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薛尔康 日期:2015-03-09 19:07:24
本书以荣宗敬、荣德生兄弟,分别于14、15岁到上海打工谋生,到成为“中国民族资本家的首户”(毛泽东语)的人生历程,描写了他们从个人谋富到“实业救国”“富国强民”的生命觉醒。荣氏兄弟抱着“要使中国比美国更富强”的宏伟理想,慨然而起,表清白良心,捐热血之躯,数次在危机中浴火重生,抒写出一部生命的史诗。荣氏以上海租界为主战场,面对国际化的残酷竞争,尤其与日本财团的较量中,显示出卓越的经营策略,超强的勇气和智慧,终于缔造出令中外瞩目的实业王国。他们有声有色有深度的人生,为风雨飘摇的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增添一抹光彩,彰显出中华民族的骨气和冲天豪情。
荣氏兄弟的人生是一部关于成功的《资治通鉴》,足资当今处于新一轮现代化浪潮中的中国人借鉴。
作者简介:
薛尔康,江苏无锡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作家班。曾赴农村插队务农,后历任工人、工会干部、记者,中华文学基金会海南文采工贸公司总经理。1972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太平军上校哈俐》,散文集《花街》(园林)、《留恋果》,长篇报告文学《企业之军》,中篇小说《等待起飞》、《天姿国色》、《大痴》等。其中《北国秋叶》被选入初中一年级上学期同步阅读课本.同时《父父子子》的创作也觉醒了一代人。
目录:
前言:商人之死
一、兄弟同心其力断金
二、十四岁魔咒
三、广生钱庄
四、话别苏州河
五、渡僧桥
六、商人好当还是官好当
七、拱北楼早面
八、从保兴到茂新
九、袖筒中的章程
十、男人的缺憾
十一、神秘的斯芬克司
十二、拯救
十三、再拯救
十四、受辱汇丰银行前言:商人之死
一、兄弟同心 其力断金
二、十四岁魔咒
三、广生钱庄
四、话别苏州河
五、渡僧桥
六、商人好当还是官好当
七、拱北楼早面
八、从保兴到茂新
九、袖筒中的章程
十、男人的缺憾
十一、神秘的斯芬克司
十二、拯救
十三、再拯救
十四、受辱汇丰银行
十五、上海滩这一次玩大了
十六、品牌:发轫之始
十七、兵船驶向上海
十八、申新破啼而出
十九、“有一个铜板本钱做十个铜板生意”
二十、荣宗敬速度
二十一、诵豳堂
二十二、新抹布、旧抹布
二十三、面粉大王,舍我其谁
二十四、人钟当当敲响
二十五、晴天霹雳:谁对他下毒手
二十六、工部局特别会议
二十七、眺望黄浦江
二十八、好好先生
二十九、上海滩又瘫了
三十、江西路58号
三十一、雪球越滚越大
三十二、不改革怎么行
三十三、改革流血,也流产了
三十四、南京路的枪声
三十五、启开银库之门
三十六、去日本,向善于学习的国家学习
三十七、蒋介石签发通缉令
三十八、“不料他没事一样”
三十九、在同一条西摩路上
四十、新的渴望:60岁要有60万锭
四十一、终于到来的改革
四十二、功德林:棉纱大王加冕之地
四十三、荣公馆遭遇杜公馆
四十四、世道变商道不变
四十五、上书
四十六、祥瑞四平莲
四十七、回到小镇死亡给人留下钉子般的记忆。
幽暗的记忆中冒出关于死的情节,大脑皮层顿然活泼起来。任何人的死带来的不止是哀悼,会牵扯出不少引申和你不得不参与的讨论,整个过程变成死人对活人的忠告。
幼年,在我懵懂未开的时候,趴在二楼窗台上目睹过一次大出殡。这是我最早的关于死亡的记忆,至今依旧清晰。整条大街被望不到头的送葬队伍拥塞住,男男女女从各条街巷赶过来,似乎是一场不可缺席的盛会。街道两旁,临街楼上,全是挤挤攒攒的人头。
无锡城里未有过如此惊天动地的葬事。不是送葬,倒像是欢送,就连铜管乐队吹奏的哀乐也音调高昂,节奏铿锵。没有哀伤,惟有感动。
生命不能预演,不能排练,但有选择角色的权利,导演和演员都是你自己。死亡,是一幕接一幕演出后全剧告终的一幕,是最终的实现。人生在这一刻真相大白:有人死去意味消失,有人死去意味被记住。1952年8月13日,我记住了荣德生这个名字。事实上,无锡城里几辈子人对这个名字无人不晓,直至今天,黄口小儿知道他是谁。一个人被几辈子人记忆,足够圆满,有赖生前的造化。人心各别,但当千万人内心发出一种共振,便称为民心。民心认可的事物必然具有真理的魅力。
几十年后,我试图写作荣氏兄弟传记与幼时的记忆有绝对的关系,是一次死亡激起的冲动。一位大出殡时指挥开路的先生对我介绍说,当时的送葬队伍足有十里长,前锋已出无锡城,队尾在四郎君庙巷荣德生晚年居住的宅第尚未开动。送葬队伍有亲属、各界代表、工商界同仁、他手创的企业职工组成。队伍前头有数不尽的花圈和奠幛,“志人持重”“实业巨子”“民生有赖”,等等。沿途不断有市民路祭,供奉香火果品,不少受惠于他的商界人士和企业员工则奉献触地的磕头。灵柩走走停停,亲属们很是担忧天黑前能否抵达西郊梅园的暂厝之地。
奠幛的责任是极力彰扬往生者的功德,飘拂的文字毕竟苍白,整个城市对一个死者的祭奠才称得上诚实。
他是一位巨富,财富并不会唤起万众的敬意,往往引起相反的情绪,尤其到他逝世的那个年代。富人的德行与其他人不同处是对财富的态度,他一生的为人之道、立身之本由不得人不钦佩,是老百姓嘴上的“好好先生”。当三聚氰胺、苏丹红出现在餐桌上,在超市对香肠粉丝不敢下手,我会想起他;当公权等同股权债权,表哥房叔不断被人肉出来,我会想起他。他竟然没有私蓄,所有财产全部投在二十几家手创的工厂中,耗在至今随处可见的社会公益事业上,包括教育、文化、公路、桥梁、园林等。他本可以过得比民国年代的大总统还阔绰,但从未享受过人们想象中的生活,出远门只坐二等三等车厢喝一杯二角钱的清茶。一生处世以俭,克己奉公,与依仗不平等条约的外国经济势力竞争,直到最后安息在简陋的出于世人想象的坟莹中。后来,政府部门看不过去,拨款对他的故墓加以装饰修葺。
他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具有新思维的少数中国人之一。外表敦厚,头脑中却不乏创见和出人意料的想法。游历粤港期间,沐浴新知,洞察潮流,胸怀心志顿开。当他从广州乘船经香港返乡,因船期被耽误停留五日,在尖沙咀码头看见堆积成山的洋粉洋货销往内地,痛心地洞察到“国家利权丧失、民生仰赖外人”的危险。个人的事业路径在折磨他多年的迷茫中显现出来,就在尖沙咀码头,他将“兴办实业,利国利民”确定为终身选择。他本人,乃至庞大的荣氏企业集团都要感谢这一次意外的耽误。人生和历史一样充满偶然,在偶然出现的那一刻,你必须逮住它。
身为荣氏企业的肇始者,荣德生虽未像孙中山、黄兴那样呼啸而起,却同样艰难顿挫,为谋取国富民强矢志奋斗。他的一生献给了中国的民族工业。
解放前夕,众亲友子女苦苦劝其离国他往,避避风头。他用一句话说服他们:一辈子追求国家富强,怎么能连国家都不要了呢?他目睹国民党一天天因腐败而坏死,亲历官匪勾结绑票勒索的困苦,表示香港不去,台湾不去,外国不去。下令机器凡已拆卸者一律搬回,并在上海《新闻日报》发表决不出国的声明,还每天到他创办的江南大学和公益中学走一遭,以正谣传。他在四子毅仁的陪伴下,将生命的最后几年奉献给了他挚爱的祖国。
商人不断地被社会机遇制造出来,人们记住的是他们财富的数字而不是他们的人生。德公以儒入商,以商弘儒,以德为生,风范长存;敏思不绝,具远见卓识之才;孜孜营求,为志大慎行之人;一生奉圣贤之道,堪称儒商榜样!
无独有偶,比荣德生大二岁的兄长荣宗敬的出殡同样令人动容。
荣宗敬于1938年2月10日在香港养和医院溘然长逝。几年前,他差点儿就从上海江西路58号(今江西北路421号)三新总公司大楼上跳下去,他在最后一刻挺住脚尖,脊梁骨跟着挺直起来,注定了他的实业王国将会从一场全球性经济危机中浴火重生。果然辉煌重现,但否极泰来的好光景仅仅延续了一年多时间。抗战爆发后,日本占领军通过汉奸胁迫他出任伪职,公馆四周布满密探,陷入险境。民族大义是他习惯翘起的大拇指,相比之下,遍布苏州河和黄浦江两岸以及内地的工厂则是小指头。他毅然决然,一番精心化装后,于深夜溜出公馆东墙一扇黑漆小铁门,再溜进一辆英国友人的汽车,登上开往香港的加拿大邮轮。
他怎么可能是当寓公的料,他习惯鏖战,厌恶休憩。抛开的毕竟是与命相系的事业,安逸的香港成为他的精神陷阱,他无法自救,借酒浇愁,麻痹神智。在对杨通宜、荣漱仁夫妇的拜访中,杨先生对我说当时他在香港,宗公的死与酒喝大有干系,各方宴请甚多,他乘机大醉,直至喝到高烧不退,脑溢血症发作,不治而亡。他在香港只呆了一个月零六天。临殁之际,气微喘急,其声唏嘘,仍以实业救国为念,除了交代企业的安排,一字未提私事。
看起来,他甘愿与他的企业同归于尽。
荣宗敬不该如此绝望,他不清楚酒精只会将满腔愤恨烧的更旺,以至于自毁强悍的生命。这位实业救国的首倡者和实业报国的实践者,其脉搏的最后一跳,奉献给了为之搏杀一生的未竟事业;所以说未竟,是如果时势相济,世人难以估计荣氏实业王国将是何等样的规模。
荣宗敬的国民精神和大师级经营策略,不仅为当时国人称道,也惊动海外,被西方媒体誉为“中国实业界的拿破仑”。在家乡无锡,太湖杨湾张山口小山头上有他的墓园,是懂得风水的弟弟亲自为兄长选定的寿地。多年前,我从山下往上爬了约100米,在墓园入口处伫立许久,两边石柱上刻有“创业精神楷模,民族经济先驱”的联句,不知道勒石者为何不署上自己的名字,是上天给出的评介?墓地也极简朴(此墓现已重修,由无锡市人民政府公布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令我想起不是为了撑起与身份相符的场面,他不会买下西摩路(今陕西北路)186号那座大洋房。他一生大排场大手面,死后回归本性,住的如此简单。他始终未忘14岁到上海打工,饿肚皮帮老板家倒夜壶洗尿片的日子。
荣宗敬逝世后五天,国民政府行政院举行第350次会议,议决案共30余条,刊于首位的是决议通过院长关于褒扬荣宗敬的提议。两天后,各大报于头版刊出国民政府的褒扬文字:
荣宗敬兴办实业历数十年,功效昭彰,民生利赖,此次日军入沪,复能不受威胁,避地远引,志节凛然,尤堪嘉尚,兹闻瞌逝,悼惜殊深,应予褒扬,用昭激励,此乞。
荣宗敬之死令人感怀处不在最高当局的表彰,是时任申新总公司秘书朱福康老先生向我述说的鲜为人知的一个情节。
荣宗敬的灵柩从香港运回上海后,暂厝荣公馆一幢米黄色的偏宅,几年后,又运回家乡无锡下葬。日本占领军为防范太湖游击队的袭扰,沿湖设置炮楼,搜查一切过往行人车辆,当眷属们在通向张山口的公路上扶柩而行时被日军凶恶地拦截,喝令打开棺盖,要瞧瞧里面装的究竟是尸体还是别的什么。这是眷属们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僵持许久之后,家人不得不向侵略者说明这是谁的灵柩。一位军曹跑上炮楼向长官报告,长官闻讯奔下炮楼,喝令全体士兵整队肃立,持枪致敬,灵柩在敌军的仪仗中通过。
生命的光芒令敌人也敬畏。
这一天是1943年9月14日,临近中午。躺在棺材中的荣宗敬不知是何感受,他是在咬牙切齿诅咒近卫文麿政府中死去的,而且死不瞑目。
原来,日本人视荣氏为日本国人的楷模,将荣宗敬的事迹编入课本,借以激励本民族的进取性。那位日军长官早年读小学时,就从课文中悉知荣宗敬自强不息的创业精神,成为他心目中一位了不起的男人,遂有上述一幕。荣氏兄弟之死,令我信服以下结论:人类对死亡的思考以及对物质与精神关系的发现,使哲学这种人类全新的思维形式有了诞生的可能。
上海滩容易犯历史性的痉挛,然而,荣宗敬不止喜欢而是热爱上海。他从这个舞台上瞥见了欧洲工业文明,也瞥见自己国家的未来,他死也不相信中国人比不上西洋人。上海滩曾令他饱受屈辱,还有失败;上海滩处于国际化的残酷的商业竞争,反而激发他的智慧和勇气。他从未忘记少年时代在外滩发下的誓言。当汇丰银行的印度巡捕只允许他从后门进入,更加坚定他占领大上海的决心。他发誓要为中国人争一口气。
或许,他有过无数次出人头地发财致富的狂想,但当他的个人事业与国家民族的命运相联系,当他把一切欲望投射到国家民族身上,奋臂一呼,喊出了“实业救国”的时代强音。他是一个倔强而且不会流泪的人,但在五四运动中,他满脸热泪地呼吁同行:“诸位先生深自反省,我辈能不剖腑以白爱国之忱,以救危亡!”“宗敬当与诸位同仁慨然而起,捐热血之躯,举国中实业,以挽狂澜塞漏卮为己任,拓富国强民之道,会所求者厥为清白良心,无愧于衷。”这时候他活着就不再属于自己。为此,得罪杜月笙,与孔祥熙顶牛,敢与北伐时代的蒋介石较劲。他注定要忍受更多的风险,但是,他的信念不会动摇,以向有的快捷的步伐,勇往直前。他对大上海有开拓之功,可以这样说,没有荣氏的上海依旧是上海,但不是后来的那个上海。
宗公出于寒微之家,生于飘摇之世,负浩大之气,遂爱国之心。每欲自任天下,其事业精神,罕有其匹。步李鸿章、盛宣怀、张謇后尘而事业胜于前,堪称大丈夫!
荣氏兄弟的人生是一部关于成功的《资治通鉴》。
他们的经济活动,起步于中国第一次现代化浪潮因日本发动甲午战争消歇之时,贯穿第二次现代化浪潮的全过程,并站在了这一浪潮的潮头之上,在这一历史背景下抒写出一部生命的史诗。
兄弟俩天禀有别,个性相异,但两人合在一起便成一个完善的“人”。就是这个“人”缔造了国中首屈一指的实业王国,被称为“面粉大王”和“棉纱大王”。他们生前共同构建的一整套经营理念和经营方略,足资后世研究借鉴。自上世纪末开始,经济界出现的热门新词,诸如:技术引进和吸收,竞争力,品牌价值,可持续发展,兼并重组,集约化和规模经济,以及科学管理和人性化的企业文化机制,荣氏兄弟早在上世纪初已经运用的十分娴熟。企业王国就这样打造起来,大的谁也啃不动,并且开创中国工业史上华商购并外商的先例,令外国资本这头神秘的斯芬克斯在竞争中魂不守舍。荣宗敬说过这样的话:“从衣食上讲,我拥有半个中国。”弟弟德生一改儒生的谦和收敛,满脸堆笑说:“事业几满半天下。”这是自清末以来,一个衰微中的国家能够听到的豪气万丈、声震天地的声音。
人类生活在时间的深度上,要靠少数先驱者生命的闪光将它烛亮。他们是智者,也注定是人类痛苦的忍受者。不管他们选择什么道路,只要历史车轮感受到他们的力量,历史就应该铸刻上他们的名字。
基督只有一个,人死不能复生,然而,精神可以复活。
光凭荣氏兄弟死的情节就让人感到是有声有色有风度有深度的生命。从贫寒农家子弟到一国实业巨子,神秘的生存力量来自何处?命运因何向他们而不是别人露出不常有的笑容?这两个引起人们兴致勃勃探讨人生的人究竟是怎样的人?
这对急于改变民族和个体命运的中国人永远需要。
荣氏兄弟身上体现的卓越人类的生存意识太有诱惑性了。
人虽死,气尚在。
历史应当说出真实的感受,你不说,我帮你说。
就让我在缭绕的气息中,讲述他们的故事。
写于2012.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