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乔奇·摩亚 日期:2012-02-27 14:03:16
一女侍
----------
(爱尔兰)乔奇·摩亚 作
郁达夫译《郁达夫文集第十二卷》
觉得自家是再也不会回司各脱兰来了,司替文生在他的小说《Catriona》的序文上
说:“同梦境似的我看见我父亲的幼时,我父亲的父亲(祖父)的幼时,我也看见在那
极北一角的生命的源流一直下来,还带着些歌泣的声音,最后轮流到我就同山洪瀑发似
的将我奔流远送到这极边的岛国里来了。运命的播弄使我不得不赞美,不得不俯首。”
这一句话,岂不是象在一种热情奔放的时候写的,仿佛是一边在写,一边他还在那里追
逐幻影的样子,你说是也不是?并且这一句话还可以使我们联想到扑火的灯蛾身上去。
总之不管它的真意如何,这一句话,实在包含着几句很美丽的句子,虽则我们不能照原
形的将它记着,但总是可以使人念念不忘的;我们即使忘记了“歌泣”两字和“奔流远
送”等字眼,但在我们的记忆里,却马上有一个比较单纯的字眼来代替的。司替文生所
表现的情感。只在“运命的播弄”,“极边的岛国”等字上迸发出来。世人谁不觉得运
命是播弄人的?又谁不赞美那运命迁他出去的极边的岛国?教皇命令出来,要活剥皮的
琪亚可莫圣洗,大约也一定在赞美运命播弄他的那极边的岛国,就是行刑者用以将他的
大腹皮同前褂似的卷起来的那块绑缚的板。有一次,我在大街上看见一只野兔在架上打
鼓,它很有意思地望着我,我晓得这野兔也一定虽则和人不同的在赞美他的运命,将它
从树林里迁徙出来,迁它到提架的上面,这提架就是它的极边的岛国。但是这两宗运命
的播弄,并不算希奇,并没有我遇见的一位爱尔兰的女孩子的运命那么希奇。她系在拉
丁区的一家极边的咖啡馆里侍候学生们的饮食的。她当然也在赞美运命,将她抛将出来,
命定她在烟酒中送她的残生,待候许多学生,他们爱听什么话,她就也不得不依顺他们。
在听完戏后,想寻些短时间的娱乐,艾儿佛,达伐利小姐和我三人,(有一天晚上)
终于闯进了这一家咖啡馆。我本来想,这一个地方,对于达伐利小姐有点不大适宜,但
是艾儿佛说,我们可以找一个清静的角落去坐的,所以结果就找到了一个由一位瘦弱的
女侍者所招呼的地方。这一位女招侍的厌倦的容颜,幽雅的风度和瘦弱的体格,竟唤起
了我的无限的同情。她的双颊瘦削,眼色灰蓝,望去略带些忧郁,象Rosetti的画里的神
情。波动的紫发,斜覆在额旁耳上也是洛赛蒂式的很低的环结在脖子的后面。我注意到
了这两位妇人的互相凝视,一个康健多财,一个贫贱多病。我更猜度到了这两妇人在脑
海里所惹起的深思。我想两人一定各在奇异,何以一样的人生,两人间会有这样的差别?
但是在此地我不得不先说一说谁是达伐利小姐,和我何以会和她认识。我有一次到罗雪
泥曾在吃饭过的泰埠街角的咖啡馆托儿托尼去。托儿托尼从前是很有名的,因为据说音
乐家的罗雪泥得到两万块一年的收的时候,他曾说过:“现在我对音乐也可以满足了,
总算是得到报酬了,以后我可以每天到托儿托尼去吃饭去。”就是现在,托儿托尼,也
还是文学艺术家的聚会之所,这些文人艺士大约在五点钟的时候,都会到来的,我到巴
黎的那一天所以也一直的进了这托儿托尼。到那儿去露一露脸,就可以使大家知道,我
是在巴黎了。托儿托尼简直是一种变相的公布所。是在托儿托尼,我就于那一天遇见了
一位青年。我的一位老朋友,是一位天才画家,他有一张画在鲁克散蒲儿古陈列着,巴
黎女子大抵都喜欢他的。这一位青年,就是艾儿佛,他拉住了我的手,很起劲的对我说:
“我正在找你,”他说他听见了我的到来,所以从妈特兰起到托儿托尼止,差不多几家
咖啡馆都找遍了。他的所以要找我,就是因为他想找我去和达伐利小姐一道吃饭,我们
先要上加飘新街去接她去,我把这街名写出来,并不因为是她所住的街和我的小说有关,
却因为这名字是一种唤起记忆的材料。喜欢巴黎的人,总喜欢听巴黎的街名,因为街名
和粉饰的墙上紧靠着的扶梯,古铜色的前门,叫门的铃索等,是唤起巴黎生活的记忆的
线索,并且达伐利小姐自身,就是一个忘不了的好纪念,因为她是皇家剧场的一位女优。
我的朋友,也是一个使人不能忘记的怪物,因为他也是一个以不化钱逛女人为名誉的游
荡子,他的主义是“工作完后,她若喜欢到我画室里来玩玩,那我们落得在一道快乐快
乐。”但是不管他的主义是如何的不愿为妇人化钱,而当我在达伐利小姐的室内看她的
装饰品的时候,和当她出来见我们的时候,他的那种郑重声明,我想是可以不必的。她
的起坐室里,装饰着些十六世纪的铜物,掘雷斯顿的人形,上面有银的装饰的橱棚,三
张蒲奢的画──代表蒲奢的法国,比利时,意大利三时代的作风的三张画。当我看了这
些装饰品,正在赞赏的时候,他却郑重地申明说,这些并不是他送她的,她出来见我们
的时候,他又郑重地申明说,她手上的手钏,也并不是他送她的,他的这一种申明,我
觉得是多事。我觉得特别提起他的不送她东西这些话来,或者是一种不大高尚的趣味,
因为他的说话,曾使她感到了不快,并且实际上我也看出了她的同他一道出去吃饭,似
乎并不同平常一样的十分欢喜似的。
我们在发耀馆吃的饭,是一家旧式的菜馆,那些墙上粉饰成金白色,电灯乐队之类
的流行趣味,却是很少的。饭后就到间壁的奥迪安剧场去看了一出戏,是一出牧童们在
田野里溪流的边上聚首谈心后,又为了不贞洁的女人,互相杀戳的戏。戏中也有葡萄收
获,行列歌唱,田野里的马车歌唱等种种的场面,可是我们并不觉得有趣。并且在中幕
奏乐的当,艾儿佛跑到剧场内的各处去看朋友去了,将达伐利小姐推给了我。我却最喜
欢看一对恋爱者正在进行中的玩意儿,爱在这一对恋爱者所坐的恋爱窝巢的边上走走。
戏散了之后,他说“去喝一杯吧!”我们所以就到了那家学生们常进出的咖啡馆。是一
家有挂锦装饰在壁间窗上,有奥克木桌子摆着,有旧式的酒杯,有穿古式的衣裳的女招
待的咖啡馆。是一家时时有一个学生进来,口衔一个大杯,一吞就尽,跌来倒去的立起
来不笑一脸就走的咖啡馆。达伐利小姐的美貌和时装,一时把聚在那里的学生们的野眼
吸收尽了。她穿的一件织花的衣裳,大帽子底下,露着她的黑发。她的南方美人特有的
丰艳的皮色在项背上头发稀少的地方,带着一种浅黄深绿的颜色。两只肩膀,又是很丰
肥的在胸挂里斜驰下去,隐隐在暗示她胸前腰际的线条。将她的丰满完熟的美和那个女
招待的苍白衰弱的美比较起来,觉得很有趣味。达伐利小姐将扇子斜障在胸前,两唇微
启,使一排细小的牙齿,在朱红的嘴唇里露着,高坐在那里。那女招待坐在边上,将两
只纤细的手臂支住在桌沿,很优美的在参加谈话,只有象电光似的目光一闪射的中间,
流露出羡怨的意来,仿佛在说她自己是女人中的一个大失败,而达伐利小姐是一个大成
功。她说话的口音,初听还不觉得什么,然而细听了一会,却听得出一种不晓得是那一
处的口音来。有一处我听出了一个南方的口音,后来又听出了一个北方的,最后我明明
白白听到了一句英国的腔调,所以就问她说:
“你倒好象是英国人。”
“我是爱尔兰人。是杜勃林人。”
想到了一个在杜勃林礼教中长大的女孩,受了运命的播弄,被迁到了这一个极边的
咖啡馆里,我就问她,何以会弄到此地来的?她就告诉我说,她离开杜勃林的时候,还
只有十六岁,六年前她是到巴黎来做一家人家的家庭教师的。她老和小孩子们到鲁克散
蒲儿古公园去玩,并且对他们说的是英国话。有一天有一个学生和她在同一张椅子地坐
在她的边上。其余的事情,可以不必说而容易地想得出了。但是他没有钱养她,所以她
不得不到这一家咖啡馆来作工过活。
“这是和我不相合的职业,但是我有什么法子呢?我们生在世上,不吃究竟不行,
而此地的烟气很重,老要使我咳嗽。”
我呆看她了一忽,她大约是猜破了我脑里所想的事情了,就告诉我说,她的肺,已
经有一边烂去了,我们就又讲到了养生,讲到了南方的天地。她又说,医生却劝她到南
方去养病去。
艾儿佛和达伐利小姐讲话正在讲得起劲,所以我就靠向了前把注意的全部都注在这
一个可怜的爱尔兰女孩子的身上。她的痨症,她的古式的红裙,她的在绉褶很多的长袖
口露着的纤纤的手臂,却引起了我的无穷的兴味。照咖啡馆里的惯例,我不得不请她喝
酒的。但她说,酒是于她的身体有害的,可是不喝又不好,或者我可以请她吃一碟生牛
排。我答应了请,她叫了一碟生牛排,我但须将眼睛一闭,而让她走上屋角上去切一块
生牛肉下来藏着。她说她想在睡觉之前再吃,睡觉总须在两个钟头以后,大约是午前三
点钟的时候。我一边在和她说话,一边却在空想南方的一间草舍,在橄榄与桔子树的中
间,一个充满着花香的明窗,而坐在窗伴息着的,却是这个少女。
“我倒很喜欢带你到南方去,去看养你的病。”
“我怕你就要讨厌起来。并且你对我的好意,我也不能相当的报答你,医生说,我
已经不能再爱什么人了。”