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贺云翱 日期:2021-12-17 03:54:40
先生小传:先生原名蒋林凤,1919年出生于陶都宜兴川埠潜洛六庄村的陶艺世家。11岁时随父母做坯制壶,20岁时应聘至上海,与伯父紫砂高手蒋宏高(燕亭)一起制作紫砂仿古器。1941年时,应聘到上海标准陶瓷公司任工艺辅导员。1944年受聘于上海虞家花园,设计制作各种紫砂花盆。1945年回乡制壶,1955年加入蜀山陶业合作社,制作国礼九件果品。1957年被评为“紫砂七艺人”(任淦庭、吴云根、裴石民、王寅春、朱可心、顾景舟、蒋蓉)之一。1978年被江苏省省政府任命为工艺美术师。1 993年被国家授予“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称号。1998年80岁高龄时还偶有创作。她的作品“荸荠壶”、“芒果壶”分别被英国伦敦维多利亚阿尔伯特博物馆和香港茶具文物馆收藏。另一作品“枇杷笔架”作为国宝,被中南海紫光阁收藏。
对于一个艺人来讲,工在先,艺在后。蒋蓉先生的紫砂之路充分印证了这一点。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情在先,物在后。几十年来,虽然一直没有遇到让她动容倾心的男人,但生活中的一草一木总牵动着她的情丝,涤荡着她的心胸,充实着她的世界。她常说,是时代造就了她,是紫砂表现了她,也是众人成就了她。
在一个酷热的下午,我们来到蒋蓉先生朴素的寓所,对七位“紫砂老艺人”中唯一健在的传奇女艺人进行了采访。
依您所说,您小的时候,其实父亲更希望您找个好人家,而不是要做一个紫砂艺人。您当时对父亲的这种想法理解吗?
可以理解,因为虽然我们家几代人都是做紫砂的,但到了我父亲那辈,由于社会状况不好,紫砂特别是花货已经不受欢迎了。蒋家几辈人的努力依然没有改变整个家族的命运。而且,当时潜洛村的陶艺人家,靠手艺过活的也几乎都到了难以为继的程度,所以父亲认为做紫砂是没有前途的,希望我嫁个好人家、过上好生活是有道理的。但我从小是个拗脾气,认准的事就一门心思去做。
您认准的就是要走紫砂之路吗?
是的。
那时您多少岁?
大概十一岁。
十一岁,这么小的年龄就认准了这事。为什么?是什么事情或者力量让您那么喜欢紫砂?
说起来,你可能觉得好笑。是一船乌枣让我认识了紫砂的价值,也让我产生了学习和制作紫砂的愿望。
怎么说?
那时,家里很穷,经常揭不开锅。我们最快乐的时候是村上来乌篷船的时候。因为乌篷船是从老远的县城来的,它会带来很多东西,包括食物和日用品等。那天乌篷船来了,但是船上没有米,只有一船乌枣。家里已经几天都没生火了,弟弟妹妹们都饿急了。父母没办法,只得用几个月辛苦烧制出来的紫砂器换了这一船的乌枣。满船的乌枣给我和弟妹们带来些许快乐,我们不知吃了多少,饿扁的肚子都吃圆了。有生以来,我头一次感觉到紫砂的珍贵,隐约中也头一次感受到劳动的价值和劳动给人的喜悦。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我走进父母的作坊,要求学做坯,以便能换取更多的乌枣。就这样开始了我的紫砂之路。
原来父亲是不想让您走这条路的,后来父亲为什么又同意了呢?
我想大概是因为当时家里的情况十分艰难,多一双手劳动总比没有要好。另外,他们看我如此执着,知道我的脾性,拿我也没什么办法,就只好教了。
父亲就自然而然的成了您的启蒙老师。作为“老师”,他对您要求严格吗?
严格。因为家里世代做壶,我又是家里的长女,自然对我的要求不同一般。刚开始学时,就要求“空做”,不准依赖模具。父亲认为艺人造型的想象力既是先天的,又是后天的,为此父亲还把所有可以依赖的模具全部藏起来,让我没有可依赖的东西,只能自己空手做。在做的过程中,父亲还会给我讲一些紫砂的基本知识,让我对紫砂这门祖祖辈辈都从事的艺术有一个更深刻的认识。
是父亲把您领入了紫砂之门。据我们所知,紫砂有很多种,光从壶的品种上来说就有光器、花器、筋纹器三类。您刚入门,正是紫砂光器十分受人青睐的时候,您为什么不选习紫砂光器,而独独钟情于紫砂花器的制作呢?
那要从丁蜀镇一位赫赫有名的陶业长辈华荫堂先生说起。当年我刚从上海回乡,没有地方去,想去华老板那儿问问有没有机会。华荫堂先生当时是丁蜀镇最大的陶业老板,著名的开明绅士,在这一带是个一言九鼎的人物。我去拜访他的时候,他拥有的若干座龙窑已经歇业,所以他无法满足我的这个愿望。但他破例让我看了一件他的镇宅之宝,那是一件紫砂壶,它对我的震动极大,就是它使我下定决心做紫砂花器。
这么神奇的东西是什么样的?
是清代制壶女名家杨凤年的代表作“风卷葵壶”,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前辈艺术家做的真壶,真是太美了!整个壶就像一支在风中翩然起舞的秋葵,在它炯娜的动感中,美无处不在,一步到位。这把壶让我明白了紫砂花器和它独特的工艺表达方式,那是与紫砂光器完全不同的一种境界。从此,我对紫砂花器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我和它的相遇似乎冥冥中也注定了我这辈子的方向:做紫砂花器。
什么是紫砂花器?
紫砂花器是指在光器的基础上,造型方面模拟自然物体形态的紫砂器物,它既是实用品,也是一种艺术。花器是紫砂与自然界其他生物造型的一种结合,它赋予茶壶和紫砂以一种新的生命形式。
它是怎么发展来的?
紫砂花器工艺是怎么来的,我不清楚。听父辈们说,紫砂一开始都是壶、盆等日用品,上面不加任何装饰,只要实用。紫砂最大的作用就是用来煮茶,后来到了清代,由于文人雅好,紫砂上才开始做些装饰,但是当时的装饰有着两个不同的方向,一个是求简,一个是仿真。在仿真方面,当年著名艺人陈鸣远、杨凤年等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使仿真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于是就发展出了紫砂的花器。此后,花器与光器同时并进,受到不同人士的喜爱。
我们在对其他紫砂大师的访谈中,了解到紫砂光器就是指我们看见的几何形体壶,又分为方形器和圆形器两种。两种光器的成型工艺虽有不同,但它们的素坯都是紫砂花器或筋纹器的基础。没有好的光器素坯技艺,是无法做出美的花器的。那么,您对紫砂的光器又是如何理解的呢?
说实在的,我认为紫砂的光器与花器是同门中的两个硕果,各有特色,但它们没有本质的不同,更没有身份的贵贱。紫砂光器实际上是把人们对茶壶的艺术追求和对人本身的人格追求融为一体,以简练的线条表现人的精神,也表现了人与茶壶之间的简洁的关系。而花货用堆和塑的手段模拟自然和其他牛命,用仿真的形态表现了对周围事物的关注,表达人与自然、人与环境、人与其他生命形式之间的关系。这就是我对这两种同一门类中的不同艺术形式的理解。
我们可以理解为这是两种不同艺术“亚类”在表达手法和内容上的一种差异。在光器与花器之间还有什么不同?
最重要的是花货追求仿真,造型块面、线条比较复杂,要做到出淤泥而不染,自俗出而不俗,从另一层面上体现茶的精神和壶的内质;光货追求素净、简洁,线条要出乎意料的简洁,同时要做到简洁而不简单,从而凸现茶艺的精神,表达壶的内质。光器更注重内在美的体现,而花器更注重通过形式美表达一种寓意,就像你们喜欢说的“内容”与“形式”的关系,两者都有着深刻的文化内涵。所以,谁也不应该轻视谁。
您是否认为顾景舟先生对紫砂光器与花器的看法与您的不一样?
这事不好说。
您和顾先生是同辈人,您能不能随便跟我们谈谈您认识的顾老先生。
回想起来,人生真的是很奇怪。说起来我们蒋家和顾家还带点亲戚关系。我刚学艺时就见过他,后来在上海标准陶瓷公司还做过一段时间的同事。解放后又同在紫砂工艺厂工作。可能因为这个缘故,大家总觉得我该与顾先生有点什么。但是顾先生和我两个人性格、脾气不同,另外都比较好强。最重要的是对艺术的理解不同。他以前总是看不起花货,我又不能同意他的说法。于是他做他的,我做我的。所以我们两个人之间充其量只是壶艺上的同行、知音,绝不可能成为生活上的伴侣。顺便说个故事,顾先生原名顾景洲,由于生性孤傲,后来经历了些磨难后,就把“洲”改为“舟”以表示自谦。他做人很有原则。我们俩人之间只有对艺术的不同见解,没有其他的什么矛盾。
假如您是顾老先生,您认为光器要怎样做才算得上美?
不同光器是有区别的,圆形光器的造型要求是圆、稳、匀、正,柔中寓刚、圆中有变、厚而不重、稳而不笨才算是美。方形器追求线条流畅、轮廓分明、工整对称、平稳雅重、方中带圆才是好。当然光器最重要的是简单又不失内涵。P2-6
从2003年秋天起,在江苏省文化厅和宜兴市人民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南京大学文化与自然遗产研究所与宜兴市文化局、宜兴市陶瓷行业协会合作开展了宜兴紫砂陶工艺的调查和研究,2004年宜兴紫砂陶工艺被列入江苏省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程;2005年该项目又开始进入江苏省申报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行列并最终顺利入选;2007年该项目又被江苏省文化厅确定为江苏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推荐项目。
在前后几年的时间里,我们反复考察了宜兴现存的与紫砂陶工艺相关的几乎所有的文化遗产资源,包括活态的工艺遗产、紫砂泥料采掘场遗址,汉、六朝、唐、宋、元、明、清、民国等不同时期的窑址,紫砂陶工艺生存的历史街区和整个文化生态区以及历代紫砂陶工艺家留下的各式造型的优秀作品,特别是面对紫砂工艺大师们操作传统技艺时,我们才会身临其境地感受到紫砂工艺的神奇魅力和蕴含的艺人独特的智慧,感受到隐藏在作品背后那顽强的生命力和自古以来一代又一代艺人孜孜不倦而艰辛的工艺追求,感受到它为什么会养育成为我国民族民间文化瑰宝的深层原因。宜兴紫砂陶工艺作为活态的文化遗产,我们着重在对现存技艺遗产的调查和把握,其中对传承技艺的紫砂工艺大师及其他艺人的访谈是我们尤为重视的事项。从2004年到2006年,我们每年都要在宜兴走访一位又一位紫砂艺人,从他们的言谈中,了解技艺的增长奥秘、传承和创新的若干细节以及它的实际功用和文化精神,也领略到紫砂艺人执著的工艺追求和投入到技艺劳动中时的迷人风采。在此感谢各位紫砂工艺大师以及其他紫砂艺人的慷慨帮助!
我们的工作宗旨是为保护这份珍贵的民族遗产而作出努力,当然,也希望能推动这一在中国乃至世界的陶瓷工艺体系中占有独特地位,并对中国茶文化有过重要作用甚至对世界制陶技艺也发生过一定影响的传统技艺向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目标不断迈进。我们特别要感谢各位接受采访的紫砂工艺美术大师和十多位紫砂界的高级工艺师,他们是紫砂遗产的传承人和守护者,是我们一切工作的根基与依托,我们首先向他们表示深深的敬意!这本《紫砂大师访谈录》只是我们工作成果的一部分,今后我们还会陆续推出相关的访谈录,以期为保护、传播、弘扬宜兴紫砂陶技艺遗产尽绵薄之力。
本书是一项集体性的劳动成果,除了各位大师之外,所有参加采访的同志和整理执笔者都付出了辛勤劳动。南京大学文化与自然遗产研究所所长贺云翱教授对各访谈录作了反复阅读和文字及图片上的补充校订,宜兴市文化局局长宗培君、宜兴陶瓷行业协会会长史俊棠先生也参加了全书的审阅和对访谈工作的周到安排。宜兴市副市长洪雅同志十分支持宜兴紫砂陶传统工艺的保护工作,她在百忙中为本书写了序言,这些都是要在此予以专门说明的。
借本书出版的机会,我们还要对给予这一工作以大力支持的诸多同志表示衷心的感谢!他们是江苏省文化厅副厅长、省文物局局长王惠芬,原宜兴市市长吴峰枫,现宜兴市市委书记蒋洪亮、市长王中苏、副市长洪雅,宜兴市文化局原局长周良君、现局长宗培君、副局长陈奕,宜兴市陶瓷行业协会会长史俊棠,宜兴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办公室主任谭国华、副主任黄兴南以及该会考古学者潘纪纲,南京大学文化与自然遗产研究所的万联佳、路侃、周桂龙、夏增威、杨宁波、万圆圆、聂琼姿等。
南京大学等高校中多位研究生和本科生也先后参加过调查和访谈工作,他们是冯慧(现南京大学博士研究生)、廖望春(现南京大学硕士研究生)、李洁(现南京大学硕士研究生)、吴婷(原南京大学本科学生、北京大学硕士研究生、现故宫博物院科研人员)、万娇(原南京大学本科学生、现北京大学硕士研究生)、沈如春(原南京大学本科学生、现北京大学硕士研究生)、任姬(现南京师范大学在读本科生)、黄姝(现南京大学在读本科生)、陆长玮(原南京大学本科学生、复旦大学硕士研究生、现复旦大学科研人员)、郭怡(原南京大学本科学生、现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博士研究生)、梁旭(南京大学硕士研究生)、胡传耸(原南京大学本科学生、北京大学硕士研究生、现北京市文物研究所科研人员)等。宜兴市民间文化爱好者杨海波先生也一直参与了调查和访谈工作。在此对他们为宜兴紫砂陶传统工艺遗产保护所作出的劳动表示诚挚的谢意!本书的出版还得到文物出版社领导和编辑的大办支持和帮助!在此一并表示诚挚的感谢!
编者
2007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