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侯文咏 日期:2015-01-27 15:26:54
乖就能成功、乖就能快乐吗?你是心甘情愿地乖,毫无怀疑地乖吗?
对我来说,所谓的“不乖”只是听从自己内心的话,或者诚实说出、做出自己想做的更有趣的事情。如今回想,正是这些“不乖”、“不听话”的作为或决定,一点一滴造就了我人生中决定性的部分。回想过往,我很想让那个年轻、不乖又有点彷徨的自己,或者像我当年一样的年轻人知道:
别担心,只要相信你自己,继续努力、用力让自己长大成心中想望的样子,一切都会很好的。
作者简介:
侯文咏
台湾嘉义人,台大医学博士。
曾任台北医学大学医学人文研究所副教授,台大医院麻醉科主治医师。工作之余埋头写作,1990年出版处女作《顽皮故事集》,以诙谐俏皮而又温情脉脉的文字广受欢迎。此后,随着《大医院小医师》《白色巨塔》《我的天才梦》等作品的陆续出版,“作家侯文咏”名满台北,成为横扫诚品、金石堂和博客来等台湾主流书店畅销榜的天王级作家。
目前专职写作,兼任编剧、电视剧制作人。写作领域横跨散文、小说、儿童文学、有声书等,在华语世界拥有巨大读者群。
目录:
不乖
认真是拼不过迷恋的
成功哪有失败好
想事情要用自己的脑袋啊
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别让快乐输在起跑线上
从眼界到视野
人文是为了追求联结序|如果我一直很乖……小时候上作文课时,老师要我们读故事写心得。故事的内容是抗日战争期间,女童军送国旗给死守上海四行仓库的守军。
照说,这个关于荣誉、爱国、奋不顾身的故事,心得一点也不难写。
不过那时我故意唱反调,写了一篇“吐槽”的心得。文章详细的文字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大意基本上是:
一、如果不能打胜仗,送国旗也没用;如果能打胜仗,国旗过几天再挂也没关系。
二、如果打败仗还挂国旗,老百姓会误以为打胜仗,错过了逃亡的黄金时机。
还有——
三、国土失掉了,还可以收复,但女童军命没了,就无可挽回了,因此还是命比较重要……
我还写了不少理由,总之,结论就是大唱反调。
可以想象,在那个国家、民族情操重于一切的年代,我被老师约谈了。
老师问我:“老师平时对你好不好?”
我说:“好。”
“如果你觉得好的话,听老师的话,别人怎么写,你就怎么写。”老师停了一下,又说,“大家会怎么写,你知道吧?”
我点点头。“为什么?”
“你相信老师,这是为你好,你听话以后才有前途。”
“噢。”
我相信了老师,从此我的文章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种是公开的、“听话”的文章,像是:作文课的作文、比赛的作文、考试的作文、贴在墙报上的作文。另一种是偷偷摸摸的、“不听话”的文章,像是:传小纸条的文章、写情书的文章、投稿的文章……
一直到了我长大之后,我母亲还很喜欢数落我小时候多么顽皮、多么不乖的事迹。当然,四行仓库的心得事件,也是其中的一件。
对我来说,那些其实只是听从自己内心的话,或者诚实地说出、做出自己想做的更有趣的事情而已。当时我一点也没想过,那就是所谓的“不乖”。
依照那样的定义,我这一辈子其实还做了不少“不乖”的事。像是,第一次投稿时没有邮资,偷爸爸的邮票;像是,为了让稿子内容更精彩,编出许多学校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为了看电影,偷偷翻墙爬进电影院,被老板拎着耳朵拉出来……或者,像是,约会时没有征得雅丽小姐的允许,就偷偷地吻她;或在实验室做研究时,明明大家都觉得异想天开、根本不可行的方法,我硬是要试;或明明大家觉得是没有机会被接受的期刊,我硬是要投稿;或辞去了医师的工作,成为一个专职作家,成为一个编剧、广播主持人、电视连续剧制作人……
回想起来,是这些“不乖”、“不听话”的作为或决定,一点一滴造就出了今天我的人生非常决定性的部分。
有时候我不免要想,如果我那时候放弃了“不听话”的文章,只写“听话”的文章;或者因为没有零用钱买邮票,因此放弃投稿;或者先征询雅丽小姐同意,才敢吻她……少了这些“不乖”,我的人生会变成什么呢?
我真的不知道。
我相信,就像我的老师讲的一样,所有要我乖的人几乎都是很善意地为我好。我也相信,听话的人的确会有前途。那时候我并不明白,不听话的人,长大一样会有前途的——差别只是,听话的有听话的前途,不听话的有不听话的前途。
回想起来,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让那个年轻、不乖又有点彷徨的自己,或者像我当年一样的年轻人知道:
别担心,只要相信你自己,继续努力、用力让自己长大成心中想望的样子,一切都会很好的。
那时,如果能听到类似的话,从爱我或为我好的人口中说出来,或许我会少些犹豫,多点坚定与专注吧。
于是,我开始了这本书的书写。
不乖根据《辞海》的解释,所谓“乖”指的是:孩子懂得道理而不淘气。换句话,“乖”指的是顺服。
也许有人要问:这样的乖有什么不好?
在我看来“懂得道理,不淘气”没什么不好,问题出在这个孩子懂的“道理”到底对不对,有没有道理。考自己的文章得不到一百分?先来讲个故事吧。
我有篇文章被收录进语文教科书里去了。那年我的孩子正好是第一届读到这篇文章的九年级学生,他们班上的同学就对他说:
“你回去问你爸爸,这课到底要考什么?”
于是儿子跑回来问我。
我不听还好,一听了差点没昏倒。我生平最痛恨考试了,没想到自己的文章变成了别人考试的题目。我还清楚地记得自己自大学联考(现在叫指考)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论语》、《孟子》这些中国文化基本教材拿去烧掉。
(望着熊熊一阵火,心里还一阵快意畅然……)
我抓了抓头,尴尬地说:“我真的不知道学校老师会考什么耶……”
“可是,”儿子着急地说,“你是作者啊。”
“问题是我当初写这篇文章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让人拿来当考试题目的啊。”
结果我当然想不出什么题目来。
后来学校真的以那课的课文为范围考了一次试。
儿子考完试之后,我突发奇想,请他把考卷拿回来让我也考一考。
本来不考还好,一考之下我发现我不会写的题目还真多。我写完了试卷,儿子对照答案,竟只得到八十七分。儿子用着沉痛的表情告诉我:
“爸,你这个成绩拿到我们班上大概只能排第十三四名。”
我听到是有点愣住了。考十三四名当然成绩不是很糟,但这起码表示:我们的制度更认同那十二个比我分数更高的同学。
那十二个考得比我好的同学当然很值得骄傲,但我担心的不是他们,而是我们这样的教育制度最后会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这实在很可怕。如果所有的人都很“乖”,大家也全循规蹈矩地变成了拿高分的考试高手,将来谁来当作者写文章给人读呢?
本来,学习语文的目的是为了要培养学生欣赏作品的能力,并且在欣赏的过程中学习到用中文表达的能力。然而,在这样的制度下,学生的思考全被文法、词性这些技术性的问题给占据了,以至于考试能力固然很强,但却加深了他们对中文的疏离。这样的疏离,不但剥夺了学生从阅读得到感动、思索人生的机会,甚至剥夺了他们书写表达的兴趣,搞得他们连写出通顺流畅的文章都大有问题。这么一来,就算国文考得了高分,又有什么意义呢?
虽然这只是我们可以举出来的千千万万个例子之一,但这样的例子也正是“太乖”了的最大的风险之所在。这样的风险在于:
一旦主流思考错了,我们就万劫不复了。
东方文化向来重视传承,不听话的孩子叫“不肖”(意思是,孩子和父母亲不一样),孩子听父母亲的话叫尽孝,臣子听君王的话叫尽忠,于是我们有了忠臣出于孝子之门的传统,有了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这一脉不能违背的前辈。在这样的文明里,一个后代最了不起的德行就是做到把先人的想法“发扬光大”。
问题是,这就是一切了吗?
先人就不出错吗?如果从黄帝开始就是错的,我们怎么办呢?就算黄帝是对的好了,一直经过尧、舜、禹、汤,假设就在汤的时代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谁又敢保证黄帝时代的看法,到了汤的时代,一定合适呢?
一旦如此,谁有能力让那些错的改成对的?
“乖”的文明固然能够拥有稳定性,却缺乏对变动的适应能力。这样无法“自我改变”的文明当然是危险的。
长期观察雁鹅的诺贝尔奖得主劳伦兹曾有个很有趣的观察:
他发现由于母雁鹅喜欢色彩艳丽、翅膀肥厚的“肌肉男”型公雁鹅,同种竞争的结果,一代一代的公雁鹅变得色彩越艳丽,翅膀也越肥厚。不幸的是,鲜艳的色彩使得雁鹅更容易暴露,肥厚的翅膀更减缓飞翔的速度。这一切“同种的竞争”的优势正好是“自然竞争”的劣势。于是,一代一代下来,雁鹅在大自然中,濒临了灭亡压力。
就某个程度而言,这些“肌肉男”型的公雁鹅,像是顺应社会主流的“乖”孩子,也得到了一定的回报。但雁鹅自己很难理解到,它们同种的竞争优势,反而更加速了它们被淘汰的速度。
这样的观察给我们的启示是:顺服主流,并且取得领先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主流的标准,是不是大自然生存竞争的标准。
因此,希腊大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才会说:“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
用东方的标准来说,一个像亚里士多德这样爱“真理”更胜过爱“老师”的学生当然不乖。
但真理为什么比老师重要?
答案再清楚不过了,如果爱老师是“伦理”法则的话,爱真理却是更高层次的“生存”法则。对一个群体来说,当然没有比“生存”更加迫切的法则了。
也许有人要问:“伦理法则难道不重要吗?”或者,“尊师重道难道不是好事吗?”
伦理法则固然重要,但是没有人规定“伦理”法则一定要跟“真理”法则抵触啊。就以我过去从事的医学研究来说好了,大部分的研究人员穷尽一生努力,就是为了找出证据,推翻前人或长辈的说法。这样的推翻被称为“创新”。科学的伦理就是以创新为核心基础。
在这样的科学伦理之下,有了这种“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学生,通常老师是很有面子的。创新的学生不但不会被社会称为“不肖”、“忤逆”,他的研究、论文,很多时候也成了老师研究的最佳砥砺。我在医学界的研究如果推翻了我老师的看法,他不但不会生气或把我逐出师门,反而会因为“名师出高徒”而感到沾沾自喜。不但如此,这样的文化也激励了老师再接再厉,有了必须推翻学生研究的压力,这种师徒竞争的热闹场面与佳话在西方的科学界是屡见不鲜的。
在这样以“真理”为最高标准的氛围里,形成了一种视“不乖”为理所当然的科学伦理。“乖”文明像不可逾越的一摊死水,“不乖”文明拥有能随着时间“改变”的变革能力。在这样的制度里,尽管子不必肖父,徒不必肖师,但创新却可以随着时代需求不断繁衍、累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