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熙弦 日期:2014-06-08 11:42:39
真实的三毛是什么样子?是哭泣的橄榄树和撒哈拉的故事中那个游走的灵魂?还是直面镜头,苍白惨淡不带一丝笑容的女子;字里行间的爽朗大方是她?还是敏感而多愁善感的小女人是她;谁是三毛心中的最爱?谁又曾为她痴狂……本书用冷静而不加渲染的笔法,将三毛所经历的时代、人物、故事娓娓道来,让读者步入三毛的世界,随三毛一起重走她的人生旅程。
作者简介:
熙弦,作家/编剧/作词人。生于北京,曾在西班牙学习文学,擅长英、法、西文。曾著长篇小说《西班牙的陌生人》。为《玉魂》《非常完美》《裂变》等多部影视剧撰写主题曲、插曲等。
目录:
一来时陌上初熏
二分携如昨,到处萍漂泊
三有情风万里卷潮来
四谁道人生无再少
五人生之事,往来如梭
六推枕惘然不见
七踏尽红尘,何处是吾乡附录三毛年谱壹来时陌上初熏
我唯一锲而不舍,愿意以自己的生命去努力的,只不过是保守我个人的心怀意念,在我有生之日,做一个真诚的人,不放弃对生活的热爱和执著,在有限的时空里,过无限广大的日子。
1
1943年3月26日,重庆。你好,世界,三毛来了。
那时候的中国遍地狼烟,,一轮轮明月阴晴圆缺,一段段悲欢离合也在处处上演。
这个在家排行老二的女孩,白羊座,B型血。
父亲陈嗣庆给她取名——陈懋平。懋字随辈分,平字求和平。
从此,世界上迎来了这样的一个女子——她是快乐自由,她是颠沛流浪,她是凄声呼唤,她是寂寂神伤。她是小小的陈懋平,是真切的陈平,是倔强的卡帕,是自由的Echo,是天地间的三毛。
重庆,是三毛生命的起点。
她出生在重庆市一个叫黄角桠的地方。
黄角桠的民谣里流传着一个说法,大意是说这里当地的男孩子生来就会当兵打仗,女孩子生来就会写文章。一个姐姐,两个弟弟,一个她——陈家的四个孩子里,只有她是出生在了这里,也只有她真的应了当地民谣的说法——不但会写文章,还最终成为了享誉华人文坛的作家。
父亲与母亲是虔诚的基督教徒,温和,忠厚,为人正派,在家也是相敬如宾。所以,即使外面的世界战火连天,陈家的屋檐下,却平稳得像一泓月光,平静和睦。
和三毛一样,母亲穆进兰也有着优美而流畅的文笔。母亲很珍惜自己写作的天赋,曾经很希望可以将自己在战争时期那惊心动魄的经历付诸于笔。奈何大家庭的担子太重了,重得仿佛时时刻刻在提醒着她:这个家需要女主人,孩子们需要母亲——她放下了笔,从此专心养育儿女、照顾家庭,久而久之,写文的事也搁置了。
父母敦厚、宽仁,相亲相爱。在当时保守的传统世界里,他们耕耘一片温软的土壤,让三毛这一棵与众不同的小苗抽出葱葱嫩芽,化为双翼,一振飞过沧海,飞向在当时的人们难以企及的精神彼岸。
三毛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她独立思考的意识和能力很强,主意不少,更是个如假包换的行动派,还未足月就已经流露出精灵倔强的劲儿,对大千世界充满了无限的好奇。
洋娃娃,她不喜欢;新衣衫,她不稀罕;偏偏,她爱大地,爱农田,爱清新的空气,爱粗粗的麻布,爱无香的书本。一望无际的稻田,云流若水的晴空,她是大自然的孩子,她爱万物生长的韵律,爱浩瀚山川和盈盈青翠,她来到了这个世界,就要在世界上好好地,一步一步地,行走,奔波,流浪。
她不哭不闹,对万物满怀怜悯和敬畏。她不许同伴捏死小蚂蚁,甚至同情挂在树梢的苹果。两岁时,她经常去家旁边一处荒坟,玩坟头的泥巴。对于往生者,她从不感到恐惧,相反,她觉得他们静默而亲切,并始终心怀好奇。逢年过节杀羊宰牛,她总是在一旁,定睛观看。动物濒死的哀鸣凄厉而惊心,她虽然也紧张,但依然揪紧拳头听着——生与死,在她的身旁,只隔了一层薄纸。
2
和战争年代的其他家庭一样,炸弹的爆炸声与闷不透气的防空洞成了刻骨铭心的记忆。三毛的姐姐陈田心回忆说:“小时候对日本人丢炸弹的印象最深刻。那时妈妈抱着陈平,牵着我,往防空洞里挤,声音好大、好清楚,里面都是人。空袭结束,很多人没躲进去就这样没有了;家里的院子还被炸出个大洞。”
那是三毛对兵荒马乱最初的记忆。飞机从河流的三角地带飞来,她和姐姐连忙钻进窄小的防空洞里,被大人给安放在一个饼干盒子上,坐好。尖锐的声音像海浪一样此起彼伏,耳膜痛得像被凿子在敲。她看见母亲紧张的面容,但是除了轰鸣声以外,什么也听不到。
父亲给她取了大名叫陈懋平,乳名“妹妹”。
取这个名字,因为她这一代是在家谱上排“懋”字辈,而“和平”,在这样无处安放的战争岁月里,是最深刻的期冀与奢求。父亲起名用心良苦,希望这个孩子的降生可以带来和平和新的生活。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新上任的和平大使并不太平。她一点儿也不服管,非常淘气。才刚刚三岁,三毛就嫌“懋”字难写,自作主张地给省略掉了,光明正大地图省事,只管自己叫陈平。这还不算完,和平大使还把耳东“陈”的左耳朵给移位成了右耳朵,硬是逼得学富五车的父亲认了输,同意去掉了家族里的“懋”字,任由她给自己取了新名字陈平,又索性把儿子们名字里的“懋”字也全给去掉——要省事就一起省,都改成为陈圣、陈杰。
三岁的大使,解放的不止她自己握笔的小手,连弟弟们也一并照顾到了。
三毛的人生哲学很简单——何必那么麻烦,简单一点不是更好?
正是这双天生的纯净慧眼,滤掉了规矩与自扰,只看本质,自己做主,来去自如。
三毛的父亲在回忆女儿的童年时提到,家在重庆时,家家户户在厨房的地上埋上大水缸。水缸很大,又深,是不许小孩子靠近的。某天,大人们在吃饭的时候听见了噗通一声,见桌上缺了老二的身影,匆忙赶去水缸一看——果然,二小姐正头朝下,用一双小手用力撑住缸底,勉强将双脚托出水面,拼命打水,发出声音求救。大人抓住脚把她拎出来,她捡回了一条小命,却非常镇定,不慌也不哭,从嘴里吐了一大口水出来后,只说了句“感谢耶稣基督”。
三毛降生一年半以后,日军无条件投降。久违的和平暂时到来了。
抗战后父亲与伯父转去南京,在那里联合开办了一家律师事务所,把家安在鼓楼头条巷四号。三毛没能在南京看到她的祖父,此时的陈老先生已返回故里,回浙江定海了。
父亲与大伯父租来了一幢三层的西式洋房,房子很大,分前后院和停车的偏院。楼下的书房是兄弟俩的法律事务所,楼上几个房间供家里人住,楼下还另有一个小房间,住了同乡倪竹青,孩子们都喊他倪叔叔。
两岁多的三毛生活在这个大家庭里,每天把上海话、宁波话、四川话和南京话挂在嘴边混着讲,等长大后,她又把英语、西班牙文、德文、日文、中文混着讲。
酷暑天里,还在念幼稚园的三毛和大她三岁的姐姐陈田心躲在教会的受洗池旁,吃马头牌的冰棒。夏天过去,到了冬天,姐妹俩小心翼翼地把雪一块一块堆进了铁罐里,拍好,盖上,埋到山洞里存起来,想让大山给她们当冰箱,把这桶冰储藏到来年夏天,慢慢享用,可惜上天不给面子,过了一阵打开看时,雪水化作了黑臭的脏水,铁罐子上长满了红铁锈。
南京的家是三毛童年时的乐土。她跨着竹竿,围着梧桐树骑竹马,跟堂哥满世界打雪仗,爬假山,采桑叶,在后院被鹅追得满处跑。她不知从哪里拾了一根树枝,拿着当“枪”,四下追着小朋友跑,逐个点去——点到谁,谁就死。毫不讲理的霸王规矩与这所大房子一起,对孩子来说是那样的其乐无穷,俨然一座天然的游乐场。
3
南京也是三毛起步的地方。当父亲从犹太推销员手中买过毛毯时,她第一次听到了英文。弄破了父亲的小水缸,她第一次心虚撒了谎。在南京的图书室,她目睹了一个男孩向姐姐表达爱慕的过程,她初回见到这世上的一件大事——爱情。
除此之外,她还在南京翻开了第一本书。
那时的三毛,只有三岁。
三毛的人生是随着书页一并翻开的。她是个爱书如命的女孩。她早年的痴、迷、恋、贪,无不是为了饱览群书,钻进书堆里,做一只饕餮的书虫。之后的几年里,她所承受与拼争的内容,大体可概括为,她要一头扎进书海,传统教育者们却抄了网子拦她,围追堵截,斗智斗勇。最终,英明的父亲拿起剪刀给网子剪了条大口子,把她放生了。
以三毛当时的年龄,她还不能去读幼稚园。当时堂兄姐已在中央大学、金陵中学学习,姐姐进了小学,只留下这个妹妹在家。那时大弟陈圣尚在襁褓中,三毛只得硬着头皮跟一个叫马蹄子的瘌痢头孩子玩儿。马蹄子的母亲名叫兰瑛,是看门老太太的亲戚。陈家发善心收留了这个逃荒来的女人和她的幼子。
陈家是书香门第,除了两位男主人的书房以外,在二楼辟有一间公用书房。书房的窗户外是摇曳生姿的梧桐树,屋内则满当当的全是书籍。这间被孩子们称为“图书馆”的屋子成了三毛的避难所。在这里,没有马蹄子,没有哭声,在被兰瑛或母亲寻来捉去吃饭之前,这里是她一个人的港湾。
房间内书籍的码放很合理,大人的书码在上层,给子女读的童书码在地板上,让孩子们伸手就能够得到。三毛的一双小手在书中翻来拨去,取出了一本没有字的漫画书。这本书的名字叫《三毛流浪记》,作者张乐平,是她读的第一本书。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三毛,她一辈子都在流浪。
《三毛流浪记》这本书在大人看来,是无言的辛酸,但在家人羽翼庇荫下的三毛读来,却是有好奇,有关怀,有欢笑,有叹息。
那个流浪的三毛,吸引了她;那个找家的三毛,吸引了她;那个善良的三毛,吸引了她。
宛如初次打开世界之门,怀着猝不及防的童心,三毛看到了一片无垠的七彩云天。那里面的世界,比花海旖旎壮阔,比大宅子妙趣横生,比骑竹马自由纵横,比丢雪球畅快刺激,比马头牌冰棒还要沁人心腑。
她爱上了书,一头扎进了书堆里,义无反顾。
在《三毛》系列之后,所有带插图画的儿童书都被她拿来看了个遍。《木偶奇遇记》、《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爱的教育》、《苦儿寻母记》、《爱丽丝漫游仙境》……陈家藏书中,有一套是商务印书馆初版的儿童读物,由鼓楼小学的陈鹤琴先生编纂。后来三毛去鼓楼幼稚园,成了陈鹤琴先生的学生。那时虽然还不识字,但她根据图画、封面和字形,猜测、想象,缠住哥哥和姐姐求教,让他们给她讲。一来二去的,那些模糊的故事清晰了起来,渐渐的,就熟稔于心了。
长大后,三毛曾经就这些书籍的内容向父亲求证,印证了自己早年看图记忆的正确。父亲无法相信孩子早慧到如此地步,觉得一定是全家到台湾后堂兄讲了这些故事给她。三毛很委屈,她没有撒谎。然而谁又能说准,这样早早的聪慧颖悟,到底会带来怎样的悲喜呢。
4
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期,内战爆发,南京城内人心惶惶。因为不愿再次卷入战争的洪流中,陈家无奈地决定,兄弟两家人一起经由上海,去往宝岛台湾。
一天,父亲回到家里,出乎意料地掏出了一大把金圆券,分给孩子们拿去玩。突然发了大财,小孩子们炸了窝,幻想着用手上的钞票去换数不清的马头牌棒冰,高兴得手舞足蹈。
政局的更迭沉浮对于陈家的子女来说,像一辆擦身而过的列车——虽然呼啸掠过,却没有伤己半毫。天塌下来,也有大人为孩子们撑着,没让大时代的乌云遮蔽住孩子们明媚的天空。不得不说,陈家的大人们在这点上是极为可敬的,一对兄弟,两个学习法律的文人,不兵不武,却是孩子们最坚不可摧的守护神。
在“中兴轮”上,母亲害了十分严重的晕船,吐了又吐,难受得昏天暗地。三毛在一边看着,十分惊慌紧张,想帮忙又没什么办法,就这样一路痛苦不堪地颠簸到了台湾。
那时候,台北市建国北路朱厝仑十分荒芜、幽僻。父亲与大伯把家就安在了此地的一幢日式小房中。跌宕流转之间,两家的积蓄与金银首饰都化作金圆券打了水漂,在经济上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拮据,家里有八个孩子需要穿衣、吃饭、上学,生存的压力令人透不过气。
没有了本钱,陈家没办法做回律师本行,在夹缝中艰难地支撑着家,一直扛到三毛小学毕业前后,才终于缓过气来。
孩子们哪里会懂得大人的心焦?只知道榻榻米踩在脚下十分舒适、惬意。
在南京时,孩子们追跑玩耍,穿的都是柔软舒适的中国布鞋——夏天有横绊口,冬天没有横绊口,踏着跑起来健步如飞。
在南京的时候,有一年圣诞节,母亲给三毛穿上了一双小皮鞋。穷孩子做梦也梦不到皮鞋,生性自由的她却一点也不喜欢这硬邦邦的小盒子,很快就穿烦了,吵着让给换回了中国布鞋。
为此她后来特意写了篇《赤足天使》,写她在与哥哥第一回进了台湾的家,踏上家里铺着的榻榻米时,在垫子上光着脚蹦啊蹦,兴奋得语无伦次,兴高采烈地大呼小叫。
等到上了小学,穿鞋的三毛十分羡慕光脚的同学们,脱了鞋袜放在书包里,光着脚在煤渣路上跑。后来,三毛穿上了雪白的球鞋,感觉和当初的棉鞋一样亲切自然,十分倾心,坚持穿了很多年。
当然,三毛最喜欢的还是书。
三毛入学时不满学龄,母亲几番奔走,她和大姐才顺利进入台北国民小学就读。自从摸索着看插画书开始,她已经连蒙带猜地识了不少字。进了小学后,学习了拼音,念过几份《国语日报》,三毛认的字更多了,开始投入了故事书的怀抱。
当时的小学课本枯燥又无聊,每次新书发下来,母亲给书包好了书皮,三毛捧着书朗读一天,第二天就束之高阁。她还跑去找老师,表达对课本的不屑,认为写教材的人都拿小学生当傻瓜,结果被狠批了一顿。
在课本之外,最初令三毛酷爱的文字来源于《学友》和《东方少年》杂志。在杂志里,三毛喜欢上了王尔德的童话。月刊出得太慢,三毛等不及了,就把目光投向了堂哥们的书堆。
她在二堂哥的书堆中头一回认得了鲁迅。读了《风筝》,动容不已,继而又读到了老舍、巴金、周作人、郁达夫、冰心。时而细嚼慢咽,时而囫囵吞枣,她贪婪地吸纳着一切书本报刊上的文字,仿佛是初啼的婴孩初尝乳汁,饱尝饥饿之苦的心灵张开了一条深如海沟的裂纹,需要用无边的书本来填补。这段岁月里,三毛以“什么书拿到手来就给吞下去”来形容幼时读书的情形。
后来,三毛住的街区通了公车,渐渐变得繁华,很多新的店铺开张了,其中就包括建国书店。
能租到书看,那可真是太好了……三毛像八爪鱼般缠住母亲,不断讨要零钱,还趁着母亲不在房,偷偷溜进去翻遍母亲的针线盒、钱包和外套口袋,搜刮硬币和角票,只为了租书来看。
建国书店的老板十分讲究图书品质,时常热心向三毛和姐姐推荐图书。三毛畅读了赵唐理译著、劳拉·英格尔撰写的全套美国移民西部生活的时代书——《森林中的小屋》、《梅河岸上》、《草原上的屋》、《农夫的孩子》、《银湖之滨》、《黄金时代》,后来又读起了《红花侠》、《三剑客》、《基督山伯爵》、《堂吉诃德》,随后又是滚滚而来的《飘》、《简爱》、《傲慢与偏见》、《呼啸山庄》……
不为当时的三毛所知的是,1951年的10月9日,西班牙的安杜哈尔市降生了一名男婴,名为荷西·马利安·葛罗。
她不知道那个男孩——会带走她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