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贤治 日期:2014-04-27 15:09:47
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萧红
这是关于天才中国女作家萧红的传记。
萧红一生追求爱与自由。为了反抗父亲指定的婚姻,她弃家出走,从此开始了漫长、曲折、艰苦备尝的流亡生涯。她先后坠入爱情的陷阱,在贫病中极力挣扎,最后客死于南方孤岛香港,年仅三十一岁。
唯有文学,忠实地陪伴着萧红。本书把萧红置于现代中国广阔的背景之上,重现了她的生活、写作和精神世界,多层面地见证了她的苦难和伟大。
作者简介:
林贤治,诗人,学者。广东阳江人。著有诗集《骆驼和星》《梦想或忧伤》;散文随笔集《平民的信使》《旷代的忧伤》《孤独的异邦人》《火与废墟》;评论集《胡风集团案:20世纪中国的政治事件和精神事件》《守夜者札记》《自制的海图》《五四之魂》《时代与文学的肖像》《一个人的爱与死》《午夜的幽光》《纸上的声音》;文学史专著《中国新诗五十年》《中国散文五十年》;自选集《娜拉:出走后归来》《沉思与反抗》;传记《人间鲁迅》《鲁迅的最后十年》《漂泊者萧红》;访谈录《呼喊与耳语之间》等。主编丛书丛刊多种。
目录:
目录:
01阴影。微光。爱梦想的孩子
02青春校园
03出走
04十字街头
05归来的娜拉
06爱神从天而降
07产院里
08在生活的围困中
09“牵牛房”岁月
10告别商市街
11在青岛
12初识上海
13奴隶之书:《生死场》
14独倾苦杯
目录:
01阴影。微光。爱梦想的孩子
02青春校园
03出走
04十字街头
05归来的娜拉
06爱神从天而降
07产院里
08在生活的围困中
09“牵牛房”岁月
10告别商市街
11在青岛
12初识上海
13奴隶之书:《生死场》
14独倾苦杯
15东京:沙粒飞扬
16回国以后
17七月流火
18三人行
19结束或开始
20重返武汉
21雾重庆,雾日子
22梦绕呼兰河
23一只马虻:《马伯乐》
24向上的翅膀掉下来了 01阴影。微光。爱梦想的孩子
呼兰。
中国最东最北部的一座小城。说句不算夸张的话,如果不是因为萧红,人们很有可能忽略掉它的存在。在地图上,那不过是省城哈尔滨附近的一个小圆点。松花江有一条支流叫呼兰河,就像一缕蓝色的丝线,从这圆点中间依稀穿过。
早在一百年前,哈尔滨已经颇有点现代大都会的气派了,而呼兰仍然是闭塞的、守旧的。虽然这里也陆续有了商会、银行、邮局、工厂、学校之类,但是,骨子里头并没有什么变化。
作为县城,那时的呼兰委实小得很,只有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两条大街,十字街口集中了全城的精华。在这里,有金银首饰店、布庄、杂货铺子、茶庄、药店,也有拔牙的洋医生。牙医门前挂着很大的招牌,上面画着很大的一排牙齿,应当是城里最早的广告了。除了十字街,还有两条街,叫东二道街和西二道街,也都只有五六里长。东二道街上有一家火磨,还有两家设在庙里的学堂;最著名的是一个大泥坑,不知颠覆过多少车马,淹死多少家畜,然而就不见有人填平它,让它长久蹲伏在那里,继续上演可惊可喜的街头剧。此外,寥寥可数的是几家碾磨房、豆腐店,一两家机房和染缸房。其余还有几家扎彩铺,由几个极粗陋的男人仿照地面的模样装扮阴间的世界。小胡同里冷冷清清,一天到晚看不见几个闲散杂人。住户人家习惯关起门来过日子,卖豆腐的过来了,要是能吃上一块豆腐,再拌上几丝辣椒小葱,就算是幸福的了。
小城是平静的。人们默默地生存,默默地老去。一些不幸者,譬如暴死、服刑、疯癫等等,都是被一律看待的。不论多么悲惨的故事,过去几年,偶尔有人提起,便像讲说岳飞、秦桧似的,几乎成了往古的事情。
城里人生活贫贱,卑琐,凡庸,在精神上也只有制作出一些鬼神的故事和戏剧,倒过来愉悦自己,或愚弄自己。在生与死、人与鬼之间,这里是并不存在确定的限界的。
日复一日,完全是机械复制的生活。当白天即将消尽,村落的上空由昏黄渐渐化为绛紫,总会见到蝙蝠的翔舞;成千成万的黑乌鸦,呱呱地大叫着,从呼兰城的上空飞掠而过……
乌鸦群一飞过,大昴星就升起来了,天河和月亮也上来了,到处响着虫子的唧唧的叫鸣……
若无风雨,夏夜是好的。到了八月,呼兰的女人抡起棒槌开始捣衣裳了,满城大街小巷,都因她们的劳作而响起丁丁当当的打击乐。入冬以后是沉寂的日子。朔风狂吹,来时飞沙走石,过后一片混沌,且飘着清雪。据说,在呼兰,一年之间,有四个月是下雪的,严寒把整个大地给撕裂了。大约因为经不住这般摧毁性的打击,所以有一些鸟类,从此成为候鸟,在冬季到来之前,成群结队地早早向南方飞去!
萧红生于斯,长于斯,却歌哭于异地。这个爱梦想的孩子,从小向往呼兰城外的天空,当青春的羽翼未及长成,便不顾一切地悄然起飞了!正如她所说,女性的天空是低的,而她的天空更低。她憧憬着爱与温暖,自由而没有目的。她只是飞,一直飞,飞时又疑心会随时坠下来……
这可怕的预想十分应验。她做不成候鸟。虽然她至死眷恋着这片冻土,然而,等不到春暖花开的时节,便带着穿心的箭镞,永远坠落在南方的海滩里了!
萧红生于1911年,正值辛亥革命的年份。时间的契合,使她的生命暗含了一种叛逆、哗变的物质。她出生的当天,又值端午节,那是流亡诗人屈原投江自沉的忌日。这样,终生漂泊也就成了无可抗拒的宿命。
从谱牒看,萧红的家族本是乾隆年间从山东过来的流民。她姓张,名顣莹,萧红是后来发表小说《生死场》时所取的笔名。张家最早落脚阿城,经过几代人的艰难种植,多方经营,购置恒产,终至成为省内远近闻名的大地主。不过,到了萧红的祖父张维祯一代,家势已经衰落。分家时,张维祯分得呼兰的四十多垧土地,三十多间房屋和一座油坊,从此离开先祖的发迹地,迁至呼兰。
张维祯读书人出身,性情散淡,又不爱理财,一切家务全由妻子管理。实际上,家庭的权力中心,是过继的儿子张选三,也即萧红的父亲。萧红说过两件事情。张维祯的远房侄子,一个相随干了三十多年的老长工,她称“有二伯”的,一次就被张选三当众打倒在地,流血不止,出手是极狠的。还有一次,为着房租的事情,张选三把房客的全套的马车赶了过来,房客找到张维祯,跪下来哭诉,于是老人把两匹棕色马从车上解下来还给了他们。为着这两匹马,张选三同老人争吵了整整一个夜晚。
张选三毕业于黑龙江省立优级师范学堂,被授予师范科举人,曾任汤原县农业学堂教员,呼兰农工两级小学校长、呼兰县教育局长、巴彦县教育局督学、黑龙江省教育厅秘书等职。在外,他是一个谦和的君子、绅士,政治上相当圆通;对内,却是一个暴君。萧红这样记叙她的印象:“父亲常常为着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对待仆人,对待自己的儿女,以及对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样的吝啬而疏远,甚至于无情。”
他对萧红的管治是严酷的。他打她,骂她,偶然打碎了一只杯子,也要骂到使她发抖的地步。萧红总是感觉到他在斜视着自己,威严而高傲,每从他的身边经过,身上都像生了针刺一样。“过去的十年我是和父亲打斗着生活。在这期间我觉得人是残酷的东西。”萧红回忆说,“因为仆人是穷人,祖父是老人,我是个小孩子,所以我们这些完全没有保障的人就落到他的手里。后来我看到新娶来的母亲也落到他的手里,他喜欢她的时候,便同她说笑,他恼怒时便骂她,母亲渐渐也怕起父亲来。”在暴露父权的同时,她敏锐地感到男权普遍的强大的存在。她质疑道:“母亲也不是穷人,也不是老人,也不是孩子,怎么也怕起父亲来呢?我到邻家去看看,邻家的女人也是怕男人。我到舅家去,舅母也是怕舅父。”
由于萧红的叛逆性行为,张选三宣布脱离父女关系,事情严重到禁止萧红的弟弟张秀珂和她通信,甚至在宗谱里也不记她的名字。她是被开除了族籍的。她们姐弟两人都曾经怀疑,甚至确定张选三不是他们的真正的父亲。
母亲姜玉兰在萧红九岁时病故。“母亲并不十分爱我,但也总算是母亲。”看得出来,萧红的话说得很勉强,也很酸苦。但是,在回忆起和她垂危的母亲诀别的时刻,她是怀着深情的。那时刻,她垂下头,从衣袋里取出她母亲为她买的小洋刀,泪花闪烁:
“小洋刀丢了就从此没有了吧?”
人生是一个寻找的过程,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丧失的过程。可怕的是,有些事物的丧失是永久性的,这样,所有寻找的努力都将因此变得徒劳,成为一种尖锐的反讽。而萧红,对于精神世界中那些在别人看来纯属虚无缥缈的东西,比如:爱,自由,独立和尊严等等,对于未来许许多多尚未生成的事物,生来有着一种超乎常人的特别强烈的要求;正是这种过度的要求,引诱她,并使她受罚。她陷入永无止境的不满、不安与焦虑之中,因了自虐般的自我索取而饱受内心的折磨。
萧红只爱祖父一个人。
只要说到祖父,萧红的语调总是那么柔和、温润,仿佛从寒冷的枝头探身出来的春天的嫩芽。在她的笔下,这位身材高大的老人喜欢拿着手杖,嘴里含着一根旱烟管,眼睛完全没有恶意,总是笑盈盈的。
萧红长到懂事的时候,祖父已经是快七十岁的人了。他一天到晚自由自在地闲着,但在萧红看来,老人是寂寞的。他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擦摆设在祖母地榇上的一套锡器。他常常挨骂,祖母骂他懒,骂他擦的锡器不干净,大约因为萧红老是相跟着的缘故,常常捎带着把她也骂上。这时,萧红就会拉着祖父的手往屋外走,边走边说:
“我们后园里去吧。”
一到后园里,就立刻到了另一个世界了。
一个宽广的、明亮的、人和大地融合在一起的世界。太阳光芒四射,凡在太阳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萧红感觉到,只要拍一拍,连大树都会发响;叫一叫,连对面的土墙也会回答似的。到了后园,她就像看准了什么似的奔过去,又好像有什么在那儿等着她,其实什么也没有,只有自由的精灵,活的精灵在呼唤。她跳着,笑着,喊着,一直到把全身的气力用尽了,跑不动了,才坐下来休息,这时随便在秧子上摘下一支黄瓜来,吃了再跑……
后园长着一棵樱桃树,一棵李子树,都不大结果子,还有一棵大榆树。玫瑰也只有一棵,若是开花,却灿烂得很,燃烧般从五月一直开到六月。到了秋天,蒿草当中又开起蓼花来。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草种,吐出一串一串的花穗,像小旗子一样动荡在草场上。这时候,蝴蝶来了,蜻蜓来了,还招来很多满身绒毛的蜂子,嗡嗡地在周围闹着……
多么自由的世界!花,鸟,虫子。它们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自由多么好。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朵谎花,就开一朵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他。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愿意长到天上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地飞,一会儿黄蝴蝶,一会儿白蝴蝶,它们从谁家来,到谁家去?谁也不知道……
就在这个乐园里,萧红跟着祖父铲地,拔草,栽花,下种。祖父教她分辨谷子和狗尾草,教她这样或那样,她都毫不在意,一会儿追大蜻蜓,一会儿捉大绿豆青蚂蚱,只是一个劲儿地玩。玩腻了,她会跑到祖父那里乱闹一阵,或者作弄他的大草帽,偷偷地插上一圈红通通的玫瑰,让他安然无觉地戴了满头的花朵进屋去;或者抢过祖父浇菜的水瓢,拼尽力气把水往天空里扬,大喊道:
“下雨了!下雨了!”
玩累了,随时在祖父身边躺下,看又高又远的蓝悠悠的天空,看大团大团的白云,像撒了花的白银似的从祖父的头上经过。有时,就在房子底下找个阴凉的地方,盖上草帽就睡着了。有时,竟连草帽也忘了盖,一任它在草丛中快活地喘息。
长大了一点,萧红会带同弟弟,或邀集一些小朋友一起到后园里玩;若是遇上晴好的夜,还喜欢独个儿留在草丛深处,窥看萤火美丽而神秘的闪光,蒿草摇曳的夜影,听蟋蟀幽幽的吟鸣。有时她竟压倒了蒿草躺在上面,她爱天空,爱那无尽的星子,爱在阴影和微光中极目辽阔、深邃的远方……
后园每年都要封闭一次的。
秋雨过后,花园就开始凋败了。草黄了,花谢了,大榆树的叶子飞了满园。而许多飞舞的翅膀却不见了,虫声沉寂了,这些卑微的生命,像《大地家族》的作者斯奈德说的“最受无情剥削的阶级”,就这样完结了。萧红说,好像是有人把它们给摧残了似的。
等到大雪落下来,后园就被埋住了,通往园子的后门也用泥封了起来。在深深的寂寞里,萧红为自己寻找到了一种近于探险的乐趣。她发现:在五间房子的组织中,有一间极小极黑的两个小后房,原来是一个储藏室。那里边耗子成群,蛛网密布,空气浑浊,而且永久有一股扑鼻的药的气味似的。
她并不惧怕,她想,在那些静卧多年的箱子中,定然有着不少的新奇。
当母亲不在屋里时,她悄悄开门过去,趁着后窗透来的一点亮光,打开一个又一个抽屉,把里面许多好看的东西全给搬出来:花丝线、各种颜色的绸条、香荷包、绣花领子、藤手镯、花鞋;蓝翠色的耳环或戒指;铜环、木刀、竹尺、观音粉,还有小锯;小灯笼,印帖子的帖板,带缨子的帽子,鹅翎扇子,……有些是祖母的藏品,有些是姑母的遗物,存放了多少年了,连动也没有动过,个别的快腐烂了,生了虫子,它们早已被麻木、呆板、无怨无尤的人们忘记了!
她一天天地从黑屋子里往外搬,一天天有新的发现。搬出来一批,玩厌了,弄坏了,就再去搬。
旧物恢复了大人们的记忆。祖父祖母看见了,竟也抚弄着,叙说着相关的往事,为之慨然兴叹。
沉埋多年的东西,经这样一搬弄,终于见了天日,但因此,坏的坏,扔的扔,也就都从此消灭了。
萧红重又回到寂寞之中。
在《呼兰河传》这部哀歌式作品里,萧红用了复沓的句子,反复写道:
“我家是荒凉的。”
院子租住着许多人家,有养猪的,开粉房的,拉磨的,赶车的,是挣扎在底层的人们。萧红有了小伙伴以后,开始走出后园,在这些破旧的房子中间来往,用了她那双不无困惑的大眼睛,默默地摄取他们日常生活的图景,倾听他们的说话、歌唱和唉叹,感受其中的悲哀和寂寞。然而,周遭的苦难,竟然侵入一颗幼小的心灵,使她受伤而起了哀悯。她在家里常常偷了馒头、鸡蛋之类,分给穷人的孩子们。有一个冬天,看见邻家的小女孩光着身子蜷缩在炕上,她立刻回家把母亲给她新买的一件绒衣送过去。小女孩的一个微笑,让她那么高兴,全然忘却可能招致母亲的责难。
“我家是荒凉的。”在这里,她把众多客户的生活当做家史来叙述,她打通了不同家庭的门墙,把它们置于同一片屋檐之下。荒凉的不是后园,也不是屋舍,而是生活,是被这破败的屈辱的生活磨损了的心。
萧红有萧红的伦理学。她憎恶父亲,却敬爱着有二伯,一个被看做“家族以外的人”。有二伯终年劳作,家里只供他吃穿,工钱是没有的。居所十分简陋,行李是零零碎碎的,枕头花花地往外流着荞麦壳,一掀动被子就从被角里流着棉花,掀动褥子,那铺着的毡片就一片一片地撕裂开了。孤苦的老人不但得不到抚慰,还要挨受打骂,于是有了“跳井”、“上吊”的事,常常听到他从厢房里传出的哭声。在家里,除了祖父,萧红最喜欢和有二伯呆在一起,帮他干活,为他缝补衣物,背着家人送给他吃的东西。离家以后,还向人打听他的情况。她写他,为他立传。她要写出一个善良的、淳朴的灵魂,把这灵魂和褴褛的生活一起高举起来,控告社会的不公。
她爱她的有二伯,爱周围的穷人。她把这爱保存在心里,犹如风雪之夜保存着一粒火种。她的大眼睛常常为泪水所充盈。从童年开始,她便为穷人祝福,也为自己祈祷,希望温煦的太阳照临大家的头顶。可是,阳光是被垄断了的,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她得到的只有黑暗。
世界只有黑暗。
祖母死时,萧红七岁。
因为祖父的屋子空着,萧红就闹着一定要睡在那屋子里,从此,她开始学诗,接受一种非正规的美学训练。
祖父教的是《千家诗》,没有课本,全凭口头传诵。早晨念诗,晚上念诗,半夜醒来也是念诗。祖父念一句,萧红跟着念一句,念着念着,后来就提高调门喊起来了。诗的意思明白了没有不要紧,念起来好听。“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多好听。“重重叠叠上楼台”,多好听。声音里有一种神秘之美。声音最先到达心灵。
念了几十首之后,祖父开讲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祖父解释过后,萧红问道:
“为什么小的时候要离家?离家到哪里去?”
祖父说:“好比爷爷像你那么大离家,现在老了回来了,谁还认识呢?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小孩子见了就招呼着说:你这个白胡子老头,是从哪里来的呀?”
萧红听了觉得不大好,赶紧问祖父:
“我也要离家的吗?等我胡子白了回来,爷爷你也不认识我了吗?”
祖父一听就笑了,“等你老了还有爷爷吗?”
萧红恐惧而且茫然。
祖父见她显出很惶惑的样子,赶快说:
“你不离家的,你哪里能够离家……快再念一首吧!下一首……”
每天在大雪中的黄昏,萧红便围着暖炉,挨着祖父,听祖父朗读诗篇,看着祖父噏动着的微红的嘴唇……
她害怕离开祖父。
当父亲打了她,她就在祖父的屋里,一直面对着窗子,从黄昏到深夜。窗外的雪花,像白棉一样地飘着;暖炉上水壶的盖子,吱吱地振动着,鸣唱着,像伴奏一支凄婉的歌谣……
祖父时时走近,把多皱纹的手放在她的肩上,然后又放到她的头上,她的耳边便响起这样的声音:
“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