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铁竹伟 日期:2021-12-17 03:55:04
廖仲恺、何香凝追随孙中山回国组织革命活动,受到清廷追查,不得已再次带着两个孩子亡命日本。在涩谷安了简陋的新家。
从新家走五分钟左右,就到达青山六丁目孙中山先生的住宅。
在涩谷新居,父母亲对肥仔进行严格教育。朱执信先生有空也考一下肥仔的算术。父亲笑嘻嘻地在旁边观看儿子握着铅笔的小手的动作。对五六岁的淘气儿童来说,没有其他东西比算术更麻烦了。肥仔张开口想打哈欠之际,父亲就对他投以炯炯的目光,肥仔觉得简直像动物园里老虎的眼,他急忙地停止打哈欠,心中想起甜甜的小梅来:
哎,与做算术相比,他情愿像池塘里的青蛙一样,趴在地上挨小梅“打针”呢……
恐怕拿破仑凯旋归来之时,也没有肥仔这会儿那么神气。他考上小学了!而且破例被编入二年级!
直至七十年后,廖承志还记得当时考试的情景:
“我随妈妈走进一座大房子,然后走出三位先生,一位是下巴蓄有像马鬃那样的胡须,头顶秃得像电灯泡一样闪闪发亮的法国人,使我惊讶的是西洋人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这位胡子法国人片刻空闲也不给我,接连不断地提出问题,其内容至今我还记得。
‘你今天早上几点钟起床?’
‘六点。’
‘你自己一个人吃早饭吗?’
‘不是,我和父亲、母亲、姐姐一起吃。’
‘你喜欢哪种游戏?’
我一下怔住了。虽然是个孩子,但我也知道万不能说出喜欢扮医生的游戏。于是,我嘟嘟囔囔地胡诌了几句。
‘是秋千吧?’
我想起在涩谷新居的大院子里有一个秋千:‘是,是秋千。’
胡子笑起来,‘很好,回答下一位老师的问题吧。’
这次是位日本先生。他头发花白,留着一撮日本式小胡须,眼镜深处露出锐利的目光。他出的是算术题。加减计算很快应付过去了,其他的我都不懂。小胡子微笑起来,‘不错,编人二年级吧!”’
肥仔洋洋得意走进屋,正要脱鞋,突然从旁边伸过一双雪白柔滑的手脱下他的鞋,肥仔茫然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位梳日式发型的日本女子,白嫩的皮肤,圆圆的脸庞,身材长得匀称丰满。她把手中的鞋子头向外整齐放好,微躬着身子柔声问道:
“少爷,入学考试顺利通过了吧!”
“已经考完了,编人二年级。”
“恭喜少爷!”她是新来的女佣人,叫阿鹤,虽然尚未成婚,但对肥仔特别疼爱。她有像妈妈一样的爱心,又有似姐姐一样的柔情,肥仔非常喜欢她。
万没想到,学校并不是温暖的家!
三十一个同学中只有肥仔一个是中国人,尽管他穿着和班里同学一样的和服、一样的木屐,说的是一口纯正流利的东京日本话。
笔者1991年11月随中国代表团去东京访问。在宴会上,廖公的老朋友、日中友好协会会长、年近九十的宇都宫德马先生多次提起:
“廖承志先生的日语讲得比我好!”
坐在笔者旁边,在中国出生、长大,能讲一口流利汉语的横川健先生解释说:
“这是真的,因为廖公的发音不仅是东京口音,而且是东京江户口音,就好比是中国人不光会讲普通话,还能讲地道的有京腔、京韵的北京话一样。”
然而,语音再准也没有用,只要肥仔答不出问题,日本老师就恶狠狠地说:
“你这支那猪,当然啥也不懂!”
面对这样的咒骂,肥仔愤怒地涨红了脸,是啊,他从懂事至今,在爸爸妈:妈的保护下,没尝过被侮辱的滋味,他不能容忍任何人骂他是猪!他紧闭着嘴,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老师被激怒了,像发狂的狼一样嚎叫:
“我早料到中国人像猪一样笨,日本人就不会这样!”
有老师作榜样,同学们更加肆无忌惮。一下课,就有几个同学围着他喊:支那猪,支那猪!有的撕扯他的衣服,有的则抓起他的书往地上扔。
肥仔怒不可遏,冲上去与欺负他的几个同学扭打成一团。
瞧着放学回家的儿子,衣服脏了,裤子破了,脸上抓出了一道道血痕,爸爸厉声斥道:
“肥仔,你为什么与同学打架?”
儿子倔强地喊道:
“他们为什么骂我支那猪?!为什么老师也说中国人都像猪一样蠢?”
妈妈明白了,没说话,只是把肥仔揽到怀中,轻轻拍打着儿子身上的土。
母亲无言的抚爱,一下打开孩子心中的泪泉。肥仔扑在妈妈怀里呜咽出声:
“妈妈,为什么别的同学回答不出问题老师不骂?为什么老师这样瞧不起中国人?这样讨厌我?”
廖仲恺、何香凝交换了一下目光,他们知道:上学后的儿子已经开始走向生活,必须明白社会的真实,必须直面惨淡的人生,必须知道自己的根。知道自己民族受歧视的根源。
晚上,廖仲恺把女儿、儿子叫到身边,他讲起了自己的家庭历史:
祖父为生计出洋美国,祖母在旧金山生下他,他耳朵里经常听到白人辱骂中国人是“黄狗”,看到白人流氓用石块、木棍等凶器袭击中国人。有时中国妇女挑着洗衣篮子好好地走在街上,被白人强行拦住踢翻、踩烂。至于白人袭击华工住宅、杀人、抢劫财产的事情,更是时有耳闻。
肥仔听着听着,不禁握紧Td拳头,他气愤地问:
“爸爸,为什么我们中国人这样受欺负?为什么西洋人东洋人都看不起中国人?”
“孩子,是因为我们的祖国太落后,太穷困。过去的清朝廷太腐败,太无能,无力保护生活在海外的华侨,现在则是军阀混战,鱼肉人民,国家依然是贫穷落后,所以我们华侨便像没娘的孩子,处处受歧视,受欺侮。”
“那我们中国没有希望了?”姐姐含着眼泪问。
“是呀,”肥仔也很难过地皱紧眉心,说:“我们在日本,也没办法帮助国家呀!”
“不,我们有办法!只要我们团结一心,坚持国民革命,和北洋军阀作斗争,我们……”
“仲恺!”何香凝一声招呼陡然打断了廖仲恺的思路,他从妻子目光中读懂了一切,便不再说下去。何香凝揽过一双儿女,语调威严地说:
“爸爸讲过的话只能用心记住,绝不能出去说,外头有坏人,他们听到会把爸爸妈妈抓走的,懂吗?”
肥仔点点头。何香凝从儿子清亮单纯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线震惊和震惊后的思索,她明白儿子天真烂熳的童年时代已经结束了,他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中开始长大!
P6-9
那是1982年的初春,为写陈毅元帅传记,我访问过廖公。
廖公乡音浓浓、慈眉善目,谈及“文革”中陈总的事,他慷慨陈词,往往刚讲一件事,言犹未尽,可瞥一眼桌上嗞嗞转动的录音机,他眨眨眼,抿抿嘴,便蹦出一句:
“哎,三中全会不是开过了嘛,宜粗不宜细嘛!”
一连讲过三次,我忍不住问道:
“廖公,是不是录音机开着不好?”
“对对对!”廖公眉眼带笑地连声应着:“你把录音机关掉,我再给你们多讲点。”
那熠熠闪光的得意眼神,毫不加掩饰的迫切口吻,完全没有大首长的矜持,只有真真实实的开心。我们都毫无拘束地笑了。
关掉录音机,廖公果然又动情地说了许多。
廖公介绍的珍贵史料,化作了陈毅传记中的生动情节,廖公独特的性格魅力,时时萦绕在我心头。以至于八年后,侨办找到我为廖公写传时,我由衷兴奋,满口答应!我愿以我的笔,我的心,让更多的后来人了解廖公才华横溢、幽默乐观、可歌可泣、可亲可敬、不平坦更不平凡的一生。
我真诚感谢廖承志文集办的全体同志,是他们辛勤工作,从国内外收集了大量文字资料,给廖传奠定了丰厚的史料基础。
我真诚感谢访问过的数百位党政领导、国际朋友、港澳台同胞、海內外华侨、华人、国內各界名流和在廖公身边工作过的同志的大力帮助。
谨此献给廖公诞辰九十周年。
铁竹伟
1998年5月六稿于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