平生从未见过的绝活儿,有谁知表演人员幕后的几许辛酸?不经他自己道出,观众们是半点儿也不得而知也。
梅兰芳对于观众的态度
一位伶人的成功,绝非偶然。也不是仅凭天赋的歌喉就能成功,必须抱有大志苦下工夫,而最重要的条件是要忠于观众。记得有一次在茶余酒后随便与梅老板谈天,顺便问他:“有这么多大老板与你同台演唱过,你最佩服的是哪一位?”他毫不迟疑的立刻答道:“我最佩服杨老板(意思指的是杨小楼)。”我再问他:“你为什么最佩服杨老板呢?”他又毫不迟疑的滔滔的说了下去:“因为他对于艺术太忠实了,对于观众也太忠实了。无论什么地点,什么场合,什么观众,他自己什么心情,什么环境,他在台上都是一样的卖力,从不泡汤(演戏偷懒的专用名词),从不阴人(在台上有意与合演者为难谓之阴人)。再说人家的玩意儿也真道地,手、眼、身、法、步讲究尺寸。比如就拿《霸王别姬》这出戏来说吧,我在台上与杨老板演这出戏的时候,从未担过任何心,手到眼到分毫不差,谁也不必管谁。但是和别人演的时候就不同了,我就要格外着小心,随时注意到对方动作的尺寸,否则就不会严丝合缝。一提着心,面目上的表情就有时不能自然,而使全剧减色。就拿霸王慷慨悲歌的一场来说吧,杨老板唱‘力拔山兮气盖世’那四句的时候,我和他的动作配合毫不费劲儿,当我们在台前亮相时,我的左手伸出时他的右手立刻抓住我的左腕,再回过头来转向台里背影亮相时也是一样。尺寸上的配合再好也没有了。如此台下怎能不报以满堂彩呢?”听了他这一段话,我倒想起了一桩《霸王别姬》喝倒彩的一幕来,有一次在北平东安市场吉祥戏院听宋德珠与孙毓堃的《别姬》,就在演“力拔山兮”这一场时,两人在场上也非常之生动。配合两个人的台步都非常的快,但在最后两人向里亮相时,因孙伶身材高大,动作稍猛了一点儿,竟将身材轻巧的虞姬撞了出去,离开应有的地位。幸亏宋伶腿上还可以,虽然没有站稳,但总算还没有摔倒当场出丑。北平听戏的观众是很内行的,当然一眼看出喊了倒好,这一出戏是如何能唱得好呢?可见梅老板所说的一段二人合演时两相配合、尺寸完全准确是好不容易的一桩事。不是自身的经验是很难体会得出。在观众眼里认为台上太瘟一点也不紧凑的时候,也就是他们尺寸上发生了问题,未能依照标准演出的缘故。我接着又问梅老板:“那么余老板呢?难道你就不佩服么?”他当时略微想了一想就说:“余老板那就要另说了,我当然也佩服,但究竟还没有像杨老板那样佩服。您不是问最佩服哪一位么?我若是说都佩服那不就等于没有说一样吗?”他这时对我会心的笑了一笑,我也就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我又问道:“你和余老板演戏时,你要迁就他是不是?”他又笑着说:“您怎么会知道?”我说:“我是你们三大贤忠实观众之一呵!怎么我不知道?有一次在北平第一舞台唱大义务戏,你和余老板唱《游龙戏凤》。你们真可说是旗鼓相当美到极点。余老板出场时的几步走还真把一位风流天子刻画入微,非他人可望其项背。而你在“呀呀啐”一笑进场时的身段也美妙绝伦,恰如十七八岁半懂事又不懂事的小姑娘,但是在台上的部位尺寸以及调门都是你在配合余老板是不是?我还记得唱西皮对口的一段:‘月儿弯弯照天涯,问声军爷你住在哪家’调门儿低得不得了,当时我很担心你如何能唱得出呢?”他又接着说:“您看的那一次《戏凤》恐怕是我们俩最后合作的一次了。那时余老板正便血,当然嗓子不在家,不但用人家的调门儿,胡琴也是用的人家的咧!”我当时大笑说:“我猜得怎么样?”我用这句话结束了一段有趣的闲谈。由以上的这段话里,可以知道梅老板是如何尊重观众和忠于艺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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