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亚林 日期:2021-12-17 03:53:36
萧红小时候胆子大,对什么都怀有好奇心。她喜欢玩,可萧红在家是老大,弟弟比她小好多,大人又忙着各人的事,对她有所忽视,没人陪她玩,这就让她自然而然地养成了一个人独玩单耍的习惯。
萧红的玩有时是很让人头疼的。三岁那年,一天,二姑抱着她到祖母屋里。二姑抱久了,胳膊吃不消,把她放在炕上。萧红脱离了二姑两臂的约束,好开心!炕是很大的炕,萧红“笃笃笃”从这头跑到那头,又“笃笃笃”从那头跑到这头。祖母怕她从炕上跌下,不让她跑,二姑伸手一把拉住她,可萧红挣脱二姑的手,“笃笃笃”又跑起来。二姑与祖母没办法,就在炕沿坐下,不让她到边上来。萧红跑了一阵,不想跑了,站下。炕里面是一扇窗,窗格上糊着白白的纸,白纸透着院子里的光,很干净,很亮堂。萧红往炕里边跑,跑到跟前,举起胖胖的二拇指,“嘭!”往上一捅,窗纸开了一个洞,像一只毛拉拉的大眼睛望着萧红。萧红觉得好玩,不假思索地又往上捅,“嘭!嘭!嘭!”窗上睁出好几只眼。
祖母骂起来:“你这个小闯王,剁手啦!”
二姑伸手拉她,哪里拉得住,萧红加速抢着又多捅了几下,手指一触到窗上,那纸窗就像小鼓似的,“嘭嘭”破了。破得越多,萧红越得意。
过后一天,萧红又向窗纸捅去,手指突然感到一阵痛,痛得好厉害,大声叫起来。原来是祖母看她不听话,用针教训她。
到了五岁,萧红可以一个人自己玩了。张家大院,萧红祖父母住西屋,萧红跟父母住东屋。都是青砖墙,玻璃格窗子,瓦顶房。祖母的屋里老东西最多,萧红最喜欢过来玩。外间屋里摆着大躺箱、长条桌、太师椅。椅子上铺着红椅垫,躺箱上摆着朱砂瓶,长条桌上列着座钟。钟的两边站着帽筒,帽筒上并不戴帽子,而是插着几根长长的孔雀翎。萧红特喜欢孔雀翎,它上面长着一只只金色的大眼睛,让她总想伸手摸摸。
祖母躺箱上摆的那个座钟也稀奇,上面画着一个穿古装的大姑娘,好像活的,萧红觉得十分奇怪的是,每当她到祖母屋去,只要旁边没有人,她总用眼睛瞪她。她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几次问祖父,祖父总说那是画,不会瞪人。萧红不相信,一个人又跑去看。她还是瞪她,眼睛还转!萧红想不通,祖父为什么要说不会瞪人呢?
祖母的大躺箱上尽雕着小人,尽是穿古装衣裳的,宽衣大袖,还戴着顶子,插着翎子。满箱子都刻着,大概有二三十个人,有喝酒的、吃饭的,还有作揖的……萧红不光看,还想用手摸。可是离得还很远,祖母就喊起来了:
“可不许动手呀,你的手脏。”
或者吓唬她:
“快别动,动一动,拿刀剁手!”
萧红望着祖母把手缩回,可是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总想走过去,趁祖母不在,偏要摸一摸,再摸一摸。
祖母的屋里好像还有很多别的,但萧红觉得最好玩的,好像就这些了。
母亲的屋里,上面说的这些古怪的玩意没有,有的都是些普通的描金柜,也有帽筒花瓶之类,都不好玩。
家里还有一个好玩的地方,那就是储藏室,祖母一间,母亲一间,萧红常常一个人钻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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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喜欢萧红,于是心中有了一条河:呼兰河。
最初被萧红吸引并对这位女性作家产生兴趣,是在大三。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刚从一个“红色岁月”里走出,若干已成过往的赤色霞影与红色碎片沉落在血液的深处,仍悄悄影响着我们生命的航向。因此,当教现代文学的老师在课堂上讲到东北作家群时,萧红这个名字便像一盏红灯,一下照亮了我。红,绚烂之色,激情与浪漫的象征,它与飘扬的红旗、闪闪的红星、青春的热血、坚贞不渝的爱情,有着巨大的亲密性。而且老师在课堂上告诉我们,萧红二字与她的爱人萧军合在一起,意为“小小红军”,充分表明了他们人生的立场。女性作家+小小红军,这使得青春时代具有英雄情结的我,对萧红有了一种特别的敬仰。
回忆起来,真正喜欢上萧红,是在读了萧红的小说之后。
我就读的大学是一所普通高校,其时又值浩劫刚过,各类书籍如金子一般稀缺,可学校图书馆居然有各种萧红的集子,这使我们十分意外(只是遗憾,书仅限资料室阅读,概不外借)。老师课堂上主讲的是《生死场》,鲁迅称它有“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胡风又为它作专门的评说,我当然要读。清楚地记得,读的过程中,心中冷冷的,总有一种尖刀的感觉。中途小憩,移目窗外,其时正值阴雨天气,玻璃窗外是一片老树苍石的冷寂,这氛围刚好与《生死场》暗合。之后又读《呼兰河传》。了得,这一读,迷死了!北方的小城、街道、磨房、呼兰河、树、屋后的园子,都是一幅幅画,太美了!还有一批鲜活的人,愚钝麻木的、淳朴善良的、苦难沉重的,实在让人难忘。
被萧红笔下的诗性所吸引的同时,我更为她那质朴净朗的文字所折服。捧读萧红的作品,我的脑海中总出现这样一幅画面————乡间茅屋,檐口吊着的冰铃铛被阳光照着,晶晶的、亮亮的,水珠往下滴,一缕缕热气氤氲开来……我觉得萧红的文字就是这阳光下的冰铃铛,就是这亮晶晶的水滴,不仅透明,而且有亮度、有热气。这种文字,是天国飘下的雪花,自由、散漫、白洁、干净,它如天女散花,在这满是泥淖污秽的大地上缔造出一个个美的净朗的世界!
阅读萧红,喜欢萧红,使我萌生了一个想法:去一趟哈尔滨,去一趟萧红的家乡,拜谒一下萧红的故居,好好地看一看呼兰河。
我在地图上查了,呼兰河是松花江的一条支流,东西向,弯弯曲曲,像一条蓝色的毛细血管。
其实呼兰河也就是一条河,普普通通,跟别的河没什么两样,可它就因为《呼兰河传》,就因为萧红,就因为她那凄美而惨痛的人生,在我心中便有了特殊的地位,使我魂牵梦萦。
1985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到沈阳参加一个全国书刊工作会。会议结束前一天夜里,我的枕畔有河水的声响————哗啦啦。起初隐隐然,接着渐趋清晰、明亮宏大,将我一点一点浮起。梦魂甫定,我的眼前出现一条大河,它横亘在苍茫辽阔的东北大地上,白亮亮地对我闪耀。第二天会议结束,我立刻买了一张火车票,踏上了去哈尔滨的旅程。
时间是12月底,零下30多度,天寒地冻,北国正是白皑皑的冰雪世界。我觉得这样正好,去拜谒萧红,去看望呼兰河,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天气最为适合。因为萧红是北国的女儿,只有这冰的晶莹,雪的洁白,才最大程度地接近她生命的底色。
我乘坐的是普快,夜发朝至。早餐马马虎虎对付了一下,立刻到长途汽车站找车,颠簸摇晃一个多小时,到了呼兰。我想找到《呼兰河传》里写到的十字街。我想找到首饰店、布庄、茶庄、药店。我对街上所有迎面走来与我背而去的人盯着细看。他们是萧红的亲戚吗?他们是有二伯、冯歪嘴子、小团圆媳妇的远房吗?
一路询问,曲曲折折找到了萧红故居。是在一条窄窄的石板路上,门面不大,如果不经人指点,不一定会看到。门头上有一块木制的匾,上面有“萧红故居”四个字,静谧、黯淡。门是关着的,我推了推,从缝道往里看,可以看到一片荒凉开阔的院落。我向街坊邻居打听,都说,门平常都是关着的,政府正准备花钱修复,想看过段日子再来吧。
我有一种空落之感。
离开故居,我找了一辆马自达,前往呼兰河。这是一条满是冰辙的路,一路颠簸,来到城外。远远的还没到河边,我要求下车,车夫说,还没到呢。我没听,坚持下车。我觉得,我应该用自己的双脚一步步走到河边。心情有点迫切,身上出了汗。走呀走,远远的,我终于看到了。啊,呼兰河!
正是黄昏,河上整个封了冰,两岸没什么人,河面上偶尔有戴着狗皮帽子的人和狗拉的爬犁在上面走。河岸上尽是雪,白花花的,石灰墙一样。我到了河上,趔趔趄趄往中间走,冰封的呼兰河像一条灰白的龙,蜿蜒曲折往东西两边延伸。我觉得,呼兰河此刻这种冰封的状态,其实正是萧红一生命运的象征。她十六岁负笈求学离家,19岁踏上追梦的逃亡之旅。纵观一生,她像一艘船,始终在急雨惊风中颠簸。先哈尔滨,再北平,其后青岛、上海、日本、武汉、临汾、重庆、香港……这些生命中的停泊地,没有一处栖居的时间达到两年以上。为了自由与爱情、生命与理想,她坚守、抗拒、奋争,从花季少年直至青春时代,屡屡承受着压制、歧视、贫穷、饥寒、疾病、颠踬、误解、非议……短短的31个春秋,虽得到过鲁迅、胡风、茅盾等一批文学前辈的提携帮助,虽在最后短短八年时间里写出了60多万字光辉的篇章,但生命之河上始终漂转着流冰,覆压着白雪。
我在河上走了许久,许久……
放目雪野,我发现岸上有一棵白色的树,那蓬勃的枝条上披满了雪霰,晶莹璀璨、透明如玉。
我的目光在那玉树上久久凝视。
2013年4月29日于古城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