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振宁在昆明的读书生活 日期:2013-06-02 12:08:06
杨振宁在昆明的读书生活
作者:苏石
高二学历的第八号考生“卢沟桥事变”爆发后,在日军的猖狂进攻下,不到半年,北平、天津、上海、南京相继沦陷,大批机关、工厂、学校被迫向大西南迁移。1938年夏,鉴于辗转流离到抗战大后方的中学生非常之多,国民政府教育部宣布了一项措施:所有学生,不需文凭,可按同等学历报考大学。得此消息,随任西南联大数学系教授的父亲杨武之迁至昆明的杨振宁,在父亲的鼓励和支持下,以高二学历早早地报名参加统一招生考试。国立各院校昆明招生委员会办事处发给杨振宁的准考证为“统昆字第0008”,试场为“第壹试场”,座位为“第捌号”。
杨振宁一家从1938年春到昆后,最先住在西南联大、云南大学间的文化巷11号。这条小巷原先是昆明北城脚偏僻荒凉、荨麻丛生之地,也叫作荨麻巷。随着联大教职工的陆续迁入,巷内除杨家外,还有物理学系教授赵忠尧和霍秉权分别住进19号、43号,化学系教授刘云浦住进41号,其他学校如云南大学社会学系教授费孝通等也先后入住该巷,小巷顿时热闹起来,并成为联大等校师生进出城内的主要通道,因而改名文化巷。
大学考试那天,杨振宁天还不亮就起了床,迅速地吃了几口饭,就精神抖擞地走进考场。这时候,考场上只来了寥寥几位同学。杨振宁穿着整洁的学生装,高高兴兴地领了准考证,贴上路过汉口时所照的照片,准考证上写着“统昆字第0008号考生业经审查合格,准予在昆明应考本科壹年级”。由于他平时读书认真,苦学不辍,几天之后,便以出色的成绩,被大学录取了。
只有高二学历的杨振宁能够考取当时的最高学府———国立西南联合大学,这确实让人感到高兴和意外,但这反过来说明杨武之家教有方。关于这一点,杨振宁2000年4月6日在南京作题为《中国文化与科学》的演讲时说:“我发现我在许多方面是很幸运的。首先,我的父亲是大学教授,我在一个学术气氛很浓的清华园里长大;另一方面,我很小就发现数学对我很容易……”
群英荟萃中学时代的杨振宁聪明而早慧,数学念得非常好。有一天,他认真地对父亲说:“爸爸!我长大了要争取得诺贝尔奖!”从心底里盼望儿子有出息的杨武之,十分清楚诺贝尔奖的份量。他鼓励儿子说:“好好学吧!”没想到,这个玩笑,在西南联大一传十、十传百地传了开来,人们戏言:“杨武之的儿子数学很好,为什么不子从父业攻读数学而学物理?哦,因为数学没有诺贝尔奖!”
杨振宁在高中时只读过化学而没有读过物理,所以他报考联大时考的是化学系。
可1938年11月底入学后,他发现自己对物理学更有兴趣,又转到了物理学系。
联大1938年入校的新生里,16岁的杨振宁,是同学中年龄最小的一个。此时的西南联大,学生宿舍是土墙茅草房或土墙铁皮房,教室是铁皮顶的房子,下雨时会叮叮咚咚响个不停。教室的地面是泥土地,没过多久就变得七坑八洼。窗户没有玻璃,风吹时必须用东西把纸张压住,否则会被吹掉下来。听课坐的是在椅子右边安上一块形似火腿却只能放一本书的木板的“火腿椅”。但师生们苦中作乐,幽默地称吃的掺带谷子、稗子、沙子的糙米饭是“八宝饭”,穿的通了底的鞋是“脚踏实地”,前后都破洞的鞋是“空前绝后”。
西南联大在学制和课程编制上,采取“学分制”为主体的“共同必修课”和“选修课”三者结合的制度。大学本科四年,必须学满130—140个学分(各系不完全一样),经考试合格(任何一科都不准补考)才能毕业,因而不少学生考取联大却读不到毕业。在联大接受过教育的8000余人中,正式毕业生只有2522人(休学、参军者不计在内)。到1942年7月毕业时,联大物理学系最终完成学业者只有9人。
杨振宁本科毕业获理学学士学位后,考入国立清华大学研究院理科研究所物理学部读研究生。读研究生期间,杨振宁住在联大昆中北院研究生宿舍。这栋宿舍是年久失修的二层小楼。与他同室居住的有凌宁、金启华和顾震潮,黄昆和张守廉也偶尔来住几天。这些中华民族未来的精英们聚于一起,在陋室里交谈切磋,结伴探索着科学的奥秘。不过,杨振宁在读时的物理学系和物理学部,教授们虽想方设法办起了普通物理、电学、光学、无线电、近代物理等5个实验室,但由于缺乏仪器,实验不足,研究工作只好偏重于理论方面,教师们的研究成果也大多限于理论上的探讨。
1944年7月,清华研究院第十届6位研究生毕业。此时,获理学硕士学位的杨振宁才21岁,也是6位毕业生中年龄最小的。
杨振宁在联大短短的6年,却对他的一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杨振宁于《读书教学四十年》中回忆说:“我在联大读书的时候,尤其是后来两年念研究院的时候,渐渐地能欣赏一些物理学家的研究风格。”“西南联大是中国最好的大学之一。我在那里受到了良好的大学本科教育,也是在那里受到了同样良好的研究生教育。”“我在物理学里的爱憎主要是在该大学度过的6年时间里(1938—1944)培养起来的。”
杨门长子杨振宁考入联大后,全家七口仅靠父亲一人挣工资养家糊口,生活过得十分艰难。
1939年9月28日,日本飞机首次轰炸昆明。其后至1941年底,联大师生和其他昆明人一样,在“疲劳轰炸”下三天两头就要跑警报,有时一天要跑两次。1940年9月30日,日机又来轰炸昆明,杨家在小东角城租赁的房屋正中一弹,被炸得徒有四壁,全家少得可怜的家当顷刻之间化为灰烬。万幸的是,家人此时都躲进了防空洞,才免除了灾祸。可这次轰炸,对杨家的生活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几天后,杨振宁拿了把铁锹回去,翻挖半天,才从废墟里挖出几本压得歪歪斜斜但仍可使用的书,他如获至宝,欣喜若狂。
其后,为躲避日机轰炸,他们全家搬到昆明西北郊十余公里外的龙院村惠家大院居住,且一住3年。惠家大院分前院和后院,前院租给联大的教授居住,后院惠家自己的人住。吴有训、杨武之、赵忠尧三家住在惠家大院一进大门左边顺门而建的房屋里。此屋为两层小楼,吴有训家住楼下,杨武之、赵忠尧两家住楼上,赵家楼下是厨房。杨、赵两家的住室间有一窄窄的过道,过道的地板上开有一个洞口,自此通过楼梯可到楼下。
在龙院村,杨振宁留下了不少令人难忘的故事。作为杨家长子,他为鼓励弟妹多念书,还订出了一些颇为吸引人的规则:一天之中,谁念书好、听母亲的话、帮助做家务、不打架、不捣乱就给谁记上一个红点,反之就要记黑点。一周下来,谁有三个红点,谁就可以得到奖励———由他骑自行车带去昆明城里看一次电影。杨振宁周末从联大回到龙院村,住在村里的联大教授吴有训的孩子吴惕生、吴希如、吴再生、吴湘如,赵忠尧的女儿赵维志,余瑞璜的女儿余志华、余裴华等,都喜欢聚集到杨家来,听杨振宁讲英译的故事金银岛、最后的摩西根等。更有趣的是,杨振宁还同清华园里的玩伴、云南大学校长熊庆来之子熊秉明合作,熊秉明画连环画,杨振宁在旧饼干筒圆口上装一个放大镜,筒内安装一只灯泡,让连环画从放大镜前抽过,于墙上形成移动的人物,制成遭到飞机轰炸的“身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等土电影,给难得有机会看电影的孩子们开开眼界。
国破家亡,联大师生的生活过得十分艰难,为解决生活困难,不少人都到外面兼差。杨振宁也兼过差。那是1945年春,杨振宁给在昆的部分美军官兵教中文,每周教3小时,赚了好几百美金贴补家用,以尽长子之责。
在昆明的日子里,因杨家有一副“云南扁”,晚饭后一有空闲,杨武之就与棋友对上几局。杨振宁、杨振平等围在旁边,看来看去,自然地学会了下围棋。
杨振宁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是爱唱歌。不论是在校园里走路,或者是在家里做功课,他总爱大声地唱中国歌、英语歌。在他喜爱唱的歌中,有几首是父亲教他唱的,在这其中,有一首歌名为《中国男儿》,歌词是:“中国男儿,中国男儿,要将双手撑天空。长江大河,亚洲之东,峨峨昆仑……古今多少奇丈夫,碎首黄尘,燕然勒功,至今热血犹殷红。”这是一首杨武之一生都喜欢的歌,也是杨振宁非常喜欢的歌。杨振宁尽管唱歌唱得不怎么好,但他喜欢唱歌。所以,在联大,杨振宁是一个因为唱歌就唱出了点“名气”的学生。有一次,一个杨振宁的朋友问一个同学,“你认不认识杨振宁?”那位同学竟然答道:“杨振宁?杨振宁?哦,是不是就是唱歌唱得很难听的那个人?”
由于联大教员工资增长的速度总是赶不上昆明物价上涨的速度,致使教职员一般都入不敷出,负债度日者甚多。1942年8月,杨武之的薪额为470元,至1945年4月,其月薪额才590元,扣除所得税22.30元、印花税2.4元,实有565.30元。杨武之一人的薪金,要供全家生活及5个孩子上学之用,实在是捉襟见肘。身临窘境的杨家1941年3月成了联大教职员空袭受损救济的首名对象,得到600元的救济;同年6月,杨家又被列入膳食补助范围,其补助标准为每月16.8元。抗战结束时,杨家到了“无隔夜之炊的境地”,“全家个个清瘦,但总算人人健康”。而能过到这一步,除头发斑白的杨武之苦苦支撑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杨振宁有一个克勤克俭、日夜操劳的母亲。正是这样一位勤劳的女性,凭藉她“坚忍卓绝的精神支持全家度过了八年的抗战时期”。
名师和高徒西南联大名师荟萃,教师阵容非常强大。在联大,由于保存着清华大学把国文作为一年级学生必修课的传统,因而杨振宁能够听到朱自清、闻一多、罗常培、王力、陈岱孙等名家的课堂讲述。
杨振宁在读时的联大物理学系,由饶毓泰、吴有训、周培源、朱物华、吴大猷、赵忠尧、郑华炽、霍秉权、王竹溪、张文裕、马仕俊、叶企孙、许浈阳、任之恭、孟昭英等国内外知名的教授执教。其中,给他上一年级普通物理课的是擅长实验的物理学家赵忠尧教授,上二年级电磁学课的是著名学者吴有训教授,上力学课的是在广义相对论等方面颇有研究的著名学者周培源教授等。杨振宁跟随这些大师们,很快步入了物理学的殿堂。
但对杨振宁来说,除了物理系直接教他的这些教授们外,父亲杨武之对他的影响也是相当大的。杨武之是一位将近世代数和数论、将西方现代数学方法引入中国的我国现代数学的先驱者之一,也是一位为我国数字教育作出重要贡献的数学家。杨武之是一位教学极为认真的教授,也是一位教子极为严格的父亲。他早就在日常生活中,循循善诱,潜移默化地将不少数学知识传授给了儿女们。杨振宁在学校里,遇有不懂的问题、碰上难以处理的事,总是经常跑到数学系办公室向父亲请教。杨振宁后来说:“父亲对我们子女们的影响很大。从我自己来讲:我小时候受到他的影响而早年对数学发生浓厚的兴趣,这对我后来搞物理学工作有决定性的影响。”杨武之对杨振宁的影响,一直长久地发生着和存在着。
杨振宁还多次说过:“在联大给我影响最深的两位教授是吴大猷先生和王竹溪先生。”1942年,杨振宁本科毕业时,选了《用群论方法于多原子的振动》作毕业论文,并请吴大猷做论文导师。他之所以选择这个题目,一个原因是经常发表论文的吴先生,对原子、分子光谱学的前沿问题非常清楚,并在教学之余研究和翻译了维格纳有关群论的书。另一个原因是群论吸引了他,因为他的父亲就是专于群论的数学家。
耳濡目染,杨振宁在高中时就从父亲那里接触到群论初阶。杨武之知道儿子选择这一题目后,把自己珍藏的、导师狄克逊写的《现代代数理论》送给杨振宁。这本书用20页就把群论表述得非常透彻,使杨振宁认识到了群论无与伦比的美妙和力量。通过学士论文的写作,“我就接触了群论在物理学中的应用。回首往事,我对吴先生的这次指引深为感激,因为它对我后来发展成为一个物理学工作者有深远的影响。”杨振宁在研究生院读书时,受王竹溪教授的教育和引导,对统计物理发生了兴趣。1944年研究生毕业时,杨振宁请王竹溪教授作硕士论文的指导老师,在其指导下又非常成功地写出了硕士论文,《超晶格》即为其中的一部分。1983年王竹溪教授不幸逝世,杨振宁发来唁电说:“我对统计物理的兴趣即是受了竹溪师的影响。”杨振宁还回忆道:“以后四十年间,吴先生和王先生引导我走的两个方向———对称原理和统计力学———一直是我的主要研究方向。”
附中教学1944年8月,待清华大学第六届考选留美公费生名单揭晓,杨振宁以68.71的考试成绩总平均分,考取了物理学门(注重高电压实验)惟一的留美公费生。按考试委员会“凡录取各生应在原机关服务留待后信”的规定,杨振宁的留待期为1944年秋至1945年夏。期间,他一边在联大附中教书,一边进行科学研究。
杨振宁利用这一段的留待期在联大附中担任教师。联大附中创办于1940年,初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师范学院附属学校,有中小学两部分。1941年改为联大附属中小学,由师院院长黄钰生兼校主任。1946年后,附属的中学和小学分别改为昆明师范学院附中和附小。杨振宁在附中时,附中在文林街岑公祠。他同时教高中二年级和高中一年级的数学课,所教内容为《范氏大代数》。高二的学生中,有一位陕西米脂籍的小姑娘名叫杜致礼,是正在率领远征军在前线与日寇作战的杜聿明将军的千金,杜致礼很喜欢她的这位相貌英俊且才学出众的小老师,这为他们以后在美国相遇并结为夫妻埋下了缘由。有位男学生的名字很特殊,叫闻立鹤,杨振宁为他后来为保护父亲闻一多遭特务枪击而受伤印象很深。另有一个学生名叫罗广斌,杨振宁“文革”期间在香港看过小说《红岩》,疑作者之一就是他,一打听,果不其然。
在1944年10月6日联大制定的《第六届留美公费生拟入美校及研究计划》中,物理学门的杨振宁的计划为:在赵忠尧和王竹溪教授的指导下,拟入普林斯顿大学,研究原子核物理。杨振宁在研究生院期间听了马仕俊教授的课后,开始注意“场论”,并对变形物体热力学也非常感兴趣。在附中的这一年里,他花了不少心血来研究自己感兴趣的问题。1945年四五月间,他很自信地认为,找到了一种颇为优雅的方法来讨论这一方面的问题。但后来发现国外有个叫莫纳汉的大科学家,早在1937年就已做过这方面的工作了。因信息闭塞而导致的这一重复,曾使他一度懊恼不已。但工夫并没有白费。在后来的岁月里,他在场论这一领域做出了重大的开创性的贡献。
在办理出国手续的过程中,关于杨振宁的生日问题,还发生了一桩有趣的事情。
那是到美国驻昆明领事馆办理出国护照时,杨振宁只知自己农历的生日,但护照上要求填的是公历,他估计自己的生日应该是公历9月22日,便填了上去。后来在美国查到万历全书,才知自己确切的生日应当是1922年10月1日。一个人有三个生日,这使后来他的孩子们也搞不清楚,父亲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
离别昆明等待的日子让人感到特别的难受。1945年初,杨振宁等知悉“各处录取之英美研究生及实习生等,有已出国者,有即启程者”,而他们的行期依旧未定,不禁心急如焚。6月12日,张建侯、曹建猷、杨振宁等16名同学就出国问题向梅贻琦校长联名送上《呈请书》,要求联大指派专员办理出国手续,并要求对船位、费用、服装等问题作出答复。
经过多方争取,杨振宁等终于于1945年8月动身,乘飞机到印度,再由印度搭运兵船赴美留学。事隔半个多世纪,杨振宁1998年3月17日于《文汇报》上发表《父亲和我》一文,还对1945年8月28日离开昆明时的情形记忆犹新。他在文中写道:“清晨父亲只身陪我自昆明西北角乘黄包车到东南郊拓东路等候去巫家坝飞机场的公共汽车。”“到了拓东路,父亲讲了些勉励的话,两人都很镇定。话别后我坐进很拥挤的公共汽车,起先还能从车窗外看见父亲向我招手,几分钟后他即被拥挤的人群挤到远处去了……等了一个多钟头,车始终没有发动。突然我旁边的一位美国人向我做手势,要我向窗外看:骤然间我发现父亲原来还在那里等!他瘦削的身材,穿着长袍,额前头发已是斑白。看见他满面焦虑的样子,我忍了一早晨的热泪,一时迸发,竟不能自已。”
1956年,杨振宁和李政道共同在美国《物理评论》上发表《对弱相互作用中宇称守恒的质疑》一文,认为至少在弱相互作用的领域内,宇称并不守恒。是年底,吴健雄等科学家通过严格试验证实了这一理论。1957年12月10日,35岁的杨振宁和31岁的李政道因此登上了斯德哥尔摩诺贝尔奖领奖台。其前,杨振宁写信给吴大猷,感谢吴先生引导他进入对称原理和群论的领地,并说后来包括宇称守恒在内的许多研究工作,都直接或间接地与吴先生15年前介绍给他的那个观念有关。杨振宁在信中写道:“这是我一直以来都想告诉您的事情,而今天显然是一个最恰当的时刻。”这位20世纪伟大的物理学大师还说,他成就的一切基础都来自西南联大。
他始终把昆明当作第二故乡,并深深地眷恋着昆明这块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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