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灵魂的出口 日期:2013-05-26 14:51:40
灵魂的出口
周佩红
沉思和浪漫的一刻 那个身穿棕黄色风雨衣的男人背对着我。他在他的旅途中暂时歇息。 他在看他前方竖着的一本巨大的书。他对它出神。这本书比一堵墙还高,好像突然从天而降 。而他走的路原本是平坦的,铺满了绿草,广阔,虽然人工痕迹明显。这打开的大书向他展现 了多么不同的景 象:蓝天高敞,海浪拍打着礁石,一个红衣女子正涉水而行,用专注的、若有 所思的神情,向另一方向走去。 他被吸引住了。他听到海水涌动的声音,闻到海风咸咸的腥味,感觉到湿润。 这是他风尘仆仆 的旅行所缺乏的。他盯着那个女子看。她年轻,美,头发和衣角向后飘起,带出一种诗意和悠 闲的气息。她在自己的天地里低头走着,根本看不到外面的他。他却想立刻去到她身边。 他把裤脚管卷起来了。他脱下鞋,提在手里。他大概觉得两个人的海天还需要一弯明月来照 耀,便做了一个金黄色的月牙,用一根黑线提在另一只手上,像提着一把纸做的镰刀。 可他走不到书里去。他在现实的草地上,她在虚拟的书页上,尽管他俩处在同一条地平线(海 平线)上。他只能光着脚呆望着她。 这有什么要紧呢。这穿着鼓鼓囊囊的风雨衣的旅人——多像我们每个生活在平庸的、负重的 现实中的人——已经被书的优美改变了。他有了沉思和浪漫的一刻。他的想象力已被空前地 调动起来。他的路也将转变方向。 这一切都在《灵魂的出口》这本书的封面上。这是本专门展示人和书关系的图书。当我把它 拿在手上看它的时候,我仿佛变成了封面上那个痴痴地望着书出神的旅人。 他背对着我,同样没有看见我。我们都在各自的人生旅途上。但是,因为某些书,我们的人生 改变了。这样的事情我们一再碰到。 书是朋友,也是敌人 插图家科运特·布赫兹为许多书画过封面,并在没有任何作者的约束下画了四十多幅与书有 关的画,这些画集中在《灵魂的出口》一书里,四十多个不同国籍的作家分别为之配文。慕尼 黑的汉森出版社总编辑在这本书的序言中,称布赫兹为“伟大的书文化艺术家”。 布赫兹的这些画笔触细致,色彩淡雅,画面纯净,仿佛故意要营造一种微茫幽远的诗境,可以让 你走得很深。但在诗意的后面,也有冷冷的嘲讽,惊人或恐怖的东西在。 他跟书打了多少年的交道?他是书制作的参与者,也是读者,他是否一直深陷在书与人的种种 交缠中? 他画的书总在空中飞。有时在一个独行女子的头顶前方轻盈地飞着,像一只灵巧的小鸟,引她 从茫茫荒漠中走出来——但她的前面是更广阔的荒漠和天空。布赫兹在这时成了一个哲学家 。 有时书变得厚重,可让一个身材粗壮的男人站在上面稳稳地飞。这人穿中规中矩的西服,戴一 顶礼帽——又是一个旅行者的形象——飞得逍遥而平静,好像飞是他每天必做的一项锻炼。 布赫兹也是这样?微胖,壮年,生活中的好好先生,只有书才能带他远离世俗的屋顶,独自一人 到遥远安静的地方? 书在夜色的幽冥中飞,把坐在床上捧着书读的大人一同带起来,把在床头聆听的老人、小孩一 同带起来,把整张床一起带起来!他们飞越山峦,大地,飞得很高,只要书还在被捧读,他们就不 会掉下去。 美和恐怖交织在一起。就像梦中的飞行。书的力量无可比拟。 书也把一个女士坐着的围椅一起带离了地面。茶杯和碟子飞离了茶几。你也有过这样的时刻 吗——即使在最悠闲的环境里看书,在蓝天白云绿地和围椅的包围中,一本好书仍会让你忘了 一切、想挣脱一切? 但有一本书是被莫名的力量抛入空中的,这是一本倒霉的书,它被一根通讯天线刺穿,从此停 留在那上面,像一块风干的腊肉一样,永远被裸露地展览着。被昭示着它的命运。电子通讯时 代里书的命运。 更多的书在旅途中。在茫茫大海的一只小船上,被坐船者捧在手里,读着。作为唯一的行李被 远行者提着,被运送上火车和渡船。在一个大雪覆盖的客栈里,被侍者当作一道大餐托在盘子 里,高高的一沓,被远来的客人焦急地等待。书会变得很大,像一条被子一样,足以覆盖一个安 睡在草地上的人。书会变成路边的帐篷,为行路人遮风挡雨。在时一本书孤零零地躺在荒芜 的山路上,如同上帝故意设置的一个路标。有时一堆书变成灯塔或雕像的底座——不,它们只 是使上面的物件看起来更高。最终书变成一座纪念碑,横在旅途上,路人经过无不脱帽向它致 敬。或者像隐士一样,蹲在故乡空荡荡的老房子里,等待着归来的游子。 所有的人都是旅人,都在旅途中。人生即是一次或多次旅行的积累。没有书的陪伴,我们又将 去到哪里? 但书只是个集合概念。书有多种多样,布赫兹当然知道。当一本书伸出肉感的舌头时,你该小 心了。它有时变成一口棺材,沉得让你挪不动。它引得你动怒,发疯,最后用一把剪刀狠狠的 刺中它的心脏,而它居然会流出血来,让你充满犯罪感。一本叠一本堆成几米高的书是可怕的 ,你站在它们顶端,当然能望得很远,可你随时都会摔下来粉身碎骨。这样的书堆就是挨墙放 也很危险,你既不能从中抽出一本来看——那将引发可怕的崩塌,也不可能爬到高处去拿最上 面的一本看,因为你没有这么高的梯子。如果你把太多的书放在船上,你非但不能到达彼岸, 你的船还会沉掉。 布赫兹画了一本放在高处的公文夹一样的书,一些人毕恭毕敬地朝这本书鞠躬,像在举行宗教 仪式。这里有一种怪异和恐怖的气氛。我们到底该怎样对待一本书,即使它有足够的伟大? 他还画了一个貌似爱因斯坦的老人,老人把耳朵贴在一本书上,在用心倾听,神情里透出急切, 却无谄媚和恭顺,——他只是想要知道书里究竟有什么声音而已。 那些写书的人怎样了?布赫兹画了一台打字机——用布蒙起来的,一个玻璃杯是反扣在书桌上 的,一把椅子——是斜靠在书桌旁的。写书的人离开了,什么也没带走。远处,一只热气球正 在半空中冉冉上升,像要逃离这地面。是那个写书人燃动了热气球吗? 一枝钢笔倒立在一只玻璃杯的沿口上,这是魔法师的笔,因为杯中的水会变颜色,就像旁边的 纸牌会变出不同的点数,黑鸟会变成白鸽,墙上的礼帽里会有一束花突然盛开。而魔法师到哪 里去了?他带着他的魔幻文字到了哪里? 又一台打字机被弃!在临海的栈桥上,像是急匆匆被抛下,几张稿纸压在下面。写作、写作,真 令人如此厌倦?还是,与其用机器写,用技巧写,不如到天空和大海中写? 有一个人把书桌和打字机搬到海边去了。他面对大海和天空写作。好奇的人们纷纷站上他的 书桌,看他究竟写了些什么。这个写作者非常安然。潮水正向他迎面涌来。 好了,关于人和书、和写作的种种关系,布赫兹已经说了,说得比我看到的还多。 图像时代的文字 他们聚集在这本书里,像开一个热闹的Party。四十六个不同国籍的作家。 其实他们只在自己的地方,手里拿着远方寄来的一幅画。他们被邀请参加一个游戏。把藏在 画里的故事写出来。邀请书上也许还有这样的字样:他将有充分的自由处置它们,画,故事, 文字。 对于他们,这当然是小菜一碟。他们写过不少书,有满肚子的故事和感慨。在主动的写作之余 ,他们大概也喜欢偶尔这样被动地写一写。他们对手中的画产生了兴趣。于是有了《灵魂的 出口》这本书的文字。 据说如今已进入“图像时代”,没有图画的书吸引不了人。这时代里的文字就变得尴尬和艰 难了,它敌不过图像天生具有的一下抓住人眼球的特性,却又必须跟图像丰富生动性抗衡,它 要比图像更有力地直达人的心灵、唤起人的想像,以保持自己高傲的独立。 这四十六个作家对此几乎一样的敏感。他们也许一边看着图写,一边在心里嘀咕:布赫兹,我 才不会跟着你走! 他们在图像之处建立自己的主题,或干脆跨过图像,展开自己的故事。不像今天的一些受过训 练的中学生,不放过所给图像中的每个细节,紧跟或紧紧环绕,亦步亦趋地说着大同小异的话, 以便获得一个稳定的高分。 仅此一点,这本书文字就值得我付出敬意。何况它们还有可贵的精炼和短小。 荷兰作家蔡斯·挪特本拿到的画意象很美,却也很模糊。画面呈现的像是一个神话:在夜晚 ,天空被月光和雪影映得通蓝的时候,一头像猫像虎又像豹的动物从城堡高大的拱门中出来, 衔着一本书,踩着一根绳索,向雪中而去。 我们的精神和灵魂,是否就常常这样被凶悍的动物偷走,在无人知晓的夜晚?这是我最初想到 的。 而我们灵魂中的野兽,也会把自己带到一个美而奇异的境界中去吧?我们只是不清楚而已。另 外的时刻,另外的意识层面,我们并不知道,但不等于不存在。 蔡斯却把它写成一个盲眼老人半梦半醒时见到的景象。盲眼的老人躺在敞开的窗前,真实和 梦境对他来说已混为一体。一位女访客刚给他朗诵了一首黑豹的诗,这是关在动物园栅栏里 的黑豹,有阴沉、逃避的眼神。老人看见一个像豹又像虎的动物的黑影向自己靠近,他不觉得 害怕,他知道这正是自己渴望的梦境,这只动物正梦见他,通过他的诗…… 如诗如幻的描述,让我想到博尔赫斯,特别是想到他的诗《另一只老虎》。在诗中,博尔赫斯 以近乎固执的吟唤寻找一只老虎,那不是有血有肉的老虎,那是梦幻的形式之虎,踩遍了神话 以外的世界的。而蔡斯描绘的正是这一图景:老人的身躯被困在黑夜般的失明里,他梦想中 的动物却冲破了栅栏,向漫无边际的原野飞奔。 这也许是另一种逃避。一个无可奈何的奇迹。但毕竟是奇迹。人和世界的可能性巨大,只要 人还想冲破现有的一切。 “我是水诗人,”住在慕尼黑的米雪·克吕格以画中主人公的口吻。画中,这位主人公把自己 的书桌搬到了海边,面对大海写作。 “在我的少年时代,我曾经歌咏过北海的高贵、夏天时宁静的山溪。我在如梦似幻的湖前坐 了许久,倾听南方海浪的旋律;在大自然献礼的天空下,倾听碎石的轻声碰撞。我花了许多的 时间欣赏黑云和零星的雨点。” 喜欢浮华事物的年代。浪漫而唯美的、不知愁滋味的少年。 “而今”——在这个转折中沧桑历现——“而今我已把房子卖掉,离开了童年,把书都送人, 把辛苦收藏起的石头和贝壳分散在海滩上,让海把它们重拾回去。” 更进一步的是:“瓶子被打破”。 “纸张的饥渴已止住。我写下最后一首诗。在我面前的是笼罩了阴郁温柔的海;围在我身边 的是各时代各阶段的我;在我背后有其他的水袭来,有涨潮的趋势。” 至此,我把米雪的全文都抄在这里了。它像水在流动。又像一个人的一生,像一个人写作的过 程。水在激荡后变得宁静了,仿佛细流汇进了大海。 我最欣赏这句,“围在我身边的是各时代各阶段的我”——在画中,正有四五个人站在或坐在 主人公面朝大海的书桌上,高的,矮的,好奇的,持重的,冷漠的,他们纷拥在主人公面前,低头 看他写作。当我老了,我会更清醒地看见过去的我吗? 1933年出生的米雪,是有充分理由和体验成为一个“水诗人”的。 米兰·昆德拉也来到这个聚会。名气很大的他,在这本书里显得平常和寂寞。仿佛他总是一 个人,握一只酒杯,在Party的一角默默独酌,偶而朝热闹的人群投去冷冷一瞥。 “他对邻居、同事、孩子、情妇、太太这些人的喋喋不休真是讨厌极了。”昆德拉在配文《 他》中这样写。这说的是画面中一个孤零零坐在空旷的草地中央的男人。这人被城堞似的书 堆围着。这人像是要出远门,但只带了一把备用的伞。在晚霞似的粉红色天空下,在将要西逝 的太阳下,这人暂时地清静了。 这可能就是昆德拉的灵魂的化身。他所害怕的其实不是周围人的唠叨,而是对他的思想或个 人秘密的无所不至的追究、窥探、监视。他老是被问到——“你在哪儿?你要到哪儿去?为什 么你做这个不做那个?你说呀!为什么你不开口?你在想什么?你正在想什么?说呀!” 我们不也经常这样地被问到吗?尤其是被亲密的人们问到。我们是因被关注而感激,还是坚持 要把自己的孤独和秘密牢牢护卫住? 昆德拉笔下的“他”,把自己锁在房里,可仍然逃脱不了被注视的命运。别人猛敲他的门,要 他回答。别人通过窗户看他。当他拉上窗帘,别人就在门上挖了个洞,用一只眼睛盯着他。 后来,这个人来到清静的草地,自以为逃离了他人的目光。可是不,他还是被一个画家看到,给 画了下来,这就是布赫兹的这幅画,尽管画的只是一个背影,这背影还是被打扰了。 昆德拉在小说《认》中写一个恋爱中的女人,时刻感觉自己被另一人——不知是陌生人还是 亲密的爱人——跟踪、窥视。这种不安全感和深重的怀疑,也从这篇短文中透出。 文字就是作者灵魂的出口。独有的灵魂气息经由这一出口溢出来,它愈浓重,文字所具有的独 立性也就愈明显。 天 线 天线从一个简陋的平屋顶上伸出,它本身也很简陋,像几根野草。像屋顶下住着的某个人顽强 而奇怪的头发。 我已在想像这个人的面貌了。他必定是个男人,对,像我哥哥那样的男人,对各种无线电仪器 有狂热的爱好。在各个阶段他迷上各种仪器,从矿石机,半导体收音机,到电视机。他组装过 一台九英寸黑白电视机,虽然外壳的后盖始终不能合严,弄得像一颗露出神经的机器人的头似 的。后来他能组装电视卫星天线了,譬如这野草似的天线,或者比较先进的大小“锅盖”。他 享受这个组装的过程,就像一个厨师享受他处理食材的过程。电路接通后进入调试,他的手指 头变得那么灵巧而有耐心,慢而又慢地转动旋纽,眼睛直盯着屏幕,希望清晰度高一点,再高一 点。终于,他听到来自遥远地方的沙沙声了,在雪花一样的屏幕上,画面渐渐清晰,世界来到他 眼前,他看到战争,自然灾害,和平生活,装甲车哒哒响着机关枪,飓风经过的房子像玩具一样 在天空碎裂,有人站在洪水淹没的尖楼顶上呼救,有人在开会的地方吵架,掏出拳头互殴,有人 在T字舞台上展示春天般的衣服和身材,而一个小女孩跟着她的妈妈跳进了喷水池,尽情嬉戏 …… 在这时我会喜欢他的眼睛。 他的世界太小,他要让天线代替他日夜站在屋顶上,接收四面八方吹来的风。 但这时远方有一本书飞来,不偏不倚正插在其中一根天线上。天线尖得像一根标枪,而这本书 ——我前面已经说过——就像一块倒霉的腊肉,再也飞不了了。 等一等——书又何尝不是一种信息?只是它常常无用罢了。书里的信息,常常不会给一个人的 现实生活带来直接有效的用处。譬如文学。 文学发出的电波往往在更深的地方缓慢地扩散。在不知不觉之中。可是我哥哥并不爱好文学 。 那天他站在我家的客厅,环顾周围几间房间。他觉得男孩子们——我儿子和他的小伙伴—— 玩的电脑游戏所发出的枪炮声响得有点不像话了。他关上那扇门。然后,他听到我和他的上 大学的女儿在另一台电脑前讨论文学,他也把我们这扇门关上了。于是只剩下他和我丈夫,两 个大男人在享受天线带来的好处,把电视频道从一处换到另一处,忙个不停。他们处在取之不 尽的信息中。 我哥哥计算了一下我家的各种天线或诸如此类可与外界交通的东西:一大一小两个“锅盖” ,宽带网,有线电视,电话,手机,QQ……在他扳着手指算的时候,我感到了可怕。在那个瞬间。 他不知道我跟他女儿刚才讨论的不是文学,是爱情,现实中和理想中的爱情。我对侄女说,世 界太大,而我们每个人头上并不可能长出天线。 我无意中篡改了我的一个好朋友的“名言”。她的原话是这样的:只要你头上长出天线,就 会接收到这世界上和你心灵同步的电波。 我牵挂着那躲藏在布赫兹的画外、在平屋顶的天线下生活的人,他对世界,又抱了怎样的渴 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