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人诗意地栖居
孙周兴/译
此文原载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中译文原载孙周兴选编的《海德格尔选集》,这里刊出的是译者为中文版《演讲与论文集》新近校订的
修订译稿。
这 个诗句引自荷尔德林后期一首以独特方式流传下来的诗歌。这首诗的开头曰:“教堂的金属尖顶,在可爱的蓝色中闪烁……”(斯图加特第
二版,第一卷,第372 页以下;海林格拉特版,第六卷,第24页以下)。为了得体地倾听“……人诗意地栖居……”这个诗句,我们就必须审
慎地将它回复到这首诗歌中。因此,我们要思量这个诗句。我们要澄清此诗句即刻就会唤起的种种疑虑。因为否则的话,我们就不会有开放的
期备姿态,去追踪这个诗句从而应答这个诗句。
“…… 人诗意地栖居……”。说诗人偶尔诗意地栖居,似还勉强可听。但这里说的是“人”,即每个人都总是诗意地栖居,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一切栖居不是与诗意格格不入的吗?我们的栖居为住房短缺所困挠。即便不是这样,我们今天的栖居也由于劳作而备受折磨,由于趋功逐利而不得安宁,由于娱乐和消遣活动而迷迷惑惑。而如果说在今天的栖居中,人们也还为诗意留下了空间,省下了一些时间的话,那么,顶多也就是从事某种文艺性的活动,或是书面文艺,或是音视文艺。诗歌或者被当作顽物丧志的矫情和不着边际的空想而遭到否弃,被当作遁世的梦幻而遭到否定;或者,人们就把诗看作文学的一部分。文学的功效是按照当下的现实性之尺度而被估价的。[1]现实本身由形成公共文明意见的组织所制作和控制。这个组织的工作人员之一(既是推动者又是被推动者)就是文学行业。这样,诗就只能表现为 文学。甚至当人们在教育上和科学上考察诗的时候,它也还是文学史的对象。[2]西方的诗被冠以“欧洲文学”这样一个总名称。
但是,如果诗的惟一存在方式自始就在文学中,那么,又如何能说人之栖居是以诗意为基础的呢?“人诗意地栖居”这个诗句毕竟也只是出于某个诗人之口,而且正如我们所知,这还是一个应付不了生活的诗人。[3]诗人的特性就是对现实熟视无睹。诗人们无所作为,而只是梦想而已。他们所做的就是耽于想象。仅有想象被制作出来。“制作”在希腊文中叫Πο?ησι?。人之栖居可以被认为是诗歌(Poesie)和诗歌的(poetisch)吗?这一点实际上只能假定:有谁远离于现实而不愿看到,今天的历史性的和社会性的人——社会学家称之为集体[4]——的生活处于何种状况中。
然而,在我们如此粗略地宣布栖 居与作诗(Dichten)的不相容之前,最好还是冷静地关注一下这位诗人的诗句。这个诗句说的是人之栖居。它并非描绘今天的栖居状况。它首先并没有断言,栖居意味着占用住宅。它也没有说,诗意完全表现在诗人想象力的非现实游戏中。如此,经过深思熟虑,谁还胆敢无所顾虑地从某个大可置疑的高度宣称栖居与诗意是格格不入的呢?也许两者是相容的。进一步讲,也许两者是相互包含的,也即说,栖居是以诗意为根基的。如果我们真的作此猜断,那么,我们就必得从本质上去思栖居和作诗。如果我们并不回避此种要求,我们就要从栖居方面来思考人们一般所谓的人之生存。而这样一来,我们势必要放弃通常关于栖居的观念。根据通常之见,栖居只不过是人的许多行为方式中的一种。我们在城里工作,在城外栖居。在旅行时,我们一会儿住在此地,一会儿住在彼地。这样来看的栖居始终只是住 所的占用而已。
当荷尔德林谈到栖居时,他看到的是人类此在(Dasein)的基本特征。而他却从与这种在本质上得到理解的栖居的关系中看到了“诗意”。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诗意只不过是栖居的装饰品和附加物。栖居的诗意也不仅仅意味着:诗意以某种方式出现在所有的栖居当中。这个诗句倒是说:“……人诗意地 栖居……”,也即说,作诗才首先让一种栖居成为栖居。作诗是本真的让栖居(Wohnenlassen)。不过,我们何以达到一种栖居呢?通过筑造 (Bauen)。作诗,作为让栖居,乃是一种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