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狗不理传奇 日期:2013-06-02 11:58:57
狗不理传奇
王寿山 步俊有
话说在九河下梢天津卫的运河畔,有个去处叫侯家后。清朝末年,这个地方可是远近闻名。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杂居于此,显得异常的繁华与喧嚣。
离河岸不远,是一片贫民窟,土坯垒墙,秫秸作顶,一遇阴天下雨,两个人都难并行的小巷,就成了一片泥塘。可在这一片窝棚之中,也有一处鹤立鸡群的宅子,人称宋家大院。其实“大”根本谈不上,只是虽然破旧,却有一个被砖头围出的院子,两扇没有门楼的木门早已是油漆斑驳,也不知是门栓有毛病,还是住户没养成随手关门的习惯,反正一年到头四敞大开,风一吹,“咣当、咣当”拍得山响。
进门迎面是座影壁,虽摇摇欲倒,但上书的一副对子却依稀可见:忠厚传家;诗书继世。
说来这宋家在当地也算个“知识阶层”。几辈子念书,虽没有“金榜题名”,却始终苦读不辍,每每最后落个私塾为业,仍教后代胸怀大志。
然而家道每况愈下,父亲过世早,留下宋富贵与母亲相依为命。孤儿寡母,生计难维,最后只得将其他房子租了出去,补贴家用。虽然如此,宋母仍是督促儿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然而,在这么大一个大杂院里,读书也不清静。
一大早,东厢房住着的唱玩艺儿的白牡丹与西厢房伙住的扎风筝的董小个子、卖糖堆儿的罗锅李、摇拨浪鼓卖货的铁算盘,就因为房钱吵了起来。也是白牡丹心里有气,本来在翠香茶楼唱得好好的,“咔噔”一下子,叫人给顶了,说是来了个新角儿,嗓子好、模样俏,愣把她的饭碗给夺了。
就在此时,门外“啪、啪、啪”,几声敲门声:“院里有人吗?”
铁算盘正站在门边,扭头一看就是一怔:门外站着两男一女,那女人年纪二十上下,光头净脸,模样俊俏,葱白似的面庞,一笑俩酒窝,话一张口,就是甜酥酥的:“先生,听说这院有闲房,能赁一间吗?”
没等铁算盘答腔,就见白牡丹恶狠狠地“哼”了一声,扭身进屋,“砰”地摔上门。铁算盘愣住了,这娘儿们今天怎么啦,火气怎么这么大?
屋里宋富贵正为院中争吵烦得天昏地暗,忽然一下子鸦雀无声,不由得放下书本,隔窗向外观望。这一望不要紧,直望得他目瞪口呆,两眼发直,半晌没动地方。侯家后啥时冒出这么一个年轻俊秀的外乡人来?正琢磨着,宋母出来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姑娘, 又拿眼皮撩了撩矮个子男人肩上的包袱, 这才开口:“你们想赁多少日子?”
“窑姐!她是窑姐,臭不要脸的窑姐……”那姑娘还没答话,白牡丹在屋里恶狠狠地骂上了。
这女人是谁,为什么她刚一露面白牡丹就口出秽语呢?其实此人正是本书的主人公刚从唐山来津闯荡的金嗓子鼓王卫二姐。她身边那个男人是她的师兄兼琴师梁四,而小男孩则是她的弟弟顺生。
没有想到刚刚出师的卫二姐来津不到十天便以那俊秀的模样,利落的作派,清脆的嗓音而一炮打红。翠香茶楼天天客满,门庭若市。美得茶楼老板程大头一天到晚咧着个嘴,结巴巴:“……好,好……好极啦……”这翠香茶楼本来是白牡丹姐几个的地盘,当年白牡丹也是在这儿红起来的。而如今鹊巢鸠占,白牡丹的心里很不是个滋味,看到卫二姐就忍不住骂上了。
依照卫二姐的性子,也是眼里容不得半点儿沙子的脾气,卫二姐刚要回白牡丹几句,却被师兄梁四生拉硬拽拽出了小院:“师妹,你忘了出来时师傅嘱咐的话啦?退一步海阔天空碍…”见卫二姐要跟他争辩,梁四赶忙摇头,“好啦,好啦,师妹咱们不矫情,如今是找个住处要紧。还有,顺生打早起来还没吃东西呢,是不是……”正在此时,一个老人挑着挑子从他们身边经过,诱人的香味引出了顺生的口水:“姐,我要,我要吃……”一闻香味,卫二姐和梁四的肚子也都“咕、咕”地叫了起来,梁四连忙拦住老人:“大爷,您这箩筐里可是吃食?”
老人将挑子放在地上,抹了把头上的汗水,接着撩开上面的小棉被:“来,尝尝我们老徐家的手艺,一个铜子儿十个。”
小棉被下是一挑香喷喷、白花花的肉包子,个个像只小圆钟,顶上盛开朵朵菊花。徐大爷将包子拣出来用翠绿的荷叶包着,托在手中,煞是诱人。顺生顾不得姐姐掏钱,早将两个包子抢了过来,而卫二姐也不由自主地抓过一个,放入嘴中,顿时满口生香,不知怎么回事,那包子好像在嘴里打了个转就滚入了腹中,随手又迫不及待地抄起了第二个……再说宋家大院里的宋富贵自打那日以后,就像丢了魂儿似的,终日神不守舍,书本捧在手里,两眼在上面游荡,却一个字儿也没进脑子。正当他心浮气躁之时,突然一丝曲声飘进,细若悬丝,却丝丝入耳,听着听着宋富贵竟不由得循声而去。
离宋家大院不算太远的一所小院中,卫二姐在梁四的伴奏下,正在练唱。
也许这曲声太诱人,也许天津卫就是经常有这么一帮闲人,反正不到半个时辰,这小院门外三三两两站了不少人。几个小地痞见状来了兴趣,上前将木门拍得山响,一边拍着一边调笑着:“喂,小娘们儿,再来一段,大点儿声,再大点儿声!”
“小娘们儿,出来啊,别光躲在门里面,出来陪咱爷们儿玩玩啊!”
众人的哄笑声中走来一位阔老爷,他衣冠楚楚,气宇不凡,旁边跟着一位管家模样的人,他默默地听了一会曲声,扭头对管家说了句什么,转身走了。管家点点头,上前一摆手将小痞子们叫到一起:“给,这是我们秦老爷赏的,喝酒去吧,别在这捣乱。”小痞子们接过钱去了,临走其中的两位觉得不过瘾,拣起砖头“咚,咚”扔向大门:“哼,今儿个便宜了这小娘们儿!”
卫二姐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这一来火气更大了:“哼,他们这是成心欺负人啊!”扭头冲进屋,从水缸中舀了一盆水“哗”地开门泼去,偏偏这时宋富贵来了。
一盆水浇得宋富贵透心凉,立时成了只落汤鸡,卫二姐双手叉腰,哈哈冷笑:“怎么着,还想让姑奶奶再陪你玩玩?”
宋富贵羞得满面通红,吭也未吭,转身跌跌撞撞飞快离去。
入冬以来,难得今天见了太阳,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天气好,心气足,侯家后显得比往日更加热闹。几个要饭的袒胸露背,用一块旧砖“啪、啪”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公鸭嗓一个劲儿地叫着:“行行好吧,大爷,大奶奶!”
宋富贵给老娘买徐家包子,打此路过,犹豫了一下,要饭的伸长了脖子喊得更欢。宋富贵却没给钱径直走了过去。“呸!”
要饭的一口唾沫,不偏不倚正吐在宋富贵那蓝布长衫的后襟上。
宋富贵顿时怒起,刚要发作,旁边相邻几个要饭的一拥而上:“行行好吧,大老爷!”
宋富贵无奈地摇摇头,掏出几个铜子放入脚边的破瓷碗内,又掏出几张废纸,撩起后襟想擦掉痰迹。这时,也不知从哪儿跑来个小要饭的,蹲下就拿破袄袖帮他擦,没想到越擦越脏,顿时污了一大片。宋富贵哭笑不得,只好又扔下一个铜子儿。
抽身要走却又被一个数来宝的拦住了去路,只见他手中的竹板耍出了花样,随着竹板的节奏,口中念念有词:嗨,叫大爷您慢起步,逛逛咱这侯家后。
侯家后,真叫好,
五行八作人不少。
人不少,财运找,
这水旱码头是块宝。
顶戴花翎的坐大轿,
做小买卖的把担挑。
麻花,炸糕,流油的包,
吃饱了不认大铁勺。
……
宋富贵左躲右闪,刚要离去,突然眼前一亮,他发现一个女人的身影,好似卫二姐,便不由自主地向这边赶来。
翠香茶楼地处侯家后的繁华地段,尤其门口那大红木牌上斗大的金字,令南来北往的过客不由得驻足观望:誉满津京的金嗓子卫二姐特为您献上拿手好戏———《王二姐思夫》。
茶楼门口热热闹闹,徐大爷的包子摊围了一大堆的人,有的吃包子,有的等着听曲。茶楼老板程大头心急火燎地在门口遛来遛去,忽然他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急忙奔了过去,冲着卫二姐先运气,结结巴巴半天没说出一句整话:“你,你,我,我的姑,姑奶奶,前,前边开,开了锅啦……”卫二姐:“程老板,我去找顺生啦……”程大头一急,双手光比划,嘴就更不利索了:“刘,刘先生是,老油,油,油条,这侯,侯家后他,他闭眼都,都走不错,还,还能把他,他丢了?”
卫二姐:“丢是丢不了,我怕他去不该去的地方。刚才……”这时戏园子里传来一阵喧闹,程大头更冒汗了:“姑,姑,姑奶奶,你,你,你再不上,上,上场,他,他,他们要砸,砸园子啦!”
茶楼的园子里果然像开了锅,跺脚声,口哨声,倒好声乱成一团。年近三十的赛西施正在唱西河大鼓,突然一把茶壶径直向赛西施的头上飞来,她忙向左一偏,茶壶顺耳飞过,可滚烫的水溅了她满脸满身,吓得她一激灵,含泪跑向后台。
程大头拦住了赛西施:“又,又,又叫人,给轰,轰,轰下台,台了吧?一,一会儿找刘,刘,刘先生把账结,结了。”
一听这话,赛西施“扑通”一声跪在程大头跟前:“程老板,你不能这样啊,我打十七岁就为你卖命,到如今你却一脚把我踢开……您行行好,我们一家老小就等我回去买棒子面哪!”
程大头面露凶相:“行,行行好?对,对不起,我翠,翠香茶楼不,不是大悲院,这积,积德行善还轮,轮不到我程,程大头……”又对赛西施吼道,“一,一,一边呆着去,别,别耽误了人家名,名角上场!”说着引卫二姐从赛西施身边走过。
卫二姐往台上一站,犹如凤入长林,百鸟噤声,整个园子顿时静了下来。
一曲唱罢,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卫二姐心中惦记着赛西施,顾不得这些,谢过众人,她急忙下了台,直奔后面小屋。
程大头手里端着个水烟枪,像个哈巴狗似的跟在卫二姐的屁股后边。“好,好家伙,没,没见过这,这世面,行,行,你唱,唱红了天,天津卫……”程大头满脸是笑,嘴都合不拢了。
卫二姐瞥了他一眼:“程老板,刚才那位大姐呢?”
话音未落,只听不远处“咚”的一声响,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和惊恐的呼叫:“大姐,大姐你怎么啦?”
卫二姐好像明白了什么,赶忙跑过去一看,在犄角的一间小黑屋里,赛西施无力地躺在白牡丹的怀中,面色苍白双目紧闭。
卫二姐和程大头推开众人挤了进来。“你,你们都围,围在这儿干,干嘛?该,该干嘛,干,干嘛去!”程大头说着又冲着白牡丹瞪眼,“快,快给我搭,搭出去,别,别弄这儿添,添,添堵……”白牡丹没有答理程大头,却狠狠地瞥了卫二姐一眼。卫二姐没有言语,却读出白牡丹眼中的怨恨。都是自家姐妹,卫二姐心里一阵说不出的心痛,鼻子一酸,她扭身走了出去。
茶楼外面,众人听完了曲,正围在徐大爷的摊前说话,宋富贵让徐大爷把最后剩下的十个包子包好,回去带给母亲。徐大爷包好包子正要递给宋富贵,突然从他们当中伸出一只手,抢走了包子。
宋富贵扭头一看,面前站着的竟是卫二姐。卫二姐见是宋富贵,也不觉愣怔了一下,想起自己曾不分青红皂白地泼了人一身水,就先红了脸,抱歉地说道:“这几个包子让给我吧,我有急用。大爷再给我盛碗小米粥。”说完,不等宋富贵搭腔,递过几个铜子一溜小跑地回了茶楼。
一进后台,迎面碰上程大头,旁边还跟着一位陌生人:“来,来,来,快,快见过秦,秦,秦管家,秦老太,太,太太做寿,要请,请你唱堂会,堂会,这可是喜,喜……”卫二姐顾不得搭理程大头,来到赛西施面前:“大姐,先趁热吃两个……”还没等赛西施伸手,包子已被一旁的白牡丹夺过去狠狠地扔出了窗外。卫二姐没吭气,只心疼地看着包子被扔出去,赶忙又将粥碗递到了赛西施嘴边,小心翼翼地将稀粥缓缓地倒入了她的口中。
再说那飞出来的包子不偏不倚正砸在茶楼外边宋富贵的头上,宋富贵没有提防,“哎哟”一声,一个油腻腻的包子馅正巧滑进了他的脖领内。
宋富贵还未开腔,赵大愣先火了:“他娘的,一个臭唱玩艺儿的,神气个嘛!抢了人家的包子不说,又都扔了出来,这不是成心欺负人吗!”说着撸胳膊就要往里闯。
宋富贵连忙拦住:“算啦,算啦,不就是几个包子吗,也没砸破头,碰破鼻子……”越大愣:“你这人真窝囊,叫一个娘们耍了……”徐大爷慢条斯理地说道:“大愣啊,这小伙子说得对,和为贵,忍为高,和字没有忍字高,忍了吧。唉,这是什么世道啊,就拿我们徐家来说吧,我大哥家的那个混小子,从小就是打爹骂娘的主儿,长大了纯粹是个混混儿,可愣是发了财,开了个大饭庄……”他还要说下去,有人碰了碰他,他也觉得气氛不对,赶忙抬头,一个人正冲着他狞笑呢。
怎么这么巧,徐大爷正说着自家侄子徐老五,徐老五就带着一群小混混来了。
话说这徐家包子原来由徐家兄弟俩经营,祖上传下的独特的制馅、发面的手艺,使徐家包子在侯家后名声大振。原先,吃包子的主要是些做小本买卖吃不起馆子的人,随着名气增大,渐渐的有些有钱人也愿意尝个新鲜。眼看着买卖越来越红火,谁知徐家老大的养子徐老五见钱眼开,生怕徐家手艺外传,拳打脚踢硬逼着老父把秘方给他,父、母一气之下病倒了,没过多久,抱恨而去。人死了,徐老五的心却不死,听说伯伯卖起了包子,就赶忙跑来了。
见到徐老五,徐大爷扔了挑子就要走,却被徐老五一把拦住了:“别走哇,老不死的。俗话说,一笔写不出俩儿徐字,我不是还应该管你叫伯伯吗?在这么热闹的大马路上,咱们爷俩儿碰上了,怎么也不能一句话也不说就走吧?”
看今日这关难闯,徐大爷索性将扁担横架在箩筐上,往地上一蹲双手抱着肩说道:“说吧,你想干什么?”
徐老五皮笑肉不笑地:“我看你孤身一人怪可怜的,想把你接回家,也好……”“不去!”徐大爷“霍”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又想走。
“老帮子,你可别把这事情做得太绝喽,古人讲,讲什么来着?”他扭头问身后的侯三。
瘦猴赶快凑前答道:“叫敬酒不吃吃罚酒。”
“对,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妈的,这词儿起得多好。拿我们街面人的话这叫别给你脸不会运动!”
“哼哼,来吧,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运动你伯伯这张脸!”
徐大爷反倒坦然了,点起了旱烟。
徐老五:“好吧,打开窗子说亮话,咱们老徐家那手绝活也该传给晚辈儿了吧。”
徐大爷慢条斯里地磕了磕烟灰:“老五啊,咱们徐家有条规矩,从来是传大不传小,你爹行大,当然得了你爷爷的真传,哪能轮到我这行老的份儿!”
徐老五恶狠狠地:“我家那老该死的,到死都不留好念性!
我可听说,临踹腿那几个月他可一直住在你那里。”
“住我那不假,可他病病歪歪的,哪有心思传手艺埃”“不对吧,听说这些日子你在这一带卖包子都出了名。”
“我,包子卖不动,早改卖馒头了。”挤得没了辙,徐大爷脱口而出。
“什么,你说你卖的不是包子?”徐老五的两眼顿时瞪得像铜铃。
此时翠香茶楼上也是波诡云谲。
程大头领着秦管家死缠着卫二姐,见程大头还要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卫二姐生气地说道:“程老板,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我们卫家班不唱堂会,怎么,你忘啦?”
程大头:“没,没忘。可这,这次不,不,不一样碍…秦,秦老爷他不,不,不比常人,他是,是……”“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急得他一头大汗。急忙用手绢去擦,等抬头,卫二姐已不在眼前了。
秦管家在一旁看了个满眼,眉头紧皱,他没想到一个唱玩艺儿的,竟然这么傲慢,从牙缝中恶狠狠地挤出几个字:“他妈的,真不识抬举!”
一听这话,程大头更害怕了,连忙又央求秦管家:“您老别,别,别生气,事情都包在我,我,我身上……我再想,想想办法……”卫二姐来到那间小黑屋门前,正遇上白牡丹和绿如意扶着赛西施往外走,赛西施那微眯着的双目突然盯住了卫二姐手中拿着的空碗,嘴中喃喃地:“饿,饿,我饿……”绿如意叹息道:“唉,可惜那包子给扔了……”卫二姐突然说道:“你们等等!”她扭头就往外奔。
卫二姐来到茶楼外,远远地看见徐大爷身边围了一群人,她分开人群挤了进去:“诸位,你们谁手里还有包子?”
大家没想到半路突然杀出这么一位程咬金,一时都愣住了。
卫二姐却没有就此罢休:“大爷,您这箩筐里还有剩包子吗?”
数来宝的赶忙打岔:“姑娘,你找错人了吧,徐大爷是卖馒头的,多会儿卖过包子呀!”
卫二姐奇怪地:“咦,刚才我明明买的是包子,怎么大白天睁眼说梦话?”
卫二姐话一出口,急得赵大楞上前就把她拨拉到一边:“你这娘们添什么乱!”劲儿用大点儿,卫二姐一趔趄,怒火上涌。正好顺生出来,手中还拿着个包子,她上前夺过来:“你们说这是包子还是馒头?”没等大伙儿反应过来,徐老五一把抢过包子,放入口中:“嗯,好,老帮子,味儿还真地道!”
说着抡圆了胳膊一个巴掌扇得自己的伯伯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好你个老小子,敢在圣人门前卖三字经!说话呀,人家这娘们儿问你啦,这是包子还是馒头啊?”接着上前又是一脚,“你还想和我耍花活!”
卫二姐没想到眼前突然发生这一幕,一时怔了:“哎,哎,你怎么打人啊?”
徐老五随手一挥:“一边呆着去,这儿没你的事儿啦!”
卫二姐又扭头向站在旁边的宋富贵问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富贵扭过脸,看也不看她:“这事全,全叫你给搅啦!”
卫二姐回到小楼已经很晚了,不经意间引发一场事端,卫二姐心里真有十二分的歉疚,程大头却不管这一切,仍絮叨着唱堂会的事:“秦老爷,咱,咱可惹不起,一,一,一跺脚,天津卫,卫,乱颤……”秦治邦,河北省安国县人。其父本是个小药材商,后入北京,在著名的同仁堂乐家药铺充后场刀房切药的伙计,后调到柜台为顾客抓药。在京期间,经常出入天桥、大栅栏等地,迷上了曲艺大鼓,尤其是一个叫小香草的女艺人,只要是她的演出,逢场必到,真是达到了如醉如痴的地步。本来,这在京城的伙计之中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可一个突然的事件,改变了他的命运。这一天小香草有些不舒坦,可戏园子老板坚持让她带病演出,结果刚唱到一半就晕倒在场上。众人慌乱,尤其是秦治邦的父亲,一个箭步蹿上了台,仗着他懂得一些医学常识,三掐两拍就将她弄醒,然后弓身把小香草背到了后台。
从那一天起,他是天天必到,煎汤熬药,服侍周到,令小香草极为感动。病愈之后,一来做艺人生计艰辛,二来这个小伙计感情甚笃,渐渐地,小香草萌生了退出艺坛以身相许之意,二人终成眷属。不到一年生下秦治邦,小日子过得倒也平静。
这一日家中来人捎信,说老父病重,让他即刻返家探望,他这才为难起来。原来他在家中早已娶妻生子,如今在京城又有后续,带不带妻儿回去,这两房亲事如何处置,在他心中翻来覆去。心中有事,精神恍惚,结果在送药途中,被车撞倒。
事也凑巧,马蹄正踏脑袋,当场七窍出血,不治而亡。
突遭横祸,小香草痛不欲生,草草安葬了丈夫后,孤儿寡母今后如何生活呢?小香草带着孩子投奔老家。
小香草千算万虑也没有想到,她丈夫在老家竟还有一房妻校面对这土房土屋,冷语冷面,小香草想过要只身逃回北京,也想过投河觅井,但是最后她都咬牙忍住了,她是舍不得这一天比一天长大的儿子秦治邦埃也许是父母的遗传,小治邦从小就喜欢听曲儿,赶上过年过节去外村看大戏回来,竟能学着哼唱,而且有板有眼。
秦治邦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叫秦治国,比他大三岁,性格却跟他迥然不同。不像他整天疯疯癫癫满村乱跑,就爱一个人呆呆地看书,有时两人在村外树下乘凉,秦治邦放开嗓子大声地唱,他哥哥就托着腮帮子在一旁静静地听。
那时候的农村封建伦理观念很强,秦治国的母亲是大,小香草是小,因此家中大权完全掌握在秦治邦的大娘手中。每到秦治国有什么好吃的时候,总是偷偷送一些给这个小弟弟。
这样一直到了秦治邦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天,驻守在山东清军的统领吴长庆的军队从他们的家乡路过,他瞒着全家人,只托人给母亲捎了个口信,就随庆军而去。
从这以后他随军转战南北,逐渐升迁,升为营务处帮办。
少年艰苦的生活,使他对钱财极为喜爱,他利用各种机会收敛金银,有了不少积蓄。这期间他又结识了袁世凯,成为他的亲信之一。后来,袁世凯升任直隶总督,他在保定办炮队速成学堂,后又在保定成立军官学校,秦治邦都是积极参与者之一,正当他如日中天之时,突然的一件事使他腾达的仕途出现了危机。
原来他这时负责军官大学的采买,经常与京、津的商人打交道,免不了有些龌龊之事,这其实在当时腐败的清廷算不上什么大事。但此时正赶上袁世凯有感于军风日下,信誓旦旦地要痛加整饬之际,再加上一些与秦治邦不和之人暗地里打小报告,一下子惹翻了火气正旺的袁总督,当夜将他逮了起来。这下子他可乱了手脚,连忙托人去求段祺瑞。当年在炮队速成学堂,段祺瑞任该学堂的总办,有一次正在为师生训话,突然有人行刺,秦治邦手疾眼快,将段扑倒,救了他一命。段祺瑞感念他的救命之恩,立即向袁世凯求情。袁世凯便网开一面,将他开除出陆军,让他到天津协办盐务。
秦治邦到天津的第一件事就是买房置地,从老家将母亲接来,此时秦治国的母亲已然过世,秦治国还未成亲,也就随二婶娘一起来到天津。
有了钱财,有了地位,他开始放荡了。过去母亲一直告诫他不要出入梨园剧场,可如今他一天听不到丝弦心里就不是个滋味,要知道如今在天津他也是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物啦!当他偶然间听到卫二姐唱的曲子时,便不由得为她所倾倒,可毕竟他不能总往戏园里跑呀,秦治邦正愁没有办法,可机会说来就来了。
过些日子是秦母的七十大寿,借这个机会把这个正在走红的“唱玩艺儿”的叫到家里,不正是顺理成章吗。秦治邦给管家交待好,只等那一天。这几天,秦治邦很忙,先是来了几位从政的要员,后又从北京来了几个谈药材生意的人。因为父亲是干药材的,哥哥秦治国又懂药,秦治邦发了后,就开了一间药铺,名“施济堂”。
“施济堂”药铺此时很是热闹。在古香古色的牌匾之下是三开间的门脸,大堂上,抓药的,等药的,买丸药的一屋子的人。虽然人挨人有些拥挤,但忙而不乱,十分肃静。只有敲戥子声和铜杵砸药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乍一听起来好似一首动听的音乐。靠窗处,坐着一位老先生,花白的胡子,慈眉善目,似有一股仙风道骨。
这时“施济堂”的大门口,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到了门前,车把式一个鞭花,两匹骡子戛然而止,既轻快又无声。崭新的西洋呢做的轿帘,铮光瓦亮的双镫大脚铃,再加上威武精干的车把式,路上的行人都禁不住停住了脚,呆呆地望着这辆马车。
“施济堂”掌柜的一溜儿小跑儿来到门外,冲着马车鞠了一躬:“东家您来啦!”接着和秦管家一起打起了轿帘,“东家您请。”
秦治邦缓缓走下,在众人簇拥之下,步入店堂。
大堂内,人人垂首,恭迎东家。只有那不谐调的铜杵声仍一下一下地响着。秦治邦乜了一眼,眉头一皱,随即又舒展开来,慢慢地走到这个人跟前叫了声:“大哥,歇会儿吧。”
只见秦治国头也未抬说了声:“不累。”然后就不言语了。
这时秦治邦抬头向大厅扫了一眼,对众人说:“大伙儿忙吧。”
大堂内,先生、伙计们这才各归各位,干了起来。
梁四来到那位长着白胡子的坐堂老先生面前,轻轻坐下,伸出了胳膊。“这位先生,您上焦虚火,又着了点儿外寒,心中好像有些惊悸之事……”坐堂先生对梁四说。
梁四连连点头:“是啊,是啊,这些日子总像要出什么事似……”可嘴里说着话,脑子却走了神,他老是感到有一道目光像鞭子似的在他身上抽来抽去。
果然,秦管家走到梁四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喂,这位先生,咱们借一步说话好吗?”
虽然管家言语平和,可不知怎么的,梁四突然打了个寒噤,他感觉冷嗖嗖的。
管家:“怎么着,认出我们老爷和我了吗?”
梁四茫然地摇了摇头。
“不认识?”管家自嘲地笑了笑,“我们可是天天为你们那小娘们儿捧场的老主顾呀。”
梁四这才缓过神儿来:“谢谢,谢谢您和老爷赏光。”
管家:“我们老爷刚才吩咐了,这个月的十六是我们老太太七十大寿,想让你们来唱堂会……”
“唱堂会?”梁四听罢连连摇头,“先生,我们有个规矩……”他还要说下去,被管家劈头拦住:“什么破规矩,从今天起,一律给我废了!”
“不行啊,”梁四哀求道:“这位大爷,实在对不起,我师妹那脾气你们不知道,她说一不二,我,我也无能为力碍…”管家把脸绷了起来:“那小娘们儿的脾气是什么样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们秦老爷在这天津卫一跺脚,可是鼓楼、炮台颤三颤的主儿,你们初来乍到要想在这地面上混……”管家不阴不阳地追了一句:“怎么着,要不咱们一块儿去劝劝你那位师妹?”
梁四还是没言语,管家加重了语气,几乎嚷了起来:“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也许管家刚才那一声音量太大,大厅里许多人都朝他俩望了望,就连杵药的秦治国也把头抬了起来。
梁四无奈,他知道卫二姐的性子,说一不二,宁折不弯,可秦家也不是好惹的主儿啊,他磨磨蹭蹭地带着秦管家来到茶楼,出乎意料,卫二姐竟答应了。
“程老板,我答应了你,但你也得答应我,就是不能辞退那位大姐和众姐妹……”卫二姐提出了条件。
“这……”程大头刚要张口,不知什么时候白牡丹又跑了过来,“哼,老虎戴素珠———假充什么善人!我们姐几个还没到了那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份上,用不着别人赏饭吃!”
卫二姐站在那里满面惊愕,白牡丹的倔强不服输她是领教了,可现在不是赌气逞能的时候。卫二姐真想掏心窝子跟她说说,可白牡丹却大步流星的往外闯。刚走到门口,却被程大头拦住了:“看,看,看在卫二姐的面,面,面子上,你,你们要想留,留下来也行,可包,包银得往,往下降……每场一,一,一……”白牡丹快人快语:“你就是给姑奶奶一千块,姑奶奶也不伺候你啦!”
“卫老板,三天以后,我白牡丹在对面的天和戏楼连挂三天你的曲码,你大概不害怕吧?”说着一双火辣辣的大眼直刺过来。
卫二姐当然不怕,但自家姐妹互相伤害她却于心不忍。见卫二姐没答话,白牡丹冷笑一声:“怎么怕了,怕了就别在天津卫唱。”卫二姐无奈地摇摇头,“好吧,我答应你。我卫二姐最喜欢的就是唱对台戏。”
白牡丹:“好,咱们三天后见!”
程大头一听喜不自禁:“打,打,打擂?这,这,这可太,太,太好啦!那些人就爱看,看这热闹,座,座儿准,准满……”
冬日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大街上,将这条破旧的小街也照出点生气。经历了徐老五挑起的那场骚乱后,侯家后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闲聊的依旧闲聊,做生意的依然做自己的生意。
卫二姐独自站在这日头下,想着这几天来发生的事情,真的感觉很累,这种累,不是体累,而是心累。原先她以为她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免不了受人欺侮,时间长了,站住脚就好了。可徐大爷的事却让她不可思议,这偌大的天下,难道小人物要维持生计就这么难?可越是这样,穷人就越要帮着穷人。
想到这,她找来弟弟顺生,一路打听着三拐两拐找到了徐大爷的窝棚。
这是一个简陋的窝棚,只有接近地面的部分有尺高的砖,因为常年潮湿,砖体泛着白碱,已看不出青砖的模样,棚顶的苇草在风中抖动,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与之相反,窝棚内此时却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原来,宋富贵看到徐大爷被打伤,便和赵大楞一起把徐大爷背回家,守候在床前。徐大爷感觉好些了,便艰难地起身做饭,蒸包子。看着徐大爷疼痛难忍的样子,宋富贵于心不忍,便笨手笨脚地帮忙包开了包子。不一会儿满屋子已经是热气腾腾,一屉包子蒸熟了。
徐大爷艰难地坐起:“孩子,没什么谢你的,这屉包子拿回去,叫你老娘尝尝吧。”见宋富贵还在犹豫,徐大爷又挥了挥手:“我,我没事了,快回家吧,趁着热。我给你裹。”说着就要往床下挪。
宋富贵忙拦住:“别,别介,您留着自己吃吧。”
徐大爷佯装生气:“别让我着急,我一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
宋富贵只好用荷叶包了十来个,揣入怀中:“那我就不客气啦,大爷,您好好歇着吧。”宋富贵边说边拉开了屋门,突然一愣:“你……?”
门外站着笑容可掬的卫二姐:“大爷好点儿了吗?”
宋富贵没有答话,鼻子“哼”了一声,侧身离去。
卫二姐一个人被晾在那里。徐大爷一见赶忙招呼道:“快,姑娘快进屋,来,桌上还有热包子呢。”
宋富贵刚走出胡同口,吓得忙缩回了脖子,原来徐老五正领着几个混混在附近转悠呢。
只听侯三说道:“五爷,别急,在这块地界儿,有嘛事儿能难得住咱爷们儿,一会儿拽着个熟道的,叫他带路。”
徐老五接过了话头:“对,趁热打铁,今儿个我非把这老帮子的屎折腾出来!走,爷们儿,再给我仔细找找,一会儿我请客,每人半斤老白干!”
眼看就要到了徐大爷家的门口,忽然从远处又奔过来一个小混混儿,上气不接下气地冲着徐老五喘着:“五,五爷,八,八爷……”徐老五耐不住性子:“到底嘛事?五爷,八爷的?”
小混混儿平静了一些:“五爷,李八爷打发人叫您来啦!”
“叫我?”没想到一提李八爷徐老五有些变颜色“哎,八爷这时候找我干嘛呢?”
徐老五犯了嘀咕,边自言自语边往回走,刚才那嚣张的气焰霎时无影无踪。
听说李八爷有事唤他,徐老五半点儿不敢怠慢,忙回家收拾收拾,赶到了李八爷常呆的同庆楼,可到那儿一打听,李八爷今儿在家处理几档子“私事”,让他赶快去。
说起这位李八爷,在侯家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刚出道的时候,他是个厨子,从老家沧州徒步来到天津卫,就在这家同庆楼帮忙。沧州地面上出武把式,再加上他年轻时膀大腰圆,好惹惹,谁有事,都去帮忙拔闯。他来到天津卫不到两年,拿手的“八大碗”就在侯家后出了名。所谓的天津卫八大碗,也是继承了前辈的传统手艺而拼凑成的:元宝肉、烩三丝、独面巾、海杂拌、拆烩鸡、溜鱼片、烩虾仁、清汤肉丝等。虽然不是他独创,但这同庆楼自打贴出这八大碗,竟然食客盈门,生意兴拢就因为这个,同庆楼东家一直舍不得辞去他,不过即使这样他充其量也只是个掌勺的而已。可有一天中午,正是高朋满座的时候,突然大门外一片喧嚷,接着“哗啦”一声,有人用木棍将门砸破,食客们顿时大哗,喊叫着四下逃散。
原来同庆楼的东家得罪了人。面对这来势汹汹的一伙人,东家吓得不知去向,伙计们也双腿如筛糠,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了。
见没人出来答话,那伙人更来劲儿了,领头的大叫一声:“走,哥几个进去砸!”说着举棍弄棒就往里冲。却不料,刚冲到内门都停住了脚。只见迎面站着个大汉,满脸杀气,挡住去路。“怎么着,想挡横儿是不是?”领头的喊着。
李八眉毛微微一动,舞了两下手中的炒勺开了口:“哥几个不是想见点儿血吗,这不容易吗。”话还未说完,“嘶啦”一声,将小褂扯下一大块,露出满是黑毛的胸膛,“兄弟陪你们玩玩就是啦!”然后抡起炒勺用勺边儿“喳、喳、喳”就是三勺,接着殷红的血柱直喷出来,直吓得这伙人连退了好几步。
李八此时倒笑了:“来呀,你们是也来比划比划,还是趴在地上舔舔兄弟这血汁?”接着放开嗓门“哈,哈”大笑起来。
那人一开始见这黑铁塔一样的汉子手里只是拿着个炒勺,没当回事儿,可转眼间见他自残身体,都有些慌了神,商量了一会儿,由领头的那个人又说了几句大话,然后灰溜溜地撤了。
从那起他得了个响亮的绰号“李三勺”。东家是个胆小的人,两口子一合计,三十六着走为上策,仨瓜俩枣将同庆楼盘给了李八,然后隐姓埋名,躲开了这是非之地。
李八此时更加得意了,走路都是横着走。但他哪里知道,正有人在暗中要算计他。
其实早在李八来天津卫之前,在侯家后街面上混的人群中就有一个松散的帮派,这个帮派的头子姓金,因为长得比较矮小,人称“金小个子”。这个“金小个子”之所以能在侯家后立住脚靠的不是武力,而是智慧。他专以出馊主意、损计谋出名,因此又有一个绰号“小诸葛”。
这个“小诸葛”早就注意上了李八,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心狠手黑,又爱交往,将来必能成事,他暗暗在打主意,如果不能把他收在帐下,就必须把他除掉!
话说京城醇亲王府有个姓张的采办,专管采买天津卫方面的东西。每年总要来几趟,来了就到侯家后走走,迷上了青楼巷里的小桃红,而青桃巷就是“金小个子”他们开的,小桃红自在他们管辖之下。“金小个子”的主意是等这个张采办来了后,让小桃红怂恿他去同庆楼吃八大碗。吃饭之中他们做些手脚,栽赃于李八,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决了这个眼中钉。
还顺水推舟将同庆楼据为己有,可谓一箭双雕,妙之又妙。
没想到的是,这位小桃红有个知心的好友叫杜秀玉,她本是天津有钱大家跑上房的小老妈,与李八是同乡,这次小桃红当做笑料把“金小个子”的阴谋说给她后,她深怕李八落入陷阱,赶紧将这一消息告诉了李八。二人冥思苦想,最后终于想出了一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锦囊妙计。
就在那位张采办来天津卫的前一天,青楼巷的小桃红出门买胭脂竟然没有回来,一直到了掌灯时分,还是没有音信。这一下“金小个子”可抓了瞎,要知道北京亲王府的人可惹不起,连官面上都远接高迎。再说这位张采办事先已经叫人带来了话,明晚就宿在青楼巷,万一到那时小桃红还无踪影,这个娄子可就捅大啦!
可就在这时,李八找上门来了。他告诉“金小个子”,小桃红与她的好姐妹杜秀玉醉倒在了他的同庆楼。
小桃红从来不喝酒,为什么今天开戒?又为什么偏偏醉倒在李八的同庆楼?这些都使“金小个子”心生疑团,可如今顾不了这些了,把小桃红找回来,这是头等大事。
从那以后,李八常来拜访“金小个子”,再加上杜秀玉和小桃红从中撮合,二人竟成了莫逆,结为八拜之交,过往甚密。
可不久之后,“金小个子”突然在北京暴病而亡,棺木运回天津卫后,李八哭得死去活来,葬礼过后,不能群龙无首啊,李八就顺理成章地坐上了这侯家后的第一把交椅。
又过了不到一年,李八娶了杜秀玉。后来他们又开了几家窑子,又盖了青砖大瓦房,生儿育女,几十年下来,很成了气候。侯家后黑白两道,一提起李八爷来,没有不胆战心惊的。
徐老五来到李家大院的门口。只见漆黑的大门足有两丈多高,在门口的一左一右,各蹲着两只石狮,石狮不远,四个敞怀叉腰的彪形大汉凶神恶煞般地站在那里。在这彪形大汉身后,还立着两位青衣小帽的童子,再往里,是两溜手提大片刀的敢死队。
徐老五一改平日那耀武扬威的模样,畏畏缩缩凑到门前,刚要冲大汉开口,小童眼快发现了他,赶紧向他招呼:“来来,快随我进去。”
大厅内,李八爷坐在太师椅里,正张着嘴用牙签剔牙。徐老五像避猫鼠似地溜进来,刚要给李八请安,忽然李八猛地一拍桌子:“好啊,给我拉下去,来个连锅烩!”
李八这一声喝斥不要紧,“扑通”徐老五就跪在了地上,连连求饶:“八爷饶命!八爷饶命!”
这一来把李八逗笑了,李八一笑,八大金刚以及满大厅人都笑了,哄堂的大笑,把徐老五笑毛了。
李八笑过之后挥了挥手:“起来吧,起来吧,我是在说他呢。”
徐老五偷眼一瞧,自己也乐了。原来刚才太紧张没有看到在他进来之前,这厅里还跪着一个,此时正被手下人拉出去兜头盖脑一顿好揍。
李八像说平常话似的又接着吩咐道:“他不是好打听,爱传闲话吗。一会儿揍完他之后,先把他那满口的牙全打掉,然后再把他的那两只扇风耳割下来,晚上喝酒拿它当酒菜。”
李八说得轻松,可徐老五听着却又是一哆嗦。
这时一个丫头走了进来:“八爷,小姐问那个徐老五来了吗?”
“来啦,来啦!”李八阴沉的脸立刻笑开了花,扭头冲徐老五说:“我刚才要说,一打岔没说。今儿格不是我找你,是小姐想让你去陪她听戏,好吧,你去后边找她吧。”
徐老五刚走到大厅门口,又被李八叫祝“等等,我说老五,听说你那馆子买卖最近可不太好,我可告诉你,你要再拿不出降人的菜,在侯家后站不住脚,我可要把那地方收回来啦!”
徐老五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请,请八爷再宽限我半年,我们老徐家那祖传秘方在我伯伯手里,他最近病了,我正想法子掏换呢。”
李八挥了挥手:“好啦,好啦,你先去见小姐吧,要不,她等急了,又该跳脚啦!”
再说卫二姐自打那天从徐大爷那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心里总不那么踏实,时常觉得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走路、演唱、买东西,总留着个心眼儿。
这天她领着顺生来到翠香茶楼门口,有两个鬼头鬼脑的人站在那里,眼睛四下踅摸,还不时交头接耳。只听见其中一个说:“他妈的,我看那个老帮子不敢再来啦!”
另一个点了点头:“我看还是侯三哥说得对,干脆今儿格咱们跟着五爷一块儿去把那个老不死的家给他砸了就得啦!”
卫二姐一听,吓了一跳:什么?他们要砸徐大爷的家?上次给徐大爷找了麻烦,这回得快点告诉他!想到这儿,卫二姐拉起顺生就跑。
大街上,卫二姐领着顺生心急火燎地往前奔,没留神,侯三一伙鬼鬼祟祟地跟在了她身后。
来到了徐大爷的家门口,她连门也未敲一下,直往里闯。
徐大爷看卫二姐跑得气喘吁吁,不知怎么回事,忙问道:“怎么,出了什么事啦?”
卫二姐刚要说什么,背后传来了侯三的狞笑声:“我说老帮子,你叫我们找得好苦啊!”
卫二姐一回头,顿时凉了半截:“你们,你们怎么来啦,你们给我出去!”
侯三:“出去?你费了那么大劲给我们带了来,真得谢谢你呀。要不然,这七拐八绕的,我们还真得再磨两天鞋底儿呢。”
宋富贵圆睁双眼瞪着卫二姐气得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
徐大爷家被砸了,当晚来了一屋子人。都是些干粗活的年轻人,少不了骂骂咧咧,从徐老五,到侯三当然也少不了迁怒于卫二姐。特别是白牡丹,早就憋了一肚子气。
“要我说,就是那个姓卫的娘们儿使的坏,要是没她勾引,徐老五那一伙怎么能找到这儿!”
宋富贵若有所思:“可看她那模样,也像是怪委屈的,也许……”看到宋富贵这副样子,又一下子勾起了白牡丹的醋意:“我说狗子哥,你怎么一张嘴,总是护着她呢?是不是看她人长得漂亮,玩艺儿又好,心疼啦?我可跟你说,赶明儿我们唱对台戏,还不定谁输谁赢呢!”
白牡丹“当、当、当”这么一通轰,轰得宋富贵哑口无言,只剩下了一张大红脸。
数来宝替他解了围:“行啦,行啦,咱们先别扯闲篇儿啦,徐老五认识了这地方,徐大爷就别想安生,我琢磨,还是给徐大爷找个地方,搬家算了。”
白牡丹受到了抢白,赌气地说:“对,不能让徐大爷等着他们来捣乱,狗子哥他们家不还有间临街的房子空着吗,干脆就叫徐大爷搬过去……”宋富贵有些犹豫:“这……我得和我娘商量商量。”
徐大爷此时老泪纵横:“那我先谢谢你啦。”
期待了几天的对台戏终于要开场了。早早的,就有人闻讯赶来,翠香茶楼跟前一片热闹,卖崩豆的,卖糖葫芦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卖萝卜的小贩用湿毛巾托着豆绿的萝卜,手里的小刀唰唰几下,绿莹莹,汪着水的萝卜片便如花一般散开。绿的萝卜,红的糖堆儿,好不艳丽多姿。此时,程大头正指挥着伙计贴海报,大红的海报分外抢眼,只见上面写着:名伶卫二姐再展金喉,为您献上《王二姐思夫》。
对面的天和戏楼贴出了一张更大的海报,上书几个斗大的金字:百鸟朝凤·牡丹称王津门翘楚白牡丹再演《王二姐思夫》。
两边曲名相同,互相斗气,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老少爷们儿,这时,白牡丹和绿如意从远处走来,一抬头,她瞧见远远一辆车上坐着卫二姐,白牡丹赶忙拉绿如意拐进身边的一条小胡同。
白牡丹:“妹子,你身上还有钱吗?”
“就这几个子儿了,是留着吃晚饭的。”绿如意不情愿地从怀中摸出几个铜子儿。
白牡丹一把拿过钱:“走,咱也雇辆车,别让她把咱们压下去!”
绿如意还想阻拦:“姐,就这么两步了,干嘛还要花这个……”白牡丹火了:“你懂什么,这叫不吃馒头蒸(争)口气!”
两辆车相向而来,速度都不快,几乎是同时,在马路的当中停住了。
卫二姐和白牡丹都没有马上下车,正襟危坐,互相直视着,谁都想把对方的气焰压下去。
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好”声。
程大头和天和戏楼的老板韩老七几乎同时跑过来,伸手各自搀下了自己的“角儿”。
正当这姐俩较劲的时候,不远处宋富贵正偷偷地看着,替谁都牵一份心思。一会儿,卫二姐的曲声从翠香茶楼飘出,委婉的声音飘飘渺渺余音袅袅。茶楼内先是静静的,随后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宋富贵总算舒了一口气。他在这门口溜达着,他一边走着,一边用耳朵捕捉着空中的每一个音符。
这时,他的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吓得他浑身一抖,回头一看,见是卖大力丸的赵大楞和摇拨浪鼓的铁算盘站在他身后。
“你们?这是……?”宋富贵支支吾吾地问道。
赵大楞大大咧咧地把嘴一撇:“你问我们俩在这儿干嘛,那我问你,你来干嘛?还不是和我们一样,都来给白姑娘捧场嘛。”
宋富贵只得顺坡下驴,连连点头:“对,对,对,是,是,是,我也是……哎,给白姑娘捧场,可天和戏楼在对过,你们怎么……?”
“口害,跟兄弟你说实话吧,白姑娘那玩艺儿确实不行了,我们想听听这边有嘛新鲜的……”铁算盘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进翠香茶楼,宋富贵不再犹豫了,也随他们一起往里走。
此时翠香茶楼内座无虚席,秦治邦、张巡长、李大小姐以及徐老五等人均在其中,观众的掌声叫好声,此起彼伏。
曲到高潮处,卫二姐一提丹田,响遏行云,顿时群情鼎沸。
宋富贵第一次欣赏到卫二姐的演唱,一下子像磁石似的被吸引住了,连旁边赵大楞对他说什么都未听见。直到赵大楞竖起了眉毛,才把耳朵凑了过去:“你说嘛?”
赵大楞钦佩地说:“说实话,不服不行,白姑娘那两下子比不过人家……”是啊,白特丹那边怎么样了呢?宋富贵心里也一阵翻腾。
宋富贵悄悄地走进了天和戏楼,这里和翠香茶楼却是两个天地。
院子内冷冷清清,稀稀拉拉十几位客人散坐在四处,吸烟、喝茶漫不经心,与对面翠香茶楼热闹火爆的情景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台上的白牡丹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为的是博得台下听众的一声好。无奈听众们无精打采,毫无兴致。这时对面的叫好声、鼓掌声都灌进了这里,连这最后的几个听众也坐不住了,一边叫着倒好,一边起坐“抽签”。
宋富贵觉得挺难堪,又怕白牡丹看见更难堪,就悄悄地退了出去。
一边红红火火一边冷冷清清,宋富贵不禁感慨万千,那白牡丹不也曾红极一时吗?而谁又能说清卫二姐未来的命运呢?
宋富贵无心听戏,回到家,从墙上取下终年挂在那里的三弦,擦也未擦,弹了起来,一首忧伤的曲子,从指间流淌出来,灌满小院。
曲终人散,卫二姐正站在门口送客,忽然发现侯三慌慌张张地跑来。
卫二姐接过梁四递过来的一杯茶水,含在口中润润嗓子,耳朵却支楞起来,听侯三说些什么。
“五爷,那老小子挪了地方,正盘灶呢,看样子还要开张。”
侯三尽管嗓音压得很低,却还是被卫二姐听到了。
“砸!”徐老五凶相毕露,“还去给我砸!他搬一个地儿,咱砸一个地儿,说嘛也得把他砸服了!”徐老五一挥手,带着打手风风火火而去。
徐大爷搬过来啦,在临街的后墙开了个门,大伙里里外外一通忙活,新铺子眼瞅就要戳起来了。
白牡丹在院里嗑着瓜子,阴阳怪气地对宋母说道:“大婶,这下可省事啦,要想吃包子甭出门,省得让富贵哥满世界乱跑,说不定跑到哪去了呢!”说着白了一眼正在干活的宋富贵。
铁算盘凑了过来:“我说徐大爷,我看您这是因祸得福,让徐老五这么一挤兑,可倒好,担挑儿变成小门脸儿啦!”
徐大爷向大伙连连作揖:“托大家的福,没有街坊四邻老少爷们儿白帮忙,哪能有这铺子……可就怕……”“怕嘛,天塌下来有我这大个儿的顶着哪!”赵大楞横眉竖眼地喊着。
徐大爷:“嗨,我这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子还怕嘛呀,我是怕给人家娘俩儿惹事……”门忽然被推开了,卫二姐笑盈盈地走到徐大爷跟前:“大爷开铺子了买卖可兴隆?”说着冲着大爷一抱拳,又说:“顺生又闹着要吃包子,大爷还有吗?来二十个包子。”徐大爷拿起荷叶连连说道:“好,好……”白牡丹一把夺过了荷叶:“今天的包子,我全要了,一个也不卖!”
卫二姐却看也不看她,望着徐大爷,将铜板拍在了案子上:“大爷,这是钱。”
赵大楞醉醺醺地走过来:“我说大妹子,敢情你也馋这口?
要早知这嘴馋,就别惹事啊,害得大爷挨了揍,差点下不了炕。”
铁算盘在一旁敲边鼓:“您那玩艺儿地道,这我们服,可我们这天津卫的包子您也别小瞧埃总不能让我们光听您那玩艺儿,勒上了脖子是不是?”他边说边比划,众人哄堂大笑。
卫二姐刚想解释,白牡丹一下子跳到她面前:“怎么着,在这儿你还敢炸刺儿?”
徐大爷将包子塞到卫二姐手中往外推着她:“闺女,他们都醉了,说话没边儿,看在我老头子的面子上,少说一句吧。”
又冲大伙作揖,“诸位,诸位,我不是跟你们说了吗,人家闺女是好心,那次不了解内情……”“哎,大爷。”卫二姐不理会众人的埋怨,拽着徐大爷出了屋,“大爷,那伙人已经知道您搬家了,您千万小心点,我先走了。”卫二姐说完,鼻子竟有些酸酸的,不知是为了徐大爷,还是因为自己。
天,阴阴沉沉,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这是入春的第一场雨,浇在身上,略显凉意。卫二姐任由雨淋,信步漫无目的地走着。她的心绪也像这天气,阴沉得滴水。
岸边,望着灰蒙蒙的河面,她欲哭无泪。
河道中,正有一只木船逆水而上。
卫二姐呆呆地望着,望出了神。
她好像听到远处有人呼喊她的名字,她知道那是师兄,而此时她又能对师兄说些什么呢,她转过身,沿河走着。
不知不觉,来到施济堂药铺门前,从药铺中走出个男人,一边拍打着衣服,一边抬头望着天,人虽消瘦,眉宇间却透着一股书卷气。
此人正是秦治邦的哥哥秦治国。他好像是在等什么人。
果然,不远处闪出一把花伞,飘飘悠悠,虽然破旧,但十分显眼。见到这顶花伞,秦治国急步迎了上去,正好在卫二姐附近相遇。卫二姐这才发现,花伞底下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眉清目秀,婷婷玉立,不由得又多看了几眼。
只见那女人将花伞交给秦治国……
这几天,徐老五一直处于兴奋之中,“他妈的,人走时运马走膘,兔子走运三枪也打不着!想不到我徐老五时来运转,就要当上李八爷的姑爷啦!”
侯三在一旁一个劲儿地奉承:“恭喜,恭喜,这下子五爷您在侯家后更威风啦!”
徐老五:“哎,可有一样,如今李八爷虽然点头答应了这门亲事,可也给我下了个规矩:必须把咱那饭庄搞火了。说实在的,就是八爷不说,咱也得干呀,没财没势,咱在那个大院能站住脚?”
侯三:“其实要想把馆子搞火也不难,只要把五爷您老伯那包子的绝活儿弄过来……再说,李大小姐不也总说要尝尝那包子吗……”徐老五:“他妈的,那老帮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真恨不得……”“慢。”侯三拦住了徐老五,不慌不忙地递出一番话:“五爷,咱们砸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哪回达到了目的,昨晚,小的倒想了一个主意……”侯三有些故意卖乖。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真要弄到了那个绝活儿,老子我绝不会亏待你的!”徐老五有些沉不住气了。
侯三这主意可是够损的。
首先,他也主张去找到徐大爷,但不是把那里砸个稀巴烂,而是吓唬吓唬。而且要招摇过市,成群结队,让人们知道徐家包子又卖了。他已经打听出来了,最近一段最着急要寻找徐家包子的是那位秦老爷。今天的目的就是要让秦家的人知道,到哪里去买徐家的包子。
秦治邦的母亲下个月的十六做七十大寿。而秦母最喜欢的一口就是这徐家包子,而且还打算在这一天宴请与秦治邦做买卖的中外宾客。这些日子正为找不到这包子的主家而心急如火呢。
只要将徐大爷请进秦家大院,到了那一天,再派人混进去,在那包子馅里放进些东西,毒死他两三口儿,这样必然引起轩然大波,到那时与官面儿来往密切的秦治邦岂能善罢甘休!徐大爷肯定会被投入监狱,受尽酷刑。到了那时,不怕他不说。
徐老五没等侯三说完就一拍大腿定了板:“高,这个主意高!就照你的法子办!我早就恨那个姓秦的,架子摆得老大,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这次真能把这小子毒死,那就叫一,一箭双雕!”
侯三:“不,五爷,等套出那个老东西的绝活儿,再买通狱卒害死那老帮子,这就叫一石三鸟!老帮子也死了,您也不用担那不孝的名分……”“哈,哈,哈,哈!”
再说徐大爷的包子铺今日正式开张,徐大爷新衣新裤,站在门前,虽然心惊胆战,但还是喜滋滋的。
罗锅李、董小个子、铁算盘以及平日的众多主顾前来贺喜。
赵大楞怕徐老五又来捣乱,还带来了他们练武的一帮哥们儿。
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宋富贵忙里忙外,就像自己家的事一样张罗着。
忽然赵大楞发现了什么,叫了起来:“哎,我说徐大爷,大掌柜的,您这孩子已经生出来了,怎么还没起名啊?这包子铺大小也得有个字号埃”徐大爷:“嗨,担惊受怕的,谁还有那个心思埃本来我只想有间屋子蒸几屉包子,让街坊四邻尝尝,可大伙非撺掇开这铺子,这不一忙活,把这碴儿给忘了。”
赵大楞:“狗子哥,你是念书人,这事你应该费费心思啊!”
宋富贵红着脸:“谁说不是呢,其实打昨天晚上我就想了几个,什么鸿发起、大福喜、聚德兴、香十里,总觉得俗气了点,一直也没拿定个主意……”赵大楞:“哎,要我说,香十里就挺好。这包子喷喷香,咱隔着十里、八里就流哈喇子,你们说,这名字好不好?”
众人一片赞同。
宋富贵现成的笔墨,铺纸、研墨就要落笔。忽然半空中一声喝喊,吓得他手中的毛笔落到了地上。
徐老五领着一帮混混儿气势汹汹走来:“嚯,卖剩下的麻杆——戳起来啦!老帮子,我说这两天没见你露面,还以为你吹灯拔蜡了呢,敢情袜子套在脑门上——你高升一步啦!”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赵大楞领着他练武的哥们儿挡在最前面:“徐老五,你想干嘛?”
徐老五:“哎,干嘛这么舞刀动枪的,我是来贺喜的埃俗话说,一笔写不出俩徐来,我伯伯的买卖开张,我这做侄子的能不道喜?字号呢,唉,老伯,你这包子铺的字号呢?”
众人怒目而视,谁都没言语。
徐老五一摇一晃地走过来:“噢,敢情等我老人家给你们题名啊,这可有点儿叫我短儿了,起个什么名呢……?”他扭头问侯三:“喂,三儿,你说这包子的味儿怎么样?”
侯三:“这烂包子,扔了喂狗,狗都不理!”
“好,就叫狗不理!”徐老五抄起笔歪歪扭扭写下了三个字……真应了那句话:好事不出门,赖事传千里,没两天,狗不理这名字传遍了侯家后的大街小巷。因祸得福,这名字好叫,包子顺口,买主竟然多了起来。
这一天,他们刚揭下第一锅,就来了两个陌生人,他们里里外外转悠了一通,又仔仔细细尝了几个包子,然后包起一大包,急匆匆离去。
这两人正是秦府的厨子,包子买回来,秦老太一吃,不错,当即定下,寿宴时第一道点心,就要这包子。点心定下来了,可秦治邦要找个唱曲的来,却遭到母亲的反对。
虽然秦老太太过去也是唱玩艺儿的,可自打她入了秦家门以后就对这一行渐渐地厌恶起来。秦家当时虽然并没有权势,没有多少钱财,可正统得很,她这个出身在家里的地位就可想而知。慢慢地她认识到,要想在这种人家立住脚,必须重新脱胎换骨,因此她不许人们提起她的过去。
其实秦治邦又何尝不知道老娘的这一套“清规戒律”,只是他有他自己的打算罢了。
秦治邦早就想讨个小,而且中意的就是这唱玩艺儿的。他知道直截了当地提出,肯定会遭到母亲的反对,他想采取迂回政策,先在生日宴会上造成一些印象,然后再一步步渗透,没想到这第一着就撞了钉子。
这天上午,他正在书房里默默地面对宣纸、毛笔闷坐着,好半天才提笔写下了这么两句:小亭终日倚阑干,树树梅花看到残。
下面的就再也写不下去了,退后几步再看这几个字,也觉得歪歪扭扭,不成样子,一气之下,揉成一团,扔了出去。正在这时屋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谁?”秦治邦没有好气地问了一句。
“老爷,是我。”管家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
“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今天中午我不想吃饭!”秦治邦以为管家又来劝他吃饭,劈头盖脑地吼了起来。
“不是,老爷,是袁大人叫人送公文来了。”管家说完,将公文放在书案之上,知趣地退了出去。
秦治邦打开公文,原来袁世凯操练新军,急需一批枪炮,责令秦治邦立即与天津怡和洋行的德国人伯克联系,尽快谈成这笔生意。
望着这份公文,秦治邦渐渐地露出了笑容,一条计策在他的脑中形成了。
原来这怡和洋行的经理伯克是个中国通,对中国的文化极为感兴趣。从古董玩艺儿到京剧曲艺,他都发了狂的入迷。秦治邦已经好几次发现他开着车去翠香茶楼听卫二姐的玩艺儿了。
而老太太平时最信服的就是洋人。只要生日那天把伯克请来,再对老太太说这位洋先生喜欢听玩艺儿,老太太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他兴奋得润了润笔,又在宣纸上写下了这么两句:倚亭远眺阑珊处,花开花落任心欢。
果然,他如此这般对老太太一说,又将一座洋人的自鸣钟作为寿礼往秦母桌上一放,美得老太太笑逐颜开,连连点头,一个劲儿地说着:“应该请,应该请。”
这一边,秦府张灯结彩,大张旗鼓地筹备着。
另一边,徐老五、侯三他们也紧锣密鼓,密而不宣地张罗着。
只等下个月的十六,要有一出“好戏”上演了。
这一天,侯三堵住了白牡丹和绿如意。阴阳怪气地说道:“您是白老板吧?”
“你是谁?”白牡丹警惕地反问道。
侯三阴冷地一笑:“能借一步说话吗。”说完像幽灵般地躲进了黑暗处。
在河边的背风处,侯三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对白牡丹讲了。
白牡丹不动声色地问道:“你们为嘛要找我?”
侯三翻了翻眼皮:“我们知道你和那娘们儿有仇。”
“不,我和她比划在戏台上。背后下绊子,缺阴德,我怕半夜睡不着觉。”白牡丹扔下这几句话,扭头就要走。
“嘿嘿,你倒是够仁义的,可你心慈面软,人家可是毫不留情,你知道那娘们儿在翠香茶楼门前,同着大伙都说了嘛话了吗?”侯三故意抛下诱饵。
“她又放了嘛屁?”果然,白牡丹立刻上了钩。
“其实,也没说什么。”侯三慢悠悠地拿糖,“她只是放出风来,有她在这侯家后一天,你们就谁也别想再吃这开口饭……”“你说什么!”白牡丹顿时眼中冒火,恨不得一口把眼前的侯三吞了下去。
正在这时,赛西施的儿子小柱子跑了过来,冲着白牡丹直哭:“姨,我妈她又,又昏过去啦!”
侯三在一旁借题发挥,煽风点火:“瞧瞧,要不是她来了,你们姐儿几个怎么会这么惨!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你不下点儿狠心,早晚也是这个下场!”
白牡丹顾不得理会侯三,抓住小柱子问道:“上次那几副药抓了没有?”
小柱子摇了摇头:“钱,没钱了……”
白牡丹:“我不是已经留下了?”
小柱子:“妈用它买了棒子面了。”
白牡丹急得直跺脚:“唉!”
“正好,我这儿有点儿。”侯三说着掏出一把铜子交到白牡丹手里:“事成之后,咱们再算细账。”说完乐呵呵地哼着小调扬长而去。
白牡丹本来不想去接这脏钱,她也知道这帮人不好惹,这些钱不是好拿的,接了容易,再想抽身可就难上加难啦。可她低头瞅了瞅这个可怜巴巴的孩子,再望望不远处那低矮、昏暗的土坯房,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好像踏上了一条充满凶险的荆棘之路。
五月十六这一天到啦!
秦府上下,喜气洋洋。迎门一副帐子,上书金光闪闪的“寿”字,院里院外如同水洗,贺礼、寿桃摆得满满当当,仆人们新衣新裤,进进出出,一拨又一拨贺寿的宾客,人声鼎沸。
在后院新搭的戏台上,锣鼓已响,京戏《麻姑献寿》演得正欢。
秦治邦满面春风地与客人们寒暄着,目光却不时地飘向门外。在一旁张罗的管家明白主人心里想的是什么,也抽空一个劲儿地往大门口跑,不住地嘀咕:“这小娘们儿怎么还不来呢,她可别在这关键的时候掉了链子。”
其实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卫二姐此时与师兄已经走出翠香茶楼,顺生跟在后边。
秦府前门是专门为接贵客的,卫二姐他们仨刚走到门口,一个把门的伸手相拦:“今天,这个门只接贵客,闲杂人等一律走后门。”
卫二姐本来心里就有气,此时柳叶眉倒竖:“姑奶奶就是你家老爷请来的贵客。”说着往里闯。
把门的上前一步双手一张:“老爷吩咐了,唱玩艺儿的,做饭的,一律走后门。”
“好啊,姑奶奶正好不想伺候啦,师哥,咱们打道回府!”
卫二姐可不是善茬子,扭头就返。
此时正好管家又往前门来探,一见卫二姐要回,赶忙跑了过来:“卫老板,卫老板,您别生气啊,小人已经恭候多时了,往里请,往里请。”说着又瞪了把门的一眼,“一边靠着去!”
恭恭敬敬地将卫二姐让进门内。
在不远打探消息的小混混见卫二姐进了门,赶快去向徐老五报告,徐老五一拍大腿,“去,告诉那个姓白的娘们儿,照计行事。”
秦府后门同样是人来人往,唯一不同的是,进出这里的人都是粗布衣短打扮。挑水的、送菜的、磨刀的、倒土的,你出我进,更是乱乱哄哄的。白牡丹绕到这里,混进了秦府。一边装作找人,一边四下查看起来。在秦府后院厨房已专门腾出一间屋子作为徐大爷的操作间,里面有水有灶,有面板有柴禾,一切该用的东西都预备得齐齐全全。徐大爷和宋富贵早早地来了,开始了准备工作。
秦管家也为卫二姐他们专门留了一间休息室,因为此时戏台上正唱大戏,他们仨没什么事,梁四在一边调弦,卫二姐沏了碗茶,一小口一小口地润着嗓子,只有顺生没事干,在屋里东瞅瞅西瞧瞧,一个没注意,瞅冷子溜出了门,突然他闻到了一股香味。这香味是那么熟悉,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几口口水,寻味而来。
此时屋内徐大爷正在和馅,而宋富贵则手忙脚乱地揭锅。
锅盖揭开,香味四溢,顺生忍不住了,不由自主地来到屋内。宋富贵揭完锅,一扭头看见顺生饥渴的目光,心里一热,递给了他几个,顺生笑了,一边吹着热气,一边香甜地大口地嚼着。
眼瞅时机已到,侯三向两个混混使了个眼色,二人各提一桶水进屋。
一个混混走到顺生身边故意用屁股一拱,顺生立时摔了个马趴,手中的包子甩出老远,呜呜哭了起来。宋富贵本想去搀,另一个混混用肩膀一扛,笼屉几乎歪倒,他又赶紧去扶。
徐大爷见状只得离开面案将顺生拉起来,一个人趁机上前,悄悄将手中的一包粉末撒入馅盆之中。正巧宋富贵回头,看了个满眼,吓得他嘴巴张得老大。
“嘀,嘀”几声喇叭声,怡和洋行的经理伯克开着当时天津卫少见的小汽车来到秦家大门前,黑壳的汽车,清脆的喇叭,洋人笔挺的西装,特别是太太怀里的洋叭儿狗,吸引了不少人围观。
秦治邦本想去看看卫二姐,听说洋人到了,精神大振,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大门外,双手一抱拳:“今个老母做寿,伯克先生、太太赏光,幸甚幸甚。”将伯克与他的太太接进了大厅。
回头吩咐道:“加紧预备!”
在卫二姐休息室的门外,白牡丹与另外两个女人迎面相遇,互相使了个眼色,暗暗地点了点头,双方一错身又各自走开。
那两个女人来到后台,搭起了一个衣箱就往外走。管事的一看是戏班的人也没多问,二人将衣箱搭出了后院。
那两个女人歪歪斜斜搭着衣箱来到卫二姐他们休息室的门前,敲了敲门问道:“卫老板在里边歇着吗?”
卫二姐还没来得及说话,梁四已站起身开门:“你们是……?”
一个女人说道:“老爷问卫老板换什么衣服,我们把衣箱搭来了。”
卫二姐皱了皱眉:“不用你们的,我该穿什么我自己预备了。”
另一个女人:“老爷吩咐了,今天是老太太七十大寿,必须穿鲜活儿点,不知卫老板……?”
卫二姐:“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的衣服不用你们管!”
“可这……”
梁四只得打圆场:“好啦,好啦,你们就替我们谢谢老爷吧。忙去吧,忙去吧。”说着就要关门。
两个女人搭起衣箱,不知为什么衣箱一滑,正砸在女人的脚上,那女人立刻抱住脚“哎哟”起来。
另一个女人马上翻了脸,指着梁四喊道:“你怎么成心欺负人啊?”
梁四不知所措:“我,我哪儿也没碰埃”“明明是你故意推的,你这不正经的东西!”
“怎么回事?”卫二姐将茶碗放在窗前的桌子上站起来走了过去。
就在这时从开着的窗户后,闪出一个人来,这人正是白牡丹,只见她悄悄伸进一只手将几滴黄水迅速滴入碗内,而后一闪,人就不见了。
这一天秦老太太是特别的高兴,一生坎坷到老年终于享受到了荣华富贵,而且连当今人人敬畏的外国人都前来为自己贺寿,这不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吗。因此她一直和伯克太太坐在戏台下说这说那。见伯克太太对京剧感兴趣,大为兴奋,更碰对了心气:“其实我啊,平时除了烧香念佛以外,就爱听这大戏。今儿格是喜庆的日子,要不然,我让他们给你演《杜十娘》,保管叫你哭湿两条手绢,你没见过投江的那一场,唱一句叫你掉一回泪,那个……?”一抬头,她见台上没人了,马上扭头问道:“哎,怎么停啦?”
管家凑上前:“老太太,这出演完啦,老爷让我请示您,是现在开饭呢?还是再唱一出?”
秦母望了望天空:“嗯,现在开饭时候还早,这么吧,叫那个唱玩艺儿的垫一段吧,大伙也活动活动。”说完又扭头冲伯克太太说道:“一会儿我还出个新鲜的,给你上一道特殊的点心,是一种中国特色的包子,叫什么来着……”管家上前补充:“狗不理。”
“对,狗不理,你们别听这名字难听,可包子满地道,对啦,你们外国人饭前不也喜欢上点儿洋点心,那叫……”管家又上前:“叫西点。老太太。”
秦母不高兴了,白了管家一眼:“去去去,就显你能,快去叫那个唱玩艺儿的来!”
管家这才扭头奔向卫二姐呆的屋子,没想到一进屋就傻了眼。
刚才,梁四与抬衣箱的两个女人吵了一架,心里很憋气,蹲在地上半天没吭气,卫二姐见状,送上自己的茶水:“师哥,别生气了,喝点水,一会该上场了。”偏偏,那碗水梁四就接过喝了。白牡丹的几滴药水也真管用,只一会儿梁四就闹开了肚子疼,不但“哎哟,哎哟”喊出了声,而且捂着肚子满地打滚。卫二姐也手足无措,一个劲儿地问道:“大哥,大哥,你这是怎么的啦?”
管家不识趣地上前问道:“能不能咬咬牙坚持……”见卫二姐瞪着他的双眼中冒出了火,只得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扭头奔出了门。
屋里这么一折腾,引来了不少人,大伙围着门窗往里瞧,人群中既有那两个女人又有白牡丹。
那两个女人得意地笑了,而白牡丹心里却不是个滋味:没想到伤着的不是卫二姐,而且,这么干是不是有点儿缺德……
秦府大厅里,秦治邦正在陪客人谈话,管家面带惊慌地悄悄地走近了他,轻轻地耳语了几句。秦治邦听罢脸一沉,眉紧皱,但旋即他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吩咐道:“快,多派几个人,花钱再弄一个弹弦的来。等等,告诉春和班的班主,叫他再对付一出儿,尽量拖一拖时间……”管家有些犹豫:“可老太太那里已经点了……”“点了你不会再跟老太太好好说说!”秦治邦一瞪眼,管家就不敢再说什么了,唯唯诺诺退下。
再说厨房里的紧张空气也不亚于大厅,不知细情的徐大爷已经调好了肉馅,正在擀皮包着包子,一个个包子掐得菊花冒顶,煞是好看。
宋富贵站在墙角,两腿颤抖,不错眼珠地盯着那个肉馅盆,心里敲着小鼓,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徐,徐大爷,我,我看咱,咱重和一盆馅吧。”他犹豫半天,终于鼓起勇气,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
“为嘛?”徐大爷抬头望了他一眼:“孩子,你以为这馅说换就换?它得往里边加……”瞅见屋里另有旁人,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这味儿我闻着挺好的,你放心吧。”
宋富贵还想说什么,突然觉得后腰有个硬东西顶得生疼,一回头,一个小混混儿正用菜刀捅着他,脸色立即吓得煞白。
徐大爷正瞅着他,见他不对劲儿,问了问:“孩子,你怎么啦?”
“我,我得撒泡尿。”宋富贵边说边哆哆嗦嗦往外挪。
两个小混混儿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个继续留在屋里,一个跟在宋富贵的后边走了出来。
在一个没人的墙角,那个混混儿把宋富贵逼祝宋富贵两腿发软,要不是靠着院墙,非倒在那里不可:“你,你想干嘛?”
“干嘛!”混混儿亮出了衣裳下面的匕首,一字一句地威胁着:“老子让你滚蛋!”
宋富贵:“我,我还得帮徐,徐大爷做包子碍…”混混儿露出了凶煞之气,用匕首随意地一挥,身旁树干登时被削掉一大块树皮:“你要是不想找死,立刻沿着这条道一直往外走,我要是再在这个院子里瞅见你,可别怪我手下无情!”
宋富贵两腿筛糠,一步一晃地向大门外走去。
宋富贵哆哆嗦嗦往外走,走着走着,觉得后面没人跟着他,可又不敢回头,便装作系鞋带,蹲下身从两腿间向后瞅了瞅,空无一人,心中大喜,见前面不远是个厕所,紧走了几步,钻了进去。
他刚进厕所就听见有人在痛苦地“哎哟”,扭头一看,吓了一跳,只见梁四脸色煞白,蹲在地上,一个劲儿不住声地哼着。他连忙紧走了几步弯下腰问道:“您,您怎么的了?”
梁四此时豆大的汗珠挂了满脸,艰难地摇了摇头,话也不能说出半句,宋富贵想将他搀扶起来,可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正在为难之际,门外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喊声:“师兄,师兄,你好点儿了吗?”
原来卫二姐见梁四去厕所这么半天没回来,有些着急,担心出什么事,不放心找了来。
宋贵富咬了咬牙,搀起了梁四一步一步来到了厕所门口,卫二姐一见忙迎了上去,也去搀扶另一边。四目相碰,转瞬即过,但在二人心中都留下了疑问:“怎么他(她)也在这里呢?”
二人将梁四搀回屋,卫二姐跟宋富贵说:“我师兄这样子,必须马上看先生,这位大哥,您,您能再帮一下忙吗?”宋富贵使劲儿地点了点头。卫二姐觉得这个傻乎乎的男人挺可爱,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卫二姐这一眼,看得宋富贵脸又红了起来,总觉得卫二姐像是看透了他的心事,他犹豫片刻,终于鼓足了勇气,看看四下无人,刚要张口,管家走了进来:“你们这是干嘛去?”
卫二姐:“我师兄病得不轻,必须马上叫先生瞅瞅。”
“嗨,跑肚拉稀,这是常有的事儿,人吃五谷杂粮,岂能无病,叫他在墙根趴会儿,你去准备,准备,我刚叫春和戏班又垫了一出,一会儿弦儿请来了,立刻就上!”
“不行,必须得先把我师兄送到大夫那儿。”卫二姐见秦管家还要说什么,立刻把脸沉下来,“你要是不按我说的去做,今天就是打死了我,我也不唱!”
宋富贵刚搀扶着梁四走到院里,就是一愣,迎面走来一个人正是刚才让他立刻离开秦府的那个混混儿。
管家一边安抚着卫二姐,一边向大门外望着,嘴里骂骂咧咧:“他妈的,也该来啦,一个臭弹弦的,愣把我给憋住了!”
秦府管家心急火燎,眼看送梁四的车即将离去,而卫二姐已经找回了顺生非要护送梁四一起走。正在这时,一名下人跑来,气喘吁吁地说:“老,老爷急,急了,春,春和班班主说,顶,顶不了多一会儿了。”登时热汗就顺着他的脸颊淌了下来。有气没处撒,抬腿将这个送来坏消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下人踹了个跟头:“去你妈的,晃得我心乱!”那个下人没留神,一个屁股墩,正坐在一位来人的脚上,只听“哎哟”一声。管家一看,心里又是一凉。
来人正是老爷秦治邦的哥哥秦治国和他的夫人水仙。
原来秦治国到了天津后,看不惯弟弟车来人往,狐假虎威的样子,不管大伙怎么劝,仍然在“施济堂”药铺附近赁了间房子住了下来,不久又娶了水仙为妻,也没张罗。要不是母亲作寿不来不行,他很少光顾这院。不知怎的,全府上下都有些怵这位整日不苟言笑的大老爷。
那个下人一屁股正坐在与秦治国一起进门的水仙脚上。门口的所有人,连管家在内心里都在打鼓,这可是捅了马蜂窝……众人低首屏气正等着挨一顿臭骂,却没料到秦治国只是扶了扶夫人,又瞅了眼坐在地上的下人,继续一言不发走进大门。
而他的夫人水仙更是奇怪,竟扭头关心地问了句:“这一下子摔得够呛吧?”
她这一回头,正好瞅见了满面焦急的卫二姐,眼睛一亮:“哎,你是不是……?”她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她。
卫二姐抬头,也觉得心中一热,似有一股他乡遇故知热乎乎的感觉,这大概就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原来这位秦治国夫人水仙过去曾也是一名唱玩艺儿的,她与赛西施、白牡丹、绿如意同出一门,四个姐妹,赛西施为首,水仙次之,老三、老三就是白牡丹和绿如意。赛西施年长几岁,她成名之时,白牡丹和绿如意还是个孩子,而这二人又都是孤儿,没少受大姐的照顾,感情非同一般。几年以后,赛西施的容貌和嗓音大不如前,而水仙姑娘则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明珠,光芒四射,取代了大姐的地位。白牡丹心内非常着急,但她却这一仇恨记到了二姐水仙的身上。她觉得水仙没有良心,不讲义气,竟敢抢夺大姐的饭碗。在一次赛西施病倒,水仙未能及时探望仍去演出后,白牡丹在她归途上拦住了她,几句话没说便吵了起来,身体强壮的白牡丹一边骂她没良心一边抡起巴掌抽了她两个耳光,从此姐妹有了芥蒂。
也许是同行相通,水仙又走到卫二姐身边:“你,你这是等人?”
没等卫二姐回答,管家抢先解释道:“她是个唱玩艺儿的,弹弦的突然病了,正等着再去请……”说到这儿,他自言自语地说了句,“现在要是有个弹弦的,可算是我的大救星了。”
突然宋富贵说了一句:“那弦,我能弹。”
一语惊四邻,周围几个人连同秦治国、水仙都愣住了。
“什么,你说什么?”管家生怕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一连追问了好几句。
“我说我能弹弦。”宋富贵一字一句,平平静静地说着,只是说完后用眼角瞟了下站在不远处的那个小混混儿。
“那好,那好,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管家以手加额,喜出望外。
这一来,那个小混混儿可急了,他一下子蹦到宋富贵面前,拉住他的胳膊就往外拽,气急败坏地喊道:“你放屁,你多咱会弹弦,别听他的,他不会弹弦,他从来就不会弹弦啊!”
宋富贵的心思一直在惦记着那盆放了毒的包子馅,他后悔自己没有在当时及时告诉徐大爷。他知道如果出现了什么事情,徐大爷将有性命之忧。因此他才咬了咬牙,说出了那一番话。
如今小混混穷凶极恶地否认他会弹弦,众人也都用凝问的眼光望着他,他反倒沉住了气,仍然用平静的口吻问道:“我会不会弹弦,是你清楚,还是我自己清楚?”
这一句话把那个小混混问住了,他张了几次嘴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你……”这时管家反倒犹豫了,他走到宋富贵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可告诉你,这可是秦老爷的府邸,这可是秦老太太的七十大寿,还有洋人在场,你要是蒙事,闹出事来,可别怪我不客气!说,你到底会弹不会弹?”
宋富贵本来是脑子一热,说出刚才那几句话,如今被管家这一瞪眼,心中一凉,说不出半句话,满是乞求的目光望着卫二姐。
卫二姐心中一动,她好像读出这乞求的目光中必有文章,突然开口说道:“是的,他是给我弹过。”
此话无疑一声惊雷,那个小混混感到有些不妙,大声喊着:“不对,刚才她还说不认识他呢!她在说谎,他们都在说谎!”
又抓起宋富贵的右手举给大家看,“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他这手上有茧吗,他的手指像是弹过弦的吗?”
宋富贵的手指细溜溜的,确实没有长期弹弦所留下的茧子。
宋富贵开始哆嗦了,卫二姐也有些慌张。就在众人愣神的片刻,那个混混又拉起宋富贵往门外走:“走,你快跟我出去!”
“等等,”突然水仙喊住了他们。
水仙走上前对管家说道:“这小伙子我见过,那天在河边她练唱,就是他弹的弦。”
一句话解了围,管家不再犹豫,吩咐下人陪同梁四去看病,拉起宋富贵向院内走去。
宋富贵又回到秦府,他一边走着,一边想着用什么方法通知徐大爷,无奈身边一直有管家、卫二姐等人,徐老五手下的小混混也寸步不离地盯着。宋富贵急出了一脑门子汗,他感到好像大祸就要临头了。
新搭起来的戏台上,卫二姐大大方方走上来,好半天,宋富贵才低头缩脖提着乐器移步而上。坐在那里,屁股一歪,险些摔倒,抱琴在怀,两手哆嗦,双目游移,不知如何是好,他是被这么大的场面吓得有些发晕了。好在台下乱哄哄的,秦老太太正跟周围的女眷们说得热闹,谁也没注意戏台上的变化。
管家却躲在幕布后面低声而严厉地喝着:“喂,怎么着,你到底会弹不会弹?……你可给我快一点啊!”
卫二姐见宋富贵这窝囊样子也有些同情他,冲他嫣然一笑,然后轻声嘱咐道:“这位大哥,别慌,只要能弹出个调门儿就行……”卫二姐这一笑一说真像吞了定心丸,宋富贵逐渐稳定了下来,沉了沉,轻拨五指,终于淌出了优美的弦音,卫二姐慢启朱唇,缓缓地唱了起来。
女眷们本来正张家长、李家短地乱吵吵,可渐渐地,她们被卫二姐的演唱折服了,刚才还乱哄哄的大厅不一会儿的功夫便鸦雀无声了。
洋太太似懂非懂却很是入迷,不住地点头,挑起了大拇指,轻声叫着:“OK,OK。”
卫二姐一曲唱罢,鞠躬谢幕,台下顿时掌声热烈,欢迎她再献一曲。
秦老太太也兴奋起来,她是这里面出身,本来这三四十年,她强迫自己忘掉过去那段历史,但内心深处却一直难以磨灭,特别是最近几年,生活优裕了却更怀念旧日情景,有时夜深人静,身边没人的时候,还会情不自禁地哼上几句。这大概就叫曲艺情结吧。她儿子这么如醉如痴地喜欢,恐怕其中也有她的遗传基因。内行的秦老太太更懂得卫二姐艺术的真谛,她自言自语地说:“没想到,这小娘们的玩艺儿还真地道!”又扭头对身边的洋太太炫耀,“怎么样,我们大清国有真玩艺儿吧?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还有绝的呢,叫你尝尝我们侯家后的包子,现在叫什么字号来着?”
这时一位使女赶忙探身补充道:“狗不理。”
“对,狗不理……哎,你别看这名字不好听,玩艺儿地道着呢……”她扭头一瞧乐了,“瞧,那不是来了吗!”
管家见秦老太太高兴了,心里才一块石头落到了地上,他知道见好就收,附到秦母身旁请示:“老寿星,包子上来了,您请到那边入座吧。”
众人随着老太太围坐在桌旁,立刻,包子的香味就征服了众人。秦老太太迫不及待地夹起个包子对众人说:“来来来,大伙趁热尝尝,我打一到天津就好上了这一口,你们要是不信……”说着——老太太就将包子送到了嘴边。
宋富贵紧张得险些虚脱,他知道只要这些包子一入口,一场灾难立刻降临。
而卫二姐却错怪了宋富贵,她觉得这个男人太差劲,馋嘴馋到了这种地步,竟堵气地踩了他一脚。这一脚却提醒了苦无良策的宋富贵。
原来那只小波斯猫大概也闻到了肉香,从主人怀中跳出,依偎在秦老太太的两腿之间,来回地蹭着。秦老太太只得把到了嘴边的筷子停住,弯腰招呼着洋人的宠物:“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小宝贝儿,等我先尝完了这个再来喂你……”宋富贵两眼盯着老太太手中的包子,脚却悄悄伸向了那只小波斯猫。
他用脚踩住了波斯猫的尾巴,轻轻地用力一碾,波斯猫“嗷”地一声尖叫,惊恐万状,一下子窜入秦老太太的怀中,吓得老寿星也尖叫了一声,扔下筷子,不省人事。
筷子、包子滚落桌下。
厅里顿时一阵大乱,人们纷纷放下筷子,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呼喊着。
那只波斯猫大概也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趁乱叼起了那个包子跑得不知踪影。
宋富贵静静地望着这一切,一直目送那只包子消失在门口,才大舒了一口气,早忘了手中的乐器。
而卫二姐停止了演唱,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男人,心里在想,他想干嘛?
秦老太太在众人的千呼万唤中渐渐醒来,长长地出了口大气:“我的妈呀,吓死我啦!”
波斯猫的主人,那位洋太太连连用英语向秦母道歉。
秦老太太大度地挥挥手:“没事啦,没事啦!咱们接着吃。
来猫去狗,不是发就是有,好兆头,好兆头。人家咪咪那是跟我逗着玩呢。谁让咱嘴馋,没先济它吃呢。”边说边低头寻找,“哎,小咪咪呢?”
那只波斯猫不见了踪影。
洋太太慌了,满厅“咪咪”地寻找着。
忽然洋太太一声尖叫,大家循声望去,波斯猫七窍出血,横卧门槛外,嘴里还叼着半个包子。
在秦府对面的茶棚里,目不转睛盯着大门,急不可待等候消息的徐老五望见秦府家人里出外进,而且个个神色紧张,如大难临头,嘴里还不时喊着:“请大夫!快去请大夫啊!”这下子他可高兴了,一拍大腿,破锣嗓子叫了起来:“嘿嘿,他妈的,终于有热闹看了!”
可热闹了一会儿的功夫,秦府门前又安静下来,等侯三溜出来向他一报告,徐老五大失所望:“嗨,折腾了半天,费了半天牛劲才他妈毒死一只猫!”
本想立功领赏的侯三却并不死心,上前撺掇道:“五爷,您可别小看那只猫,那是大鼻子的洋猫啊,只要经过我们的人一煽乎,保证能达到咱们的目的……”果然,饭厅里的这场风波使本来心情不错的秦治邦双眉紧锁,面若冰霜。他没想到在他堂堂秦治邦的府内,在他为母亲作七十大寿的关键时刻,竟然会出这么档子大事。换句话说,竟然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但事情来得突然,他一时还不知将胸中的愤懑向何处发泄。
秦母见这只波斯猫横尸厅门口,又“嗷”地叫了声躺在了一个侍女怀中,好半天才微睁双目颤颤微微地自语道:“怎么这么不顺兴?怎么这么不顺兴?……”管家与几个下人站在秦治邦不远,望着主人铁青而严峻的长脸,战战兢兢。
波斯猫的主人,那位洋太太可能是视猫为命,如今完全丢掉了刚才文质彬彬、谦谦有礼的风度,扑在自己宠物的尸体旁,呼天抢地,如丧考妣,哭得不亦乐乎。她的丈夫叽哩呱啦说了一大通外语,不但未能止住夫人的痛哭,反而弄得围在他们周围打算劝劝他们的那一群人莫名其妙。
而此时,刚才还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的包子好像突然变成了面目狰狞的恶魔,吓得宾客们一个个远离饭桌,恨不得立即逃离。
这时混在人群中站在门口观动静的一个小混混突然幸灾乐祸地扔出了一句:“要是说起来,老太太还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啊,那有毒的包子肯定是冲着她老人家来的呀……”这煽风点火的语言终于使秦治邦找到了发泄之处,把手一挥,恶狠狠地命令道:“快,把那两个做包子的给我绑了,送到官府!”
管家带着一伙人似饿狼一样扑进了厨房。
徐大爷刚忙完,正蹲在屋内一角抽着旱烟,见有人进屋,慌忙站起来满脸堆笑地问道:“怎么着,大爷,是不是再来两盘?”
“来你妈个屁!”管家抡圆了胳膊挥手就是一个大嘴巴子,顿时抽得徐大爷满嘴是血。
“给我绑起来!”管家一声令下,几个家人上前三下五除二,像捆小鸡似的将徐大爷绑个结结实实,扔在屋角。
“还有一个呢?他在哪儿?”管家逼问道。
“我,我不知道碍…刚才,刚才不是还和您……”徐大爷被打傻了,语无伦次。
这时一个家人凑上前:“好像就是给那娘们儿弹弦儿的……”一句话提醒了管家:“对,就是那小子,幸亏我没让他跑了!快,快去把他也绑来!”
众人稀里哗啦又奔出门,只留下一个人守着徐大爷。徐大爷蜷缩在墙角,迷迷糊糊,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两行混浊的泪水滚出眼角。这时,一阵刺耳的哨声传来,接着是纷乱的脚步声,“出什么事了?”徐大爷哆哆嗦嗦地爬到屋门往外一看, 一队巡警在张巡长的带领下, 虚张声势地涌进了院内,一边走一边喊着:“在哪儿了?在哪儿了?给我把杀人犯捆结实喽!”“杀人犯?”徐大爷一听,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不一会儿五花大绑的徐大爷和宋富贵便被拖到了大门口,卫二姐在一旁呆呆地望着,这是怎么一回事,先是师哥拉肚子,这会又死了猫,是谁在捣乱?卫二姐理不出个头绪,但绝不相信徐大爷和宋富贵会是杀人犯。宋富贵走到卫二姐身旁,突然抬起了头,沮丧地望了卫二姐一眼,四目相对,二人似乎感到有某种东西在迅速地交流。
“等等!”卫二姐突然走出,横身拦住去路。
张巡长敞着怀,腆着大肚从后边跑过来,边跑边喊:“嘿,怎么着?是谁?想拔撞是怎么着?”跑到跟前一看,立刻换了副嘴脸,笑呵呵地整了整歪帽:“噢,是卫老板啊,您怎么在这儿?我说今儿格翠香茶楼没见您呢。”
卫二姐没有答理他的套近乎,脸色冷冷,淡淡地说道:“如果巡长大人能行个方便,我想与这位先生……”“方便,方便,您卫老板说了话,我张麻子能不照办?不过您可得利索点儿,这两个是杀人的凶犯,背着血案,上峰可不许耽误片刻埃”他不顾秦府管家想上前阻止,大手一挥就径自决定了。
卫二姐先走到了徐大爷面前,用手绢擦了擦他嘴角的血迹,又走到了宋富贵面前,塞过一包碎银,宋富贵刚要拒绝,却被卫二姐按住了:“这位大哥,摊了官司,正是用钱的时候。”
卫二姐几句平常的话,却让宋富贵心里一热,他哆哆嗦嗦地接过钱,嘴张了几张却没有吐出半个字。
白牡丹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她望见狗子哥与徐大爷一起被五花大绑押了出来,一下子从头顶凉到了脚底板。
突然小柱子从远处奔来拉住了神色呆滞的白牡丹,哭着说:“二姨,快去看看吧,我妈,我妈她……”白牡丹猛地一激灵,好半天才回过味儿来:“怎么,你妈她,她,她怎么啦?早上她不还是好好的吗?柱子,你说话啊!”
然而小柱子就是一个劲儿地哭,再也说不出话来。
白牡丹又抬头望了望秦府大门前,此时已空无一人,冷冷清清,她咬了咬牙,一跺脚,拎起小柱子跑去。
白牡丹的这一切都被一个人看在眼里,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前面我们介绍过的秦治国的夫人,过去白牡丹结拜的姐妹水仙。
原来水仙是个细心人,从刚才她在秦家大门那一刻起,就感到今天好像要发生什么事,她好像从宋富贵那近乎绝望的眼神中看到了某些东西,再加上她听过卫二姐的段子,惺惺惜惺惺,才在那关键的一刻出手相帮。后来所出现的一切使她的担心成了现实,她更觉得不太对劲儿,那两个老实厚道的人怎么会是投毒杀人犯?她敏锐地感到这里面好像有一个阴谋。因此在大家慌乱之际,她悄悄地和秦治国说了几句,让秦治国帮着一起照顾秦母,而自己溜了出来,白牡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真害怕自己那野性未除的师妹会干出什么蠢事。
水仙决定再去一趟赛西施家,一来探望师姐的病情,二来与她聊聊,看她知道不知道三妹最近都干了些什么。她不愿意再与白牡丹发生直接冲突,因而选择了晚上,提着食品来到赛西施那个破旧的小院,刚要进门,忽然停住了脚步,她发现白牡丹一个人站在了院中。
白牡丹满眼是泪,仰望星空,喃喃自语:狗子哥,难道真的是我害了你?你现在在狱中一定恨死我了吧?
此时在天津卫西头的习艺所(监狱)中,宋富贵也隔着那肮脏、窄小的窗子,呆呆地望着外面的阴沉沉的天空。
昏黄的灯光,阴森的惨叫,使整个牢房笼罩在一片恐怖之中。每一声惨叫都把他吓得一哆嗦,作为一名文弱的念书人,他的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此时可能正在哭得死去活来,他又想到平日在家安分守己,念书教学那平静的日子,他好渴望那些过去让他厌恶的生活,他想到了罗锅李、董小个子、铁算盘……突然,他眼前又闪过了卫二姐的身影,而且久久不离去。
忽然一丝声音好像是从天际飘来,把宋富贵吓了一跳,他忙把耳朵凑在徐大爷嘴边,听到了轻微的呼唤:“水,水……”宋富贵赶忙爬过去从瓦罐里倒出些水,一勺一勺喂到徐大爷的嘴里。
徐大爷醒了,眼神无力地看了看宋富贵,哆哆嗦嗦说道:“孩,孩子,别,别害怕,我死,死不了,我不能死,我还有事没,没干完了呢……”说着又昏了过去。
这一天的事情把卫二姐的心搅得如同一团乱麻,理也理不出个头绪,如今夜深人静,梁大哥和顺生都已进入梦乡,她该好好地琢磨琢磨了。她眼前又出现了宋富贵的身影。她想到那天徐老五砸徐大爷的包子摊时被宋富贵狠狠瞪的那一眼;她想到从门缝偷看的宋富贵在徐大爷灶前烧火那笨拙的样子;她想到他为她伴奏时手忙脚乱的愚态……卫二姐也奇怪,自己接触的男人不少为嘛就总丢不下这个窝囊废?
“不行,我不能这么干等着!”卫二姐边说边走出门外。
鬼使神差地卫二姐来到了张巡长家,刚要敲门,只听屋里有人说话,卫二姐转身来到张巡长家临街的窗下,想等人走了再进去。窗户离地不高而且破窗帘少了一个角,里面人影晃动,好奇心驱使她悄悄靠近向内窥探。这一看,使卫二姐无意中发现了一桩秘密。
侯三将一包银子放在桌上,推向张巡长。张巡长乐得眼睛没了缝,伸手去接,边接边说:“嘿嘿,好说,好说,这事包在我身上,五爷干嘛这么客气。”
银子被侯三死死按在桌上,张巡长没拿动,侯三又往回收了收:“等等,张巡长,不是五爷信不过您,可如今外边的人净是光收钱不办事!”
“不能,我张麻子也是一口唾沫一个坑的天津爷们儿!绝不干那种养孩子没有屁股眼儿的事! ” 张巡长拍了拍胸脯,又探身去龋侯三干脆将银子包揽在怀中:“张巡长,不是我们信不过你,咱们都在街面混事,这里的花活谁也瞒不了谁!”
张巡长有些恼羞成怒:“那,那你说怎么办?”
“出来时,我们五爷交代了,白纸黑字,还得劳驾张巡长您给写个字据。”侯三不阴不阳地说着。
“字据?还要写字据?”张巡长此时清醒了不少,在屋里转开磨磨儿。
张巡长眼神儿一转计上心来,笑嘻嘻伸手拦住了侯三:“兄弟,别,别急嘛,不就是个字据吗,立,咱们立,现在就立!”
张巡长伏在桌上好半天才将那张写好的纸递到侯三面前:“写完了,你看看吧。”
侯三看了看,叠了两折,刚要揣入怀中,张巡长一把抢了过来,“别急,还没按手印呢。”说着把酒杯塞给了侯三,“好,张巡长痛快。”侯三说着干了一杯。就在侯三喝酒的时候,张巡长迅速拿出一张叠好的纸,塞进侯三的怀里。他哪里知道,慌乱之中,字据从袖中掉到地上,窗外的卫二姐看个正着。
卫二姐两眼死死地盯着掉在地上的那张字据,她知道这张纸很重要,似乎与宋富贵、徐大爷的性命有关,等张麻子送出侯三,她推开窗户,一骗腿迈过窗户台……
卫二姐三步并作两步拾起了那张字据,刚退到窗前,刚要迈腿,一阵风刮过,“口平”的一声,窗户被摔得山响。“谁?”
张巡长已然返回屋门。
这一声惊得卫二姐就是一哆嗦,但到底是经过世面,她知道躲避不了,干脆迎了上去:“张巡长,刚才我还奇怪,怎么屋门大敞唱空城计呢?”
张巡长被吓了一跳:“你……”等他看清楚了是卫二姐就顾不了多想什么,嘻皮笑脸地凑了上前,“呦,原来是卫老板呀。嘿嘿,看来我张德发是水命,雨中走运,今晚这酒色财气一下子占了仨。……”说着淫荡地伸出手,“怎么着,卫老板,是不是这雨天害怕,想找个伴儿啊?”接着向前一扑。
卫二姐闪身躲开,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张巡长真会开玩笑,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埃”“你是要保那两个做包子的……”张巡长看见卫二姐,就知道所为何来,连连摆手:“不行,不行,那是投毒杀人的凶犯,保不得,保不得!”
“呦,看您说的,怪吓人的,人家杀了谁?不就是死了一只猫吗,大不了赔上他一只,不就得了。”
“赔,瞧你说得多轻巧,知道人家那叫嘛名字吗?那叫波,波斯猫,洋种!”张巡长打了个酒嗝,“再说了,那姓秦的是个省油的灯?这事他盯得紧极啦!”
“要是事主往后撤呢?”卫二姐进一步逼问:“要是秦府松了口,您给不给使劲儿?”
卫二姐步步为营,句句紧逼,逼着张巡长表态,可到了动真格的时候,这个张麻子却耍起了花招:“这,这……卫老板,这么好的时光,咱们干嘛不说点儿高兴的话呢……”边说边向前凑。
卫二姐实在忍无可忍,使劲儿一甩,挣脱开了张巡长的手,也许用劲大了点儿,弄得他一个趔趄,险些没来个嘴啃泥。
张麻子有些恼火了,悻悻地说:“卫老板,你的事到底是办还是不办?我可跟你说实话,上面正让我汇报这件事的根本缘由,只要秦家那头不追根到底,这两人的案子全凭我折腾,我要想弄死他们俩,比捻个臭虫还省事……”这几句话够厉害,真把卫二姐镇住了,张巡长见此机会如饿虎扑羊一下子搂住了卫二姐。
在此紧急时刻,“咚”的一声,一块大砖头从窗外扔了进来,正砸在张巡长的脚上,张巡长吓了一跳,蹦到一边,大骂道:“他妈的,哪个不知死的,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卫二姐趁机闪到门外,来到院中,冲着张巡长喊道:“张巡长,你可记着,你和侯三那笔交易的字据可在我的手里,你要是说话不算数,可别怪我不客气!”说完便消逝在茫茫的夜雨之中。
寿宴的那一次惊吓后,秦老太太当晚就发了高烧,满口呓语,呼天叫地,胡说八道。一会儿说自己是王母娘娘派下来的,一会儿又说,猪八戒在高老庄娶的就是她。白天还好,有时癔癔症症地发呆,到了晚上就发作,搅得阁府不宁,人人惊恐。
请了不少名医高手,不是被她又踢又打地骂出来,就是喝了汤药反而病情加重,弄得秦治邦整日愁眉紧锁,唉声叹气。他恶狠狠地发誓:不把这两个做包子的宰了给母亲报仇,难解心头之恨!举手无措之时,有人给他出主意,找个人来算一卦,可秦治邦毕竟见过些世面,他不信这一套。
这天,陈半仙摊前围了一大群人,只见他摇晃着大脑袋,口中念念有词,唾沫四溅地自语着:“诸位,相面算命乃江湖一绝,上通天文,下看风水,前知来世,后卜余生,百卦百灵,千试不爽。不信请哪位先生、太太、公子、小姐相上一面,不灵、不验,立刻砸我的卦摊。”虽然他口若悬河,但仍没有一个人上钩,见此不行,他又换了种口吻:“列位不肯相面,那就测个字,家父曾遇真人,得其‘砚池抛风’,堪称闯遍江湖无对手。我得家父真传,百测百验,无一不应。不信哪位试一试?”正等着有人答腔,陈半仙忽然发现白牡丹心事重重地走了过来,陈半仙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上前一把拉住:“这位大姐,说个字吧,这卦白送,只为让众人看看我说的假与不假。”
白牡丹心中有事,哪有心思,但陈半仙却揪住不放,白牡丹抽身不得,又一想狗子哥生死未卜,算一卦也未尝不可。稍一犹豫,围观的人群起哄更欢了。
一个说:“大姐,说个字看他灵验不灵验!”
另一个:“答应他,算得不灵我们砸卦摊?”
陈半仙也央求道:“大姐,你就答应吧。”
白牡丹也是个急性爽快人:“好,我答应,说个什么字呢……?答,你就测这答应的答。”
白牡丹说完后再一看,陈半仙已经拿上了架,坐在一旁,紧闭双目,慢悠悠地说道:“大姐所问何事?”
“问嘛事?”白牡丹感到突然,一下子没准备,“这……”“这还用说,看这大姐年方二八,风姿可人,肯定是问亲事呗。”不知哪个坏小子冒出一句,又引来众人哄笑,白牡丹也羞得满脸通红。
陈半仙却不再言语, 双手向下一摆, 众人也都沉默下来,只见他在空中把这“答”字比划了几下,然后煞有介事地问道:“不知大姐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本来只作玩耍,这一下当真了,骤然紧张起来。
“这……”陈半仙故作深奥,“问亲事,这个‘答’字可不太好……”“为嘛?”白牡丹此时已顾不得羞涩瞪眼问道。
陈半仙又在空中划了一下:“你看这‘答’,上边是个‘竹’,这‘竹’字,一边一个人,虽然是两人并在一起……”“两人并在一起,不正好成双成对吗?”周围观众也被陈半仙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问。
“非也,非也。”陈半仙还不睁眼,“虽然两人并立,可每人下面各有一竖,自成一家,毫无关连,虽近犹远,不能成双。”
白牡丹此时恨不得砸了这卦摊:“你……!”
这时人群中有人提醒道:“不对,‘答’字除了上边‘竹’字头,下面还有一个‘合’字呢。”
“对呀,还有‘合’字呢!”白牡丹顿时也来了精神,“陈半仙,哪有测字测半个字的?你说是不是?”
“慢来,慢来,大姐你是太着急了,敝人下面还有话要说呢……”“那你快说!”白牡丹有些迫不及待了。
陈半仙又摇起他的大脑袋,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一看牢头又要关门卫二姐抢在赵大楞前边,顺手塞给牢头一包碎银:“大爷,我们这官司吃得冤啊!俗话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求大爷行个好,叫我们探探监……”牢头打量着卫二姐,不知不觉连口水都淌了出来:“你,你这小娘们儿不但嘴甜,长得也真俏,我,我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呢……”罗锅李赶紧上前:“她就是侯家后有名的小辣椒,她唱的……”“噢,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牢头脸上一下子“灿烂辉煌”,“瞧我这记性,我在翠香茶楼听过你的《摔镜架》,好,你那玩艺儿地道!”边说边用色迷迷的小眼在卫二姐身上“扫荡”。
“大爷要是喜欢,赶明儿大爷有空,我好好伺候您老人家。”
卫二姐的小嘴像抹了蜜。
“好,好,我说昨晚做梦娶媳妇呢,敢情今儿个有艳福!”
牢头抹了把嘴角的口水,心里怪痒痒的。
“不知大爷肯不肯行个方便,让我们……”卫二姐一看时机成熟,趁热打铁。
“好吧,既然你这小嘴张开了,我也不能驳你的面子埃”牢头伸手摸了下她的脸蛋。
“那就谢谢啦。”卫二姐一扭身就往里走,赵大楞等人紧随其后。牢头却一伸手将他们拦住:“要想进去,只有你一个人,别人都给我远远地稍着!”
赵大楞还要说什么,被罗锅李拦祝
长长的、黑洞洞的走道,好像总也走不到头,再加上不时传来鬼哭狼嚎般的犯人哭叫,更加令人感到阴森恐怖。卫二姐跟在牢头的后边,胆战心惊,两眼紧紧盯着地面。
在一间牢房的门口,牢头站住了,冲着里边喊道:“宋富贵,你妹妹看你来啦!”说完扭头冲卫二姐一笑:“卫老板,你可得麻利着点儿,这两天上边要来查监,出了事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啦!”说完顺势捏了把卫二姐的脸蛋,然后一摇一晃地走了。
“妹妹?”狱中的宋富贵以为自己听错了,根本没有抬头。
昨天,徐老五来了之后,徐大爷连气带吓,一直昏睡不醒,宋富贵心急如焚,几天之内,人好像老了许多。卫二姐借着小窗户照进的一缕光亮打量这窄小黑暗的牢房,宋富贵蓬头垢面,一脸憔悴,让人难以辨认,不尽悲从中来。她注视良久,两颗泪珠滚出,鼻子抽搐了一下。
这一抽搐大概使宋富贵感到了什么,茫然抬头,正与卫二姐目光相遇,宋富贵以为自己在梦中,不禁问了句:“谁?你是谁?”
卫二姐没有回答,索性让泪水痛痛快快地流了满脸。
徐大爷“哼”了一声,宋富贵赶忙用自己的衣袖去为他擦拭头上的冷汗,卫二姐一看,把自己刚掏出来的香帕扔了进来,轻声说道:“用这个吧。”
捧着这块绣着并蒂莲略带香味的手帕,宋富贵怔住了。他舍不得地呆呆望着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卫二姐冲他笑了笑,接着又递进一个小竹篮,“这几天你们受委屈了,没嘛捎的,强赶鸭子硬上架,我也蒸了几个包子,这纯属圣人门前卖三字经。”卫二姐这一谦虚却使自己的脸蛋红通通的,更加妩媚动人。
夜,万籁俱寂,繁星在天空眨着不解的眼睛,仿佛对世间的事产生诸多疑问。
秦府大院的灯已经熄了,偶尔,值夜的人走过,一盏灯笼便在院中划出一个光带。外面,寂静的大街上几个人影蹑手蹑脚靠近秦府院墙。这几个人影不是别人,正是赵大楞、董小个子、罗锅李和几个纤工。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个布袋,里边鼓鼓囊囊不断地抖动,时不时还传出青蛙和野猫的叫声。
几个人蹲在那里悄声地商量了一下,然后留下罗锅李等两个人放哨,之后赵大楞、董小个子还有一名纤工借助街边的大树爬上了秦府的院墙。秦府的人已经睡了,只有靠近后院的两间小屋依旧亮着光,这两间小屋正是秦老太太的卧室。
赵大楞他们慢慢地解开所携的布口袋,放出了装在里边的青蛙、野猫,然后退到了大墙根底下。
青蛙、野猫被囚了好长时间,猛一“获释”,异常兴奋,又是蹦又是跳,还不时叫上两声,而它们腿上缚着的树枝、破鞋底弄得院中“刷刷”乱响,很是吓人。有一只野猫甚至窜到了秦母住房的窗台上,用爪子一个劲儿地挠着窗子,阴森可怖。
本来就没有睡实的秦老太太突然醒了,侧耳细听,院中的奇怪声响使她毛骨悚然,秦老太太越听越害怕,越害怕声响越大,终于大喊一声又昏了过去。而那两个丫环和老妈也听见了这些,一个劲儿地嚷着:“鬼又来啦!鬼又来啦!”
徐大爷今天似乎精神大增,不但能倚在牢房的墙根与宋富贵面对面地坐着,而且眼中炯炯有光,言语滔滔不绝:“孩子啊,这两天我翻来覆去地琢磨,如今徐家包子手艺要想不绝根,就只有靠你啦……”“靠我?”宋富贵吃惊地瞪大眼睛,身不由己地往后挪了几挪,“不,不……”“孩子,难道,难道你真的瞧不起这行?瞧不起我们这手艺人?”徐大爷露出绝望的神色。
宋富贵低头不语。
“孩子啊,”徐大爷强撑着病体又往宋富贵面前凑了凑,“我知道你们念书人心气高,瞧不起我们这做包子的。可这年月,当官发财,有几个是念书念上去的?俗话说,歉年饿不死手艺人,倒不如学一门手艺,稳稳当当……”在徐大爷殷殷注视下,宋富贵吭吭哧哧半天才说道:“大爷,我,我不是做买卖的材料碍…”“不,做买卖讲究的是个诚,是个信……你为人厚道,又讲信义,我是看在这两点上才……”徐大爷没说完,又是一通咳嗽。
看着徐大爷难受的样子宋富贵不忍让他着急,就使劲儿地冲他点了点头。
“孩子,我们老徐家有个规矩,这手艺不但只传徐门后人,而且单传长门,如今到了这山穷水尽的地步……也只有委屈你啦……孩子,你肯吗?”
宋富贵“扑通”一下跪在了徐大爷的面前:“苍天在上,今日我宋富贵自愿成为徐大爷的螟蛉义子,将徐家手艺发扬光大,今后若生一男半女,必将一个改姓为徐,接继徐家香火,空口无凭,对天盟誓……”说着,宋富贵一脸虔诚地冲着徐大爷叩了几个头,徐大爷倚在墙根满意地笑了。然后,把宋富贵招至近前,详细地讲解着,天亮了,阳光从窗口射进牢房,洒在爷俩的脸上。徐大爷艰难地向宋富贵挥了挥手,让他把自己所教再复述一遍。
听着听着徐大爷的头慢慢地垂了下来, 带着满足和欣慰悄悄地睡去……
习艺所的大门口,一大早就聚集了十几个人,都是大杂院的左邻右舍,大家有说有笑,因为他们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今天徐大爷和宋富贵肯定被释放。
果然,不大一会,大铁门轰隆隆打开了,“出来了,出来了。”卫二姐站在最前面。在人们期待的目光中,宋富贵满面悲凄,怀中抱着徐大爷的尸体,一步步地走了出来。众人一下子都惊呆了。
片刻,呼啦啦,大家都拥了上去。只见徐大爷面无血色,那双饱经沧桑的眼永远地闭上了,告别了尘世的一切烦恼、痛苦和忧伤。“呜”的一声,不知谁哭了起来,接着传来阵阵呜咽声……天空又飘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漫天漫野。几件事的打击,使卫二姐的心情也和这天气一样,阴沉沉的,糟糕透了。
她漫无目的地眼里总是浮现出宋富贵抱着徐大爷的尸体一步步走来的情景。
不知不觉,她来到了宋富贵家附近,突然她发现包子铺的屋子明着蜡烛,人影晃动。
门开了,宋富贵走了出来,他庄重地把一块重新写好的“狗不理包子铺”几个字的木牌匾挂了出来,宋母唠唠叨叨地跟了出来:“富贵呀,你自打回来怎么像中了邪,书也不念了,非要干这卖包子。你爹他一辈子省吃俭用,供你念书,为的就是盼你出人头地,想不到你又干这没出息……”宋富贵边扶娘往屋里走,边打断了母亲的话:“娘,我不是说了嘛,我夜里少睡觉也要念书,耽误不了,可这包子也得卖下去埃您不总跟我说,受人之托,成人之事,您说,人家徐大爷托付我了,我能说话不算数吗?再说,咱们也得吃饭,不能光指着您去洗衣服……”说着进屋洗了手又去和面。脸上有了汗水,用手一抹,没想到汗没抹掉,却把面粉抹上去不少,成了个白脸曹操。这一来,不但把宋母逗乐了,连卫二姐也不由自主地笑了。
宋母一边笑, 一边拉过一条毛巾要给儿子擦, 而宋富贵却躲了躲,嘴上说:“您忙您的,我这有手绢。”
宋富贵掏出的却是卫二姐那天送给他的香帕,拿在手里,舍不得用,一个劲儿地放在鼻子下面闻。
这一切卫二姐看个满眼,心里突地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情怀。
卫二姐也闹不清自己是怎么离开宋家门口的,此时她的心里是一片甜滋滋的,脑子里翻来覆去闪现的是刚才宋富贵的那一个个“特写”。
一只手拉住了她的后衣襟,卫二姐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弟弟顺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没等她开口,满面通红的顺生就匆匆发问:“姐姐,你想嘛啦?怎么我喊你你不应,叫你你不停?”
卫二姐无言以对,只是笑了笑,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找我干嘛。”
顺生噘起小嘴:“家里来人啦,拿了好些东西……”
忽然街对面响起了一阵欢庆的喜乐,一下子打断了顺生的话。
不远处的路上,一家人正在办喜事,在大红的“喜”字下,一堆人正翘首等待着新娘的到来。随着吹吹打打的喜乐越来越近,门前的人们忙碌起来,鞭炮声顿时响成一片。
被众人簇拥的花轿在欢呼声中停在了婆家的门口,红衣红袄遮头的新娘子在人搀扶下款款走出,顿时又引起了一片骚动。
不知是盖头没有盖正,还是新娘子有意调皮,她趁人不注意悄悄撩起一角偷偷往外瞄了一瞄,这一瞄不要紧,正好与卫二姐目光相遇,新娘子害羞地搁下盖头。
新娘子进院好久好久,门外的人群渐渐散去,而卫二姐却仍呆呆地立在那里。
“姐姐,你什么时候出门子啊?”顺生怯怯地问。
卫二姐望了弟弟一眼,没有言声。
卫二姐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动起了念头,而此时,家中也正有大事在等着她。
自打秦府出事后卫二姐一直没有上台,梁四好话说尽,才与程大头谈妥。程大头答应卫二姐这两天在家歇歇,而戏园子则让刚来的小香水去顶两天试试。梁四跑前跑后给程大头雇了辆车,刚将他送走,回转家来,却不料堂屋已有人坐在那里,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堂屋里坐的这个人正是秦府的管家,在他身旁桌子上一溜摆放着许多礼品,阳光斜照,熠熠生辉。
桌子上堂堂正正的是天津卫娶媳妇定亲时的四样聘礼:翠绿的簪子、金晃晃的耳环、红、蓝宝石的戒指各一副,而且装在精致的木匣内,大红丝绒衬里,一看就知道这是估衣街天宝金楼的上等货色。
见多识广的梁四此时也愣住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这,这……”秦府管家又阴不阴阳不阳地笑了笑:“梁老板,我得恭喜你啊,我们老爷看上了你那位师妹,这么一来,你们可就一步登天啦!不但是卫姑娘,就是梁老板你也成了我们老爷的座上贵客,以后我们都得托您多照顾碍…”梁四闻言,脑袋“轰”的一声炸了,刚才的担心终于出现了,连忙双手乱摆:“不,不。不能啊,她,她还年轻,正是大展宏图的好时候,她是个人才,天赋极高,不,不能就这么……”秦府管家用鼻子“哼”了一声:“你说出大天来,她不也就是个唱玩艺儿的下三烂吗!我家老爷看上了她,那是她的福分,穿金戴银不说,还在外面给她买了个小院,安安静静,有吃有穿,你说一个唱玩艺儿的图的不就是这些吗?”
梁四猛地抬头:“什么,当外宅?”
秦府管家见不过梁四那双直愣愣的大眼,把脸一翻:“外宅,外宅怎么啦?你以为我家老爷这种一跺脚天津卫乱颤的大人物会明媒正娶个唱玩艺儿的当太太?哼,也不尿泡尿去照照,瞧瞧她长了那份德性了吗?”
“不,大爷,你们饶了她吧!我们是下贱,可她的心高埃她不可能答应的。大爷,我求求您,放过她吧,她性子犟,受不了这委屈碍…”梁四此时已经是泪流满面,跪在地上哀声地央求着秦府的管家了。
“什么,受委屈?你他妈的可别不识抬举!这么好的美事打着灯笼都难找,你还说受委屈!实话告诉你,这事没商量!
她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只要是在这天津卫,你们就是孙悟空,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秦管家说完一挥手,带着手下的几个人匆匆离去。
卫二姐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脑子里思绪纷乱,脚底下是信马由缰。不知为什么,她如今什么也不想干,就想这么一味地走下去。
这是一条又脏又乱的死胡同,里边只有三五个门,虽然破旧,但也是一户人家,卫二姐竟不由得生出些羡慕,真想推开门进去看看,正在犹豫之间,从她身旁的破门洞中传出了呼天抢地的女人嚎哭声,卫二姐一愣,这不是白牡丹的声音吗?
卫二姐向后退了一步,再将目光投向那门洞,脸色就是一惊———映入她双目的是门旁墙上贴着的一张白纸条,上面写着:恕报不周。
小柱子与一个孩子从门走出,身上穿着孝衣,脸上挂着泪痕。卫二姐一下子明白了,但她仍然不相信,见左右无人,悄悄追上前拉住了小柱子:“小柱子,你们家怎么啦?”
“妈妈……死啦……”小柱子话未说完,泪涌满面。
什么,赛西施大姐她,她……卫二姐的眼中浸满了泪水,她强忍着,没让它们流出来。她忙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数也未数,一把塞到小柱子手中。
黄昏刚至,本来这个季节此时屋里还应该是亮堂堂的,但由于阴天,满屋子昏昏沉沉。卫二姐失魂落魄一般走了进来,两眼迷茫,瞅也未瞅坐在角落的梁四,径直奔进了里屋,“咕咚咚”喝了半壶茶水后,目光呆滞地坐在炕边,一言不发地想着心事。
忽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窗外传进来,卫二姐不由自主地向外望去。
窗外,此时已细雨霏霏,一片昏暗,只有对面不远处一辆卖吃食小车上挂着的那盏油灯闪着光亮。吸引卫二姐如此投入的正是这辆小货车。
货主的妻子显然刚刚送来雨具,她正把一件斗笠往丈夫身上披,而丈夫也支撑起帆布雨伞为妻子遮雨。二人边干边轻松地谈着什么,时不时还逗得那年轻的妻子笑出声,雨夜虽寒冷,油灯下却显得那么温馨。
这平平常常的一幕却引得卫二姐出神地望着,眼中流露出羡慕的目光。梁四站在她的身后,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卫二姐知道师兄就站在自己身后,头也不回,愣冲冲地问了一句:“师兄,你说我们拼死拼活争头牌,抢码头,到底是为了嘛?”
一句话犹如一闷棍,打得梁四不知所措:“师,师妹,你,你可天生就是个争强好胜的胚子啊!”
“唉……”卫二姐深深地叹了口气,隔了一会儿,又一字一字缓缓说道:“可争来争去,就是争到了头牌又能红几时?
还不仍旧是个唱玩艺儿的!别说等到人老珠黄,他们只要再找个比你年轻、漂亮的,就会把你一脚踢开,最后落个……”卫二姐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浮起一种失落、惆怅的神色。
“你……”梁四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为自己师妹的变化感到大吃一惊,不得暗暗想到:“师妹她,她这是怎么啦?”
卫二姐却没有理会她的师哥怎么思,怎么想,仍然神情专注地望着街对面这对卖货的小夫妻,看着看着竟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声:“瞧他们辛苦是够辛苦的,可你帮助我, 我照顾你, 多舒心碍…”这一下梁四明白了,可仍心不干地追问一句:“怎么,师妹,你,你也要嫁人……?”说着,斜眼向里面桌子上放着的聘礼望了望。
卫二姐半天没言声,最后,才缓缓地轻声说道:“师哥,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在天边的原野上奔跑,跑啊,跑啊,跑得我精疲力尽,跑得我头昏脑涨,我想找个地方歇歇脚,喝口水,可是我停不下来,说什么也停不下来,累得我……”卫二姐说不下去了,眼睛里一片迷茫。
梁四望了望师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是啊,激流勇退,见好就收,趁着年轻风光,找个好人家,这辈子也算没白挣歪。”
“怎么,你……?”这一回轮到卫二姐惊奇了,“本来我以为你得为我这没出息的想法骂我一顿,可,可你好像早就替我做了打算?”卫二姐望着梁四,这些年来,梁四处处护着她,照顾她,就像自己的亲哥哥一样。
“打算,”梁四苦笑了笑,“是啊,师哥我没为你打算,可有人早早地打算上你啦。”说着他闪开了身,露出摆在身后桌子上那几样熠熠生辉的聘礼。
卫二姐看见了,她一下子奔了过去:“戒指?耳环?这,这都是哪来的?”到底是女人,她立即对这几样聘礼发生了兴趣,摸摸这个,瞧瞧那个,爱不释手,卫二姐摆弄了半天,才意犹未尽地抬起头,有些撒娇问:“师哥,你说嘛,这些到底是谁送来的?”
“谁,没钱的主儿能送这个?这就是那位秦老爷派管家送来的,说……”梁四的话还未说完,卫二姐已经明白了几分,她双手一掀,掀翻了桌子,聘礼全部散落到地上,哭泣着奔出了门。
街上,冷雨不紧不慢地下着,淅淅沥沥,滴滴答答,落在身上,凉在心上,小风一过,全身骤起鸡皮疙瘩,哆哆嗦嗦抖个不停。卫二姐不知不觉跑到了宋家大院,刚要敲门,头一阵眩晕,昏倒在地。
卫二姐醒来时,已躺在宋家床铺上,宋母正一勺一勺地喂她喝糖水,富贵立在一边。
卫二姐望着这虽然破旧却充满温馨的小屋,似乎找到了家,找到了亲人,卫二姐觉得有满肚子的委屈要诉说,一下子扑入了宋母的怀中,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吧嗒,吧嗒”一个劲儿地往下淌着。
宋母也把卫二姐紧紧搂在怀中,心疼地说道:“孩子,这大雨天,你被淋成这副模样,心中肯定是有什么别扭事,说吧,说出来心里痛快。”
卫二姐突然有了一种回到家的亲热感,情感的堤坝一下子崩溃了,她偎在宋母的怀中,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大娘!”
又放声大哭了起来。
梁四见卫二姐一人跑了,拿了把伞也追了出来。窗外,他默默望着屋中的这一切,隐隐约约地感到好像要失去这位朝夕相处的小师妹,不禁心如刀割。梁四跌跌撞撞回到了小院,顺生已经睡了,望着卫二姐那一件件平日用过的东西,梁四难以平静。这位平日少言寡语的大哥,心里深爱着这位朝夕相处的师妹,而今,一切将成为过去,梁四却束手无策,望着黑黝黝的天空,梁四一遍遍地问:“我该怎么办?”
天色不早了,宋富贵的屋中依然灯火通明,还不时传出一阵阵说笑声。也不知宋富贵出了什么洋相,逗得卫二姐“咯咯”直笑。这两个从来没在一起多说过一句话的男女,如今就像半辈前就已认识,说话、干活很是投缘与默契。
这一切牵动着宋母的心,她坐在里屋,虽然不言不语,但内心却像开了锅似的翻腾个不停,都这么晚了,还说个没完,年纪轻轻的,又是女孩子家……可如今,这两个年轻人又说又笑,打得火热,尤其是自己的儿子宋富贵,做娘的从来没见他这么开心过,难道……不行,我们宋家知书达礼,可不能叫人说出闲话来……她几次想开口,又都忍住了,谁都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她也不想扫了他们的兴致,可瞅瞅窗外,实在忍不住了:“富贵啊,天可不早啦!”
外屋,宋富贵和卫二姐都止住了话头,愣了一下,卫二姐站了起来:“是啊,我该走啦。大娘,谢谢您和富贵哥……”说着向门外走去,拉开门,屋子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
“到哪儿去呢?……”卫二姐犹豫着,她回头望了望小屋,虽然不到一个时辰,她竟有些恋恋不舍。
宋富贵也不知如何是好,嗫嚅着:“娘,外边这么黑,雨又这么大……”宋母瞪了儿子一眼,显然嫌他的话语不够坚决,拐弯抹角地说道:“那你说怎么办?人家卫小姐那么讲究的人儿,总不能和我老婆子将就一个炕上吧。我怕人嫌弃……”没想到的是,宋母话还未说完,卫二姐就爽爽快快地答应了:“大娘,看您说的,我稀罕还稀罕不够呢,怎么能嫌弃呢。
打今天一见面,我就觉着咱娘俩投缘,正好可以好好聊聊呢。”
一席话说得宋母哑口无言,美得宋富贵来回搓着手。
也许是这一天经历的事太多了,卫二姐那一颗悬浮的心终于有了着落,躺在炕上没说两句话她就酣然入梦,而且睡得极为香甜。
宋母可睡不着,她坐在炕边望着这敢说、敢笑、俊俏而又泼辣的面庞,一时陷入了苦恼之中。
在离他们不算太远的那间小土屋中,此时也有人在彻夜未眠,孤灯独燃,寂静无声,秦治国与夫人水仙坐在八仙桌的两边,各想各的心事。
水仙望着供桌上那张赛西施当年的剧照,一个劲儿地流泪。
剧照上,赛西施婀娜多姿,光彩照人,一双美目,顾盼生辉,正冲着她甜甜地笑……看着,看着,悲愤的泪水再一次流了下来,水仙抹抹眼角的泪,站起来往剧照前的香炉中添了几炷香,又深深地鞠了一躬:“大姐,当年我们姐妹四人一同拜师学艺,数您最受师傅的青睐,大红大紫,名噪津门,想不到几年之后……您,您竟扔下我们先,先走了……”看着水仙痛苦的样子,秦治国也不由得伤感起来,他研好了墨,铺上宣纸,“刷,刷,刷”随手写下了两行字:“更消几番风雨去,遍插茱萸少一人。”
水仙紧紧靠在秦治国身旁,感到一种相知相爱的温情,她深情地望着秦治国,恳求地说:“我不能让大姐就这么窝窝囊囊地走了,我想找白牡丹商量商量,凑点钱给大姐出殡。”看着秦治国点了头,水仙披上外衣,消逝在夜幕中。
赛西施家中,一只孤灯摇摇曳曳,尸体停放在屋当中搭起的木板上。几个孩子和他们的瞎奶奶大概白天折腾累了,都蜷缩在炕角迷迷糊糊睡去,只有白牡丹和绿如意守在旁边。
水仙推门走了进来。白牡丹一见“腾”地站了起来:“你是谁?你来干嘛?快给我出去!”水仙没有理会,径直站到赛西施的遗体前,鞠了三躬。然后,水仙望着姐妹俩轻轻说道:“如今到了这个时候,大伙儿该一块儿商量商量怎么发送大姐,咱们姐妹不能再叮叮当当啦。”
绿如意走过来,拉着水仙的手说:“你来的正好,我们俩正没主意呢。”
“依我说,大姐在天津红了这么些年,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我们要给大姐出大殡!”水仙的声音哽咽了。
“出大殡?”绿如意立即接过话头,白牡丹也转回了头:“这我们也想过,可如今我们到了这个地步能有多少人来?再说又有人和我们疙疙瘩瘩……”水仙借机说道:“自从跟了秦先生,我明白了个道理,过去我们争强好胜,你踩我,我踹你,争的嘛,不就是个荣耀吗?
到头来又值几个大子?如今大姐这下场我们还不明白?我是想借给大姐出殡,多多联络,有疙瘩的解开,有过节儿的拆散,大家你捧我,我捧你……”两天以后,天津卫的艺人们自发组织起来,为当年的名伶赛西施出殡。
早上九点不到就已经聚起了一百多号人,而且不时有人赶奔而来。一阵鞭炮过后,鼓乐齐鸣,哭声震天,大队缓缓起动。
白牡丹、绿如意、水仙一身洁白的孝服,走在队伍的前头。在她们姐仨前面有一位老者,绰号“一撮毛”,他有一手绝活———“撒纸钱”。
只见“一撮毛”抓起一把纸钱向天上用力一抛,纸钱就像包上了一样,在直冲天空过程中,一个也未掉出,直到到了半空中的最高点,才突然散开,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一撮毛”一开始就表演了一手绝活“一鸣冲天”。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喝彩声。
“啧啧,这手玩艺儿多着呢,瞧,这手叫‘满天星’。”
这时“一撮毛”又抓起了一把纸钱,向四周一撒,飘飘荡荡似瑞雪纷飞,铺天盖地均匀落下。
白牡丹已经哭哑了嗓子,绿如意和水仙一左一右搀扶着她,到了前面的路口,送殡的大队刚要拐弯,却被白牡丹拦住了:“别拐,朝前走,一直朝前走!”
前边不远就是翠香茶楼,赛西施大姐是在那里唱红的,也是在那里败谢的,本来这是伤心之地,水仙在和如意小妹商量道儿的时候有意避开这个地点,想不到偏偏在这时白牡丹又犯了犟牛脾气,她是心有不甘埃。
老谋深算梁四一大早就带着顺生来到翠香茶楼。
他打算好好地央求程大头,或多或少将卫二姐的工钱结清,然后再去宋家大院找上卫二姐,一起离开这是非之地,跳出这烦恼的漩涡。
可他虽然算盘打得满精,却忘记了一手,这就是秦治邦的老谋深算。秦治邦通过这些日子的观察,摸到了一些卫二姐的脾气秉性,就怕她宁折不弯,连夜逃走,所以特意在卫二姐住处门前安了个人,彻夜监视。梁四这一动,消息早就传到了秦家大院。
梁四刚刚领着顺生来到翠香茶楼,一打听,程大头还没起来,只好上楼等待。他还特意将秦家的聘礼摊在了楼口的桌子上,想当着程大头的面点清,求他转给秦家。
刚把这些事做好,这时楼梯口响了,他挺高兴:今天程大头够意思,这么快就起来了,可当他一探头,又吓得魂飞天外……从楼梯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秦府的管家。管家一见梁四就冲他恶狠狠地吼叫道:“好啊,跑这儿躲着来啦!说,你把那个小娘们儿藏在哪儿啦?”
梁四咬着嘴唇站在屋中,低着头,一言不发。
“啪!”一个耳光扇过来,梁四的嘴角顿时淌出了鲜血。
突然顺生懵懵慌慌地奔来,扑到梁四的怀中:“大哥,我,我怕……”梁四蹲下把顺生搂入怀中:“好孩子,别怕,大哥不是在这儿吗。”
顺生依偎着梁四:“大哥,咱们快走吧,你不是说一会儿领我找姐姐去吗?怎么还不走碍…?”
梁四欲阻拦已经来不及了,这几句话清清楚楚飞入了秦府管家的耳中,他狞笑着一步步向梁四他们走来。
秦府管家一把拽过了顺生:“噢,那娘们儿还没跑远,她弟弟还在这儿,嘿嘿,这下子好办啦,来人,把这小东西抓住,让他给咱们带路!”
梁四明白过来,拼着命去抢顺生,可顺生早已被秦府打手围得严严实实,只有那岔了气儿的哭声钻入他的耳中。
“怎么着,你去不去啊?”秦府管家已推着顺生下楼,见梁四还站在那里不动,扭头问道:“你要是找不痛快,这小王八蛋可没什么好果子吃呀!”
“别,你把他放了,我跟你们走。”梁四无奈只得和顺生一起被秦府的管家、打手们押着走出了翠香茶楼。
“等等。”秦府管家叫住了他们,“要是一会儿那娘们儿回来了呢?张大龙、李德胜你们二人就藏在这里,只要那娘们儿一露面,就给我扣下!”
梁四心又往下一沉,默默冲天祈祷:“老天爷啊,别让师妹往这儿来碍…”而此时卫二姐却正兴高采烈奔着翠香茶楼而来。
雨过放晴,天高气爽,卫二姐的心情特别地好。从小失去父母,整年在外奔忙,突然享受了一下家庭的气氛,因此留下的印象格外温馨。她沿途买了不少好吃的,中午要露露手艺,一来向师哥赔个礼,她昨晚不该发那么大的脾气;二来也叫顺生那个小馋猫好好解解馋。心情好了,她想起好几天没去茶楼了,便先奔了翠香茶楼。
梁四与顺生垂头丧气地叫秦府打手们押着,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大伙都不知怎么回事,谁也插不上手。
突然梁四发了疯一般猛地回身撞倒了他身后的那个打手,又冲着那只紧紧攥着顺生的手咬了一口,那个打手顿时“哎哟”一声,松开了手。梁四顺势将顺生向人群外边一堆,大喝一声:“顺生,快跑,告诉你姐姐千万别回来!”
顺生如脱缰的小马,撒腿往前飞奔。
秦府管家万万没想到,平时呆头呆脑,一扁担砸不出个屁的主儿会有如此举动,也慌乱了一下,但马上就镇静了下来,跳着脚喊道:“快,快追!快把那个小杂种给我抓住!”
打手们缓过劲儿来,拔腿就追。这时,一个看热闹的好像被什么人从背后猛推了一把,突然扑倒在地,接着又钩翻了卖蔗糖的货架子,正好挡住了那两个去追顺生的打手的去路,“扑通,扑通”把他们俩也绊了个大跟头,接着是赵大楞挤到人群中间,见秦府的管家正青筋鼓暴,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便挨过去趁乱抓住他的手腕暗暗一使劲儿,“哎哟”一声,那个管家就跪在了地上。
顺生趁机跑出老远,拐进了一条小马路。
顺生拐进了小马路正不知还往什么地方跑, 一个拉洋车的从后面赶了上来:“来,宝贝儿,快上我的车!”
顺生见状也顾不得多想,猛地抬腿蹦进了车内,车夫将布幔放了下来,将顺生遮在里面,刚想拉起车跑,又觉得不对,索性放下车,自己蹲在车旁的地上抽起旱烟来。
不一会儿,几个打手奔了过来,前看看,后瞅瞅,哪儿也不见顺生的踪影。
拉车人这才磕了磕旱烟,拉起车,吹着口哨,慢悠悠从他们的眼前走过。
车进了一条小胡同,顺生从门缝口看见姐姐正慢悠悠地走来,他惊喜地大叫起来:“姐姐!姐姐!”
卫二姐一愣,但环顾四周,哪里也没有弟弟的身影。
这时顺生已从洋车上跳了下来,奔向卫二姐,一边哭一边喊着:“姐姐,他,他们要抓你……他们打,打梁大哥……”卫二姐一时不知就里,她擦了擦顺生脸上的汗水和泪水,有些责怪地:“瞧你,这么大的孩子,还慌慌失失的,到底怎么啦,慢慢跟姐姐说……”拉车人也凑上前:“姑娘,这孩子说得对,有一帮人押着他和另一个男人要去寻谁,结果他跑出来,那男人正在挨打呢……”梁大哥?卫二姐一下子明白过来,扭头就要向翠香茶楼方向奔去。
“姐姐,你别去!”顺生拉住她,“他们可凶呢!”
“是啊,姑娘,孩子说得对,你不能自投罗网,那伙人大概找的就是你吧?”
“不”,卫二姐摇了摇头,“挨打的是我大哥,八年来风里雨里照顾我们,如今又是为了我们受连累,我怎能扔下他不管呢……”“大伯,您再行行好,把他拉到墙子胡同一号,找一家姓宋的,这是车钱……谢谢您啦。”交待好了弟弟的事,卫二姐急急火火朝翠香茶楼赶去。
此时的翠香茶楼门前,人群正分成两派,以赵大楞和几个码头纤工为首的一拨人,堵住秦府来的那帮人,指着躺在地上的梁四,责问张巡长:“大白天的,凭什么无缘无故欺负人?”
张巡长可是天津卫有名的油条,他摇晃着大秃脑袋狐假虎威地喊道:“干嘛,干嘛!卫二姐那小娘们儿欠了秦老爷的银子,还想携款外逃,人家能不派人来追吗?你们知道里边的内情吗?哼,狗拿耗子!散开,都给我散开!”
他这一诈唬,赵大楞等人没了词儿,不知说什么好,不少人已转身欲离去。
忽然人群中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这么说,张巡长,我欠秦府的银子难道是您做的中保人?”声音虽不大,但句句似锋刀,连老奸巨滑的张巡长身上都是一哆嗦,支支吾吾极其尴尬。众人闻言扭头回望,只见卫二姐神色坦然款款大方地走进人群,但一见躺卧在血泊之中的梁四,“呦”了一声奔了过去,半跪在身前:“师哥,你,你怎么成了这样?”
梁四睁开了眼睛,声音中含着埋怨:“你,你回来干嘛呀!”
卫二姐顾不得再说什么,扭头冲众人说道:“哪位兄弟帮帮忙,扶我这位大哥找位先生给调治调治?”
赵大楞、数来宝的等人早已走过来扶起梁四,赵大楞一哈腰将梁四背了起来,就要向外走,两个秦府打手紧走几步,挡住了去路。
秦府管家挥了挥手:“既然卫老板回来了,这事就全都好办了。”
“谁说我不回来了?我还想和程老板再续两个月的合同,唱几出新段子呢。程老板,你说是不是?”卫二姐边说边问身边的程大头。别看程大头平日诈诈唬唬,这时已吓傻了眼,干张嘴,吐不出一个字。卫二姐也不等他回答,率先一个人扭扭搭搭走入翠香茶楼内。
秦府管家又是一愣,他没想到卫二姐竟这么做,也一摆手,和几名打手一起随卫二姐走进了翠香茶楼。
在翠香茶楼的二楼,卫二姐打开属于她的那个衣箱整理着什么,秦府的人堵在了门口。等了一会儿,秦府管家不耐烦了:“我说卫老板你麻利点儿好不好!到了我们老爷家穿绸裹缎,披金戴玉,用不着带这些破烂……”卫二姐头也没抬便顶了过去:“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管家大老爷,那些绸阿缎阿金阿银啊,有人爱它如命,有人瞅也不瞅!”
“你……”秦管家被噎得一时下不来台:“好、好、好,可有一样,我们老爷有话,今儿晌午务必把您请到府上……”最后一句,话带威胁。
卫二姐没说话,款款走到窗前,推开窗子,扭头问道:“不知你家老爷是要活人呢?还是要死尸?”
卫二姐的这几句话语听起来平平淡淡,但在这平平淡淡之中却含着一种不可侵犯的凛凛正气。
秦府管家急了,他手下的那帮打手也急了,刚要向前阻拦,但此时卫二姐的一条腿已经跨上了窗台:“怎么着,你们非要逼我跳下去?”
管家一见,连忙张开双手将打手们拦在身后:“等等,谁也别过去!”管家厉声呵斥手下人,再转过身来,脸上已堆满了谀笑:“我说卫老板,您这是干嘛呢,跟我们闹着玩了是不是?别,您可别吓唬我,我这个人胆子校其实,您这是何苦呢,我们接您去不是为了让您跟着我们老爷享福吗,又不是逼您去受累,您又何必……”管家嘴里滔滔不绝地说着,脚上小心地挪着动步子,一点点向着卫二姐靠近。
“别动!你要是再往前一步,我立马就跳下去!张巡长,您是这一方的父母官,您可是看到了,是他们在逼我,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您可得给我做主,为我打官司啊!”此时卫二姐的双腿都站到了窗台上,半个身子探出了窗外。
这时的翠香茶楼下边已经聚集了上百人,众人紧张地望着楼上的窗口,所有的人都在为卫二姐捏了一把冷汗。“喂,你们还有王法吗?光天化日下逼人家跳楼,做孽不做孽啊!”有人喊着,吵吵嚷嚷响成一片。
秦府的官家没有想到卫二姐如此刚烈,如此敢做敢为,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站在那里上前不敢,后退又心不甘。
张巡长看准时机凑了过去:“老兄,凡事都得缓着来,你说是不是?要是出了人命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啦。尤其是这娘们儿,有人缘,你听听,楼下的人可不少啊,要是真……”“那,那你说到底怎么办?”秦府管家没好气地问道。
张巡长瞅了眼满脸无奈的秦府管家,笑了笑:“看来这个小娘们儿的性子是够烈的,老兄,跟这样的女人打交道,我还是有经验的,光使硬的可不行,该来软的就上软的,该绕个弯的,你就不能直筒筒的……”说着他又冲着卫二姐嬉皮笑脸地点了点头:“卫老板,别,您别动,我也不过去,对,我绝不再往前迈半步,就在这跟您聊两句,您说行不行?”
卫二姐:“那好,有话你就快说。我在这听着呢。”
这边张巡长喋喋不休地说着,稳住阵脚,那边秦府管家打发了个下人赶快向秦老爷汇报。
“别动!你们谁再动一步,我就往下跳!”谁知,这悄悄地动作也被卫二姐发现了。
张巡长瞪了秦府管家一眼,心说这位真是个雏儿,心急吃不上热馒头啊!他又冲卫二姐笑了笑:“卫老板,别介,您别急啊,怎么也得等我把话说完了呀!??绻??娴耐?乱惶??鹚荡蠡锟醋判乃幔??乙膊淮鹩Π。?饷聪氏柿亮恋囊桓龃竺廊耍?饷聪煜斓钡钡囊晃幻?嵌???约翰恍奶郏?颐强啥夹奶郯。≡偎担??岬闷蚕履?枪驴嗔愣〉牡艿苈穑俊*
也别说,张巡长的这几句话,还真把卫二姐说得有些心动,她的两眼立时浸满了泪水,怨恨地望了眼秦府的管家:“哼,我又何尝愿意弄成这样,还不都是有人在逼迫我吗!”
张巡长:“逼你,谁逼你?”
卫二姐:“谁,就是那个人面兽心的秦二爷!”
说到秦二爷,秦府管家也是一惊:下人去了这么半天了,怎么还不见老爷的身影呢?
此时的秦治邦却正心不在焉地陪伴着武振国,本来他得到消息立刻就要赶过来,刚要出门,却来了客人。这武振国是袁大人手下的军爷,秦治邦也不敢得罪。
武振国斜眼瞥了旁边的秦治邦,乐了。故意又沉了沉才再一次开口:“我说秦二爷,您可别不耐烦,以为我又来讹您一头子是不是?告诉您吧,本人今天是奉了袁大人的命令,有正经事特地来知会您的。”
一见武振国说这个,秦治邦知道刚才自己有些怠慢,打起精神,身子向武振国这边靠了靠:“武军爷,您怎么说这话,您来我这寒舍,使小宅蓬荜生辉,我高兴都还来不及了,又怎么能不耐烦,我……”“行啦,行啦,”武振国摇起了蒲扇般的大手,“别跟我来这套虚的,我这可是跟你说真格的……”说到这儿,他停了停,冲着秦治邦说,“你叫他们都出去。”秦治邦挥了挥手,屋里的下人、丫环都默默地走了出去。
武振国这才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说道:“袁大人有令,最近老佛爷要御驾亲临咱天津卫,让我们……”“老佛爷要御驾亲临咱天津卫?”秦治邦听罢也是一惊。
“所以嘛,袁大人密令各地要严加注意,绝对不许滋生事端,哪个地段捅了娄子,就要哪个地段当官的脑袋……”说到这儿,武振国用眼皮翻了翻秦治邦,“我说秦老兄,这侯家后历来是是非之地,袁大人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怕到将来你吃不了兜着走,所以特地先来跟你打个招呼……”秦治邦此时也紧张了起来,一个劲儿地点头:“那是,那是。”赶忙重新让座,又是倒水又是敬烟,与刚才判若两人。
武振国这回倒端起了架子,踱到百宝柜跟前,拣起一对玉狮子把玩起来:“老兄不是总想巴结袁大人吗,如今这倒是一个好机会……”“好机会?”秦治邦不明武振国的意思,连忙凑了过去。
“老佛爷驾临天津卫,袁大人想着法儿要讨老佛爷的喜啊,你只要替袁大人找到投老佛爷好喜的玩艺儿,不就……”说着,他冲秦治邦一乐,顺手把玉狮子揣入怀中,“好啦,信儿我也传了,话我也说啦,我还得到街面溜达溜达,你该干嘛干嘛去吧。”说着武振国挥了挥手,径自走出了门。
秦治邦送走了他,若有所思地愣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在通往翠香茶楼的路上,宋富贵挑着担子,急冲冲地赶着路。担子在他的肩上重如千斤,他真恨不得将这担子扔在路边,以便尽快赶到翠香茶楼。刚才,他正要出摊,顺生跑来告信儿,说卫二姐出事了,宋富贵顾不得放回挑子,就跑向茶楼。
偏偏在他的不远走着一个胖子,摇摇摆摆,晃晃悠悠,一副轻闲自得的样子。时不时还停下脚来,横着身子,四下里看着。
二人擦肩而过,由于走得匆忙,宋富贵担子的另一端碰了武振国一下,宋富贵没理会,仍埋头赶路。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一贯横行霸道的武振国却不吃这个,他紧赶了两步,上前一把揪住了宋富贵的后脖领子:“他娘的,你小子是奔丧怎么着?撞着了大爷我了,知道不知道?”
宋富贵此时的心思全都在翠香茶楼的卫二姐身上了,头也未回。只是用嘴敷衍着:“对不住,对不住,请大爷多多包涵,多多包涵!”说着还要往前赶路。可挣扎了几下,衣领被武振国拽得死死的,半分也动弹不得。
“说句对不起就算完啦?你他娘的看大爷我也太好欺负了是不是?”武振国本来就有没事找事的毛病,这一来就更要大作文章了。
“这……”宋富贵仔细一看武振国的这身打扮,这才知道闯了大祸,立时脸上的颜色都变了,“这……大爷,撞,撞得碍事吗?您这裤子要是破了,我,我赔您条新的行吗?”
一见宋富吓得那副模样,武振国反倒乐了:“小子,你想赔,好吧,这条裤子是袁大人亲自赏给我的,说吧,你给开多少两银子?”
宋富贵知道遇上的这位不是个善茬子, 没别的办法, 只有一个劲儿地求饶:“大爷,您高抬贵手吧,我一个做小买卖的……”“做小买卖的?好啊,你是卖嘛的?”武振国边说边动手掀起了宋富贵担子上的盖布,“包子,嘿嘿,正好现在肚子饿,我生来又好这一口……”他刚一揭盖,一股香气就扑鼻而来,不由得咽了口唾液,“好,先给我来二十。”
“大爷,”宋富贵声带哭腔,“您行行好吧,那边快出人命了,我……您吃多少就拿多少,给不给钱不要紧,只求您放我……”宋富贵有些绝望了。
等等,出人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我武振国的眼皮底下会出人命?哼哼,我看谁敢!
武振国闻言来了精神,大喝一声:“前边带路!”宋富贵无奈只得挑起担子前边引路,武振国呢,这下子肚子也不饿了,嘴里还不闲着,大声嚷嚷着,又叫又骂地向翠香茶楼奔来。
而此时的翠香茶楼,楼里楼外黑乎乎的一片人却鸦雀无声,只听见踩踏楼梯板发出的声音,秦治邦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楼上。
秦府管家等人恭恭敬敬地迎在楼梯口:“老爷,您来啦!”
秦治邦刚要开口说什么,突然楼下大门外又乱了起来,传来了武振国的大呼小叫声,秦治邦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动了两下。
楼下,武振国双手叉腰,敞着外衣,冲着满街的人吵吵着:“……你们放心,有我武老三在这,看他们谁敢在这儿撒野!”
秦治邦是何等聪明的人啊,只这一动一静,眼前的形势他就了然于胸,虽内心极其愤怒,脸上却堆上了微笑:“张巡长,让你辛苦啦!”话没落音,却又变了颜色,对管家愤愤地说道:“没用的东西!谁让你们这么对待卫老板啦?”教训完管家,秦治邦转向卫二姐:“卫老板,刚才他们不懂事多有得罪,我秦治邦在这儿赔礼啦!”说完冲卫二姐深深地鞠了一躬。
秦治邦的这一手来得突然,不但是窗口的卫二姐,连拥进楼来挤在楼梯上看热闹的人们也愣住了。
见众人无话,秦治邦有些得意。他提高了声音,手在空中一挥,“大家听好,我秦治邦从来不办强人所难之事,这么着,我给卫老板一个月的时间,愿意,咱们明媒正娶,吹吹打打,热热闹闹;不愿意,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你照常在这翠香茶楼唱,我照常在这翠香茶楼听,井水不犯河水。”
如果刚才发生的事情卫二姐有些糊涂,而此时秦治邦的一番话彻底把卫二姐说蒙了,半天她才迟迟疑疑地问道:“这,这话是真的……?”
“既然卫老板不相信,咱们就做个样子给你看!”说到这儿,秦治邦一挥手,一个“走”字刚出口,秦府管家及打手们纷纷地撤到了楼外。
屋里屋外的人全怔住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有一个人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为了不让秦治邦难堪,他背脸冲墙不看楼里楼外发生的事情,只是一口一个地往嘴中填着包子,一边大口地嚼着一边颇为得意地冲着身边的宋富贵问道:“小子,怎么样,咱爷们儿刚才跟你说的对不对?你到底服不服?”
宋富贵心花怒放,一个劲儿地点着头:“服!服!大爷,这下子我算服到家啦!”说着,宋富贵丢下武振国三步并作两步,跌跌撞撞奔上楼梯,猛地抬头,却见卫二姐仍然傻愣愣地站在窗台上,正不知如何是好,不禁高声喊了句:“二姐!”
这一声呼叫使卫二姐如梦初醒,就像他乡遇亲人,跳下窗台一下子奔入了宋富贵的怀中:“宋大哥,可,可吓死我啦……”话还未说完,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宋富贵见卫二姐安然无恙,总算是一块石头搁在地上,但在众人注目之下搂抱一个女人,今生今世他还是头一回,因此总感觉有些难为情,可推又不好推,只得双手下垂,嘴中一个劲儿地:“这,这……”梁四不知是怎么回来了,一瘸一拐地挪到他们身旁,递给卫二姐一块热湿毛巾:“师妹,别哭了,擦擦脸吧……”卫二姐此时也冷静多了,不好意思地挺直了身,有些歉意地:“梁大哥,叫你为我吃苦啦。”这边说着话,忘了外边的武振国,听到楼里不断传出笑声,武振国觉得受到了冷落, 一股怒火油然而生, 把咬了一口的包子往地上一扔,破口大骂了起来:“他妈的,过河拆桥,念完了经打和尚!现在用不着大爷我了是不是?”骂着骂着,抬腿一脚将宋富贵的挑子踢翻。
喊声传进翠香茶楼内,宋富贵吓得一哆嗦,拍着脑门叫道:“瞧我这猪脑子,楼外还有位阎王爷呢,怎么给忘了呢!”说着扭头就往外奔。
宋富贵满脸堆笑地从楼内奔出,一个劲儿地给武振国陪着不是:“大,大爷,您,您老消消气……”武振国却仍然骂骂咧咧,不依不饶:“……我他妈的也算瞎了眼了,以为你老实巴交,其实也是个见人下菜碟的赔钱货!
告诉你,我武大爷眼里可容不下沙子,谁要是敢拿我武大郎不当神仙,我……”武振国嚷着,突然他的身后传来软软的话语:“这位爷,留神气大伤身碍…”听着这不咸不淡的一句话,本来怒火燃胸的武振国更凶狠狠地喊道:“废话少说,大爷我好的就是气大伤身,用不着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滚,给我马上滚!”武振国边吼边转过身,刚要继续发威,突然一下子愣住了,只见身前一位面若桃花的俊俏女子大大方方地冲他道了一个万福:“这位军爷,这一切都是因为小女子而起,二姐我在这儿给军爷您赔礼啦。”
宋富贵此时精神紧张到了极点,刚刚这么会儿的接触,他知道这位军爷混横不打字儿,四六不通,横竖不顺,正暗暗在心里埋怨卫二姐多此一举。没想到,“扑哧”一声,武振国反倒笑了:“嘿,我说这小子怎么呆头呆脑地一个劲儿地往楼里钻,敢情有这么个俊娘们儿把他的魂儿给勾进去啦!”
武振国咧着大嘴还要说什么,却被卫二姐笑盈盈地截住了:“军爷,我这个人呢,专爱挑刺,我听您刚才说的话里头可有不对劲儿的地方……”武振国刚刚绽开的“国字脸”一下子又拉长了,还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他挑刺儿,这可真是望乡台上打灯笼——不知死的鬼啊,他用眼斜着卫二姐:“好啊,给我挑刺儿,那儿今儿格就说说,刚才哪句话有毛病?说对了倒也便罢,要是胡批三国,你可留神……”武振国这么一瞪眼,在场的众人顿时又把心都提起来,都为卫二姐捏了一把汗。
只见卫二姐脸不变色话也不软:“……军爷您刚才说了句,‘谁要是敢拿我武大郎不当神仙’,对吧?”
“对,是这句话,你是听不惯还是怎么的?”武振国仍是一脸的穷横。
“依我说这个比喻有点儿毛病,武大郎是干嘛的,一个烙烧饼的呀,再说他是嘛长相,站直了也没有桌面高,哪里比得了您……瞧你这魁梧,这气派,应该是景阳岗的打虎英雄才对,武松,武二爷……”卫二姐不卑不亢,不急不躁,可这几句一出口,众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宋富贵刚才提到嗓子眼儿的那颗心也终于撂回了实地。
果然武振国又笑了:“行,你这小娘们儿真行,不但人长得俏,而且这话也甜可人儿。”说着用手一指宋富贵,“别看你小子傻里巴几的,可傻人有傻福,摊上了这么个好媳妇……”他这话一出口,周围的人都是一愣。
这么一来,卫二姐弄个大红脸,而宋富贵则在旁边一个劲儿地解释:“大,大爷,您,您弄错啦,她,她不是……”武振国却不理他的那一套,仍然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要不人家都说呢,好汉没好妻,赖汉要金枝,你们看这小子的德行,嘿,整个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哈,哈,哈……”宋富贵更急了:“大爷,这个玩笑可开不得啊,她并不是我的媳妇,人家还没……”他越急,武振国越乐:“怎么,这么俊的媳妇你还往外推,好,你要是不要,我可捡着,跟你们说,我武振国三十无子,正想续个弦……”梁四见武振国越说越走板了,又不敢阻拦,只得上前打圆场:“军爷,您给我们帮了这么大的忙,叫我们怪不落忍的,天也不早了,您肚子肯定也饿了,前边有家馆子,我替您叫几个菜……”“馆子咱就先免了吧,那玩艺儿我整天吃,都腻了,我尝这包子倒挺地道,刚吃了几个,叫你们一搅和,又都凉了,这……”武振国说着又抄起一个包子要往嘴里填。
“这好办,这好办,寒舍就在前面不远,小的想请军爷到那儿一坐,我亲自给军爷蒸上一屉,保证叫军爷您吃得舒舒服服。”宋富贵见状赶忙上前应承着。
“嗯,这还差不多,不过嘛,这光有包子没有酒可不行,而且一个人喝酒没意思,还得有人陪着……”武振国说着用眼斜瞟着卫二姐。
只见卫二姐大大方方走上前:“军爷,二姐我陪您干几盅,不知您肯不肯赏我这个脸?”
“好,一言为定,咱们喝他个一醉方休!”武振国大声地叫喊着。
武振国来到宋富贵家中,稍坐一会儿,热包子出笼了。
功夫不大武振国吃得脸冒油光,肚皮滚圆,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嘴里还不住地赞叹着:“嗯,不错,这玩艺儿真地道,旱香瓜———俩味儿的。”说着,走到了门外,牵过坐骑,骗腿儿骑上。
此时厨房里又有一屉包子出锅了,卫二姐拿起灶边的一个蒲篓,把宋富贵平日卖包子的小棉被垫在里面,又将刚出屉的热包子一层一层地往里装。
“你,你这是……?”宋富贵站在一旁觉得很奇怪,不禁问道。
“咱们也没什么好东西送他,我瞅他挺稀罕这包子的,就给他带上一屉路上垫巴垫巴。你去对他说,以后到侯家后尽管来吃,管够!”卫二姐此时俨然像个宋家的主妇,麻麻利利地打点好交给宋富贵,催着富贵快送出去。
宋富贵却在犹豫:“二姐,这……”
“怎么,舍不得这屉包子?”
“不,一屉包子算得了嘛,再说人家又帮了大忙……我是说,这主儿也不是好惹的,你没看刚才,翻脸不认人!他吃饱了,喝足了,咱们高高兴兴给他送走,就算烧高香啦,可千万别再跟他套近乎了,万一……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碍…”“可我琢磨着,咱们没权没势的,遇上个官面上的人不容易,再说这人虽横,可有点儿二乎,给他两句好话就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今后万一再有个沟沟坎坎,这也是用的着的人埃”见宋富贵仍然站着不动,卫二姐一把夺过了篓子,赶出门外。
卫二姐快步赶到大门口,已没武振国的人影,紧赶慢赶赶到小河边,只见武振国正趴在马背上,一摇一晃地向前走着。
“军爷,你等等,军爷,你等等!”卫二姐边喊边跑上前。
武振国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喊他,拉了半天缰绳才把马停住,扭过身,看清是卫二姐:“干,干嘛?想,想跟我私奔是不是?”
卫二姐把脸扭向一边,看也没看他那张贪婪的大脸,伸胳膊将小蒲篓递了上去:“军爷,新出锅的,您带着在路上垫垫吧。”
“行,你这娘们儿够仁义,俗,俗话说,瓜子不饱是人心,就冲你这一手,刚,刚才那档子事我没白管!”
卫二姐这时给了他甜甜的一笑:“军爷,以后您要是到侯家后来,尽管来坐坐,别的没有,包子管够,保您吃饱!”
“吃,吃饱,只要看上半天你这俏脸,不吃也,也饱啦……”武振国说话又超出了边界,卫二姐没答理他,只是照马屁股狠狠地捶了一把,马一摇一晃地向前走去。
卫二姐望着越走越远的武振国,笑了。
可此时她不知道,屋中宋富贵母子俩正背地里闹着别扭。
刚才厨房里所发生的一切,宋母隔着小窗户看个满眼,听个满耳,卫二姐刚刚扔下宋富贵奔出门外,宋母就进了厨房,她本想数落儿子几句,可一见儿子的模样,她的火气更大了。只见宋富贵像失了魂儿似的,直愣愣地盯着卫二姐离去的方向,眼睛眨也不眨,就连宋母来到他身边也好像没有感觉一样。宋母不禁重重地“唉”了一声,心里说,我怎么养活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就像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她清了清嗓子,刚想说两句,不料宋富贵就像有绳子牵着似的一步一步径直走出门外。
卫二姐送走了武振国又回到了宋家,见宋母在屋,不由得说了句:“您看我这模样,都快成了个疯子了吧?”说着她随手从小缸中舀了一小盆凉水,蹲下身子就要洗脸。
宋母见状,淡淡地说了句:“刚刚跑了一头的汗,别叫凉水激着。”
“没事,我们这些吃开口饭的,风里雨里闯荡惯了,没那么娇贵。”卫二姐没在意,随口说着,手已伸进盆里,撩水就要洗。
“你那是在外边,在我们宋家可不能那么没规矩,不管怎么说,富贵的祖辈都是念书的人啊!”宋母依然淡淡地说着,说完扭头走了出去。
卫二姐闻言浑身一哆嗦,好像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哗”一瓢热水倒进了盆中,卫二姐一回头,见宋富贵正笑盈盈地望着她,手中还拿着冒着热气的空瓢。
也不知为什么,宋富贵这有些傻乎乎的憨憨一笑,竟像股暖风一下子将刚才她心中那丝丝不快的凉意驱赶得无踪无影。
这时,顺生装模作样地走了进来,学着武振国的腔调:“哼,你们还不快去给老子蒸包子,不想要那脖子上的吃饭家伙了是不是?”这惟妙惟肖的表演一下子把卫二姐和宋富贵逗乐了,就连宋母也忍俊不禁“扑哧”一下子笑了出来。笑过之后卫二姐一眼就瞅见了顺生头上戴的那顶官帽:“顺生,你头上的帽子哪儿来的?”
“这……”顺生摘下了官帽,护在胸前,好像是怕被人抢去似的,“我,我捡的……”“胡说,这是官帽,官帽还有捡的?!”卫二姐上前一把夺了过来,“坏啦,一定是那个军爷的,我记得他来的时候是戴着帽子的,走的时候好像是光着头……顺生,一定是你趁人家喝醉了酒,偷偷戴在自己头上溜出去显摆……”顺生一见姐姐揭了他的老底,赶紧往外跑,一边跑一边还辩解着:“……不对,是他喝酒喝热了扣在我头上的,我也就出去玩了半个时辰……”“这,这可怎么办?万一他要回来以此讹诈我们,我们可就……”宋富贵脸上的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怕什么,又不是我们偷来的,抢来的!他丢了我们给捡了起来,谢我们还来不及呢!”卫二姐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小站兵营旌旗招展,壁垒森严,时近黄昏,更透出一派威武肃杀之气派。远处的操场上,几队方阵正在演练洋操,纪律严明,喊声震天。新军头领袁世凯正与几个亲信在营中各处巡视,虽然军营各处秩序井然,整齐划一,没有一般军营那种繁乱与浮躁,但他仍然是紧锁着眉头,一脸的不快。
他漫步来到军营的大门口,抬头望着西边那如血的残阳,站在那里,动也未动。晚风吹来,有些凉意,袁世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一个亲信赶紧上前,在他耳边恭恭敬敬地说道:“大人,您的贵体初愈,回营歇歇吧。”
袁世凯好像没有听见,依然站在残阳里沉思着。
那名亲信望了望袁世凯身边的徐世昌,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徐世昌笑了笑,示意那名亲信退后,然后凑近一步:“慰亭……”袁世凯依旧没有回头,口中却说:“菊人兄,你看那老树昏鸦,不是吉兆啊!”
徐世昌顺其目光望去,这才发现不远处有两棵枯树,树的周围正有几只乌鸦在上下盘旋。
徐世昌是何等精明之人,早已猜中了那使袁世凯闷闷不乐的心事,如今索性一语点破:“将军是为太后驾临天津而虑?”
袁世凯深深地叹了口气:“唉,天意难测,又安知是祸是福?去岁那个姓胡的王八蛋奏了俺一本,要不是荣禄大人极力保奏,还不知你我如今能不能在这里讲话呢……”“将军练兵有功,朝廷内外有口皆碑,即便有几只泥鳅作怪,也翻不起什么大的浪头,再说……”徐世昌是想尽法子在哄袁世凯开心。
“咳,难说啊,难说。如今把老佛爷伺候顺生了,一步登天,什么事都迎刃而解;可万一为点儿什么事惹怒了老佛爷,那可就……”袁世凯说到这里停住了,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
徐世昌眼尖,已经发现那两棵枯树下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不然乌鸦也不会一直不离开呀。可他不想此时再给袁世凯那脆弱的心理防线增加什么压力了,故意把目光投向别处。说东道西。偏偏有个亲信不识时务,突然指着那两株枯树大声喊着:“……大,大人,那树下好像有人!”
那两株枯树下果然有个人在倒头大睡,而且怀里还搂着只小蒲篓,这人正是吃醉了酒的武振国。
那个亲信这么一说,徐世昌欲拦也来不及了,袁世凯仔细一看,树下真的有人,不禁怒道:“大胆,何方奸细竟敢前来刺探我军机大营!走,随我前去看看。”话未说完,他头一个迈开健步奔向那两株枯树。徐世昌及他的众亲信紧随其后。
“啪!”一声鞭响,抽得躺在地上“呼,呼”打鼾的武振国就是一个滚儿。原来当袁世凯走到近前发现这人竟是自己的亲兵时,面如寒冰,只一抬手,身后的其他亲兵就挥鞭而上,毫不留情。
此时武振国虽然被打得困意顿消,但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本能地就地打了一个滚儿,爬起来马上摆开一副要玩命的架势,嘴里面不干不净:“谁他妈的敢到太岁头上来动土……”等他站稳了一抬头望见袁世凯两道如电的目光,顿时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大,大人……”袁世凯几天来胸中有火无处发泄,此时正是机会:“大胆的狗东西,你如此这般模样,成何体统?光天化日之下辱我新兵营的声誉,岂能容你!来人,给我拉出去砍了!”
武振国此时吓得趴在了地上只剩下叩头的份,一听要砍头,又往前紧爬了几步,满面的泪水:“大,大人饶命啊!小的再,再也不敢啦!??痹?揽?ね烦蛞膊怀蛩?谎邸*
武振国连滚带爬又来到徐世昌面前,双手抱住徐世昌的大腿:“徐大人,看在小的跟随将军鞍前马后这几十年,您,您给小的求个情吧。”
而此时走上来两个亲兵将武振国的双臂架起,就要往外拉,可武振国的怀中依然搂着那个小蒲篓。徐世昌一见顿时觉得奇怪,挥手示意:“等等,武振国我来问你,你怀里搂的是什么?
怎么到了临死也不松开?”
其实武振国是吓昏了,下意识地搂着这个蒲篓,徐世昌一问,给了他个机会,忙急中生智,顺口编了个谎言:“这,这是上,上天赐,赐予的神篓,小,小的不敢撒手……”“神篓?”徐世昌让他继续说下去。
“刚,刚才有个道士正与小的碰上,他说吃了它大富大贵,逢凶化吉……”武振国一点儿准备也没有,说一句想一句,极不连贯。
可没想到袁世凯极为迷信,闻听此言伸手止住了那两个亲兵:“等等。”又冲武振国喝道:“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武振国一见求生有望,索性顺水推舟,胡诌了起来:“大人,小的为尽快赶回营地,马不停蹄,又渴又乏,眼看到了大营门前,不想遇到一位跛脚道人……”袁世凯闻言不禁追问一句:“什么,跛脚道人?”
徐世昌也在一旁说道:“慰庭,你那次去九华山求签不是有句‘跛脚道者福双至’吗。”
袁世凯没有言声,武振国一见有门,赶忙又接着往下编:“……那道人见了我就冲我招手,也是小的一时好奇,就下了马,来到他身边,只见他指着咱们的军营说道,你看此处空中有五彩祥云,近日必有重大之事……”“重大之事?”这一回袁世凯沉不住气了,连珠炮似的发问:“他是说五彩祥云?他是指的咱们军营?”
他这一重视,武振国反倒心中无底了,但他知道此时千千万万不能改口,因此虽然低垂着头,不敢与袁世凯对视,嘴里仍不改口:“是,大人,他说咱们军营上空五彩祥云,近日必有重大之事。”
“快,往下说!他还讲了什么没有!”袁世凯有些迫不及待了。
“那道人从怀中取出了这一蒲篓。 ” 武振国边说边将怀中的小篓举过了头:“他说这里面盛着佳肴美食,食后定会福禄双至。”
“美食?什么美食?”徐世昌也来了兴致,吩咐武振国将蒲篓打开。篓盖一开,热气腾腾,顿时一股香味溢出。
香味诱引得袁世凯连嗅了几下鼻子,但瞅了一眼后仍皱着眉头:“嗨,只不过是几个包子!”面露失望之色,扭头欲离开。
“大人,小的开始也以为这不过是几只破包子,可经不住那道人的蛊惑才尝了一个,只觉得其味鲜美无比,不信请大人就尝上一尝。”武振国说着将蒲篓举到了袁世凯面前。
“大胆,袁大人岂能吃你这种来历不明的烂包子!”袁世凯身后的亲兵大声地喝斥着武振国。
徐世昌却上前一步,伸手取出一只包子放入口中,才嚼几下连连赞叹:“美食,果然是佳肴美食……”边说边又拿出一只。
袁世凯见徐世昌吃得如此香甜,也不觉伸手取出一只,犹犹豫豫放入嘴中,半信半疑地嘟哝:“几只包子也会是佳肴美食,难道……”但只嚼了几下,立时不吱声了,只顾得大口地嚼了起来。
武振国见机忙又说道:“小的该死,本想尽快送到大人面前,可不知为什么困倦难捱,不知不觉……”袁世凯此时已顾不了这许多,他又抓起一只包子放入口中。
突然不知谁叫了句:“大人,请看,那是什么?”
袁世凯顺声抬头,只见面前这两棵树上,每棵树都落着两三只喜鹊,不觉奇怪了:“咦,这就怪了,刚才明明看见是乌鸦,这会儿怎么变成了喜鹊?”
徐世昌也异常兴奋:“将军,这可是大大的吉兆,说不定那老道就是给你送喜来的。”
袁世凯一时间面红心热,望着这几只喜鹊,嘴中一个劲儿地叨念:“喜鹊,真的变成了喜鹊……”武振国是何等聪明之人,见此阵势知道祸退福至,趁机上前叩头:“大人,那位道士好像说了只要有了这包子一切事情就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袁世凯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是啊,这包子好是好,可‘此物只有神仙有,人间又能何处寻’埃”武振国一见有门,忘乎所以竟自己站了起来:“大人,我……”他身后那两个亲兵又同时用手摁下:“大胆,没有将军的赦免,你岂能自己站了起来。”
袁世凯见状随意地挥了挥手:“算了吧,叫他站起来说吧。”
那两个亲兵这才松了双手,向后退了两步,此时的武振国火气大了不少,心想平日都是不错的哥们儿,想不到一出事,个个落井下石,不但不伸手相帮,还狐假虎威,恨不得置他于死地,哼,你们等着瞧,只要我有了机会看不把你们整个嘴里吐屎,他边想边冲着那两个亲兵毫不含糊地晃动了两下肩膀,好似在向他们示威。他这么想着却把眼前的袁大人忘了,直到袁世凯从鼻中“哼”了一声,他才知道自己的危险还未躲过,赶忙向袁世凯行了个礼后说道:“大人,其实这包子也不是这么不好寻到……”一听这话,徐世昌又来了精神:“什么,难道在咱天津卫也能寻到这种美食?”
袁世凯也探过了身子:“快说,何处能寻到这种包子?”
武振国这人经不住别人重视,一见二位官长如此顿时又有些飘飘然,忘乎所以。嘴中就少了把门栓:“二位大人别急,听小的道来。不要说见过这包子,小的还亲口吃过呢,那做包子的娘们儿不但长相俊俏,而且能说会道,可热乎人呢……”袁世凯越听越不对劲儿,那两道浓眉又皱了起来:“嗯,大胆,你这篓包子到底是何处而来?”
武振国一见知道自己又露了馅, 混身抖个不止。 多亏徐世昌又在一旁补台:“慰庭兄,也许他吃过味道相似的包子呢,要知道天津卫藏龙卧虎能人多着呢。”
武振国顺坡就下:“是的,大人,我在侯家后吃的包子跟这一模一样,赶明儿我去给您取回两屉……”
话说卫二姐和宋富贵带着顺生为送官帽一大早就往小站赶,刚走了两个路口,张巡长迎面走来:“嗬,卫老板,打扮得这么齐整,这是去哪儿呀?”
卫二姐笑着迎了上去:“哟,是张巡长啊,是这么回事,那天袁大人手下的武军爷不是来过一次嘛,他老人家走得急了点儿,把官帽给落下了,我们怕他着急,这不往小站给他送去,顺便再给他捎上一篓热包子……”张巡长望着宋富贵手中的那个红包袱,忽然心有所动,满脸挂着笑又凑上前几步:“噢,是这么回事啊,你看这日头毒的,卫老板细皮嫩肉的,怎么能经得住这么晒呀……再说啦,小站兵营,那是什么地方啊,那是袁大人治军的地方啊,不说是虎狼之地,也是戒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就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老百姓,别说是进去找人,就是从老远看看,也得吓得腿肚子转筋,再说,弄不好人家当奸细把你们抓了,那不就更麻烦了嘛……这么着吧,谁让我也是官面上的人呢,就由我替你们跑一趟……”话未说完,宋富贵将包袱早已递了过去:“既然张巡长这么热心,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辛苦您……”张巡长接过包袱哈哈大笑:好说,好说,跟上司多亲近亲近,也是我的本分嘛,应该的,应该的,哈,哈,哈,哈……”说着扬长而去。
卫二姐埋怨地望着宋富贵:“宋大哥,咱们不是都说好了吗,你怎么又变卦了……”宋富贵却如释重负地挥了挥手:“这群虎狼,咱们还是少惹为好埃”咱们先搁下卫二姐与宋富贵不提,单说张巡长。凭白无故得了个向上司讨好卖乖的事情岂能不高兴,也该这小子走运,刚刚走出侯家后,就遇上了武振国。原来武振国领了袁大人的命令,本来是要连夜赶回,却被徐世昌徐大人拦住了。徐大人语重心长地对他嘱咐道:“此事乃兵营的头等大事,千万不可毛毛躁躁,更不能似是而非。因此不必慌慌张张,急急忙忙,一定要从从容容,把它办得妥妥当当。”
基于徐世昌大人的嘱咐,武振国假模假事地在兵营思索了一天一宿,这才好像记起曾经在哪儿吃过这种包子,第二天一早,武振国告别了袁世凯,直奔侯家后而来。
张巡长献媚地将官帽双手奉上:“武大人,卑职专程给您送……”武振国接过帽子,往那光头上一扣:“……嘿,你来得正好,我这正要找你……哎,等等,这是什么味儿?”
这一问把张巡长问蒙了,连忙转身帮着找:“味儿?您说的是什么味儿,在哪儿?”
武振国用鼻子嗅了嗅,用手冲他一指:“我说的是你,你那怀里的小蒲篓里装的是嘛?”
张巡长这才醒过味来,连忙递上:“这是小的孝敬您老人家的包子。”
一听包子,武振国又笑了:“嘿,想嘛来嘛,这叫什么来着?对,想吃冰它就来雹子,好小子,我现在正缺的就是这一口!”边说,他边取过一个包子扔进嘴里,大嚼起来:“嗯,是这味儿,而且更纯了。还是那个小娘们儿和那个姓宋的呆子卖的?”
听着武振国的问话,望着武振国的表情,张巡长脑子一闪,突然一个坏主意冒了出来,只见他眼珠一转口中答道:“他们那算什么玩艺儿,这才是侯家后真正的徐记包子呢……”武振国闻言停止了咀嚼:“你说什么?徐记包子?打哪儿又蹦出个徐记包子?”
张巡长一见武振国那吃惊的模样,就知道自己这一宝今儿又押对了。他索性连真带假地白话了起来:“噢,军爷,您不是我们侯家后的人,当然不太清楚。在这侯家后有个徐记包子,祖传三代,堪称一绝。这么说吧,徐记包子在咱天津卫那是蝎子的尾巴——独(毒)一份儿!”
武振国有些纳闷儿地问道:“那,那这姓宋的包子……?”
张巡长右手一挥,流露出一股鄙夷的神色:“嗨,那不过是九牛一毛,人家徐记包子的真正传人是徐记饭庄的徐老五,您尝这味儿,地道不地道?”
武振国这次也走了脑子:“……这么说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好,你回去告诉这个徐老五,叫他预备好了,过两天我亲自去尝,让他把手艺都露出来,只要包子地道,我保他一辈子富贵荣华!听清楚了没有?”
有了新情况,武振国就改了主意,不再去找宋富贵他们了,怀里搂着那只盛包子的小蒲篓,扶正了官帽,歪身骗腿上了坐骑“颠颠”地往回返了。
张巡长站在道旁,望着远去的武振国心里暗暗发笑,他不由得为自己略施小计就干成了这么件大事而高兴,这下子又能领功讨赏啦!
张巡长欲讨赏,找谁讨赏?甭忙,他自有主意,望着已经看不见踪影的大道,他返身三拐两转,钻进了秦府的大门。
果然,听了张巡长加油添醋的这一阵子白话后,秦治邦淡淡地说了句:“张巡长,谢谢你送来的这信儿,秦忠,去账房给张巡长取二十两银子。”
张巡长连忙站起来:“多谢二爷……二爷,当时我一听他相中了姓宋的那小子的包子,脑子就一转,他们不是二爷您的对头吗?,我可不能帮着他们,灵机一动,我就……”张巡长平白得了二十两银子,一个劲地表功。
秦治邦却皱着眉头在屋里踱来踱去,他心中想的当然不仅仅是张巡长所说的鼻子底下的这点小事,上次武振国来就说老佛爷可能要到天津卫,袁大人正愁怎么接驾,让老佛爷吃好玩好,莫非武振国他是为了袁大人?
“张巡长,你马上去找徐老五,让他不管想嘛法儿也要把这徐记包子鼓捣出来。另外,咱们要放长线,钓大鱼,眼下千万别再去惊动那个唱玩艺的和那小子,省得……”秦治邦思忖再三有了主意。
秦管家一边点着头,一边又插话说道:“老爷,万一那位武军爷没听张巡长的,又领人找到他们家,咱们可就……”秦治邦笑笑,微微摇摇头:“不管怎么说,武振国还是跟咱们近啊,只要咱们把这个小子摆弄顺了,他还能胳膊肘往外怒…”
秦治邦走到张巡长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张巡长,谢谢你给我带来的消息,你放心,我秦治邦不是个小气的人,只要你帮着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秦治邦这一席话说得张巡长心里热乎乎,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这两天还得麻烦你一趟,你想法子赶到小站兵营,悄悄把武军爷邀出来,咱们好一起商量商量这件事,千万不能出什么娄子呀。”
张巡长连连点头退了出去:“我去,我这两天就去。”
张巡长走后,秦治邦又来到管家身边:“你先去买一些徐老五的包子咱们尝尝什么味儿,然后再决定怎么办。”
管家刚出去,派去监视卫二姐的仆人秦虎跟了进来。
秦虎慌里慌张,语无伦次:“老,老爷,他、他们要成亲。”
“成亲?谁跟谁?”秦治邦一时摸不着头脑。
“那个唱玩艺儿的和那书呆子……”这一下秦治邦有些傻了,呆呆站在那里,秦虎见状悄悄地退了出来。
好半天,秦治邦才踱到窗前,望着天上的白云,喃喃自语:“成亲?她真要和那个书呆子成亲?……”喜事将近,卫二姐歇了几天,闲下没事,她就又重操少女时学的手艺,鼓捣着绣花。一直到掌了灯,顺生已经睡下,一直未出屋。这中间梁四几次叫她吃饭,她都没去。多年不操持,已经生疏了,好几次针尖刺破了手指。
梁四披衣敲门走了进来,卫二姐忙起身让座:“师哥,你还没睡啊?”
梁四叹一口气:“睡不着,一躺下眼前光晃荡这几天发生的事,看你这屋还亮着灯,说说话,解解闷。”
卫二姐并不像有些姑娘那么忸忸怩怩,她将自己正绣着的大红枕套递了过去:“师哥,你看我绣的行吗?”
梁四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赞赏道:“我这小师妹就是聪明,干嘛嘛行!”
“哼,师哥又瞎捧,我这可是大闺女坐轿———头一回……”话还未说完,她自己也觉得失了口,禁不装咯,咯”地笑了起来。
望着卫二姐兴奋的样子, 梁四欲说又止, 但隔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了腔:“师妹呀,不知怎么的,我现在总是担心……”“担心?担心什么?还怕那个姓秦的?哼,他要再敢来硬的,我们就去衙门里告他,衙门不做主,就去小站兵营找那位武军爷,这回我算看明白了,别看他姓秦的跟咱们这么横,可见了武军爷,一样的服服帖帖的,戏词上这叫什么?对,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不,师妹,我担心的是宋家……”
梁四等师妹放完了这一排炮后,才慢慢悠悠地说了这么一句。
“宋家?宋家怎么啦?”卫二姐一双带着疑问的大眼凝视着梁四。她知道,梁四喜欢她,可她对梁四真是那种亲兄妹的感觉。如今自己喜事定了,师哥心里不痛快,但也不至于用这种方法吧。
“瞧瞧你这副厉害样儿,我怕你把人家宋掌柜的吓出病来。”
梁四一见卫二姐那副认真的样子,到嘴边的话又拐了弯儿。
“看师哥你说的,人家到了宋家是做媳妇,还能像在你面前。”卫二姐见梁四这么一说,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师妹啊,我总觉着你进宋家门不太合适……”梁四犹豫一下还是接着说下去。
师兄梁四的这些话还未说完,卫二姐就急急忙忙将话抢了过来:“不,师哥,”她抬起头,满脸的严肃,认认真真地说着:“这几天我也总琢磨这些事,还是像那天晚上咱们俩说的,我累了,我乏了,我倦了,就像一只整日在外边游游荡荡的孤雁,我想找个窝歇歇。我不愿意再走南闯北了,我也不愿意再到那风里雨里去拼,去争,去夺了,我羡慕那些安安稳稳过日子的人,我也想像他们一样去过几天舒舒坦坦、平平凡凡的日子……”“可你……”梁四刚一张嘴,话还未说出,又被卫二姐抢了过来:“我知道,师哥你是为我担心,我这副模样,我这个脾气,不会安安生生地忍一辈子。对,你说得对,我当然不会那么窝窝囊囊地过日子,我要变着法子帮富贵把包子铺戳起来,再把那狗不理包子弄出个名堂,我一定要帮着富贵把家发起来,我还要……”卫二姐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激动。
梁四在一旁默默地望着自己的师妹,心里一阵阵发酸,本来有好多话挤在嗓子眼,可见师妹不谙世故、兴奋无比的样子,他真不愿意刺伤这颗纯洁天真的心灵啊!
可最终梁四还是说了一句:“师妹,你想过没有,宋富贵的母亲宋大娘她,她会同意吗?”
只这一句话,就像千斤重石投入湖中,卫二姐平静的心立刻翻起了阵阵浪花。她是何等聪明的人,那老人的一举一动她又何曾未看在眼中,只是她把这些深深埋在内心,不去想它,也不敢去想它,采取了掩耳盗铃的方法,自欺欺人。这层窗户纸一下子叫师兄捅破了,她顿时无话了。
与卫二姐家这表面上平平静静相比,宋富贵家中的矛盾却有些激烈,多年来相依为命、和睦相处的母子俩,第一次有了短兵相接的感觉。
这天晚上和平日一样,灶房里的油灯通亮,宋富贵捋胳膊挽袖子地和面、拌馅,为明天的包子做着准备。
宋母走了进来,望着手忙脚乱的儿子,心疼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儿子是块念书的材料啊,一朝金榜题名,永世富贵荣华,要不是这倒霉的包子,又何必这半夜三更……一想到这儿,宋母眼睛湿润了:“儿啊,坐下来歇会儿,喘喘气吧。”
宋富贵正赶在兴头上,他抹了把头上的汗水说:“娘,没事,我不累。”也不知怎么的,这些日子宋富贵觉得心里痛快极了,身上总有使不完的劲儿。
“富贵啊,要是任着大伙的性子,一天再多蒸八屉也不够卖的,咱们是小本买卖,够吃够花就得啦。”宋母劝着儿子。
“妈,如今正是用钱的时候,多赚下几个钱不是得……”本来下面的三个字是“娶媳妇”,可宋富贵到底是老实人,在母亲面前也羞于开口,脸却“腾”的一下子红了。
俗话说,母子连心,儿子心里想的是什么,宋母岂能不知?
又沉了一会儿,她没有再接刚才的话碴,话锋一转,绕了个弯儿:“儿啊,咱们的书不念了?”
“这……”宋富贵一下子愣住了,回头望了母亲一眼,“娘,先忙过这阵子再说吧。”
“唉,”这一次宋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冲着儿子说道:“富贵啊,娘不糊涂,看得出来你喜欢那个唱玩艺儿的,娘也承认,她人长得俊,说话干事也爽快……”宋富贵感觉出母亲要说什么,抬头想阻止:“娘——”可宋母仍然说下去,“我知道你不愿意听,可娘的心里想的,难道还要跟自己的儿子藏着掖着?”
宋母望着富贵这副样子又有些心疼,但沉吟了一会儿,还是慢慢地说道:“儿啊,还是那句话,咱们是小门小户人家,规规矩矩,本本分分,最怕的就是招灾惹祸。你想想,这半年来,我们家遇到的祸事还少吗?这些……哪一样不是与她有着关连碍…”宋富贵听到这里本来低垂着的脑袋抬了起来:“娘,这怨得了她吗?还不是别人欺负她,她想躲都躲不开……”宋母望着儿子那傻呆呆的憨样,真不知如何说是好:“唉,你念了那么多的书,树大招风,懂不懂,她长得俊没有错,可那是惹祸的根苗碍…”见富贵又要说什么,宋母赶忙接下话语,“儿子,娘也知道你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了,娘没歇心,给你张罗着哩,咱们对门的孙二婶,昨天带来了个信儿,说西头有位姓于的教书先生有个独生女儿,知书达理,人也规整,虽然年龄大你两岁,可进家就是娘个帮手碍…”宋富贵再也听不下去了,用乞求的目光望着母亲:“娘,您别再说下去啦……”宋母摇了摇头:“儿啊,娘是不中用了,可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图模样长得俊,可那是贴在墙上的画儿,中看不中用碍…”见富贵又去埋头干活,只得站了起来,一边往外边走着,一边嘟嘟囔嚷:完喽,老喽,说话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愿意听喽!”
自从这天晚上以后,就有一口气堵在了宋富贵的胸口,虽然他还是跟过去一样,照样发面、搅馅、挑担子、卖包子,而且晚上还抽空念念书,可他的话却少多了,进来进去,,吭也不吭,不但话少,饭量也减了,过去一顿两个窝头,现在吃一个还剩一块,两颊见瘦。宋母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几次绕着弯地跟他聊聊,他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终于宋富贵病倒了,宋母请了神,也喝了符咒,但到了半夜,宋富贵的病状不但丝毫没有减轻,反而更加厉害,额头烧得烫人,满脸憋得通红,到后来牙关紧闭,不省人事,不管宋母怎么呼唤,就是不答应,急得宋母泪流满面,不知如何是好。
好容易盼到天刚蒙蒙亮,突然门外传来了“咚咚”的砸门声。
当心慌意乱、神不守舍的宋母拉开院门一看,不由得“哦”了一声,在她面前站着的竟是卫二姐。
卫二姐心急火燎没等宋母说话,就径直向屋里奔去,两腿生风,使得在她后面紧跟的小脚宋母险些没有摔倒。
原来自从那天师兄梁四吞吞吐吐说罢那一番话后,卫二姐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两天没有出门,她思前想后把自己懂事以来的经历以及近两年的风风雨雨在头脑中过了遍筛子,最后当她打开屋门的那一刻,要与宋富贵生活一辈子的想法不但没有减退,反而更加坚定了。
主意打定了,她就想多见见自己的心上人,可一天连跑几次都没有看见富贵,唤弟弟顺生去蹲,也是摇头而归,直到黄昏才从那批馋涎欲滴的老主顾们口中打听到,宋富贵好像昨天下午就有些精神不振,昏头昏脑,还有人看见他挑着空担子回去的时候摇摇晃晃。
这一宿可把卫二姐急坏了,按照她的脾气秉性,当时就恨不得跑到宋家去看个明白,但被梁四以天色已晚,明天再去不妨的委婉劝说给止住了。她当时也想,万一宋富贵没有什么大病,自己这么风风火火闯了去,不知那位未来的婆婆会不会又横挑鼻子竖挑眼?!
这一宿她几乎未合眼,天刚蒙蒙亮,她就再也呆不住了,匆匆洗漱完毕,不等梁四和顺生他们起床,卫二姐就径直奔向了宋富贵的家中。
这一来,来得正好,当卫二姐跑进屋一见宋富贵昏昏沉沉的那副模样,无名火直往上撞,她也顾不得与身后又是抹泪又是唠叨的宋母打招呼,只硬邦邦地说了句:“我去请先生!”
扭头又出了门。
一连十几天卫二姐几乎没有离开宋家,烧饭、熬药,服侍里外,手脚不停,也许是心病还需心药治,看着自己的心上人每天都在身边陪伴,宋富贵的病很快好了。
事到如今,宋母还能说什么呢?眼看着人家卫二姐这么一心扑在自己儿子的身上,而且里里外外一直都是人家张罗着,这时,她的头脑里突然涌出了这样一个想法:咦,也许这个家缺少的正是像卫二姐一样的能干的女人。
没有吹吹打打,没有大宴亲朋,宋富贵与卫二姐的婚事选了个良辰吉日就匆匆办了。
洞房之夜,二人一直到天已蒙蒙亮时还在热热乎乎地聊着,他们谈了自己的过去,谈了相互的仰慕,而谈的最多的还是对今后的打算。宋富贵觉得目前的状况挺好,够吃够喝,安安稳稳。可卫二姐不同意,她的想法很高,她主张开一间铺子,把包子干起来,就凭这堪称一绝的侯家后包子,说不定还会打响天津卫呢。
事也凑巧,在离宋家不远就有一条临街的小铺要倒手。开这家杂货铺的是老两口,年岁已大,取货送货有了些不方便,积攒了俩钱,想回沧州老家过个安稳的日子。这样一来,双方一拍即合,价钱很快谈好,老俩口十日内腾出了房子,卫二姐请人收拾了一下,没过几天,狗不理包子铺就开张纳客了。
这一天新老主顾都来了,大家热热闹闹坐在一起有说有笑,一边品尝着包子一边替他们规划着未来,这时顺生突然跑了进来,拉了拉卫二姐衣襟:“姐,那个丢帽子的胖子又来啦!”
“他来干什么?”顺生的这一信息犹如往平静的湖水扔了一块石头,顿时引起了一阵恐慌和猜测。众人议论纷纷,宋富贵更嘀咕:“俗话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隔了这么些天,他又重回侯家后,难道……”嘀咕了半天,武振国却连面也没露,原来武振国此时来侯家后,奔的是秦府大院。
院中秦治邦、徐老五、张巡长早已等候在那里,一见武振国到了,众星捧月般地将他让进了大厅。大厅内摆着一张八仙桌子,上面的酒席已经摆好,只等武振国一到立即开宴。而武振国却连瞅也未瞅,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们又有什么急事?今晚我可是当班,袁大人的军令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晚到一分钟重打四十军棍。到底有什么事,你们就快说,喂,我说你们听见了没有?”
大概听惯了武振国这样的诈诈唬唬, 秦治邦没有在意, 只是陪着笑脸说道:“已经到了饭口,咱们边吃边聊吧。”说着冲管家一使眼色,管家赶快招呼起来:“开饭,开饭!”
最近这些日子,秦治邦与武振国打得火热,秦治邦为了打听出老佛爷什么时候到天津卫,一个劲儿地拉拢武振国,而武振国呢也乐不得有人捧着他,供着他得吃得喝,连捎带拿。这不,吃过饭后,秦治邦陪武振国来到书房,又取出两套古玩递了过去:“这个请武兄笑纳,这个嘛请转交给袁大人。”
武振国却来者不拒,接过来往怀里一揣,一边剔着牙,一边说道:“好,好,我就喜欢这玩艺儿,听说这年头存金子、银子也不如存这玩艺儿值钱,是不是?”
秦治邦却另有所求,赶紧把话跟上:“武兄,刚才在酒席上相烦之事,还望你费心成全……”武振国也不是省油的灯,脸色沉沉地开了腔:“秦二爷,咱们交情归交情,公事归公事,我今天先把话都说在了明处,省得以后出了事你们背后埋怨我。你们不知道,我可知道,那老佛爷可不是好伺候的主儿,别的不说,单说这吃,宫里边的御膳房的手艺怎么样,那可是天南海北搜罗来的有名厨子啊,就因为不对胃口,可没少挨嘴巴。还有,老佛爷的忌讳可不少,你不知赶到什么坎上,触犯了她老人家,准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正在这时,秦府的管家慌慌张张地奔了进来:“老爷,外边有点奇怪,大门被堵上了, 什么人也不许出去……” 闻听此言武振国和秦治邦一下子都站了起来:“什么?大门被堵上,不许出去,难道会……”
此时大街上确实非常奇怪,没有鸣锣响鼓的车队,没有威风凛凛的呼叫,街上的行人都被赶到两边冲墙而立,只见一排排普通人打扮,年岁、衣着一致的人来来回回地巡视着,趾高气扬不时轻声地喝斥或用目光威逼,吓得沿街的老百姓惶惶不安地猜测:“这又是哪路‘神仙’降临啊?”不少铺面的掌柜的见势不妙,赶忙吩咐伙计上门板,可被那些人一瞪眼,又吓得乖乖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躲在秦家大院门后向外窥视的秦治邦心里不住地翻个儿:“难道,难道真的是老佛爷在微服私访?”
这一回倒叫他猜对了,在大街上慢悠悠走着的正是当今的太后老佛爷微服而行。
这伙人的前边有几个化了装的太监在开道,而后边又有几个同样的太监殿后,走在中间的是化了妆的慈禧太后和大内总管李莲英。
此时李莲英在慈禧太后身旁,搀扶着西太后。
西太后皱着眉头抱怨着:“这穷街陋巷的,硌得我的脚生疼。”
李莲英赶忙放慢了脚步:“老佛爷,您是天生富贵命,哪里受得了这份辛苦,不如依了奴才,叫人唤来袁世凯,也好……”西太后闻言把脸沉得更厉害了:“看看,看看,又来了不是!你们就不能让我安静个一天半宿?叫来袁世凯,又是鸣锣开道,又是前呼后拥,烦不烦啊!”
李莲英被西太后的这几句话吓得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喳,喳,老佛爷圣明,老佛爷圣明!”
这时西太后一扭脸,正看见那些化了装的太监正在驱赶着路边的老百姓,又将脸板了起来:“干嘛呀,干嘛呀?你们非得让他们知道了我是谁不成?都给我后捎,一边呆着去!”
只见李莲英一挥手,众太监个个垂首而立,退到后边远远地尾随着。
这样,西太后与李莲英一伙人就完全地融入了百姓之中,他们随着人群一起逛街,一起选购东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西太后显得很兴奋,问这问那,而李莲英却是一脸的紧张,见西太后一个劲儿地往老百姓堆里扎,看见卖吃的还直咂嘴,不得不上前相拦:“老佛爷,您瞧这些卖东西的又脏又丑,再看这些食物统统不洁净,咱们还是……”没想到这几句话又惹得西太后不高兴了:“怎么着,想把我架空啊?你别以为我从小就生在京城,长在皇宫,我小时候也曾粗茶淡饭,吃着百姓的饭食……记得那年来到天津卫,好像也是这运河边,爹爹给我买过几个包子,那个香啊,这辈子我再也没吃过……”
话分两头,咱们先搁下慈禧太后带着李莲英微服私访侯家后不说,再看看秦家大院此时怎样。
大门被堵,全府上下乱成了一锅粥,秦治邦、武振国等人更像热锅里的蚂蚁在屋里来来去去,不知如何是好。尤其是武振国,更是大发脾气,他埋怨秦治邦在这个时候把他叫来,更害怕耽误了值勤会受到严厉的处罚。
好在过了没多少时间,戒严解除,武振国就像一条漏网之鱼,急匆匆灰溜溜骑马而去,只扔下愁眉苦脸的秦治邦等人。
然而秦治邦也非等闲之辈,稍微沉思了片刻,一咬牙,一跺脚,一不做,二不休,决定来一次冒险的行动。首先他叫人唤来了徐老五,吩咐他赶快回去料理饭菜,一定要把最拿手的菜肴拿出来,只要能引得老佛爷高兴,一切就大功告成。他甚至在菜名上都下了功夫,给徐记饭馆的几道菜重新起了名字。
接着又把张巡长和秦管家拉到身边,给了他们两项任务,一个是迅速在侯家后转一圈,只要那些有特色的饭馆、饭铺,一律让他们停业;二是如能接近宫里的侍卫或太监,相尽一切法子把老佛爷一伙往徐老五的饭店里领。
人都分派出去,他还不放心,在屋中一个劲儿地转,突然他又想到狗不理包子,马上又叫人去追张巡长和秦管家,头一个要灭的就是狗不理包子铺!想到卫二姐,一个唱戏的,竟不买他的账,和别人红红火火地过日子,秦治邦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在天津卫谁敢跟我这样,而今栽在她的手里,秦治邦觉得很没面子。借这个机会,他真想好好整整他们俩,让他们知道锅还是铁打的。
再说卫二姐这天,上街买肉,正好遇上了戒严。人们纷纷传说老佛爷来到了天津卫的侯家后,是因为在宫中吃腻了那些皇家大菜,要来尝尝民间的野食。因此当刚刚一解禁,她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地赶回了家。
这时宋富贵正在灶间忙活着,听了卫二姐述说后,两眼瞪得老大:“……什,什么?老,老佛爷来到咱侯家后啦!”一时间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你干嘛呀你,看把你吓的?”卫二姐瞥了一眼六神无主的丈夫,淡淡地说道:“哼,我看这倒是咱日思夜想的机会终于来啦!”
“什么?你日思夜想的机会?”宋富贵不解地问道。
卫二姐稳了稳丈夫的情绪,娓娓说来:“富贵啊,你说咱们赤手空拳要想和秦治邦、徐老五他们这群恶狼斗,能行吗?
不行吧。那靠什么,就得靠更硬的靠山,靠我们身后有虎,有龙来撑腰!上次那位武军爷一吓唬,他们不是不敢来了吗?……如今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终于显灵啦……”
老佛爷听卫二姐这么一说,宋富贵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二姐啊,你,你这可是在玩火啊,你瞧连张巡长、武军爷都横眉立目地那么厉害,这宫里边的老佛爷还,还不得更……”卫二姐却微微一笑:“更什么?还能张嘴把咱们吞了?放心吧,我小时候就听师傅说过,宫里头的老佛爷,只要被哄高兴了,你就可以一步登天……”宋富贵却仍在犹犹豫豫:“不,二姐啊,咱们不想一步登天,只求平平安安,咱们别再惹是生非了……”卫二姐此时却把脸子耷拉下来:“我怎么惹是生非了?我也想平平安安,可秦治邦、张巡长他们让吗?富贵啊,你别再犹豫啦,别的你甭管,你只要把看家的手艺都露出来,我保证咱狗不理名震天津卫!噢,我还忘了,你要把包子蒸成这副模样。”卫二姐附在宋富贵的耳边悄悄地说着。
卫二姐嘱咐完宋富贵走出灶间用眼睛一扫,见食客中正好有赵大楞和数来宝的,心里琢磨了一下就不声不响地来到他俩吃饭的桌旁:“二位兄弟,我想烦你们给办点儿事。”
赵大楞正吃得津津有味,把手一挥:“内掌柜的,有嘛事,你尽管说。”
“是这么回事……”卫二姐凑到他们眼前耳语着。
在侯家后的大街上,当今天下第一人慈禧太后在李莲英等的陪伴下,正兴奋地遛着。走着,走着,西太后的肚子忽然“咕咕”地叫了起来。
李莲英赶忙躬身行礼:“启奏……哦,我说老爷子,遛了这么半天,您也该用膳了吧?”
没想到肚子这一叫西太后反倒乐了:“嗨,这也太奇怪,在宫里天天政务繁忙,却一点也不觉得饿,这出了宫才半天,肚子就叫唤了。小李子,你让我出来遛遛这主意还真不错。”
李莲英在后面紧赶:“那……老爷子,您说吃什么好呢?”
西太后:“吃什么?吃野食!把你那腰猫着点儿,把你那脖子伸着点儿,哪家的饭铺味儿香,咱们就去哪家!”
正说着一阵香味儿扑鼻而来,西太后马上就闻到了:“嗯?
这是什么味儿?”
李莲英也使劲地嗅了两下鼻子:“好香,好香!”把头四下扭动,寻找香味的发源地。
赵大楞和数来宝一人端着一碟包子正边吃边从店内走出。
赵大楞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还说着:“他娘的,这玩艺儿真地道,旱香瓜———两味儿的!”
数来宝也接上句:“不瞒你说,我大爷年轻的时候在宫里当过太监,他曾说过,连宫里御膳房的大菜也不如这一口!”
西太后停下脚步侧耳听他俩的谈话,见他二人欲离去,连忙叫住他们:“等等,你们刚才说的是……”赵大楞没好气地:“还能是嘛?狗不理包子呗!”
见李莲英站在包子铺门口,西太后也凑了过来,一边嗅着鼻子一边说:“嗯,是这味儿,是这味儿。哎,这味儿我好像在哪儿闻过?”又问李莲英:“铺名儿叫什么?”
李莲英刚才的火正没处撒呢,扭头对西太后:“……您瞧,叫什么狗——不——理,什么烂名字!老爷子咱们还是到前边找家大馆子吧,瞧这下三烂的地方还能做出好饭食!”
外边吵吵嚷嚷早已惊动了卫二姐,此时她从店内走出:“二位要吃包子?”
李莲英没好气地:“吃又怎么样?”
本来卫二姐是一片的笑容,见李莲英这副态度顿时来了气,回过的话也是硬硬邦邦:“对不起二位,今天来的主顾太多,屋里没位子了,请二位爷另找一家吧。”
没想到西太后的脾气也是吃顺不吃戗,她指着卫二姐就下了命令:“不,我今天就是要进这家,尝尝她的包子!”
有了老佛爷的懿旨李莲英还能说什么,他上前一把将卫二姐拨拉到一旁:“哼,天下虽大,还没有我们老,老爷子不能进去的地方呢!”说罢引西太后径直走入店内。
卫二姐暗暗笑了笑,也跟着走进了店内。
卫二姐引西太后与李莲英选了处临街靠窗的桌子坐下:“二位大爷,您们吃点儿什么?”
李莲英:“不都说你们这儿的包子地道吗,那就先给我们来两碟包子!”
“好哩,您稍等。”卫二姐脆生生地答应一声,扭身便走。
西太后不知为什么竟然对她发生了兴趣:“嘿,这小娘们儿,倒也甜可人儿!”
卫二姐边向屋走边拿眼角的余光将屋子扫了一下,只见陆陆续续又进来了不少生人,他们赶走了原先的食客,不声不响地围着西太后和李莲英坐了下来,心里又明白了几分。兴奋之余也有不少紧张,紧紧攥着的手心里都是汗珠儿。正巧梁四从灶间走出,轻声地问:“师妹,我看今天的势头可是不老对劲儿的呀?别出……”卫二姐冲他使了个眼神:“师哥,你帮我把这几位爷伺候得好一点儿。”说完甜甜一笑,闪身进了灶间。
灶间里,宋富贵满头大汗,哆哆嗦嗦地正忙活,一见卫二姐进屋,抹了把汗忙问:“怎么样?过去了吧?”
卫二姐大概怕吓着他,轻描淡写地回答道:“进了咱们铺子子,我看那派头,八成就是老佛爷。”
宋富贵不信,以为卫二姐戏弄他,偷偷撩起门帘向外一瞅,吓得赶忙又缩回了头:“我的妈呀,黑压压一片全是生人,横眉立目真吓人啊!”他稳了稳神又埋怨道,“二姐啊,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我看你怎么把这帮爷给送离咱们包子铺!”
卫二姐本来也紧张,一见丈夫这样子她倒笑了:“雏窝子,瞧你吓得那副模样,咱们还没请这帮神仙给咱们办事呢,干嘛先想让他们走呢!”说完又冲宋富贵笑了笑,而宋富贵此时只是一个劲儿地擦汗,手也抖个不停。
卫二姐见状轻轻地推了一把丈夫:“富贵,我让你蒸的那个?”
宋富贵只剩下连连地点头:“蒸,蒸着哩。”
卫二姐用鼻子闻了闻赞赏道:“嘿,我们富贵的手艺越来越精,简直没法儿比啦!”
宋富贵微微地叹了口气:“唉,只盼凭着这手艺能平平安安吃碗清静饭,千万别再惹是生非啦!”
卫二姐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没有答理,只是笑了笑:“看他们的心气儿,好像挺不错的。”
这时顺生突然从后门战战兢兢地溜了进来:“姐,姐我好怕碍…”卫二姐忙上前搂住他:“顺生,你又跑到哪儿疯玩去了?
这么半天都没见你的影儿?”
顺生没直接回答她的话,用手指了指外屋:“那,那些人好,好厉害啊,刚才我想进前门,他,他们硬是不让。他们是干什么的呀?”
卫二姐觉得这事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就含含糊糊地搪塞过去:“大概是京城来的人吧,来,顺生,你姐夫刚揭锅,饿了吧,快吃两个。”
顺生却将姐姐的手一拨拉:“姐,看你还高兴呢,他,他们要来砸咱们的包子铺呢!”
宋富贵一听把脸伸过来:“谁,谁要来砸咱们的包子铺?”
“我刚才是在秦家大院附近,听他们的人说,一会儿要来封咱侯家后所有的馆子,还,还说,头一家就是咱,咱狗不理包子铺……”顺生边说边浑身发抖。
宋富贵一听也有些慌了:“这,这可怎么办?我早说他们不会就此罢休的,这个时候来就,就更热闹了……”卫二姐却面不改色:“哼,要热闹就让它一块儿热闹吧!”
卫二姐笑容可掬地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小笼屉来到西太后他们的桌边,轻轻地揭开笼屉盖,顿时一股清香溢满全屋,满屋的人立即都在吸鼻子。西太后吸了几下鼻子后突然说道:“是这味儿,是这味儿,五十年前我闻过的就是这味儿!”
卫二姐客客气气地说了句:“请二位爷慢慢用。”然后扭身便走。
热气过后,西太后伸筷刚要夹,又愣住了,喊过来卫二姐:“你的包子为何做成如此模样?”
卫二姐胸有成竹地说道:“对不起二位爷,刚才我说过了,今儿格的主顾太多,包子不多了,这是把我们自己吃的也端出来了,请您多包涵吧。”
西太后:“你们自己吃?那为何偏要做成这般模样?”
卫二姐:“二位爷有所不知,这个名叫‘青草遍地’,是我小时候受一异人传授学会的。”
西太后发生了兴趣:“异人传授?你快说说。”
卫二姐:“我属羊,是十月生人……”
卫二姐刚说到这儿,李莲英就一瞪眼:“大胆,你胡说什么!”吓得卫二姐赶紧住嘴,西太后见状,不满地瞥了李莲英一眼,又冲卫二姐:“你说,你接着说下去。”
卫二姐故意装出害怕的样子,浑身发抖指着李莲英说:“那位爷的眼光好吓人,我这心里直扑腾。”
西太后没好气的吩咐李莲英:“去,把你的脸别过去!”
李莲英没有办法只好扭过脸冲墙而坐。
卫二姐接着说:“民女我自小体弱多病,后来求异人算命,说我是十月的羊没草吃……”李莲英听到这句话又欲发作,但想了想又忍住坐下来。卫二姐装作没看见,依然挺神秘地说着:“您知道什么是十月的羊吗,就是十月生人属羊的……后来他教给我娘一个法子,说每年九月初的一天,做一顿‘青草遍地’,您瞧,这四周的菜叶就是青草,中间这些包子就是羔羊,保我身强体壮,结果我年年九月初吃这‘青草遍地’,到现在精力足足的,体格棒棒的……”西太后闻言一下子高兴起来:“好,好,这个法子好,‘青草遍地’,从此我这个十月的羊也有草吃啦!小李子,记下这个法子。”
李莲英在一旁劝道:“老爷子,趁热吃一个吧。”
西太后取过筷子夹起一个放在嘴中,卫二姐、梁四及灶间的宋富贵都紧张地望着,只见西太后神色大变,猛地一拍桌子。
西太后神色大变,猛拍桌子,着实把卫二姐等人吓了一大跳。李莲英也怒目而立,可西太后光顾嚼着包子,呜呜噜噜谁也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话,直到等这个包子咽下去,才见太后喜形于色,连连喊道:“就是它,就是它,五十年啦,可找到啦!”接着扬手止住李莲英等人的问话,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看到这种情形,卫二姐和宋富贵等人悬在半空中的那颗心才落到了实处。
这时刚才有些阴的天渐渐放晴了,屋里也亮了起来。西太后心绪颇佳,一边吃着包子一边赞叹着:“今儿格还真顺兴,能吃上多年未遇的包子,天都显得透亮多了。”
李莲英赶忙上前奉承道:“老爷子圣明,您想啊,您出行,天能不放晴吗?”
西太后也乐了:“嘿,你这猴崽子,就会拿话甜可人!”
“老爷子,这些日子您食欲不振,今儿格高兴就多吃点吧。”
西太后点点头:“嗯,这包子顺口,我是得多吃点儿,来碍…”在不远伺候的卫二姐闻声连忙近前:“二位爷,再要屉热的?”
西太后:“去,把做这包子的师傅给我叫出来。”
卫二姐答应一声, 扭脸进了灶间, 老半天才把战战兢兢的宋富贵强拉出来:“回二位爷,这就是我们掌柜的。”
西太后抬眼瞅了瞅:“嘿,这可真是好男没好妻,懒汉娶金枝。你说,这么俊的一个小媳妇,怎么会嫁了这么个窝囊废!”
李莲英上前答道:“大概是包子馋的吧。”
一句话逗得众人哄笑。
西太后又吃了口包子,然后问道:“你叫嘛名字?”
宋富贵哆哆嗦嗦:“回,回……”卫二姐见状忙替他回答:“回二位爷,他叫宋富贵。”
西太后一听这名字又笑了:“送富贵?嘿,这名字起得也吉祥,你打小就是天津卫的人?”
宋富贵点头:“祖宗八辈都在天津卫。”
“那我问你,天津卫过去有个姓徐的做肉馒头,你知道不知道?”
“那大概就是我师傅的先人,我这手艺就是他老人家亲传……”宋富贵还没回答完只见西太后又一次拍案而起。
西太后这回拍桌子,众人都不害怕了,只见太后满面春风地说道:“这就对啦,我说这味儿吃起来怎么这么熟呢。我来问你,五十年前,你记不记得总有这么父女俩买肉馒头,那女孩扎着两条小辫,只要路过这里就围着那肉馒头挑子不走……嗨,跟你们说这些干嘛,你们哪能知道,那时候根本还没有你们哩……哈哈,今儿个可真是顺兴,不但吃到了这多年未遇的肉包子,还见到了当年徐家肉馒头的传人,这可真是……”李莲英见西太后神采飞扬,知道这又是进言的好时机,赶忙上前深施一礼:“老爷子,依我之见,今天应该是四喜临门。”
西太后的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四喜临门?都是哪四喜?”
李莲英:“您刚才说了,吃到了可口的包子,见到了当年的传人,这不是两喜吗?”
西太后点了点头:“那还有两喜呢?”
李莲英:“这普天同庆,风和日丽,百姓安居,不也是一喜吗?”
西太后:“对,风也停了,天也暖了,是叫人高兴。可那最后一喜呢?”
李莲英上前轻声地问道:“老爷子,您忘了今天是几月几啦?”
西太后:“没忘啊,今天是九月初八,这里面有什么喜?”
李莲英见太后一时没反应过来,又不好明说,只得绕着弯儿地提醒:“您说,这九月初八该吃什么?”
西太后一下子想了起来,指着李莲英说着:“呦,瞧你这猴崽子,你要不提我还真忘了呢。”说着顺口哼哼了两句:“每到九月八,宫里吃包儿拿手抓……今天是吃包儿的日子啊,包儿,包子,嘿,歪打正着,还真碰对了,顺兴,今天真是太顺兴啦,好,这也是一喜,对,四喜临门,四喜临门。”
众人围着慈禧太后说着,乐着,卫二姐可没闲着,她站在靠门口的地方,耳听六路,眼观八方,随时提防着怕出什么事。
这时外边街上有些骚乱,因为有刚才顺生说的情况,她就猜个八九不离十,脑子转了转,一个主意想出来了。
街上那阵骚乱,果然是张巡长和秦府管家带着打手封门来了。只见他们气势汹汹,逢人就轰,直奔狗不理包子铺。
站在门口的便装太监本想出门阻止,却被卫二姐一步抢了先。只见她走出门外,高声地吆喝着:“包子喽,新出屉的热包子喽!”
张巡长和秦管家一见卫二姐在那里招揽顾客,气不打一处来,也没顾得观察四周,拨拉开卫二姐闯进铺子里一个劲儿叫嚷:“砸!给我砸!”
张巡长和秦管家带人乱哄哄地闯了进来,一看屋中这阵势也有些慌乱,但马上又自作镇静地嚷了起来:“对了,把他们的门给我封了。”
卫二姐跟了进来:“几位,这是干嘛?要吃包子,对不起,今儿有主顾,改日吧。”
张巡长:“你这娘们儿一肚子花花肠子,来,砸,给我狠狠地砸!”
众打手一拥而上。
卫二姐沉稳地一摆手:“等等,要砸你们也得改个日子。”
秦管家上前问道:“为嘛?”
卫二姐故意神秘兮兮地:“你们小声点儿行不?看见那边坐着的二位没有,看样子可有来头。”
张巡长醉醺醺地一拍胸脯:“嘛来头,在这侯家后属我张麻子最有来头!你这下三烂的包子铺还能来县太爷?!”
卫二姐:“我这可是为你们消灾免祸,那个白净脸看见没有?听说是京城里来的李爷……”张巡长哈哈一乐:“你别他妈的妯娌打架———改哥们儿啦,上边要是来人,先得来找我,你她妈的算哪根葱!”
秦管家也大大咧咧地走上前:“管他是里爷、外爷,今儿格这屋里只有巡爷、秦爷!备不住,这娘们儿一会儿还抬出老佛爷呢!”
卫二姐微微一笑:“这话让你给说着啦,听说他们几位就是伺候过老佛爷的公公……”秦管家:“嘿嘿,你这娘们儿要吓唬人也不能光拣大脑袋瓜的往外抬啊,什么公公,不就是叫人给骟了吗,他少了那玩艺儿,能把我这站着撒尿的一丈二尺汉子怎么样?哈,哈,哈,哈!”
瞅着秦管家和张巡长得意忘形地大笑着,卫二姐瞥了一眼李莲英,只见李莲英面色阴沉似水,双眼暴突,但仍然强捺着,没有爆发出来。
原来自打张巡长、秦管家带人闯进屋的时候,乔装的侍卫们就要动手,可西太后要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用眼色把众人止住了,李莲英几次欲发火,老佛爷不下令,他也就没敢动弹。
卫二姐见状又故意地挑了一句:“那人家可是在老佛爷跟前当差啊!”
秦管家说话越来越没有分寸了:“什么当差,那是奴才!”
李莲英再也忍不住了,他霍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双眸冒火,围着张巡长和秦管家转了起来。
李莲英憋着气,瞪着眼一圈一圈地围着张巡长和秦管家转,不一会儿就把秦管家转毛了:“你,你转嘛?”
李莲英阴阳怪气地:“咱家想认识认识你们。”
秦管家干笑了两声,给自己壮胆:“认识认识?想交朋友是吗?听你这嗓音,我看你八成是个兔子,对不起,我这个人不爱男风,张巡长,你有这个雅兴没有?让给你,这可是送上门的好买卖啊!哈哈!哈哈!”
李莲英在宫中那是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的主儿, 哪里受过这儿,眼珠一瞪:“咱家今儿个让你先变个兔子!来人,给我把他骟了!”
顿时周围坐着,站着的那些化了装的太监、侍卫人人亮出家伙,一拥而上将张巡长和秦管家按在了地上。那群随张巡长来的打手们一个个被吓得目瞪口呆,半点儿也动弹不得。有几个人上前将秦管家的衣服撕开,秦管家像杀猪一般嚎叫了起来。
张巡长吓得一下子清醒了不少:“你们,你们是……”一名太监上前:“叫你见识见识,这就是当今大清朝的老佛爷,这位就是名扬四海的李公公。”
“啊!”众人跪地一片,不住地叩头,嘴中还不住地念叨着:“小民不知老佛爷驾到,望老佛爷恕罪。”“给老佛爷请安。”
张巡长和秦管家更是叩头如捣蒜:“老佛爷饶命!李公公饶命啊!”
众人一下子都向西太后望去,而这时西太后却独自在那里细嚼慢咽着包子,不动声色。李莲英也不知如何处置了,真要是在老佛爷面前大动干戈,也怕惹老佛爷的不高兴,凑近低声叫了一声:“老佛爷……”西太后瞅了一眼这场面,一下子就盯上了卫二姐,点头把她叫到跟前:“谁让我今儿个高兴呢,这俩小兔崽子怎么处置,我想听听你的……”“什么?听我的?”卫二姐没想到西太后会来这一手,站在那里有些发呆。
这一下西太后得意了:“嘿嘿,看你这么精明的小媳妇也给难住了吧?”
李莲英望了眼卫二姐,不屑地说道:“老佛爷,她不过是个村姑野妇,哪儿遇到过这等大事埃”李莲英这么一将军,反倒激起了卫二姐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跪地说道:“既然老佛爷如此器重小女,那我可就要胡说八道啦。”
卫二姐这么一说,张巡长、秦管家一齐转向了她,冲着她一边叩头,一边叫嚷:“二姐饶命!”“二姑奶奶饶命!”
“内掌柜的饶命啊!”
这一叫,叫得卫二姐直想乐,她抿嘴使劲忍住了,不慌不忙地拢着头发。忽然觉得背后有动静,一回头见丈夫正惊慌失措地冲她摆手。她笑了笑,没再理他,而是把头转向了西太后:“太后老佛爷,要说他们几个也真是罪大恶极,扰乱治安,欺压百姓这还不说,单说这惊扰圣驾,就是罪不容赦!”
张巡长二人一听这话,立时都傻了眼,瘫在了地上,西太后却不言不语地玩着手中的筷子。
卫二姐悄悄向西太后望去,察颜观色,见状话锋一转:“不过嘛,今儿格是九月初八,刚才李公公说了,是先皇爷打胜仗的大喜日子,又赶上老佛爷龙颜大悦,说什么也不能让这几条臭鱼搅得满锅腥是不是?”
刚说到这儿,西太后接过了话茬:“那你的意思呢?”
卫二姐:“老佛爷恩泽浩荡,大慈大悲,民女斗胆想替他们求个情……”“求情?”西太后来了精神,“那好吧,拿你换他俩,你跟我进宫,平日我身边还正好少了这么个会说话,能解闷的人儿。”
宋富贵一听连忙跪倒:“老佛爷开恩,我这小店里里外外全仗她操持,再说我们刚刚成亲……”西太后更乐了:“嘿,真是老猫坐房檐,辈辈往下传。我记得当年老徐记掌柜的就是这么没出息,离开了媳妇就像没了魂……”众人随着大笑,西太后接着说:“好吧,谁让你这包子做得地道呢,今儿格就依你。”随后又指着张巡长等人,“你们几个也是沾了这包子的光!”
众人连忙叩头谢恩。
西太后显然吃得很舒服,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懒洋洋地站了起来:“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行啦,我看这趟天津没白来,咱们也该……”卫二姐突然上前一步跪在西太后面前:“启奏老佛爷,民女有一事相求。”
西太后:“怎么着,吃了包子还叫我交包子钱?”
卫二姐:“看老佛爷说的,您这样的大贵人能驾幸小店,那是我们富贵三生有幸,怎么还敢收您包子钱?”
西太后:“那你又要干什么?”
卫二姐:“早就听说老佛爷的墨宝超凡脱俗,举世无双,民女想请老佛爷屈尊赏小店一块匾额……”李莲英在一旁又发了怒:“大胆,老佛爷的墨宝岂是尔等求的!”
李莲英突然厉声一喝斥,吓得卫二姐浑身一哆嗦,西太后在一旁反倒有些不高兴了:“干嘛呀,看你吓着人家了,来来来,去预备文房四宝,谁让我今儿个高兴呢!”慈禧太后懿旨一下,谁还敢说什么,赶忙派人去取笔墨纸砚。
不一会儿文房四宝全都端放在桌子上,西太后握着毛笔刚要蘸墨,抬头问道:“唉,你这包子铺叫什么名字来着?”
卫二姐回答:“回老佛爷的话,叫狗不理包子铺。”
李莲英又在一旁插话了:“哼,这叫什么烂名字!”
卫二姐:“这……”
西太后:“嗯,这个名字是不好听,这么着吧,我给你们起一个。”她望了望宋富贵,“你不是叫宋富贵吗,干脆就叫富贵楼吧。”
“谢老佛爷恩典,谢老佛爷恩典。”
西太后题完了字把笔一扔:“行了吧,这回该放我走了吧!
吃了你这顿包子也真不容易埃”说着站起了身。
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只见袁世凯满头大汗,风尘仆仆地奔进店内,双膝跪倒:“袁世凯不知老佛爷驾到,迎驾来迟,罪该万死。”
西太后挥了挥手:“算啦,起来吧,要不是这小媳妇,我们早就打道回府哩。那你可就真晚了三春喽!”
“小媳妇?”袁世凯奇怪地打量了一下身边的卫二姐。
众人簇拥着西太后向外走。 西太后走到门口望了望四周, 突然停住了脚步:“等等,这穷街陋巷的,可惜了这包子。”
李莲英:“老佛爷说的是,您的墨宝岂能挂在这寒伧之地。”
一直在一旁胆战心惊的张巡长此时上前跪倒:“启奏老佛爷,奴才知道北门外有一新建的饭庄尚未开业,不如……”西太后:“好,就这么定了,小李子,你派人负责操办,精着心点儿,把这富贵楼干起来。”
黄昏,已接近晚餐的时间了,本来这一时刻是狗不理包子铺最热闹的时候,车来人往,你喊我叫……可今日这里却冷清得厉害,因为官府已经下了命令:狗不理包子铺今天下午必须停业,所有人员都转到富贵楼。
天,阴沉沉,灰蒙蒙的,就像一块能拧出水来的抹布,堵在人们心口上,闷得喘不过气来。顺生和梁四在上门板,面色凄凉。卫二姐站在他们身后不远,默默地,一言不发。
再远处,一群人围成一个半圆,这都是狗不理包子铺的老主顾,突然卫二姐扭转了身子,冲着这群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诸位乡亲,这些日子承蒙街坊四邻和主顾们的照顾,才保住我们狗不理的饭碗子,我在这里代表我们富贵谢谢大伙啦!”
说完,又是一躬,眼中的泪水也哗哗地流了出来。
装修一新的富贵楼立在那里,高大气派,富丽典雅,人们正在做最后的整理,为即将开业做着准备。
武振国各处巡视了一番后,又大声地对着众人宣布:“……你们大家都听着,老佛爷回到宫里,还常念叨这包子和富贵楼。
这次你富贵楼开业,李总管李大人特意从京里赶来,因此一切都不许出差错。你们一个个都给我精心着点儿,伺候好了李总管,袁大人有赏,另出幺蛾子,到时候可别怪我武振国翻脸无情!”说完,在人们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鞭炮齐鸣,贺幛高挂,一阵“噼里啪啦”之后,富贵楼正式开张,贺喜的人群络绎不绝。
迎面“富贵楼饭庄”御赐的金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宋富贵新衣新裤一派大掌柜的派头,站在门口点头哈腰地应酬着贺喜的人们。卫二姐也里里外外地张罗着,忽然她一眼瞥见人群中的徐老五、侯三等人,不禁皱了下眉,直冲着他俩走了过去:“我说徐爷,侯爷,您二位到这儿来干嘛啊?”
徐老五冲她一躬腰:“回二奶奶的话,我们爷们儿也没嘛本事,来给您张罗张罗,也凑合着混碗饭吃。”
侯三也接过话茬儿:“是啊,打这富贵楼装修的那阵子,我们就忙乎……”卫二姐可不听那一套:“装修是装修,开张是开张,这可是两码事情。告诉二位爷一句实话,这富贵楼的伙计都是我和我们当家的亲自选的,没经过我们点头,对不起,那就请您们另谋高就吧!”言语之间,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
侯三却并不在乎,照样一脸媚笑:“二奶奶,内掌柜,您别急嘛,要是宋掌柜的没点头,再借给我们一个胆,我们也不敢往这里面混呀。”
卫二姐闻言一惊,柳眉倒竖:“什么?富贵他,他答应了?”
边说边扭头朝大门口望了一眼,宋富贵正在那里点头哈腰地与来宾寒暄。
卫二姐走过去把宋富贵拉到一边:“富贵,是你叫徐老五和侯三他们来的?”
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被妻子这么责问,宋富贵觉得有些脸上挂不住,他不耐烦地一抖手:“哎呀呀,不就是这么件小事嘛,你看他们如今不是比绵羊还老实吗?”
卫二姐可不退让:“可他们的骨子里仍然是只狼!不行,说什么也不能留他们,我这就辞了他们!”说着回身就走。宋富贵一见反手又一把拉住了妻子:“二姐啊,忍忍吧,别再惹事了好不好?”
“忍?惹事?”卫二姐有些奇怪了,“咱们如今有了这御赐金匾你怎么还怕他们?”
宋富贵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出:“二姐啊,跟你说实话吧,他们几个都是武军爷下令进的……”“武军爷?他凭嘛管咱们富贵楼的事?”
正在这时,门外一片骚乱,紧接着传来了武振国那大叫驴一般的嗓子:“他妈的,谁让他们私下里开了张?去,把那个姓宋的给我叫出来!”
宋富贵闻言,腿先抖了起来,本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被卫二姐一把给他推出去:“躲嘛?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他都找上门来了,你能往哪儿躲?”
宋富贵无奈只得走出了富贵楼。一见武振国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赶忙点头哈腰迎上前:“不知军爷驾到,有失远迎……”武振国满面怒气,用马鞭点着宋富贵的额头:“行啦,行啦,别他妈的跟我来这套虚头巴脑!我问你,是谁让你们今天开业的?谁他妈的让你允许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来这儿凑热闹?!”
吹胡子瞪眼,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这一问,问得宋富贵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吭吭哧哧了半天:“军,军,军爷息怒,上次您,您不是说择,择个好日子开业,今,今儿是黄道吉日,我们也给您发了请柬……”“给我发了请柬,可不等我来你们就擅自开了张,知道这是嘛地方吗?这是老佛爷御赐金匾的富贵楼,能让这些不三不四的人进进出出吗?去,都把他们给我轰出去!”
武振国这么一说,跟他来的几个兵士连同徐老五、侯三等人喊了一声,直冲楼里。宋富贵下意识地想伸手阻拦:“别,别……”“啪!”被武振国抽了一马鞭,脸上顿时起了一道红樱武振国:“他妈的,你想阻拦武爷我的军务不成?”骗腿下马,双目圆睁,直逼宋富贵。
宋富贵连连后退,一个劲儿地摆手:“不,不敢,不敢……”“哼,我料你也不敢!”武振国一挥手,对秦治邦等人说:“走,到里边瞧瞧去!”说完带着众人大步跨进楼里。
这一下可乱了套,武振国领人在楼里各屋巡视,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轰起了那些正在吃饭的宾客们,一时间闹得整个富贵楼是鸡飞狗跳墙。
卫二姐一直想说话,被宋富贵苦苦地哀求着,叫她无论如何得忍一忍。这时实在忍不住了:“呦,这不是武军爷嘛,我还以为您在万军丛中挥刀动枪去了呢,闹了半天还是跑到这包子铺喝五吆六来啦!”
武振国闻言一愣,噎得半天没说出话来:“你……你这娘们儿嘴真厉害!今天不管你他妈的说什么,我是奉了袁大人的军令,这富贵楼的事要由我武振国说了算!”说完扬长而去。
卫二姐望着他的背影:“你……”
乱糟糟的一天,搅得人心也是乱乱的,本来心气挺高的宋富贵此时也是心烦意乱。可烦归烦,乱归乱,宋富贵心中有颗定盘星,这就是民不与官斗,能忍就忍,能躲就躲,千万不要惹恼了这位凶恶的武军爷。他想把这些话对妻子说说,也劝劝她,可他找了几遍也没见人影,以为卫二姐提前回家了,可到了家仍然没有,二姐这是去哪了?富贵心里急,饭也吃不下,在屋中来回走动,看看天色已晚,富贵打算出门找找。
正在他焦虑之中,有人敲他们的房门,接着是母亲的声音:“富贵啊,怎么她还没有回来?”
宋富贵连忙打开屋门:“娘,这么晚了您老还没歇着?”
宋母瞅了眼满面焦急的儿子,叹了口气:“唉,见你们这屋还亮着灯,而且一直也没见她的身影,我是怕你们两口子抬杠拌嘴了,过来瞅瞅。”
宋富贵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娘,看您说的,我们没……”宋母却又逼问一句:“那她怎么一直没回家……”宋富贵吭哧了半天:“听伙计们说,半截的时候她一人出了富贵楼,我以为她提前回家了,谁知道家里也没有。”
宋母瞧着宋富贵愁眉苦脸的样子摇了摇头:“唉,儿啊,不是娘埋怨你,当初你要是听娘的话,娶了西头那个教书的闺女,何至于会……”宋富贵没等母亲说完就截了回去:“娘,您怎么又说这话?
您说,要没有二姐,咱家哪能像现在这个样子?要是没有她非闹着戳包子铺,哪能引来老佛爷,没有老佛爷那御赐金匾,又哪能有这座富贵楼?”
宋母听罢把脸一沉:“噢,要照你这么说,这一切都是她带来的?不,前街的孙二婶说啦,这是命!是咱们宋家祖上积德,时来运转,交了好运。依我看她倒是颗扫帚星,这家业早晚败在她手里!”
宋母这番话,富贵不爱听,有些不满地:“娘,您少说两句吧,我现在心里烦着哩!”
宋母也不示弱,照样针锋相对:“对,我就知道你烦才说这番话的!你不爱听,谁让儿大不由娘了呢……可有一句话你要记住,咱们宋家熬到这一步不容易,可千万别由着她的性子……”宋富贵已然是无可奈何,半哀求半阻拦地说道:“娘,您这是听谁瞎说的呀?”
“听谁?听她的弟弟顺生,今儿个下午顺生回家拿东西说她差点没跟那位武军爷吵一架,那个姓武的是嘛人?是军爷,是恶霸,有权有势,咱惹得了吗?难道咱真的还想回那狗不理包子铺……?”宋母口罗口罗嗦嗦说了这么一大堆,宋富贵听到后来突然叫了起来:“狗不理?对,她准在那儿!”说着披衣而去。
在狗不理包子铺的原址,虽然屋内空空,凌凌乱乱,但卫二姐“请”来的那张观世音菩萨像仍然悬挂在迎面的墙上。此时卫二姐非常虔诚地跪在观世音菩萨像前,默默地祈祷着:“大慈大悲的菩萨啊,您说这都是怎么啦?难道我过去所做的那一切都错啦?我原来想只要挤入了上界,就能为宋家光宗耀祖,扬眉吐气,就能够挺起腰杆做人,再不受别人欺负了……可如今,有富贵楼,有了御赐的金匾,反倒更不自在了,还不如在狗不理的时候舒心,而且……富贵他好像也变了,变得……”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宋富贵的声音:“二姐,二姐你在里边吗?”
话音未落,门已推开,宋富贵一见卫二姐果然在这里,大喜过望,忙把手中的衣服给妻子披上:“二姐啊,天色不早啦,该回家了。”
卫二姐望着敦敦厚厚的丈夫索性坐在地上,摇了摇头:“不,我在这儿心里更舒坦。”
宋富贵也靠着卫二姐坐下,诚恳地问道:“二姐啊,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那你就说出来,可千万别憋在心里,要不然天长日久就会憋出病来的。”
卫二姐没有言语,她把头依在丈夫的怀中,享受着富贵的抚摸,半天才仰起头问道:“富贵,你说,是过去的狗不理好,还是如今的富贵楼好?”
宋富贵连想也未想,脱口而出:“当然是富贵楼好埃你看那楼多气派,下人也多,赚的钱肯定也少不了,还有……”卫二姐没让他再说下去,突然打断他的话:“可我总觉着那富贵楼虽然好,可好像是人家的,不像咱在这狗不理,过得多踏实,多随心自在……”宋富贵听到这里叹了口气:“唉,二姐啊,我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明摆着的,我是那富贵楼的掌柜的啊,以后来咱们那儿吃饭的都是达官贵人,咱们只要守住它, 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见卫二姐要打断他,连忙伸手止住:“等等,二姐,你让我把话说完,你过去总嫌我窝囊,不上进,那是没有机会啊,还是那天我对你说的,如今机会来了,我们应该抓住碍…那个姓武的军爷是够横,可他是通天的梯啊,得罪不得的呀,再说我还有个计划,等富贵楼赚了大钱,我要把侯家后这块地盘全买下来,我还要……”宋富贵完全处于兴奋之中,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卫二姐却在一旁冷冷地望着自己的丈夫,好像第一次才认识他……宋富贵说着说着停住了,他觉得好像有哪儿不对劲儿,一扭头,见卫二姐用那种眼光望着他,心里翻了个个儿。他以为卫二姐会急风暴雨地给他来一顿,想不到卫二姐什么也没说,依然是那么冷冷地瞧着他,只是眼睛湿润了,好像有泪水要流出。隔了一会儿才深深地叹了口气:“唉,也许当时师哥说的对,咱们,咱们本不是一类人碍…”
卫二姐这么说,宋富贵有些慌了,又是跺脚又是赌咒:“二姐,二姐你听我说,我可绝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我,我是说……”卫二姐没让他表白,失望地轻声说道:“……富贵啊,你还记得大楞兄弟吗?”
宋富贵:“赵大楞?当然记得,不就那个练把式的吗,他过去是我们的常主顾碍…”卫二姐点了点头:“好,你还记得就好。他在咱天津卫混不下去了,要去沧州他舅舅家……”“什么,他要走?”
卫二姐:“嗯,我想把平常帮过咱们的哥几个聚在一块儿,请他们吃一顿,给大楞兄弟送行……”宋富贵连连点头:“行,行,这个我同意,你,说在哪儿吧?”
“我想在咱富贵楼。”
“在咱富贵楼?”宋富贵闻言停顿了一下,“这……”“你不是说咱们是富贵楼的东家吗?”
“东家是东家,”宋富贵这下子为了难,“可那个姓武的不好惹呀,万一他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卫二姐:“我打刚才就猜想你会怕那个姓武的,如果你要是怕惹事,我就在咱这老地方,收拾收拾,还是请他们吃包子……”宋富贵沉思了好半天,似乎下定了决心:“好吧,咱们不声张,只开一间单间,反正我听他临走的时候说,三天以后他才会回来呢……”这天,卫二姐好像换了个人,异常兴奋地忙碌着。酒宴正吃到一半,“啪”的一声,门被踹开,武振国带着一帮人闯了进来,怒气冲冲地骂道:“他妈的,你们是谁?谁让你们在这儿胡糟蹋?”
宋富贵又被吓得脸色煞白,站也站不起来。卫二姐一见走了过来:“武军爷,有话好好说嘛,干嘛这么粗脖子红脸的……您先别发火,听我说几句。上次您说不让我们开张,我们没开呀,这哥几个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在一块聚聚,吃顿饭,这总还行吧?”
武振国却把大脸一沉:“不行,我早就说过,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在这富贵楼偷偷开宴!知道吗,明天晚上李公公前来富贵楼吃饭,耽误了这皇差,你们谁负得起?出去,都给我轰出去!”
几个士兵上前撸胳膊挽袖子就要打人,赵大楞等人也站起来,怒目而视,与这些士兵对峙着。
这一来可难坏了宋富贵,他从心里害怕有人在富贵楼中打起来,可又左右为难,这边是请来的朋友,那边是凶恶混横的军爷,得罪谁也不好埃思来想去他还是冲赵大楞等人作了个揖:“哥几个,今天这事怨我,是我没安排好。当初没有你们哥几个帮忙,就没有狗不理;没有狗不理,也就没这富贵楼。
我在这儿谢谢大伙啦。”说着又深深地鞠了躬,接着掏出张银票,“对面有个小馆,菜的味道也还不错,要不哥几个委屈一下去那里,钱由我出……”赵大楞气哼哼地望了一眼宋富贵手中的银票:“宋大哥,把你那银票收起来吧,哥几个咱们走,别再给宋掌柜的添麻烦啦!”说着几个人走出了门外。
卫二姐满眼是泪地将众人送到楼门口。陈半仙临走又回头望望富贵楼,喃喃自语:“门槛高喽!门槛高喽!”说完又一边走一边嘟囔,“古人曰: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果然,第二天从白天起富贵楼就有许多官府里的人进进出出。到了晚上更是灯火辉煌,一片喧闹。一队队士兵将整幢楼团团围住,荷枪实弹,站岗放哨。一般的人全都被拦在远处,不许任何人接近。车来轿往,一位位达官显贵纷至沓来,互相道好声,问候声响成一片,给富贵楼平添了一派官气。
突然,一切都静了下来,接着是护卫马队的铁蹄声,“嗒,嗒,嗒,嗒”,众官员屏息恭敬地迎候在楼门两边,不一会儿,皇宫大内总管李连英在袁世凯的陪同下进入富贵楼内,众宫员相随在后也慢慢步入楼内。
不一会儿,楼内就喊起了推杯换盏的热闹声,渐渐地乱成一片。
在灶间,武振国正喝五吆六地指挥着一切,宋富贵在一旁忙忙这个,端端那个,一刻也不敢停闲,忽然,武振国觉得少了点什么,眉头一皱,冲着宋富贵就吼了一嗓子:“哎,我说,你那媳妇呢?”
宋富贵在原地转了一个圈,也发觉卫二姐没在,忙说:“回,回禀军爷,贱内今儿个身体欠安,她……”“什么他妈的身体欠安,昨天怎么那么大精神呢?去,把她给我叫来,你没见这端菜的人不够吗?”
在富贵楼后院的一间偏僻小屋里,卫二姐正默默地站在窗前,望着前楼辉煌的灯火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顺生跟着梁四走了进来,顺生说:“姐,姐夫找你。”
卫二姐没言声,顺生又说了一句,卫二姐不耐烦地:“我不是跟他说了吗,今儿个我身子不舒坦!”
顺生:“可,可那位军爷不答应,他,他的样子好,好吓人碍…”顺生说话期间,卫二姐的泪水又流了出来,梁四走过去:“顺生啊,看你姐姐这副模样怎么露面,你先替替她吧。”顺生答应一声走了出去。
此时的富贵楼大厅已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进入了高潮。
袁世凯陪着李莲英坐在上座,众官员陪坐在两旁,官员们不断举杯向李莲英敬酒,整个大厅沉浸在一片喧闹之中。
这时一个官员站了起来,从他那有些摇晃的步子看,他已喝得微醉,走了几步,他冲着李莲英道:“李公公,这有酒无歌,总好像少了点儿什么,天津卫有名的时调,那可是很有味道啊,不知李公公有没有这个雅兴?”
李莲英闻言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了笑:“入乡随俗,入乡随俗,一切都听袁大人的安排。”
袁世凯闻言冲在身边伺候的武振国点了点头:“要找,可得找天津卫最红的!”
武振国答应一声,赶忙走出屋,吩咐侯三道:“去,把天津卫唱时调最好的给我找来!”
这时大厅“嗷”的一声,顿时大乱。
原来顺生端汤进来,一看这么多官,也就慌了,正巧,一个醉鬼走来,手一甩,打在顺生脸上,顺生脚下一滑,跌倒在地,汤碗摔得粉碎,热汤溅了李莲英一脚,李莲英“嗷”的一声蹦了起来。
众官员赶紧上前为李莲英擦拭。袁世凯不满地瞪了一眼刚走进大厅的武振国,武振国知道闯了大祸,一只手拎起顺生走了出去。
顺生的惨叫声引来了卫二姐和宋富贵,卫二姐上前搂住疼得在地上打滚的弟弟,而宋富贵上前一个劲儿地赔不是。
这时大厅内就像开了锅,袁世凯袁大人怒气冲冲,指着他脚下那个卖唱女斥责道:“你们唱的这叫什么玩艺儿,不嫌丢天津卫的脸吗?”
刚才被叫来的卖唱女和琴师吓得身如筛糠,抖个不停。武振国赶紧回屋凑近主子,低声下气地央求着:“大人放心,我这就派人再去找!”
武振国走出大厅,一脚就把侯三踹了个跟头:“你他妈的不想活了是不是?找这么一个二把刀来凑数,你想往我脸上抹黑,我就先把你脑袋摘下来当球踢!”
这个节骨眼儿徐老五正在一边,他瞥了瞥还抱着顺生站在院里的卫二姐,凑到武振国耳边悄声说道:“军爷,别着急,您何必舍近求远呢?这唱玩艺儿的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着用下巴朝卫二姐呆的方向指了指。
武振国一见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脑袋:“他妈的,我怎么就忘了这段了呢!”说着向卫二姐走来:“姓卫的,该你露脸的时候到了,今儿个李公公和袁大人想听听玩艺儿,你呢……”卫二姐不等他说完,冷冷地:“对不起,我卫二姐自行嫁进了这宋家的门,就已经立了誓,从此不再开口唱曲儿!”
武振国闻言一下子又变了脸:“你,你他妈的敢不识抬举!”
宋富贵赶忙上前打圆场:“武军爷,您,您听我说,贱内如今大小也是个内掌柜的了,您……”“什么内掌柜,外掌柜的,少在我武大爷面前充大辈!在大爷我眼里你们永远是卖包子的,唱玩艺儿的!李公公能让老佛爷给这富贵楼御赐金匾,也能封了你这富贵楼……怎么着,到底唱是不唱?”
宋富贵连连点头:“您别急,我去劝劝,我再去劝劝。”
卫二姐望着自己丈夫这副窝囊相,真替他着急:“富贵,咱们结婚那天,不是你要求我从此不再唱曲儿了吗?”
宋富贵吭吭哧哧:“二,二姐啊,俗话说,低头一退天地宽,要,要不你委屈一下,为,为咱这富贵楼,就再,再唱……”卫二姐闻言登时脑袋“嗡”的一下子大了,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所依赖的男人此时却说出这样的话:“你,你真的想叫我去唱?”
宋富贵点了点头:“二姐啊,没有法子啊!”说完,他也埋下了头不敢再抬起。
满眼噙着泪水的卫二姐再也忍不住了,她一把拨拉开自己的丈夫,找了一碗凉茶“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立时嗓子就变哑了:“武军爷,您要是听着合适,我这就进去伺候李公公和袁大人!”
武振国气急败坏,不知拿谁撒气是好,一脚踢翻宋富贵:“你这个废物点心,连自己的媳妇也治不住!”
卫二姐回到了住处,默默地整理着衣物,顺生可怜巴巴地偎在她身旁:“姐姐,我怕,咱们离开这里吧!”
正在这时,梁四赶了进来,看见卫二姐这神色,明白了一切,本来满肚子想劝说的话都埋在了心里,他知道,师妹认定的事,劝也白劝。
卫二姐抬起了满是泪水的俏脸冲着梁四摇了摇头:“师哥,当初你说的对,这里不是咱们呆的地方……”卫二姐慢慢地拿起了写有“狗不理包子”的牌匾,搂在怀中,轻轻地,轻轻抚摩着,半晌才想起什么,把牌匾放在最显眼地方,然后才一步三回头地领着顺生与师兄一起走出了屋门……
(完)
(书香门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