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回忆潘世兹先生 日期:2013-06-02 12:05:52
回忆潘世兹先生
贾植芳 1952年我国大学院系调整时,外国人办的学校和私立大学都取消了,教师也全部统一分配。我从法国天主教会办的震旦大学调到复旦大学中文系,潘世兹先生也由圣约翰大学调来,作外文系的教授兼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他的夫人陈永娟,此时也跟着到复旦外文系当讲师。 “文革”前,我被上海中级法院以“胡风反革命分子”的罪名判刑12年,在监狱蹲了11年,1966年被押回复旦,由保卫科分配到印刷厂监督劳动,这才听说潘先生1957年被打成右派,受到降级降薪的处分。“文革”前夕,有人诬告潘先生和同在五七年被打成右派的历史系的王造时、外文系孙大雨两位著名教授组织所谓“中国社会党”,图谋不轨。“中国社会党”事件发生后,孙先生交里弄委员会严加管制,在南市区的城隍庙扫地。王造时和潘世兹则被抓进监狱。王先生抓进去后死在监狱里。潘先生被关了7年,放出来后也被分到印刷厂“劳动改造”,我们于是就又成了难友。当时潘夫人仍在外文系教书,上海公检法机关给家属一纸判决书,判决潘先生“戴反革命帽子,交群众监督改造”。她不解其意,拿着判决书到处向人询问打听。 在印刷厂接受管制期间,我除了管油印,还干些重活,比如扫地、打扫公共厕所、通阴沟、搬运重物、拉劳力车等等,总之是些最累最脏甚至最危险的活。潘先生年纪比我大,就做些相对轻些的事。如把大张的纸折叠整齐,再裁出来。接受专政小组批斗时,他不住低头、点头,说“我是洋奴、买办”等等,或者就在下面写检查及思想汇报。 他原先住沪西一幢挺大的花园洋房里,“文革”被抓的那天早晨,他还未来得及吃早餐,就被冲进来的造**派开了批斗会,并当场宣布逮捕法办,这时4个警察突然从厨房里冲了出来,立刻给他带上了手铐。原来这些人在前一夜就埋伏在那里了。房子大,潘先生一家居然不知道家里还藏着陌生人。判刑后,房子就没收了,警备区的政委搬了进去,潘夫人和孩子则被赶进了一幢公共大杂楼的一间房子里,过起了与人合住的生活。因为他们是所谓“反革命家属”,便被周围的房客看不起,备遭欺辱歧视。潘先生出狱后,他们家里换洗的衣服晒出去,因为有些是外国货,常常被别人顺手拿走,他们也不敢说什么。不过潘先生的确有钱,在印刷厂时带午饭,常有烤乳猪、炸牛排、叉烧、酸牛奶,面包里则夹果酱、奶酪,这类西式餐点当时很为工人们所新奇,不晓得那都是些什么。他没事时还吹个口哨,是个蛮率性有趣的人。 1979年,潘先生平反了。当时我尚未平反,但解除了监督,回到中文系资料室工作。潘先生问我是否还去印刷厂,他说他每天去外文系上课,中午还是带了饭到印刷厂去吃,然后略事休息。那里的工人现在对他蛮好,孙子出世的时候,他发给每人一块巧克力。他说那是咱们的外婆家,不能忘了,要去的噢? “文革”后期,尼克松访华,潘夫人的姐姐在联合国做事,这时两家开始恢复通信。姐姐写信来给妹妹,说你在信上从不提潘先生,是他已经过去了,还是你们离婚了呢?姐姐要回国看望他们,那时家里除了一桌一床别无他物。潘先生要争中国人的面子,于是去找当时外文系革委会主任龙文佩,说亲戚从美国来,家里连张椅子都没有,虽然有床可坐,但按西方人的习惯,让客人坐床是很不礼貌的,于国家影响也不好,希望领导暂时给他们借一间旅馆房间来招待来宾。这位龙主任说:“你是反革命,反革命就是这个待遇,你跟亲戚讲清楚你的政治身份,不必隐瞒?就在你家里接待?”当然,姐姐来了,是没有法子住在潘先生家里的,只好自己去住了宾馆。 “文革”结束了,潘先生在宝山插队的儿子先去了美国念书,随后潘夫人也跟了去,并在那儿定居,潘先生退休后也去了。但过了两年他又一个人回来了。图书馆新馆建成后,我以现任馆长的名义请前任馆长潘先生参加开馆典礼,并一起吃了午饭。以后潘先生翻译《三字经》,写信给我,用的是宣纸信笺,以毛笔小楷很郑重地写:贾植芳大兄均鉴,译《三字经》,想查有关版本,望吾兄大力协助云云。潘先生译的《三字经》后来在新加坡出版了。 潘先生是爱国知识分子,解放时留了下来,想为国家做些事,他捐书,受过政府的表扬,又参加了民主同盟。然而,1957年被打成右派,文革中又遭人诬陷,坐了7年牢。就这么坎坷半生,后来,也没有什么病,年纪大了,就过去了,享年84岁。我是在报上得知他去世的噩耗的,一直想写篇文章纪念他,但自己的年纪也大了,有点力不从心,然而他的神情谈吐却时时在我的脑海里闪现。我们相处在一段特殊的岁月,潘先生品格高尚,为人正直,是位值得纪念的朋友。 ?
摘自《随笔》200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