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逸舟红尘 日期:2021-12-17 03:54:59
第一章 开始抑或结束
夕阳的余晖透过寂静的长廊,投射在病床前的玻璃板上,在对面墙上形成几个光斑,格外耀眼。雅恩·安德烈亚放下手里的书本,向仰卧在病床上的玛格丽特·杜拉斯投去深深的一瞥。
疾病使她急速地衰老,脸上、额头、眼角的皱纹,如深谷沟壑般纵横交错,像极了她苍老的故乡————杜拉斯镇。一个人要怎么痴恋一个地方,才肯把它当作自己的姓氏,让它与自己的人生同辉。
雅恩·安德烈亚看着她苍老的容颜,心情变得抑郁而复杂。对于凡俗的女人来讲,衰老是一个残酷而悲凉的过程:眼看着皱纹与黑斑在脸上步步紧逼,一点点侵蚀青春的印记该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然而躺在这里的这个女人是不怕的,非但不怕,反而会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一切,就像在阅读一本很有趣味的书。也许,只有这个女人才会在文字里兴趣盎然地讨论自己的衰老,而不是垂头丧气,自怨自艾。她甚至以一种无比骄傲自信的语气说出了那么漂亮的句子:“您现在比年轻的时候更漂亮,您从前那张少女的面孔远不如今天这副被毁坏的容颜更使我喜欢。”
人们一遍遍地读着这个漂亮的句式,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句子出自他————雅恩·安德烈亚的口中。这个句子从他看见她的第一眼开始,就在心里酝酿,直到通过她的嘴说出来,被世人聆听,感怀。
未知道她之前,他就像大多数男人那样,在自己狭小的天地里,按部就班地演绎着自己的人生剧目,从出生到童年,到青年,一直走到那个叫作康城的地方,等待她的名字跳入他的眼帘,等待她的文字开启那场“旷世遇见”。
爱情就是一场遇见,不能想象,无法预设,就像漫天飘落的雪花,带着独特的使命落到它该飘落的地方。如果有风改变了它的方向,这种改变也是必然的。如果雅恩·安德烈亚没有遇到玛格丽特·杜拉斯,他就不是现在的雅恩·安德烈亚,他还是那个叫作雅恩.梅勒·巴蒂斯特的普通青年,在另一条未知的路途上跋涉。然而他遇见了杜拉斯,杜拉斯就是那阵改变他方向的风,改变他,只是为了创造一个全新的他,也只有这个全新的他,才可以与玛格丽特·杜拉斯比肩而立。
雅恩·安德烈亚就是杜拉斯创造出的男人,当他被她以“雅恩·安德烈亚”来命名的时候,他今生的一切就都已隶属于她。她说:“有了这个名字,你就可以安心了。大家都会记住这个名字的。谁都不会忘记。,,
为什么要让他安心呢?难道与她在一起,他会不安心吗?是的,她总是那么轻而易举地看清他。这一次,他是决定要离开她的,他受够了她的喜怒无常,受够了她的刁钻任性。无论她用什么手段引诱他回来,他都下定决心不会再回来的,离开她的那一刻,他就是这样决定的。然而现在他还是回来了,又回到她身边来了。
有人告诉他,如果他再不回来,他可能就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了,这让他感受到痛苦。人总是面临失去的时候,才会觉得曾经拥有的珍贵,他怎么可以没有她呢?如果没有了玛格丽特·杜拉斯,雅恩·安德列亚又是谁呢?只能是一具行尸走肉。杜拉斯是雅恩·安德烈亚的灵魂啊,现在那个灵魂要去了,怎么可以?
尽管,杜拉斯经常与他谈起死亡,但是现在,当他们真正要面临死亡的时候,雅恩·安德烈亚还是感受到了恐惧。他不能让她一个人孤独地离去,所以,他选择了回来,回来陪她走完人生这最后的一程。
这是她昏迷的第三个月,心跳还在,呼吸还在,只是她的躯体一动不动,她的嘴巴一动不动,她的意识在另一个地方游离。早上,医生刚刚给她做了全面检查,依旧没有找到她昏迷的病因。
雅恩·安德烈亚却认为这是他的过错,如果不是他扬言离开她,如果他没有那么激烈地骂她,推搡她,或许她不会这么轻易地病倒,尽管她己苍老,但是她的生命力还是很旺盛的,就在昏迷的前一刻,她还在奋笔疾书,为他写一本书,她说,她要用这本书重新拿回他的爱。
一定是这本书累坏了她。想到这里,雅恩·安德烈亚就不能不痛心疾首。他痛恨自己的忘恩负义、刻薄寡恩,她创作了他,把他写进了她的人生传奇里,让他的人生与她的名字同辉,而他却让她伤心了。他不该这样残忍,他清楚地知道,现在他就是杜拉斯的一切,是她的情人、司机、保姆、记录员……是她所需要的一切,没有他,她的生活难以想象。他明知道杜拉斯离不开他,而他却坚决离开,这难道不是赤裸裸的谋杀?
现在杜拉斯昏迷这么久了,依旧没有清醒的迹象,雅恩·安德烈亚觉得自己的错误无可原谅。那么杜拉斯呢?她就一点错误都没有吗?也不是的。这个古怪的女人,事实上,她总是每次战争的挑起者。
雅恩·安德烈亚是爱她的,这一点,杜拉斯应该毋庸置疑,他是她忠实的奴隶,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她应该珍惜,可是她的脾气太坏了,她把雅恩·安德烈亚对她的爱当作武器击打他,还不许他有任何抵抗。(P7-11)
拒绝杜拉斯
准备了两年,写出来只用了四个月,我的草率不容原谅。开始时便知这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儿,结束时,这种感觉尤甚。对于一个写手来说,最好的作品永远是未完成,已经完成的,或多或少总有瑕疵。
我终究没有塑造出那个“完美”的杜拉斯,以至于写到最后,我对她的认识依旧是雾里看花。一个人真实的人生经历比一个用文学手段创造出来的故事无趣多了,即便是声名显赫的杜拉斯,纵观其一生,值得回味的事件也不多。
动笔写她的时候,我确信我对她有着热切的期待,有盲目的崇拜,在写的过程中,当我慢慢揭开她身上的光环,我看到的却是一个病态的灵魂,一段苍凉的旅程。
对于写作,杜拉斯并没有任何天赋,至少在相关的文字记载中,我找不到任何记录她天资聪颖的事例,就以她在求学期间的成绩而言,也是资质寻常。而她之所以在文学上取得了这样的成绩,完全凭借她在文学领域内数十年如一日的坚持与奋斗。事实上,直到《情人》问世之前,她在本国还是一个不温不火的作家。
你也不能说这是杜拉斯的幸运,幸运总垂青于有准备的人。为此,杜拉斯奋斗了一生。她在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就明确人生目标:做一个作家。尽管有母亲的阻止与嘲讽,也未能改变她对理想的追求与坚持。这与我们大多数人是不一样的,我们总在跌宕的人生旋律中迷失本心。
正是因为这份热爱与坚持,才让玛格丽特·杜拉斯成了独一无二的女作家。中国有句话叫作“不成魔不成活”,这句话用在杜拉斯身上恰如其分。为了写作,她把自己逼成了一个妓女,一个荡妇,一个疯子,一个精神病患者……在写作这条路上,她没有给自己留任何退路。这种人生注定是孤独的、绝望的、危险的,至少这不是我有勇气选择的人生。
如果写作让人癫狂,像杜拉斯那样写到最后,无论是人格还是身体都已被摧毁,我宁可不要写作。就这一点来说,我就与玛格丽特差之千里,所以现在她在文学殿堂中熠熠生辉,而我只站在远处,对她递出我的倾慕。当然,这并不是说她的选择一定是对的,我的选择就一定是错的,每个人都有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没有对错,只有合不合适。
我也是在追寻她人生经历的过程中意识到这一点的。未了解她之前,我曾经非常羡慕她有那么一个精彩绝伦的人生:她出生在越南,成就在法国,经历过硝烟弥漫的战争岁月,也经历过无数次痴心虐恋。她的一生就像一幅长轴画卷,气势磅礴,跌宕起伏,然而,这一切真的那么有意义吗?在那个精彩的背后,她流了多少泪,伤过多少心,恐怕也是一般人不能承受的吧。付出多少痛,才会收获多少果,如果她自己有的选择,能理性地审视自己的结局,大概也是有所遗憾的吧。
私下里,我常常把作家分为两大类:特别感性的,这一类人,因为直觉灵敏更容易捕捉人性中转瞬即逝的灵光,并用具体的语言加以艺术化的描绘与加工;还有一种超级理性的,他们的写作是在一种更高规则指导下的有意识的加工与创作。其中更容易取得成绩的应该是感性的那一类人,艺术家太过理性未必是好事。杜拉斯是属于前者的。
如果杜拉斯没有以卓越的写作才华让人们尊敬,她的一生也不过是一个笑话:一个畸形的家庭,一种畸形的家庭关系,每一次恋爱都为世不容,充满质疑与嘲讽,自己性格任性极端又自大狂妄,风流成性,一生的写作都是自己风流韵事的缩影。事实上,杜拉斯本人是很复杂的矛盾体,自恋与自卑,自强与自弃,勇敢与懦弱……人性中所有的矛盾都被她无限大地放大。
于她而言,真是成也写作,败也写作。
在写作过程中,我脑海中时常浮现她在诺弗勒花园的照片,她孤单地坐在长椅上,脚下是缤纷的落叶,透过镜头,她的孤独无处安放。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天才,大多数不具有健康的人格,往往不兼容于世。很难讲是他们的偏执成就了他们的天赋,还是过度沉迷于自己的天赋而忘记了外部的世界。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人,这一生,多则百年,少则无计,然而无论光阴长短,在历史的长河中也不过短短一瞬,那么这些屈指可数的光阴到底如何度过,大家便有了不同的选择。我想,我是敬佩杜拉斯的,作为一个与她一样喜欢文字的女人,我更能体会她之所以如此选择的缘由与执念。
写作,总是与孤独相守,与寂寞相伴,如果不是发自肺腑的喜欢,很难坚持初心,直至终老。在这条路上跋涉的人,不计其数,其中的苦乐,除真正意气相投者而不能知。
这世上诱惑太多,困难太多,能把自己的理想坚持下来的人,恐卟白是极少数的一部分。如果大家都持之以恒,那么现在的社会应该美好许多,至少不会让浮躁的气息侵扰了灵魂,也不会让污浊的暗流伺机而动。
杜拉斯是坚定的,无论是对于共产主义信仰的坚持还是对写作的追求。在写作中,她也能意识到过度地探索自我世界的真相容易迷失,容易失去人群的认同与归属,而依旧选择了在这座荒原里独自奔跑。
当一切落幕之后,台前的一切任人评说。她一生活得潇洒,活得恣意,没有听命于谁,也没有辜负于谁,她才是真正活出了境界的女人。
以此文写给伟大的女性————玛格丽特·杜拉斯!
葛萦
2015年12月30日于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